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大唐狄公案(第二辑) > 晨之猿 暮之虎

晨之猿 暮之虎

“回老爷,小民此时全无睡意,大概是心里有事的缘故。若是留下做伴闲话一时,不知老爷可否介意?”

“在接班守望之前,你最好先去歇息一阵。”狄公说道。

“自然不会。”狄公一指长凳,于是颜远从旁坐下。

“老爷就坐在这条长凳上,保证平安无事,从这高处还可以俯瞰周围山野。”颜远将风灯搁在地板上,却无意离去。

“这下老爷可以看清楚那边了!他们在最高的洞口前燃起一堆大火,究竟想要做甚?”

狄公闻言点头,发觉此时已风停雨歇,一路紧跟在颜远身后,顺着狭窄湿滑的石阶登上外墙的最高处,走过雉垛,行至东南角的望楼下。一架嘎吱作响的木梯直通向最高层,顶上却是小小一个平台,围栏皆用粗大的圆木制成,屋顶下的矮檐不但可以遮风蔽雨,还能抵挡飞来的乱箭。

狄公朝山坡方向瞥了一眼,耸耸肩头,答道:“天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许是想要生火取暖。”又转头朝南望去,黑暗中不见一星亮光,唯闻黄河汩汩的水声。此时虽无北风凛冽,但身在高处,依然寒气逼人,狄公裹紧身上的皮袍,打了一个冷战,说道:“我去拜访闵员外时,见他不时神思恍惚,不过看去仍是一位十分精明的老者。”

二人出门走入庭院,外面一片漆黑,更发显得凄清湿冷。经过门楼时,颜远举起风灯,光晕中只见三名男子靠墙挤在一处,又转头对狄公低声说道:“老爷,渔网已经布置妥当。这三人擅长撒网捕鱼,到时候不消片刻便能爬上屋顶去。”

“一点不错!闵员外虽然性情严厉,却处事公正,对佃农们一向十分体恤,因此广受敬重。老爷明鉴,在他病倒之前,小民手中掌管的事务颇不繁难,只需不时去农庄里收租,并询问可有什么难处或纠纷,日子过得甚是单调乏味——直到洪水突发为止!城里可是完全两样!老爷可曾听说过本地州府?”

颜远手提一盏小小的油纸风灯在前照亮,引着狄公顺阶而下。大厅内的明火已然熄灭,只剩下坑底灰烬闪烁着微光,不过余热尚存,因此颇为温暖宜人。

“以前曾路过一两次,看去繁华热闹,一派生气勃勃。”

“回老爷,大约两刻钟以前,此时正飘着毛毛细雨。我刚从望楼那里下来,瞧见匪帮聚集的洞口处有亮光,不知他们在做何勾当。”

“正是如此!生气勃勃,但也花费多多哩!要想在城里落脚,没有大笔银子可是不成。小民家境平常,在同宗里算不得贵支旺族,家父开着一爿小小的茶叶铺,仅够日常花销用度。这里才是不折不扣的富家大户,累世积蓄下的财物不可胜数。闵员外在城里存有一大笔款子,更不必说在内地还置有不少房产店铺。”

“大雨几时停的?”狄公一边戴上皮帽,一边随口问道。

“如果闵员外去世,谁会继承全部家产?”

狄公忽觉有人在摇撼自己的肩膀,睁眼一瞧,面前正是颜远,于是起身下地,发觉外面雨声已止。

“琪玉小姐不幸亡故后,将由闵员外的胞弟闵国泰先生继承。他自己也家资甚富,本来就已使花不尽,不过多多益善,想必自会欣然笑纳!”

狄公一惊,睁眼直坐起来,唯见桌上烛火摇曳,房中空空落落,并无他人。梦中那羞怯的音声犹自回响在耳边,正是不幸夭亡的少女对于观画者发出的疑问。狄公再次决然阖上两眼,刻意去倾听那催人入眠的雨声,一阵倦意袭来,不久便沉沉睡去。

狄公默然片刻,又闲闲问道:“昨天琪玉小姐猝然逝去,你当时可否在场?”

“年年岁岁花相似,奈何岁岁年年人不同?”

“在场?不不,小民当时并不在场,不过是我头一个发觉事情有些不对。昨日午后,琪玉小姐心绪十分不佳,我们人人都是如此,老夫人还说她上楼歇息的时辰比平日要早。内宅开晚饭时,还不见小姐的人影,我便上去敲门,却没人回应,于是下来告知闵国泰先生,道是似乎情形有异,他便与其家仆一同上楼去查看,结果发现小姐躺在床上,穿戴得整整齐齐,已经断气了。”

狄公斟满一杯热茶,几口喝干,然后摘下帽子放在宝剑一侧,又脱掉皮靴,上床和衣躺下,听着外面单调的雨声,想要尽快入睡,脑海中却总是浮现出画中少女的模样。

“闵小姐会不会是自寻短见?”

琪玉对梅花的偏爱也是情理中事。那老旧的枝干看去几乎已经枯死,却又绽出点点白花,生命正如这花朵一般,在隆冬时节里蛰伏许久,又再度盛放于回春之时。狄公走到一摞衣箱前,打开最上头的一只,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衣衫罗裙等物,几乎每一件都织有或绣有梅花图样。

“自寻短见?这个绝无可能!闵国泰先生深谙医道,立时便看出小姐死于心病猝发,那时她正在小睡。之后由我奔去向员外和夫人报信,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使!老员外听此噩耗,忽忽如狂,老夫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安抚得他平静下来,与此同时,闵国泰先生派人将尸身收入棺木,安置在佛堂内。事情就是如此。”

狄公走回桌旁,将画像移到烛光下,复又细细打量了半日,方才憬然有悟。原来这可怜的姑娘患病多年,唯恐自己还未尝尽人生的诸般滋味便已夭亡,正是这病态的恐惧,使得她企图从四位厌世幻灭之人的诗作中寻求慰藉。那一双明眸中的饥渴,正是对生命的热望,这热望如此强烈,几乎要将观画者拽至近前,并希图汲取其生命力化为己有。她将画像收在梳妆台的抽斗中,正是为了每日取出端详观瞻,与自己映在镜中的面容细细比较,寻觅每一点病情恶化的迹象,思之着实令人怜惜。

“明白了。”狄公说道,“适才拜访闵员外时,听老夫人提到一名叫作翠菊的侍女,并隐约暗示她不但知道金子藏在何处,而且携金潜逃、不知去向。至于情形到底如何,我还没能十分明白。”

狄公颇为自恼,放下画像,侧耳倾听雨声,暗自思忖为何画中少女的目光会令自己如此不安,一眼瞥见书架,便迅速起身行至近前,略过常见的闺训典籍,比如《列女传》《女诫》之类,见有一部四人诗作合集,边角卷折,足证琪玉小姐经常翻看,于是从架上抽出,正欲放回时,却又心里一动,留神细瞧作者名姓,恍然记起这四人皆是自尽而亡。狄公手捋长髯,默默思忖,试图推究其中含义,再看其他书册,只见皆是道家关于疗疾或长生的服食方略,还有术士烧丹炼汞的记述,不禁面露困惑之色。

“回老爷,这大概是关于黄金被盗一事最合情合理的说法了。整整四十根金条,正好二百两,就存放在闵员外卧房内的银柜中,银柜钥匙则藏在床头一个秘密机关里,除了员外和夫人,并无他人知晓。再说那翠菊,虽然目不识丁,却生得颇有几分姿色,人又机灵识趣,与别的乡下女子没有两样。她向来一力讨好老员外,还让他不时亲热一二,我想大概是巴望着有朝一日做个收房小妾吧。”

画师绝非平庸之辈,笔法精湛,描绘得栩栩如生。狄公忽觉浑身大不自在,仿佛贸然闯入了少女深闺,而闺房的主人不但尚在人世,并且随时可能会推门走入。

颜远撇一撇嘴,接着又道:“总而言之,老员外必是给翠菊看过钥匙藏在何处,或是发烧昏迷时亲口透露给她。听说飞虎团来袭,翠菊心想不如趁机捞上一笔,便拿了金子逃走了。她可将金子埋在一棵大树或一块大石下面,然后奔去匪帮的巢穴中,那伙歹人见来了这么个丰满俊俏的姑娘,不消说一定乐开了花。过后她自可携着金子远走他乡,再嫁个有钱的店主之类,想想真不失为一手如意算盘!且罢,小民还是就此告退,老爷看见悬在那边椽柱上的铜锣了没?一旦土匪攻到门外,就用挂在旁边的棒子敲锣,这是我们约定的警报。到了换班时候,小民一定准时前来接替老爷!不不,我对这里熟门熟路,就不用灯笼了。”

此乃一幅半身肖像,画中的女子稍稍侧转面庞,身着一件淡紫色衣裙,上有梅花图样,纤细的右手中也拈着一枝梅花,一头乌亮的秀发从前额朝后梳去,在颈后绾成一个发髻,削肩细瘦,身形荏弱,看似后背微驼。容貌生得颇为不俗,虽非人人羡爱的标准美人,却自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双眉略有些高,鼻梁挺拔却明显呈鹰钩状,两颊苍白凹陷,薄唇不见血色,可见身体一向不佳。一双明亮的大眼显得十分聪慧,目光灼灼,凝望画外,赋予整个人一种古怪的魅力,之所以说古怪,是由于在她眼中闪出一种意欲占有的光芒,甚至流露出饥渴之色,令人隐隐感到不安。

狄公将长凳一转,重又坐下,笼起双臂枕在栏杆上,眺望着对面黑漆漆的山岭。方才遥见火堆前有些小小的黑柱子正被挪来挪去,心中立时便已了然,那是匪徒们正在装置用来破门的撞木。如今庄内众人皆如困兽一般惶惶不可终日,虽说颜远看似最为淡定从容,但还是不想贸然道破实情,从而令他受惊。照目前的情形,除非云散月出,否则飞虎团不大可能在天明前出袭,眼下除了坐等,仍是无计可施。

狄公心想若是大雨倾盆的话,黄河还会继续涨水,不过亦可阻止飞虎团夜袭田庄,不禁长叹一声,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盥洗过脸面和两手,又拉开上层抽斗,意欲寻出一把梳子来梳理长髯,不料竟在脂粉香盒中翻出一个小小卷轴。若是手迹或字画之类,收藏在此处,似乎颇为出奇。狄公解下丝带,缓缓展开,却是一幅少女的小像,正想重又卷起时,瞧见旁边的题字是“爱女琪玉二八芳龄写影”。如此说来,这便是闺房的主人,即昨天刚刚亡故的闵小姐三年前的玉容了!狄公将画轴挪到桌上,细细端详起来。

颜远方才所述琪玉小姐身亡时的情形,与闵国泰的老仆口中所言倒是大致相合。不过狄公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其中一定还有隐情,卧病在床的老员外一定也有所疑心,不然何以会让一名县令在亡女的闺房中过夜,必是暗自希冀长于勘案的父母官能够寻出蛛丝马迹,从而使得真相大白。

“老天也是不长眼,莫非还缺水不成!”老仆口中埋怨一句,走出门去。

另有一桩异事,便是闵员外特意提及历书与星象。朝廷礼部每年负责编订皇历,仔细研读过《易经》后,再将一年中天象预示的所有消息悉数汇集成册。由于这些消息蕴涵有古圣先贤的智慧,因此不可被等闲视之。狄公本人属虎,莫非正是生肖的神秘力量,引着自己来到这荒僻孤绝的庄园之中么?

一阵暴雨突然倾泻下来,打在屋瓦上噼啪作响,后话立时湮没不闻。

狄公摇一摇头,决意先放下这些有关天机命数的玄想,凝神思量如何对付生人实事要紧。闵员外说过星象暗示出将有杀戮暴死,可能指土匪来袭,也可能指女儿暴卒。庄内没有一个够格的大夫,实为一大憾事。闵国泰这样的长者大多通晓医道,身为一家之长,这也常是必备的学识之一,但是无论如何总不能与开业医师相比,更不必说衙门里的仵作了。虽说自己对法医之道颇为谙熟,很想亲自去验尸,不过也明知难以办到。

“比起大老远地从城里辛辛苦苦赶到此地,结果却是为了被一群土匪活活砍死,也算不得多么凄惨。不过话说回来,我已经活到了这把年纪,一天也不想多挨,家中儿女都已长大成人,各自成家立业,一把老骨头还抱怨个甚!平日里我总是说……”

想到尚且滞留在缺口那边的一干随行扈从,狄公暗自希望桥头还能保得住,如此一来,兵士们便可在旁边的营房内过夜。不过对那两名大理寺官员,却有些放心不下。他二人为传圣旨,千里迢迢奔赴北州,如今亦在随员之列,在京师中一向养尊处优,对这路途艰辛不知能否消受得起。念及此处,狄公转而思虑起夫人子女来。圣旨传到北州时,幸好她们都在太原老家。离开北州之日,狄公留下陶干与新任县令交接,又派了马荣乔泰前去太原向夫人报信,之后再护送她们三人并小儿女取道径去京师。那一路甚为平易,倒是无须太过担忧。

“明白了,”狄公说道,“真是惨事一桩。”

时间过得飞快。狄公以为时辰尚早,却见颜远从梯口处伸出头来。

“我刚才不是说过,小姐就躺在那张床上!”老仆愠怒地答道,“为了吃晚饭,浑身上下打扮得整整齐齐,穿着一件白绸长裙,料子是上好的,我想一定花去不少银子哩。不见她下来用饭,颜先生便上楼敲门,不见有人答应,于是又折回来告诉我家老爷,然后老爷又叫我一同上楼去。只见小姐躺在那边的床上,我们以为她睡过去了,谁知竟然不是。老爷叫了几声,见她不言语,便凑上前去细瞧,把过手上的脉,又翻开眼皮查看,脸色一下变得煞白,说道:‘看来是心病猝发而死,快去叫你的女人!’我和老伴便抬了一副竹担架上来,将小姐挪到里面,再抬到楼下的佛堂中去,竟然沉甸甸的,很有些分量哩!老爷又叫管家廖先生帮忙将尸首放进棺材里去,谁知那人一听说小姐死了,竟如丢了魂一般全不中用,于是我就说不必麻烦了,我们两个老家伙自己能对付得过。事情就是如此。”

“可有什么动静?”颜远登上平台,急急问道。

“你且慢慢讲来!”狄公心中焦躁,插言说道。

“没有,”狄公答道,“不过天色似会转晴。若是果真如此,你最好时刻留神匪帮那边的动静。”说罢提起风灯,一路下去。

“是的,老爷。”老仆开始絮絮述说当日情形,只可惜乡音浓重,听得狄公一头雾水。

狄公正欲步入大厅,不想遇到廖管家从养马的后院里出来,仍是一副形容憔悴的模样。

忽听有人叩门,狄公不觉一惊。只见一个驼背老者进来,身着粗陋的蓝布长袍,将茶盘默默搁在狄公手肘边的桌面上,又将一只木头水桶放在梳妆台边,转身正欲出门时,狄公示意他暂且留步,开口问道:“琪玉小姐心病猝发时,可是独自一人在这房中?”

“小民隐约听见马嘶声,便过去查看马厩里是否干爽。老爷以为匪徒几时会来袭?如此心惊胆战地坐等……”

狄公又想起庄内黄金被盗一事,窃贼究竟会是何人?自己曾在闵员外卧房中见过老夫老妻口角争执的尴尬一幕,可见侍婢确有机会得知钥匙藏在何处,不过其中似乎另有隐情。人人都道是闵员外十分疼爱女儿,但是他有一回提起琪玉时,却明显带有几分轻蔑,且又执意让一位县令在女儿刚刚亡故的闺房中过夜,到底有何用意呢?

“天亮前想必不会。那一排外屋是不是格外阴寒?不知难民中的妇孺婴儿能否挨得过去?”

狄公缓捋长髯,试图理清脑中纷乱的思绪。撒网捉匪首之计并不敢说十拿九稳,此番出谋献策,主要是为了将闵国泰老先生从听天由命的悲观消沉中唤起,令其振作一二。至于付诸行动的其他计策,即使自己也难以确信一定会成功,想来最有把握的仍是亲自出面与飞虎团交涉。一旦有官员被扣时,朝廷并不情愿为了营救其人而对匪帮网开一面、宽赦施恩,如此行事不但会损害官府声威,还会使得其他歹徒依样效仿,这些无疑都是实情。然而自己如今身居高位,今番或许会破例一二。如果能保全性命,定要亲眼看着飞虎团最终覆灭。这次他们若能得手,过后定会再度作恶,到了那时,便可狠狠予以痛击,即使开恩赦免,也仅是针对以往的罪行而已。

“回老爷,他们一切安好。外墙十分厚实,我们还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稻草。”

地中央的紫檀木几案旁有一张竹椅,狄公上前甫一坐下,立觉竹枝细弱不堪重负,竟至岌岌可危,连忙站起身来,心想琪玉小姐生前必是个纤弱轻灵的女子,又见那乌木琴凳颇为厚重,于是挪到近前,方才安稳坐下,伸伸僵直的两腿,侧耳细听周围动静,只闻得北风从屋顶上呼啸而过。

狄公点点头,一径走入房内。只见地中央的明火已然灭尽,厅堂中凄神寒骨,直如墓穴一般寂静。狄公借着手中风灯的光亮,未费周折便寻到了台阶,小心翼翼踩着楼梯直上三层,一路上放轻脚步,免得弄出响动。

颜远掩门而去后,狄公只觉室内寒凉沁骨,且有一股冷风从拉门方向吹来,便重又套起皮袍,将宝剑搁在正中的紫檀木几案上,朝四周闲闲打量。只见地上铺着厚厚的宝蓝绒毯,一张窄榻摆在房门右首的墙角处,薄纱帷幕直垂到四只紫檀木床腿边,旁边摞有四只朱漆皮制衣箱。拉门边是一张梳妆台,上面放着一面圆形银镜,镜前一排小巧的粉盒。房门左首则是一张高高的长条琴桌,桌上平放着一架七弦古琴,旁边立着一只光洁雅致的湘妃竹书架,靠近拉门的墙角处摆着一张乌木雕花书案。墙上挂有卷轴,狄公走上前去细看,却是一幅精美的冬梅图,出自前朝名家之手。书案上陈设的砚台、笔筒、镇纸等物,皆为贵重的古董,必是精心挑选的爱物。闺房的主人显然颇具素养,品味十分高雅精致。

狄公正要走入闺房,惊异地发现室内有一片莹白的微光,却是从糊纸拉门上透入,于是穿房而过,推开门扇。只见外面云散月出,周围的山岭尽皆沐浴在银辉之中。

“正是,这一层再无其他卧房,小民听说此屋曾用来堆放杂物。依照常理,琪玉小姐本该住在东厢的女眷内宅中,却独爱这里清静,且又居于高处、景致甚佳,闵员外便依了她的主意。我这就去吩咐闵先生的家仆送茶来,还请老爷好好歇息!待到午夜时,小民再来侍候。”

狄公信步走上露台。一场风雨过后,地板与木栏依然湿漉。左边远角处摆着一只三层竹架,上面有一摞空花盆,看去颇似书房中用的脚踏梯。

“莫非她独自一人住在此处?”

露台位置甚高,站在此处,可以清晰地望见飞虎团正在赶制撞木,若是为了运送撞木下山,又一路上坡直至田庄门口,他们还得再造出一辆独轮车来不可,因此天亮之前怕是难以完工。狄公倚栏俯瞰,只见下去两丈左右,便是后面房舍的屋顶,又举头仰望,却见顶部屋檐宽阔,拉门的横楣上方装有一排木头镶板,每块三尺见方,皆刻有云龙纹样,做工十分精细,足见这宅子至少已有二百年之久,后来的工匠们不会再花费如许工夫这般精雕细刻了。

室内阔大轩敞,摆放着不少家什。颜远抬手漫漫一挥,又指着前方几乎占去一整面墙的拉门,说道:“出了这扇门,便是横贯顶层的露台。每逢夏夜良宵,琪玉小姐便会坐在那里赏月。”

值此夤夜时分,一股清寒之气迎面而来,似乎过不多久,霜冻便会再度降临。狄公决意让拉门半开半掩,若是望楼里鸣锣示警的话,房门敞开也更易听见,正预备上床躺下,一眼瞥见室内的琴桌,便又改了主意。此时既无睡意,倒不如拨弄一回,也可借此打发些时间,况且前朝琴书中皆道是在月下抚琴最为合宜。七弦琴乃是孔夫子最为钟爱的乐器,因此学琴亦成为受教的一部分。狄公年少时也曾习过此艺,不过已荒疏多年,不知还能否记起那些复杂的抹挑勾剔之法,想到此处,竟生出几分好奇之心。

颜远推开门扇,请狄公入内,只见房中漆黑冰冷。颜远点亮条几上的蜡烛,又道:“这倒是敝庄最为典雅考究的一间房舍。琪玉小姐品味不凡,老爷一看便知。”

狄公掉转琴桌,将乌木琴凳置于桌后,自己靠墙坐下,一边揉搓着冰凉的手指,一边饶有兴致地仔细端详。只见狭长的朱漆琴身上布满了细小断纹,可知是一件名贵的古物,至少也有百年之久。狄公用食指逐一拨动七根琴弦,琴声异常低沉,余音在空房中回响,音准大致不差,足证琪玉小姐亡故前不久还曾弹过。他又伸出右手拧一拧玛瑙琴轸,并努力回想自己最喜爱的琴曲该如何开头,及到预备弹奏时,才发觉纵然记得曲调,却已完全忘却了指法,于是拉开存放琴谱的抽斗,果然见有一摞簿册,草草翻阅过后,见全是更为繁难的古曲,自己根本力不能及,其中还有著名的《梅花三弄》——既然琪玉小姐生前极爱梅花,这自然也在意料之中。在抽斗底部,有一首看去简短平易的曲子,题作《秋心》(5),不但曲名闻所未闻,琴谱旁边用蝇头小楷写下的歌词亦是从未见过,有几个字被抹去,琴谱上也有修改过的痕迹,显然是琪玉小姐自行创制而成。歌词共有两节:

“就在此处甚好。”狄公简短说道。

黄叶飘兮,织成罗衣。

颜远止住脚步,懊悔说道:“庄主竟然安排老爷在此处过夜,令小民甚觉过意不去。还望老爷勿要介怀,毕竟昨晚刚刚……其实小民大可为老爷在楼下另觅一间空房,旁人不会知晓……”

罗衣为谁?秋杪之玫。

闵廖二人告辞后,径去存放渔网的库房。狄公将皮袍搭在肩上,拿起长剑,跟着颜远走到阶前。颜远引路行至二楼平台处,又登上角落里一道狭窄逼仄、嘎吱作响的楼梯,在三楼的走廊尽头,唯见一扇坚实的木门。

寂寂秋日,令我心伤。

闵国泰推辞曰万难擎受,奈何狄公一力坚持,终于商定由狄公从子夜到寅初时刻负责值更,之后颜远接班,直至天明。

如饥如渴,辗转未央。

“如此说来,我亦是责无旁贷。”狄公说道,“闵先生,我就排在你后面如何?”

黄叶飘兮,翩然风中。

闵国泰若有所思望了狄公一眼,半晌后开口说道:“好吧,我这就去亲自料理布置渔网一事。廖相公,你来助我一臂之力。”说罢霍然起身,又对颜远发问道:“颜相公,你送县令老爷上楼歇息如何?此时轮到我去望楼里值更。”转头对狄公解释道:“我们几个轮班守夜,每人一个半时辰,为的是时刻注意飞虎团的动静,以防不测。”

惊飞者谁?秋杪之鸿。

闵廖二人听罢,吓得惊叫一声。狄公却并未理会,断然说道:“若是此计不成,你们只管将我一并关在门外,我自会设法自保。”又嘲讽地微微一笑:“诸位有所不知,在下正是属虎之人!”

安能载我,同归尔乡。

管家面露喜色,但是颜远却撇一撇嘴,忧心说道:“太过冒险!万一有个闪失,那伙贼人甚至不会给我等一个痛快了断,定要百般折磨了!”

此心得宁,宜在远方。(6)

“此计听去殊非下策。”闵国泰缓缓点头说道。

狄公两眼紧盯着琴谱,从头至尾缓缓弹了一遍,曲调略带轻快,倒是颇易记诵。他又反复演练了几遍较为繁难的段落,终于默记在心,这才挽起皮袍的袖口,抬头望向门外的月下山景,预备要正经弹奏一回。

狄公重又归座,将皮帽朝后一推,双臂据案,环顾众人,又道:“那伙匪徒认定黄金失窃一事是我们使出的计谋,故此十分恼火。他们之所以一再催逼,皆因必须在洪水退去之前乘坐木筏逃离此地,同时又对军塞中的官兵十分忌惮,如同一群惊弓之鸟,着实不易对付。不要指望他们会高抬贵手、略发善心,与他们讨价还价也是无益,除非我们能抢先占据有利的地位。我倒是想起一事,每逢夏季,贵庄想必会有佃农常在河中打鱼?”见颜廖二人点头,接着又道,“好。我料定飞虎团会在明天一早大举进犯,今晚就挑选几名擅长撒网捕鱼的精壮农夫,吩咐他们携带一张大网,爬到门楼这边的屋顶上去。此事须得保密,绝不可走漏风声,因为难民中不定混有飞虎团派来的奸细。我深知如何对付这类歹人,等匪众前来时,我便出去与那匪首讲话,道是我们虽说早有准备,但不会动手与他们为难,只要放我们一条生路,便任由他们进庄拿走金银细软等物。这伙人听罢自会欣然同意,心想如此一来,便可不费吹灰之力洗劫整个庄子,然后再杀个鸡犬不留。一旦匪首与几名随身保镖跨过门槛,事先埋伏在房上的农夫便立即撒网,将其连人带马一并套住,同时我等迅速关起大门,将其余匪众拦在外面。匪首等人纵然全身披挂、刀枪齐备,只要被渔网罩住,也就无计可施,只需拿棍棒敲打几下,便可轻易制服。一旦握有人质在手,再与他们正经讨价还价不迟。”

就在此时,狄公从眼角处瞥见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子,正立在左边墙角的书案旁,不禁猛吃一惊,浑身僵直不动。那灰黑的人形虽则隐匿在暗处,但蜷曲的双肩、鹰钩鼻的侧影以及从前额朝后直梳的发髻,却清清楚楚映在月光下的门扇上,只盘桓了短短一刻,便立即消失不见。

“除了现钱,我还从未听说强盗会接受其他任何东西。”狄公淡淡应了一句,几杯酒水下肚后,只觉一股暖意传遍全身,被打湿的皮靴也已干透,于是起身脱下皮袍置于条几上,露出里面的褐色夹棉长袄,一条黑丝绦环绕数匝系于腰间,“诸位大可不必过于悲戚!据我想来,解困之法非止一端。”

狄公呆坐半日,两手兀自停在弦上,想要叫喊出声,喉头却似被一股强力扼住,半晌过后,方才起身绕过琴桌,朝黑影消失的左边墙角处挪近几步,惶惶然望向书案,发觉空无一人,不禁抬手抹了一把脸面。这定是琪玉小姐的亡魂显灵了。

管家忽地放下筷子,忧心忡忡瞥了狄公一眼,胆怯说道:“老爷身为县令,想必见识过不少匪盗之流,不知我们能否说动飞虎团接收银票?闵员外与城内两家大钱庄一向交好,并且……”

狄公努力整顿全神,推开拉门,走上露台,深吸一口夜气,只觉清凉爽净。虽说这十几年里也曾数次遭遇鬼魂,不过最终都有合情合理的说法。然而适才亲眼目睹的少女亡魂,又该如何解释呢?自己曾在入睡前,依稀听见过少女的嗟叹之声,莫非今番又是想象出的幻影不成?只不过彼时昏昏欲睡,如今却十分清醒。

管家垂头不语,两手不住颤抖。狄公看在眼里,举杯饮了一小口,果然是上品酒水。

狄公缓缓摇头,踱回房内,随手掩上拉门,从袖中取出火镰,点亮一盏小风灯,心中拿定了主意。鬼魂出现通常只为一事,即少女定是不明不白死在这房中。正是因此,她那尚未出窍的魂灵仍在四近徘徊,拼命想要冲破幽冥之界而显形,不久前就曾在自己将要入睡时吐言发声。方才一时兴起,专心弹奏琪玉生前创制的琴曲,致使魂灵蓦然有感,于是再度返回阳间匆匆露面,如此说来,自己亦是责无旁贷。想到此处,狄公提起风灯,转身下楼而去。

“满上,满上!”闵国泰口中嚼着饭菜,含糊应道。

行至一层平台时(7),只见从闵员外卧房的门下透出一线亮光。狄公蹑手蹑脚走上前去,将耳朵紧贴在门板上,里面传来一阵低语声,却听不清字句,半晌后悄然止息。有人开始低声吟诵,念的似是咒语或祷词。

“难道非得白白留给那些匪类去歆享不成?”颜远漠然答道,“况且还是最上等的佳酿哩!闵先生也来一杯如何?”

狄公下楼走入大厅,立在阶前,提起风灯环顾四周。记得除了正门之外,还另有一扇小门,就在自己用饭时的座椅背后。闵国泰说过大厅后面有个佛堂,果然合得上榫。

众人默默进餐。狄公只觉饥肠辘辘,这简单而实在的饭食倒是正对自家胃口。颜远起身离座,行至墙边的条几前,端过一只深褐色石头酒坛并四只小瓷杯,从坛内倒出温酒。管家惊异地看他一眼,怒道:“颜主事,原来是你将这坛子拿出来了!琪玉小姐昨晚刚刚亡故,你怎会想起饮酒来,更何况还是眼下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

狄公穿过大厅,朝那扇小门快步走去,门未上锁,甫一推开,便有一股浓重的天竺熏香气味扑鼻而来,可见正是佛堂,于是闪身进入,回手轻轻掩上房门,举起风灯打量四周。只见这佛堂甚是狭小,后墙处摆着高高一张朱漆木桌,桌上的神龛内供着一尊镀金观音像,前面一只银香炉,炉内灰烬半满,正插有四支点燃的线香。

“敝庄饭食粗陋,还请老爷见谅!”闵国泰心不在焉地例行谦辞客套过后,举箸示意众人用饭,又低声咕哝道,“家中存粮已然不多,家兄理应早有计较才是……”说罢摇一摇头,端起瓷碗自顾吃起来。

狄公审视半晌,从香炉旁抽出一根未曾用过的线香来,与插在炉内的几柱比比长短,发觉后者只烧去一分左右,足见有人刚刚来过这里焚香。

狄公返回大厅时,见闵国泰等三人已在大桌旁分别坐定。桌上摆着四只粗瓷大碗,里面盛满米饭,另有四碟腌菜与一盘咸鱼。

一口未曾刷漆的棺木停放在一对木头支架上,琪玉小姐的尸身暂时收厝其中。狄公注目凝望,若有所思,又见对面悬有一幅精美的织锦壁挂,从上到下遮住了整面墙壁,绣有佛陀涅槃的景象。濒死的佛陀斜倚在长榻上,代表三界的一群菩萨罗汉围在四周,正怆然悲悼他的离去。

“暂时收厝在一副棺木中,停放在大厅后面的佛堂内。”闵国泰走下楼梯,又高声说道,“啊哈,颜廖二位已在那边等候,想来老爷不必上楼先去自己房中吧,确实无须跑这一趟,外面就有盥洗室,出了那扇门便是。”

狄公将风灯放在供桌上,心想既然佛堂的门并未上锁,任何人都可随时进入,忽然心里一动,觉得不甚自在,似是此间另有他人。然而这小小的斗室内分明无处藏身,除非壁挂后面另有空隙。狄公走到近前,抬手触摸一下,见那壁挂确是紧贴墙面而悬,不禁耸耸肩头。虽说无须猜测前头的来人究竟是谁,不过最好手脚快些,因为那不知名姓者随时都可能再度返回。

“她的尸身现在何处?”

狄公绕过摆在地中央的蒲团,借助风灯的光亮,低头细看棺木。这棺木大约六尺来长,然而仅有两尺来高,因此或许不必将尸身抬出,便可直接在棺内验尸。棺盖并未钉紧,只用一长条油纸将四面封起,狄公见此情形,不禁心中暗喜。只是棺盖看去颇为沉重,独自一人想要搬动,似乎并非易事。

“正是,她与梁公子定亲已经有些日子了,预备下个月正式成婚。梁家住在军塞那边,是有名的富户,梁公子人物出众,又是家中长子,虽说相貌不算十分英俊,却性情沉稳、老成持重,我曾在城中与他们父子二人见过一面。自从琪玉身亡后,我们甚至还无法将此凶信告知梁家。”

佛堂地方狭小,且又密不透风,身在此处竟颇觉温暖。狄公脱下皮袍,折起后放在地上,然后弯腰细看棺木,正用拇指的长指甲试图剥开油纸边缘时,忽然听到一声叹息。

“听去她很快便要出嫁。”

狄公浑身一僵,竖起耳朵再听时,却只闻得自己的脉搏突突跳动。方才有一股微微的气流吹过,想来定是壁挂轻轻拂动。狄公开始放心撕纸,不意却见一条黑影映在棺盖上。

“一点不错。然而我们也全都难逃一死,很快便会大难临头。琪玉倒是运气不坏,走得十分安详。”

“让她安然瞑目吧!”背后有人哑声说道。狄公急转过身,却见管家立在当地,双目圆睁直盯着自己。

二人顺阶而下时,狄公对闵国泰说道:“令兄确是病得不轻。”

“我疑心其中有诈,定要查验琪玉小姐的尸身不可。”狄公怒道,“你想是并不知情?那为何要来这里?”

闵国泰引着狄公出门时,老夫人正蹲在火盆边,操起一只大铜钳翻搅炭火,口中兀自喃喃怒骂。

“我……我睡不着觉,适才去过院中,皆因……”

“等等!”闵员外突然叫道,对着狄公审视半晌,眼神看去锐利机警,开口时语声平稳,“县令老爷今晚就请住在琪玉的房中吧。”说罢长叹一声,复又闭起两眼。

“皆因听见马匹嘶叫,适才你我在外面遇见时,你就已经说过了。到底是何缘故,还不快讲!”

“搅扰二位多时,实在过意不去。”狄公插言说道,并示意闵国泰起身离座。

“回老爷,我来给小姐上香,愿她芳魂安息。”

“与梁家交接的事,全是我一手操办,挑选嫁妆也是我亲自过问!”老夫人喋喋怨道,“谁知你却背着我……”

“你对主家小姐的一片忠心,实在令人感佩。若是果真如此,方才我进门时,你为何又要躲过一旁?到底藏在了何处?”

“啊,对对,我的爱女!”闵员外忽地面色一沉,肃然说道,“我的爱女是多么聪明伶俐啊!”

管家掀开壁挂的一侧,手指颤颤指着靠近墙角处的壁龛,嗫嚅说道:“那……那里曾有一扇小门,后来被堵死了。”转头望向棺木,又缓缓说道,“老爷说得没错,我本无须闪避一旁,如今再也不必躲躲藏藏了。我心里一直深爱着小姐。”

“你本该多想想女儿的婚事才对,而不是那个小淫妇!”老夫人说道。

“她对你也怀有同样的心意?”

这时闵员外摸到一块蓓蕾状的刻花,轻轻笑出声来。只听“咔嗒”一下,床边弹开一小块面板,浅浅的凹槽里放着一枚硕大的紫铜钥匙。闵员外又连按数下机关,反复开阖,几如孩童一般开怀不已,咯咯笑道:“那姑娘不但身板结实,模样也很俊俏!出身农家,性情最是淳朴厚道。”说话间从嘴角流下一道口涎。

“老爷说哪里话,我当然从未对她吐露过!”管家骇然叫道,“小人虽说出身名门,但那已是五十年(8)前的旧事,如今早已门庭衰落,我也是一文不名,又怎敢对员外道出……并且她已订下婚约,就要嫁给梁公子……”

“翠菊整天在这房内打转,尤其是你发烧的时候!”老夫人恨恨说道,“你将钥匙拿给她看时,怕是自己根本都不知道哩!”

“那好,你且告诉我,小姐突然亡故一事,你可想过其中或有可疑之处?”

闵员外伸出一只枯手,抓住老夫人的衣袖哀哀相望,想要说话,却口角歪斜、语不成声,凹陷的面颊上忽然流下两行清泪,呜咽泣道:“不不,她没有偷走金子!你千万要相信我!我已经病到这步田地,怎么还能……没一个人可怜我,一个都没有!”老夫人拿起手巾,弯腰替他揩揩口鼻。狄公移开视线,又去看那银柜,只见外面包有厚铁皮,结实的铜锁上不见一丝划痕,再度转过头时,见闵员外已恢复自持,幽幽说道:“家中只有我、拙荆和小女知道钥匙放在何处,再无他人。”两片不见血色的薄唇上缓缓露出诡异的笑容,并伸出弯曲细瘦的右手,顺着床边各种雕花纹样一路摩挲。

“没有,老爷。为何一定要有可疑之处?人人皆知她的心脏很弱,受不起惊吓……”

“她手里有钥匙,这还用说!”老夫人又愤愤说道。

“且罢,你可亲眼见过她的尸身?”

狄公起身走到银柜前,仔细打量了一番,开口说道:“铜锁看去不曾被撬过。”

“回老爷,我实在不忍见那般情形!当真是经受不住!我只想记住她生时的模样,总是那般……那般……闵国泰先生叫我帮忙将她抬入这口……这口棺材里,但我实在做不来,心中直如乱麻一般,先是飞虎团,接着便是这,这突如其来的……”

“她满心想与那些禽兽鬼混,一个接一个轮流来过,”老夫人语声尖利,“然后再带着金子脱身逃走。”

“如今你且帮我一把,设法将这棺盖移去!”

“翠菊原是家中一个年轻侍婢,”闵国泰对狄公尴尬说道,“昨晚失踪不见,想是跑去投奔匪帮了。”

狄公撕开油纸的一头,三下两下便通通扯落,命道:“你去抬那一头!我们将它放在地上。”

“全让翠菊给偷去了,这下作的小淫妇!”狄公身后响起干涩嘶哑的声音,却是老妇正怨毒地盯着闵员外。

二人合力抬起棺盖。管家忽然撒手,棺盖的那一端直掉下去,一半落在棺木上,狄公连忙使力稳住,总算不致砰然坠地。

“不错,金子就搁在那里!”闵员外咧嘴一笑,“老爷明鉴,四十根亮闪闪的金条,足足有二百两!”

“这不是琪玉!”管家失声惊叫道,“这是翠菊!”

狄公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两眼却望向靠墙的高大橱柜,旁边摞着常见的春夏秋冬四季衣箱,再过去则是一只大铁柜,上面挂着一把沉甸甸的铜锁。狄公回过头来,发觉病重的老者正注视自己,眼中闪出两道精光。老妇已离开床榻,正朝墙角处的火盆走去。

“住嘴!”狄公断喝一声,低头打量棺内的女尸。只见她面容平静,虽已死去,仍是颇有几分艳色,两道弯弯的蛾眉十分浓黑,双目紧闭,眼皮略呈浅蓝,嘴唇丰满妩媚,圆润的面颊上生着一对梨涡,与画像中的琪玉毫无相像之处。

“琪玉是家兄的女儿,”闵国泰对狄公低声叙道,“只有十九岁,天资聪颖,可惜身体孱弱,心脏又不好,这一向横生出许多变故,她受不了如此惊吓,就在昨晚开饭前,心病猝发而亡。家兄对她十分疼爱,听闻这一噩耗便旧病复发,于是……”说到此处,语声渐低下去。

狄公见管家浑身颤抖,冷静说道:“我们将这棺盖抬到地上,切勿弄出许多响动来。”

闵员外忽然睁开两眼,直盯着狄公打量,口中喃喃念道:“全都应验了,丝毫不爽。白虎星,飞虎团,发洪水,我得了重病,琪玉也死了,我们甚至没法为她下葬……”说罢挣扎着想要坐起,却是徒劳无功,从被褥下伸出两只指爪般的枯手,又颓然倒回枕上,对闵国泰咕哝道:“他们会把她的尸身砍成几段,那些恶魔,你一定得想法子……”说到此处哽噎语塞,复又闭起两眼,老妇连忙上前扶住。

二人将沉重的棺盖挪至地上。狄公提起风灯,放入棺木一角内,若有所思打量着死者身上的白绸长裙,不但衣料上好,还织有梅花图样。丰胸下系着腰带,打成一个常见的三重蝴蝶结,样式精美,僵直的双臂平放在身体两侧。

待咳声平息后,闵国泰又道:“大哥,狄县令须得在庄内留宿,我想楼下的厢房或许……”

“这长裙是琪玉小姐的。”狄公说道。

“我知道,看皇历就知道了!”闵员外突然颤声叫道,“每逢白虎星与第九宫相冲时,便会大难临头,皇历中说得明明白白,不止大灾大难,还有杀戮与暴死。”说罢阖上两眼,呼吸粗重,再度开口时双目兀自紧闭,“可还记得上次白虎星与第九宫相冲时的情形?那年我才十二岁,刚刚学会骑马。河水涨个不停,一直涨到门楼前的台阶下,我还亲眼看见……”话未说完,爆出一阵猛咳,瘦削的双肩不住抖动。老妇赶紧端上一只大瓷碗,从旁帮扶用药。

“一点不错,老爷,不过这人却是翠菊!琪玉小姐到底出了何事?”

“大哥,这位便是狄县令,”闵国泰轻声说道,“南下进京时路过此地,不巧遭遇洪水,因此……”

“我们即刻就来详查一番。首先我得验过尸身,你去外面大厅里候着,不要点亮蜡烛,我不想让他人知晓此事。”

一名老者躺卧在高枕上,直直盯着狄公,两眼通红,暗淡无光,面颊凹陷,皱纹密布,愈发显得双目格外硕大,前额高耸,汗湿处粘着几绺灰白发丝,髭须蓬乱,薄唇紧抿,纠结缠绕的长髯垂落在厚厚的绸被上。

管家惊魂未定,抖抖索索正欲表示异议,狄公二话不说将他直推出去,随即关上房门。

屋内十分闷热,墙角处摆着一只大铜盆,盆里满是灼热的炭火,上面架有一只热气腾腾的陶罐,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药味。条几上有两支高高的黄铜烛台,将四下照得通明。此间陈设简朴,后墙几乎全被一张硕大的乌木雕花床架所遮蔽,厚重的织锦帷幔业已拉开。床头边有一把扶手椅,闵国泰请狄公落座,自己在旁边的矮脚凳上坐下。那老妇身着暗灰色长裙,两手交叠袖中,仍旧立于当地。

狄公先从衣带着手,费了半日工夫,总算解开了这复杂的蝴蝶结子,再将左臂伸入死者的腰下,略略抬高尸身,方才抽出环绕数匝的衣带。这女子果然很有些分量,难怪老仆曾埋怨过抬下楼时觉得沉甸甸的。狄公将衣带悬在棺木边沿,掀开长裙的前襟,下面未有中衣,立时袒露出丰满圆润的胴体。狄公提起风灯,一寸一寸检视可有施暴的痕迹。只见肌肤白皙光润,并无损伤,但在丰乳和小腹附近有几道浅浅的划痕,并且已怀有四个月的身孕。他从阔袖中抽出两条僵直的手臂,顺便查看过两手,见指甲很短且有破损之处,手掌上蒙有一层薄茧,然后将尸身翻成侧转,一瞥之下,差点惊叫出声。就在左肩胛骨的正下方,贴有一片铜钱大小的黑膏药。狄公小心揭下此物,只见变色的皮肉中露出一个小伤口,不禁仔细看视良久,伸手轻触伤口周围的皮肉,又用一根牙签探试深浅。原来这女子被人所杀,凶器为一柄细长的匕首,刀尖定是刺入了心脏。

二人一前一后进入房舍,顺着厅堂正门旁边的宽大台阶一径上去,来到二层平台。此间宽敞幽暗,门扇颇多,似是家眷居处。闵国泰轻叩左手边的门板,只听“嘎吱”一声,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妇出来应门。闵国泰低语几句,待房门大开后,又转头示意狄公随他进去。

查验完毕后,狄公重又放好尸身,掩起衣襟,意欲将衣带打成先前的三重蝴蝶结,奈何无法扎出原样,只得捏起两端,系成一个简单的结子,然后手笼袖中,紧皱浓眉,低头注视着女尸,心想这真是奇案一桩。

闵国泰正立于阶下,一见狄公,便粗声粗气地说道:“老爷让我一通好找,直是遍寻不得!家兄请老爷在晚饭前过去一见。”

半晌过后,狄公开门唤进管家。只见他面如死灰,兀自浑身颤抖。二人合力将棺盖再度放回原处。

后院空寂无人,北风凛冽扑面而来。二人在背风的墙角处长谈许久,狄公最后追问几句,见少年连连点头,方才递过纸卷,又拍拍他的后背,叮嘱道:“此事就全托给你了!”说罢复又走回庭院。

“你住在何处?”狄公一边套上皮袍,一边问道。

庭院中寒凉刺骨,难民们正忙着大口吃粥。狄公在人群中四处逡巡,终于寻到了那名曾帮忙照料马匹的少年。待那少年吃完米粥后,狄公叫他带路前去马厩。

“回老爷,就在宅院后面,紧挨着颜主事的卧房。”

狄公靠坐在椅背上,心中思量究竟会有多少胜算。经过长途跋涉,此时只觉浑身僵硬、背脊酸痛,然而头脑却异常敏锐,忽又想到自从离开北州后,这还是头一回摆脱了倦怠冷漠的心情。放任自己抑郁消沉真是愚不可及,须得振作起来,而这也正是长眠北州的亲密逝者对自己的期望,有忠心耿耿的老亲随洪亮,还有药坡上香消玉殒的伊人。如今必得施展手段,救出庄内所有无辜百姓,若是此计不成,还可挺身而出,向匪徒们披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并许下一笔巨额赎款,比二百两黄金高出数倍。身为人质,自然会经历一段艰难的日子,不定还会被割掉耳朵或切下手指,借以催逼早日成交,然而自己毕竟见识过各路歹人,并且深谙应对之术。若想大获全胜,目前的计策无疑最为稳妥可行。狄公心意已定,于是起身出门。

“好,你且回房倒头歇息,我这就去找琪玉小姐。”

看罢点头称许,又定定望着前方静坐出神。半晌过后,狄公忽地坐起,伸手移过烛台,将瓷水盂里的清水倒在一片权作砚台的扁平石板上,从漆盒中取出一块墨条,一边研磨,一边在肚内寻章觅句,又从账簿旁拿过几张厚实的手制浆纸,拣了一支毛笔,迅速书成一封大字官书,写好后再依样抄录数份,不禁淡淡一笑,低声自语道:“几如当年在学堂中抄书一般!”最后掏出系在腰带上从不离身的官印,逐页盖上印章,方才将一摞信纸卷起,统统纳入袖中。

狄公不等管家问这问那,立时转身离开佛堂,在大厅门口又温言几句,打发他自去归寝,然后独自顺阶而上。

农人下依四时躬耕桑田

二层平台处透出光亮,却是闵国泰立在闵员外的卧房门口,手持一盏高高的烛台,一张阔脸上依然神色傲慢,身上仍裹着那件灰绒长袍,怨怒地瞧了狄公一眼,粗声粗气地道:“老爷已在望楼上值过更了?”

君王上奉天命主宰疆土

“不错,倒是没见什么动静。敢问令兄情形如何?”

狄公穿过大厅,踱进左边的账房,在宽大的圈椅上坐定,两手笼在阔袖中,抬头打量对面。只见墙上悬着古旧的山水卷轴,两旁还有一副长联,字迹粗豪有力,道是:

“嗯,我正想进去探望一下,不过见室内灯火熄灭,心想还是自行回房去的好。大嫂已累得筋疲力尽,定是坐在床边的圈椅中睡过去了,何苦再将她唤醒。老爷最好也回去睡上一觉,四处走动也是无益。”

狄公饮完茶水,起身行至门首,立于阶前。只见庭院内点亮了许多火把,颜廖二人正站在一口大铁锅前,忙着给难民的碗中依次盛入米粥,闵国泰在一旁督管,不时厉声呵斥曰勿要拥挤推搡。人群中半数皆为妇孺,还有嗷嗷待哺的怀中婴儿,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他们落入飞虎团之手。这伙匪徒定会当场杀死所有男子、老妇与婴儿,再将男女孩童带至外地、变卖为奴,自己非得有所设法不可。狄公恼怒地揪一揪长髯,身为堂堂大理寺卿,在经历了一连串天灾人祸的复杂变故后,不意转瞬之间竟沦为一个孤身无助的行路过客!俗世间的权柄居然如此无定,着实令人苦涩难言。

狄公目送闵国泰矮胖的身影朝平台尽头的门扇移去,于是继续登阶而上,直抵三层。

狄公自行斟满一杯热茶。初入田庄时,之所以自称县令,皆因不想令素昧平生的主人窘迫难堪。要说如何礼数周全地款待一位京师重臣,纵使富甲天下的财主怕也会茫然无措。得知此处的危急情势后,对于适才隐瞒身份之举,更是深感庆幸。

狄公回到琪玉小姐的闺房中,将风灯搁在案头,静立半晌,望着被月光照亮的拉门出神。若是琪玉小姐尚在人间,那么自己适才见过的映在门上倏忽而逝的影子,则必是她本人无疑,当时却误以为有鬼魂在室内徘徊。若是果真如此,那她定是站在露台上朝房中窥视。

“此事家兄自会决断。”闵国泰执意又道,随即起身离去,颜廖二人跟在后面。

狄公推开门扇,迈步走出。先前已查看过露台,外人既不可能从底下攀爬上来,也不可能从屋顶降下,况且自己一看见鬼魂便迅疾奔出门去,因此对方也没空使用梯子。狄公仰头细看拉门横楣上方的雕花镶板,又迅速走回房内,发觉天花板仅比镶板高出一两寸左右。如此看来,在房顶与天花板之间似有一个阁楼,虽然檐下低矮处只有三尺来高,但是随着房顶一路倾斜向上延伸,高度也会随之增加。狄公又走上露台,朝左手边的花架仔细打量。通向阁楼的入口,会不会就在那里?若是把花架当作梯子踩上去,轻易便可触及镶板。

“好说好说!不必为我费心!”狄公连忙说道,“我只要在墙边那张长榻上歇息过夜便可……”

狄公抬脚试探花架的最末一层,看来自己全身上去的话,怕是岌岌可危,但若换成一个轻盈纤巧的女子,想必倒还无虞。狄公从房内搬出乌木琴凳,置于花架一侧,踏上去之后,抬手便可触及雕花镶板,先试试花架正上方的镶板一角,果然可以稍稍挪动,又使力一推,整块镶板便全然打开,只见一个女子蜷缩在黑暗的入口处,狄公手中风灯的光亮正照在她的脸上,看去面色惨白,十分惊恐。

闵国泰犹豫片刻,断然说道:“家兄是一庄之主,此事还须由他定夺。”转头对狄公又道:“还请老爷容许我等告退一时,小民非得给难民开饭不可,颜廖二位也须同去。一听说有土匪袭来,家中仆从全都四散奔逃,如今只剩下看门人,还有随我同来的一对老夫妻。老爷身份尊贵,只是我等实在无法礼数齐备、款待周全,还望老爷宽宥容谅,并且……”

“闵小姐最好还是下来吧,”狄公淡淡说道,“你无须害怕,我乃是前来贵庄投宿的过客。且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闵先生,我等是不是应当先送县令老爷去客房?”颜远发问道,“老爷他想必正急于更衣。”

琪玉伸脚踩住花架顶层,不需旁人帮扶,三下两下便已落地,抬手整整沾满灰尘的湖蓝长裙,朝山坡那边飞虎团生起的火堆迅速瞥了一眼,默默走入房内。

“还多出四十六张吃饭的嘴来,”闵国泰对狄公郁郁说道,“我亲自点过人头,有男有女,还有孩童。”又长叹一声,无奈说道,“且罢,我们这就过去。”

狄公示意琪玉在桌旁落座,将琴凳重又挪回室内,与她对面坐下,缓缓捋着花白长髯,仔细端详那张苍白憔悴的面容。与三年前的画像相比,琪玉的样貌并无太多变化,狄公再次惊叹画师的精湛技艺,不但描摹得惟妙惟肖,选取半身作像亦是别具匠心,如此一来,既隐去了琪玉几近驼背的体型,又掩饰了身小头大的缺陷。

颜远环顾左右,只见管家大步走来,行至桌前,对闵国泰恭敬说道:“先生,小人已吩咐看门人替我在望楼上当值。厨子前来禀报,给难民充饥的米粥已经煮好了。”

“闵小姐,我听说你心病猝发而亡,令尊令堂为此悲恸不已,不料死者却是侍女翠菊,她正是在这房中被人害了性命。”狄公略停片刻,见琪玉默不作声,便又说道,“我乃是一名县令,在北边某地任职。此处虽不归我统辖,然而如今情势非常,且又与外界完全隔绝,我理当锐身自任,务必勘查这桩杀人案。还请你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大约一百年前,庄内本来存放着许多兵器,”颜远说道,“并且蓄有二十来个精壮家丁充作保镖。这些防御手段自是花费颇多,自从对岸驻有军塞后,便统统废弃不用了,因此老爷可知……”

琪玉抬起头来,一双大眼中闪过阴郁之色,语声文雅低沉:“说不说又有什么相干呢?我们很快便会通通丧命。看呐,天边已开始泛红了。”

“我等当然想过此事,”闵国泰插言道,“可知手头共有多少兵器?两杆生锈的长枪,四张弓和十来支羽箭,还有三柄长剑。对不住,如果再加上老爷放在条几上的那一把,应是四柄才对。”

“真相总是事关重大,闵小姐,我正等着听你从头道来。”

“不过,贵庄的建制好似一座堡垒,”狄公又道,“若是发些兵器给难民,我们便可……”

琪玉耸耸细瘦的双肩,开口叙道:“昨天晚上,开饭之前,我上楼回到此房中,盥洗梳妆完毕,等着翠菊来帮我更衣。等了半日,却不见她的人影,我便起身走到外面的露台上,凭栏远望山坡那边,在密林中寻觅飞虎团的踪影,想到我们即将大难临头,不禁忧心如焚。我独自站立良久,心想时候已然不早,不如自行更衣了事,不必再等翠菊来侍候,于是走回房内,看见翠菊正大模大样躺在我的床上,面朝里背朝外。我不由十分恼火,走上前去正想呵斥几句,却骇然发现她的后背渗出一片血迹,再弯腰细看,原来人已经死了。

“县令老爷总算是明白了,谢天谢地。”闵国泰愠怒说道。

“我正想大声叫喊,忽然想到适才发生的情形,连忙抬手掩口。想来翠菊上楼后,见房内无人,以为我尚在楼下,便趁机一头躺在床上,预备着一听见我上来就立时跳下地去。老爷明鉴,她就是这么一个惫懒放肆的丫头。就在那时,有人潜入室内,以为躺在床上的是我,从而下手误杀了翠菊。我心里正转着这些可怕的念头,就听见从外面传来脚步声,定是杀人凶手再度转回了!我吓得要命,于是赶紧奔到露台上,一头钻入阁楼之中。”

狄公缓缓点头:“须得说如今的情势大不乐观。”

琪玉住口不语,用白皙纤长的手指轻抚几下秀发,沉吟片刻,接着叙道:“须得先解说一事:当初甫一听说飞虎团在附近盘踞,我便想到这阁楼不定会派上用场,如果匪帮闯入庄内滥杀无辜,或许我与年迈的双亲可以藏匿在此,后来发觉当真是个极好的避难之所,故此已放了几床被褥、一罐清水与几盒干果进去。再说我刚刚离开卧房,就听见房门开启,接着又是那可怕的脚步声。我静等许久,侧耳细听,却没听到什么动静。最后传来一阵咚咚的敲门声,还有人叫着我的名字,我心想这定是凶手发现错杀他人后使出的诡计,于是默不作声,半晌后又响起敲门声,这次却是叔叔惊叫着说我死了。叔叔一定是把翠菊误认作我,他上次见我还是七年前的事,今番回乡探亲,我们尚未彼此晤面,那翠菊又只在女眷内宅出入,叔叔自然也没见过她。不过翠菊穿一身蓝布衣裙,一看就是侍女打扮,叔叔竟会认错,实在令人怪讶。于是我料定凶手二次进门后,必是从尸体身上脱下原来的粗服,再替她换上了一件我的衣裳。我意欲出去向叔叔道明原委,又一想,还是让凶手以为我失踪不见更妥当些,如此一来,我也可多些时间弄清真相。

颜远急忙又道:“回老爷,此言确是不虚。一条庞大的战船固然可以渡河,但如此举动非同小可,且又不是全无风险。首先得将空船朝上游方向拖出长长一段距离,再让兵士们登上甲板,然后一路缓渡过来,在这边找到适宜之处后,方可抛锚靠岸——总之需要十分精湛的驾船技术。若是军塞统领得知臭名昭著的飞虎团正在此地犯案,不消说自会冒险前来——此乃天赐良机,可将这伙贼人一举剿灭。当然飞虎团对此也是心知肚明,故此蛰伏多日,不露一点痕迹。当渡船仍在河上载客来去时,他们还特意放走了一队南下的商贾,令其安然经过此地。”

“我又惊又怕,只觉筋疲力尽,便在阁楼里睡了一夜,今早打算下楼取一罐清水与一盒糕饼。我小心翼翼走到二楼平台上,却听见颜主事与廖管家正在议论我昨日心病猝发而死一事,由此益证凶手多少已大功告成,即瞒天过海掩盖了杀人罪行,此人定是异常狡诈,且又心狠手辣,令我愈发觉得恐惧。午后我小睡了一阵,晚上听见房内再度传出响动,似是颜主事在说话,接着又没了声息,后来却听到有人在弹奏我最心爱的琴曲。除我以外,宅内再无旁人会抚琴,我便猜想或是外来之客,甚至就是凶手或其同伙也未可知。当时暴雨已停,要想窥探这神秘的真凶到底是何面目,正是绝好的机会,于是我悄悄从阁楼里下来,站在门边朝房内看觑,只见黑暗中坐着一个高大男子,留着一把长髯,以前从未见过。我心里十分害怕,赶紧转身又奔回阁楼中去。事情经过便是如此。”

“即使整座庄子都烧成火海,他们也断不会前来。”闵国泰说着,恼怒地瞪了狄公一眼。

狄公缓缓点头,琪玉很擅长推理作结,确是一个头脑聪慧的女子。狄公移过茶盘,为琪玉倒了一杯茶,眼见她几口喝干,方才问道:“闵小姐,据你想来,谁会是那意欲害你性命的凶手?”

“可否点火为信?”狄公说道,“若是军塞中的兵士看到,便会……”

琪玉愁容满面,摇头答道:“回老爷,我一点也想不出,而这茫茫然的毫无头绪正是令我恐惧之处!家中很少有客来访,因此我几乎不认得什么外人。军塞旁边的村子里住着一位琴师,以前倒是定期前来,直到去年为止。教授我书画的业师也曾在宅内住过一段日子。待我习完课业并与梁公子订下婚约后,更是深居简出,除了自家人,外客一概不见。”

“更不必说还有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巡兵,从上游的沿岸关卡中撤出后,此时也集结在彼处,”颜远说道,“只是不知如何才能与他们接上消息。”

“在此类案件中,我们总是从探寻动机下手。小姐想必是这田庄的唯一继承人了?”

“想想河对岸就有一座军塞!”狄公低语道,“里面驻有上千兵士!”

“正是,我曾有一位兄长,不幸已于三年前亡故。”

“匪首一听说金子丢了,自是怒气冲天,大骂我们耍花招企图拖延时日,还扬言若是今晚天黑之前不将黄金送至洞中的话,便要带人下山来取,还要杀得不留一个活口。我等万般无奈,这才派那男仆去缺口处向民团求救,至于此人后来的遭遇,老爷刚刚已听说过了。”

“除你之外,还有谁会继承这笔财产?”

颜远摇一摇头,清清喉咙,接着又道:“闵员外得知此事后,决意如数付钱,于是贼人道是其头领将会亲自前来收取。闵员外在自家卧房内,亲手将钥匙交给闵先生与在下,不料我二人打开银柜一看,里面却是空空如也,二百两金子踪影全无。就在当天晚上,庄内有个侍女悄悄潜逃,我们疑心正是她偷去了金子。

“回老爷,就是我的叔叔。”

“这伙贼人在山洞里安顿下来,从山顶瞭望、监视四周,原本打算在此隐匿一时,坐等洪水退去。但是自从渡船被卷走后,他们便肆无忌惮起来,不再担心会被南岸军塞的官兵追击,且又打起了如意算盘。昨天有六人来到敝庄门前,开口索要二百两黄金,美其名曰是上路的盘缠,还说如今正在孤岛的最西端捆扎木筏,一旦金子到手,转天清早便会离去;如果我们胆敢拒付,定要闯进庄内杀个鸡犬不留。家仆中必有他们的内线,因为闵员外的银柜里通常存放的现钱,不多不少正是这个数。”

“这倒是值得深究。我听说你那叔叔虽然家资富有,却十分爱财。”

“回老爷,大约一百左右,”颜远答道,“个个刀枪齐备、身手上佳,多为散兵游勇,也有亡命之徒。这匪帮原有三百多人(4),半年前在南边山区里为非作歹,后来被官兵追剿,便开始流窜乡间,杀人放火,又被巡兵一路驱赶并歼灭了大约二百人,残部向北方奔窜,遇到河水暴涨,便逃至无人的荒山上暂避一时。

“不不,这不可能!”琪玉叫道,“叔叔与家父一向十分亲厚,他绝不会……还请老爷早早打消这一念头。”说罢思忖片刻,略略迟疑后又道,“想来定是那姓廖的管家了。我知道他对我颇为钟情,虽然他从未开口吐露过,但我早已心知肚明。他身份低微,且又一文不名,当然不敢奢望能娶主家的独生女儿为妻。不过廖家也曾是书香门第,还出过两位有名的诗人,若是我自己有意,不定家父也会考虑这门亲事,然而他始终缄口不言,等到我与梁公子正式订下婚约,自然一切都为时已晚,我分明看出这消息令他颇为失意。不过,如此一个温厚谦和、知书达理之人,实难想象竟会……”

“这伙贼寇简直胆大包天!”狄公怒道,“他们共有多少人?”

琪玉朝狄公投去疑问似的一瞥,狄公却未予置评,举杯呷了一口茶水,说道:“闵小姐,我认为翠菊非是死于误杀,并且确信她正是凶手意欲除去之人。我刚刚查验过她的尸身,发现已怀有身孕。据你想来,那腹中胎儿的父亲会是何人?”

“意思就是那帮匪徒正日夜监视着我们这里的动静——从庄后山坡上的洞穴内。”闵国泰愤愤说道,“老爷看见被砍了头的那人,本是庄内一名男仆,我等派他去缺口处给对面的民团送信告急,不料刚一走上官道,便有六名歹人骑马直冲下来,将他捉住带回,先是剁去手脚,然后又砍下头颅,就在敝庄的正门前动手。”

“她遇到的所有男子怕是都有可能哩!”琪玉刻毒地说道,“翠菊一向懒惰,又淫荡成性,总在后院与那些青壮农夫们嬉笑调情,还满以为自己行止不端能瞒得过众人耳目,殊不知全被我在这露台上看得一清二楚,直是与烟花粉头一般下作,实在令人厌恶!正是她偷去了银柜里的金子。众人原本以为她已卷了金子悄悄逃走,当我发现她被杀时,才立时想到金子一定还藏在宅内某处。老爷说得一点不错,她并非被人误杀,正是那奸夫想要独吞所有钱财才下此狠手!我们必须赶紧搜寻,庄内众人能否保住性命,全看能否找出那二百两黄金了!”

“看见了,那又是何意思?”

狄公重又斟满两杯茶水,随口说道:“我倒听说翠菊是个纯朴稳重的姑娘,当令尊生病卧床时,对他照料得十分精心。”

“老爷进庄时,难道不曾看见路旁木桩上钉着的人头?”闵国泰插话说道。

琪玉闻听此言,不禁气得面红耳赤,“她哪里是照料我父亲!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人,只会一心笼络巴结,这才是她做的勾当!因此家母不得不三番两次将她赶出家父的卧房。我曾亲自撞见过一回,她嘴上说是帮忙整整被褥,其实合该整整自家衣服才是!故意敞胸露乳,还不是专为卖弄那两大块!正是借此手段,她才探听出银柜钥匙藏在何处,真是个诡诈多端的贱货!这边向家父时时谄媚讨好,那边又在外头与一个无赖暗中勾搭并怀上了孽种。还请老爷务必查问庄内收留的难民,那奸夫定是混迹其中,为了得到失窃的金子而杀死翠菊。”

狄公点头说道:“我见你们这里收留有不少难民,为何不从中挑选出十来个精壮农夫,再派他们骑马前去缺口处?他们可以伐倒几棵大树,并且……”

狄公徐徐说道:“不错,我相信正是那奸夫害了翠菊性命,但我不信他会是个无赖游民,若是果真如此,他便绝无可能上楼潜入这闺房中杀人行凶。只有住在这宅内的某个人,才可能从容出入而不致引起怀疑。凶手用匕首刺死翠菊时,满以为房中再无他人,但是出门下楼后,不见你的人影,这才想到你可能一直都在外面露台上,并亲眼目睹了整个凶案,于是打定主意要唬得你不敢开口,便又再度上楼入室,给死者换上你的衣裙,此举正为警告你一旦泄露消息的话,亦会遭到同样的下场。如今你失踪不见,想必他心里也正七上八下、疑神疑鬼。还有谁知道你这藏身之处?”

颜远从茶盘中取出一根筷子,放在狄公眼前的桌面上,又将两只茶杯分别倒扣在筷子的两侧,开口说道:“这筷子好比是黄河,从东向西流经此地。这只杯子好比南岸的军塞,对面这只则是敝庄。”又用食指蘸了些许茶水,在代表田庄的茶杯周围画了一个扁圆形的大圈,“这一片是山间,也是黄河北岸仅有的一片高地,四周稻田环绕,朝北大约二十里之内的耕地,全归敝庄闵员外所有。如今河水暴涨,淹没了南岸,将这片山地变成了一座孤岛。北边官道有一段被洪水冲垮,老爷途经缺口处的浮桥时想必见过。昨天早上,闵先生与其他几名商贾乘坐渡船在河边登岸,结果到了午后,渡船便被大水卷走。敝庄是附近唯一的人居之所,不过老爷想也看出,我们如今处于完全孤绝的境地,天知道渡船几时才能恢复。要想修好浮桥,从北边运来木料也得花费不少时日,因为在缺口那边,方圆数里之内没有一棵树木,老爷骑马一路南下时,定也看在眼里。”

“回老爷,并无一人,我原本打算昨日用过晚饭,再将此事告知家父。”

闵国泰对着狄公怒目而视,朝椅背上一靠,对颜远无奈说道:“颜主事,烦劳你行行好,将这里的情形解说一番如何?”

“好吧。”狄公说着起身离座,出门踱至露台上,熹微晨光之中,分明望见用来运载撞木的独轮车已然完工,众匪正从山洞中陆续牵出马匹。

“你这话真正岂有此理!”狄公怒道,“我刚刚经过一片橡树林,那里难道没有木头?”

狄公转回房中,重又落座,说道:“其实堪为疑凶者并不多。据我想来,主事颜远实为第一人。”见琪玉张口欲辩,迅速抬手示意一下,接着又道:“众人以为小姐猝亡后,他的漠然态度就很可疑,使人觉得实为刻意回避、免得亲见。廖管家是因为伤心凄恻而不忍目睹,然而颜主事并无此心结。他如果见过尸身,日后便可能被问起为何不对闵国泰先生言明死者并非小姐本人——如此一来,定会露出破绽,因此不想冒此风险。虽然闵国泰先生与其家仆辨别不出你和翠菊,颜主事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老天!”闵国泰冲颜远叫道,“他说要等到浮桥修好!好一个官家派头!”又强抑满腔怨忿,对狄公稍稍和缓说道:“敢问大老爷,那修桥的木料从何处得来?方圆数里之内,连一根木头也找不到!”

琪玉朝狄公投去惊恐的一瞥,出声叫道:“颜相公是个品格端方的谦谦君子!他又怎会自轻自贱,与一个粗俗平庸的乡下丫头做出这等丑事来!”

“据我想来,闵先生说的是在当地作乱的一群剪径流寇吧。”狄公说道,“我在半路上就遭遇到一个,手持兵器,身披一块虎皮,过了几招便落荒而逃。一旦洪水肆虐,常会使得交通阻断、局势混乱,匪盗无赖之流便会趁机四处打劫,实属大不幸之事。不过闵先生也无须过虑,我的手下随从都是全副武装,故此那些土匪绝不敢袭击贵庄。浮桥一旦修好,他们便会立即赶来。”

“要说洞察此类男女纠葛,想来我总比小姐更在行些。”狄公温言说道,“据我看来,那颜相公并非德行严谨之人,离开热闹繁华的州府,也是情非得已。我疑心他正是因为惹出了风流官司,才被其父送到此处长居而不得回城。颜老先生纵能宽宥容谅,但也是可一不可再,若是得知儿子竟诱骗了亲戚家的侍女,定会将他逐出家门不可。”

“哮病之外,又有心疾,于是愈发雪上加霜。”闵国泰简短答道,“他若是诊疗得法,大可活到一百岁。那些大夫让他无须过虑,结果才一年光景,就弄到如此地步,他本该无论晴天雨天都能在田间四处走动!正是因此,我才不得不赶来此地,并将茶庄托付给帮手料理,那人纯是个懒散无用的家伙,谁知道我的店铺与家眷又将遭遇何事!天杀的飞虎团会把我们个个都变成刀下冤鬼,真是晦气透顶!”说罢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伸出粗短的手指,气恼地捋着胡须。

“岂有此理!”琪玉气恼地叫道,“颜相公生了一场病,因此才被送到乡下来休息调养。”

“闵先生,不知令兄身患何疾?”狄公彬彬有礼地问道。

“闵小姐何出此言!像你这般聪慧的女子,似是不当轻信如此单薄的说辞!”

“很快你我就会百病全消,从此一了百了!”闵国泰恼怒地低语一句,说话时乡音浓重。此人广颡丰颌,神色傲慢,留着一副蓬乱的灰白长须,看去似是城里的商贾经纪。

“这并非单薄的说辞!”琪玉执拗地说罢,起身又道,“老爷能否这就带我去见家父?我急于对他道出所有实情,然后再与他商议如何找到金子,那是我等保全性命的唯一指望。如果不能尽快寻出的话,飞虎团就会将这庄内杀得鸡犬不留!”

“回老爷,实是与老夫人沾亲带故。家父家母都住在州府,去年小民大病了一场,故而被家父送至此处,只为换换环境,调养一时。”

狄公亦起身说道:“闵小姐,我很乐意带你去见令尊令堂。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先与我同去望楼,我想要问颜相公几句话,并且希望你也在场,以便立时证明他口中所言是虚还是实。若是他当真清白无辜,我们便去搜寻那二百两金子。”见琪玉又要生出异议,便指着外面大声说道:“老天!飞虎团已经来了!”

那颜主事倒不难推断,面貌甚为端正清俊,乌黑的髭须修剪得十分齐整,说话只略带一点口音,定是城里长大的后生,虽说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却已是眼睑厚重、眼袋乌青,口唇微张,颇显放浪,旁边刻有几道深深的纹路。狄公暗想如此一个市井中的浪荡公子,不知为何竟会来到这偏僻的乡下田庄里担任主事。这时颜远送上一只硕大粗糙的绿陶茶杯,狄公随口问道:“颜相公可是庄主的亲戚?”

琪玉一听这话,吓得直奔到狄公身边。只见十来个匪徒骑马冲下山坡,后面还有一辆载有木器的带轮车,正被其余人簇拥拖曳着顺坡而下。

颜远点亮桌上的烛台,将桌后一张大圈椅指给狄公,自己坐在左边一把椅子上。闵国泰口中兀自咕哝不休,颓然坐倒在对面一张稍小的圈椅内。颜远正忙着倒茶时,狄公解下佩剑,放在靠墙的条几上,松开皮袍前襟,方才落座,靠着椅背轻捻颊须,暗自打量眼前的二人。

“他们运了撞木一路下山!”狄公大叫一声,抓住琪玉的衣袖,断喝道,“时间紧迫,不容耽搁!”

狄公穿过大厅朝长桌走去,留意到这房舍并非是建在同一平面上,两侧各有几级上行台阶通向小小的厢房,与大厅之间用槅扇屏风分隔开来。透过左侧的屏风,只见后面有一张高高的书案,案上堆着账目簿册,想是用来料理事务的账房。

“那金子怎么办?”琪玉叫道。

颜远说罢,不等闵国泰首肯,便引着狄公走上石阶,步入一间大厅内。这厅堂形似巨穴,四面不见窗户,青石板地正中有一个四方形的坑洞,里面燃着熊熊一堆明火。室内只有几样硕大而老旧的家什,显然多年未曾动过,靠墙摆放着两口黑木橱柜与一张高背长榻,另有一张乌木雕花粗腿长桌。粗大的屋梁已被烟火熏得发黑,与这些厚重的古物倒很合衬,墙面一色粉白,未有任何饰物。这种朴素简约的陈设,在旧式乡间田庄里十分常见,看去颇为舒适悦人。

“颜远到时自会道出,随我来!”

“还请闵先生少安毋躁!”高大男子厉声说罢,转头对狄公又道,“我等实在粗疏无礼,还望老爷见谅。只因眼下情势危急、生死攸关,庄主闵员外得了重病,这位闵国泰先生,乃是庄主的胞弟,昨日刚刚赶到此处,万一庄主病势加剧,也好从旁照应。在下名叫颜远,是庄内的主事。闵先生,我们先请这位贵客进屋去如何?”

狄公拽着犹豫不决的琪玉,一路奔下楼去,这时望楼里开始鸣锣告警。二人快步穿过庭院,难民们也从屋内纷纷涌出,交头接耳鼓噪不已。狄公正要登上通向望楼的木梯时,一眼瞥见两名年轻力壮的后生正爬上门楼顶端,一张大渔网已在那里准备就绪。

“过夜?在此处?”矮胖男子又讥刺地说道。

狄公刚从平台上露出头来,颜远便大声叫道:“飞虎团正冲下山来,还带着一根撞木!他们……”话说到一半,却见琪玉从狄公身后冒出,不由得大惊失色,张口结舌地叫道:“你……你……”

“你且仔细听好!切勿如此出口伤人!”狄公怒斥道,“想来你就是一庄之主?我要在此处过夜。”

“颜主事所见不虚,也是我命不该绝,”琪玉迅速说道,“这一向藏在阁楼中,如今被这位县令老爷带来。你当时并没看过尸体,因此不晓得死者不是我而是翠菊。”

矮胖男子闻听此言,绝望地一摊两手,朝旁边那人怒道:“从没见过这样的蠢货!”

此时从下方传来嘈杂的叫嚷声。东方已经渐白,只见四名匪徒正在墙外跃马跳踉,耀武扬威地挥舞着长矛,肩上的虎皮在晨风中飒飒飘动。狄公极目远望,昨夜一场暴雨过后,混浊的河面又见上涨,雾气却已散尽,有一个小黑点出现在远方。

“尚在山梁那边的桥头处。我刚刚经过缺口上架起的浮桥,桥便被洪水冲断。一旦浮桥修好,我的手下随从们便会立即赶来。”

狄公转过身去,对颜远厉声说道:“颜主事,如今真相皆已大白,正是你与闵小姐合谋杀死了翠菊。她怀了你的骨肉,并以此要挟与你成婚,但是对你而言,玩弄这个可怜的乡下姑娘只是一点顺便的消遣而已,你真正想娶的,是腰缠万贯的田庄继承人。闵小姐虽然钟情于你,但也深知自己的父亲决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况且已与梁家正式订下婚约,闵员外决不会将爱女许配给一个身无分文、行止不端的远房亲戚。飞虎团的出现,对你们来说自是天赐良机,正好借以摆脱困境。闵小姐先从银柜里偷出金子并妥善藏起,接着你二人合力害了翠菊性命,并给死者换过一件本是闵小姐的长裙,仓促之下来不及套上中衣。闵小姐自己藏入阁楼中,而颜主事你则小心行事,务必使得只有闵国泰先生与其家仆得见尸身,过后又立即收厝入棺,如此一来,人人都以为死的便是闵小姐了。翠菊背上的刀口被仔细擦拭干净,并用一片膏药贴住,即使闵国泰先生亲眼看到,也会以为那膏药是她生时为了敷住伤口而贴在背后的。事实上闵先生根本不曾脱衣查看过尸身,心里也不曾有过杀人害命的念头,又何必多此一举呢?既然闵先生并未解开死者的衣裙,也就不晓得里面未着中衣——如果看到的话,或许会令他寻思一二也未可知。”

“那些兵士现在何处?”高个男子急急问道。

“故事编得倒是不坏!”琪玉轻蔑地说道,“照你这异想天开的说法,我们过后又会有何举动?”

“老天有眼!”矮胖男子叫道,“这下我们可有救了!”

“这个自然不难推断。当飞虎团前来攻打田庄时,颜主事便趁乱溜走,与你一起躲在阁楼中。等到匪徒们杀尽庄内老小、洗劫一空并扬长而去后,你二人再从藏身之处下来,等待洪水退去。你深知飞虎团通常不会放火烧屋,因为惧怕烟火升腾会引起对岸军塞的注意。过后你们将携了那二百两金子,一同去城内悄悄住下,等到合适的时候,闵小姐再去官府现身,先讲述一段悲惨的经历,自己如何被飞虎团绑去,受尽种种折磨,最后又如何逃脱魔掌云云,然后要求继承闵家财产,因为你本就是合法的继承人。钱财一旦到手,你二人大可远走高飞,结为夫妻,从此生活优裕,虽然这一切将以闵小姐年迈的双亲外加四五十条人命为代价,但是想来你们也不会十分在意。”

“非也,我还带了六十名兵士随行,他们……”

狄公见琪玉与颜远默无一语,接着又道:“只可惜你们运气不佳,昨晚偏偏遇上我过路投宿,不但发现了这起杀人案,还从秘密阁楼里寻出了闵小姐。不过闵小姐端的是聪明过人,这话先前我已说过,如今还想再说一次。你讲述了一个听去甚为合情合理的故事,如果我信以为真,此时你必已侥幸地寻出藏金来了。交出这笔赎款后,一切亦将化险为夷,翠菊已被除去,你与颜远大可暂且忍耐一时,等日后将闵家财产抓在手中,再伺机一同私奔。”

狄公说到一半时,忽见一个高大男子越过那矮胖士绅走上前来,生得肩宽背阔,穿一件长皮袍,抬手扶正头上的方帽,温文说道:“请问老爷可是独自一人前来?”

这时响起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匪徒们正推着撞木,在崎岖不平的路面上行进,直朝田庄正门而来。

“我并没遇到老虎,无论飞的还是走的。可否惠示一下这究竟是……”

琪玉两眼喷火直盯着狄公,一张惨白的面孔几近扭曲,狄公看在眼里,不禁心中默念“如饥如渴”。只听她突然叫道:“都是你这狗官跑来坏事!我才不会告诉你金子藏在何处。如今大家都难逃一死,连你也跑不了!”

“但是如何能闯得过飞虎团那一关?”

“别做傻事!”颜远大叫一声,瞧见另有一队匪徒挥舞刀剑顺坡冲下,不禁吓得魂飞魄散,忙对琪玉又道,“老天在上,你千万得说出金子藏在哪里!你对我有情有意,总不能眼看着我被这伙歹人活活砍死吧!”

狄公见这人问得好生突兀,不由扬起两道浓眉,简短答道:“骑马而来。”

“然后你就可将所有罪过都推在我一人头上了?我的好人儿,告诉你休想!倒不如黄泉路上大家结伴同行,你那心爱的小淫妇翠菊姑娘已经先走了一步!”

此时一个矮胖男子从三层房舍中降阶而下、一路奔来,穿戴着用灰羊绒缝制的厚长袍与平顶方帽,急急说道:“敢问县令老爷是如何来到敝庄的?”

“翠菊……她……”颜远嗫嚅说道,“是我心意不坚抛闪了她,当真愚蠢透顶!她不但一心爱我,且又不求任何回报!我本不想害她的性命,你却非说为了不留后患,我们必须除掉她,而我这蠢人到底还是选中了你和你的万贯家财,一个丑陋歹毒的大头女人!”琪玉闻听此言,不禁踉跄后退几步。只听颜远又喑哑说道:“而她才是无可挑剔!我本来可以搂着她那丰润玲珑的身子夜夜销魂!然而却非要与你这干瘪的皮包骨厮混在一起,还不得不陪你一同做些没用的下流花样!我恨透了你,我要……”

后边的院落果然用作马厩,四面围墙环绕,五六个少年正忙着扎几只色彩鲜艳的大风筝。铅灰色的天幕下,一只红风筝高高飞翔,长线在疾风中绷得紧紧的,一个少年正仰头眺望,兴奋不已。狄公见其中一人个头最高,便吩咐他将马匹洗刷干净,再喂些草料,说罢拍拍马颈,转身返回庭院中。

狄公忽听背后一声惨叫,急忙转过身去,然而为时已晚,只见琪玉已翻过栏杆,坠下望楼。

管家急急奔向庭院后方的房舍,双臂猛摆,长袖上下飘动,令狄公不觉想起受惊的鸡雏来。这时方才听到一阵嗡嗡的低语声,却是从庭院左右两边的外屋前传来。几十名男女蹲坐在檐廊下,身后堆放着大大小小的行囊包裹,外面包有蓝布并用草绳捆扎。几步之外,一个衣衫褴褛的农妇倚柱而坐,正在给婴儿哺乳。狄公听见矮墙后传来阵阵马嘶声,心想坐骑已是又累又湿,最好送到那边去,于是牵着马匹,朝拐角处的窄门走去,四周的人声骤然停止。

“这下我们全完了!”颜远大声叫道,“再也没法找到金子,她从未对我说过藏在何处……”

“我的天,竟是一位县令老爷!小民须得立即去告知闵先生!”

颜远蓦地住口不语,凭栏俯身朝下望去,面露骇异之色。琪玉落在一堆大石之中,直跌得头歪颈折,只见一个匪徒跳下马背,走上近前,弯腰从死尸身上扯下耳环,又摸摸两只衣袖,却是一无所获,站起身来怒骂一句,拔剑猛砍向尸体腹部,竟至肚破肠流。

“在下姓狄,乃是一名县令,从北边而来,正要去往京师长安。”

颜远转身一阵剧烈作呕,两手捧着肚子,到底吐出几口秽物来。狄公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用力从地上拽起,怒喝道:“你究竟如何谋害了自己的心上人,还不从实招来!”

此人相貌温文,留着蓬乱的髭须与短短一绺山羊胡,看去四十出头年纪,上下略一打量,见狄公浑身湿漉,接着又道:“阁下定是长途跋涉而来吧!敝人姓廖(3),是这里的管家。”说话时气息渐定,语声文雅悦人,似是知书达理、素养颇佳。

“我没有杀她!”颜远喘息说道,“是琪玉说从银柜里取金子时被翠菊看见,因此非得除掉她不可,然后这女魔头就给了我一把尖刀,命我必须下此狠手。她二人当面对质时,翠菊道是从未盯过她的梢,这时琪玉突然从我手中夺过匕首,用刀尖指着翠菊的胸口,恶狠狠地说道:‘你扯谎!把身上的衣服脱了,让我瞧瞧你究竟拿什么好处迷住了我的男人!’翠菊吓得要命,战战兢兢脱下衣裙,她又逼着翠菊立在床边,将两臂举过头顶。屋内寒气迫人,翠菊冷得直打哆嗦,那恶女人用刀身轻轻划过翠菊的前胸后背,口中不停说着下流话。翠菊又惊又怕,哀吟不止,每次想要躲开时,琪玉便会转而以刀尖相向,还低声加以威胁,污言秽语,简直不堪入耳。我只能呆立一旁、束手无策,生怕她一时狂怒,伤到那无力自保的可怜姑娘,轻则见血,重则身残。眼看琪玉终于放下刀尖,我赶紧上前捉住她的肩膀,大叫停手,她却轻蔑地瞥了我一眼,傲然命令瑟瑟发抖的翠菊转过身去,然后伸出左手,冷冷地轻抚一下肩胛边缘,猛地将匕首深深刺入了翠菊后背。(9)

一名男子疾步奔来,面容瘦削憔悴,身着蓝布长袍,头戴一顶小帽,凑到近前喘息说道:“我从望楼上便瞧见了你!于是赶紧命人开门,谢天谢地他们不曾将你捉去!”

“我踉跄后退几步,靠在墙上,才算勉强站稳脚跟,脑中一片昏乱,只是呆呆观望。只见她将翠菊放倒在地,小心止血后又揩干血迹,嘴里不停哼唱着一支可怕的小曲,接着贴了一片膏药在伤口处,收起翠菊的衣物,整整齐齐卷成一个包裹,再给翠菊换上一条她自己的白裙,叫我一同将尸体挪到床上去。她给翠菊扎腰带时,面上平静如常,就好像在梳妆台前自行穿衣打扮时一样,那景象真是……真是难以言喻!”

狄公举起鞭柄,正要敲叩,大门却已缓缓开启,一个老农示意他进来。里面是一座宽敞的庭院,圆石铺地,光线幽暗。狄公从马背上跳下地来,听见关门上闩的轧轧声。

颜远两手掩面,半晌后才又抬起头来,极力自持一下,开口问道:“老爷是如何看穿我们的?”

一时行至高高的门楼前,狄公见两扇大门十分坚固,且用铁皮包裹,看去更似一座小型要塞堡垒而非是乡下庄园,不禁暗吃一惊。雉垛延伸下去,便是异常坚厚的实墙,不见开有一扇窗户。

“闵员外执意要我在闵小姐房中过夜,正是这委婉的暗示引着我走对了路。闵员外十分疼爱自己的女儿,但也深知闵小姐因为长期多病、忧心忡忡,内心变得阴暗扭曲,因此怀疑她的暴卒可能另有隐情。我与闵小姐在闺房中交谈时,她始终镇定自若,不过痴狂之情正如火苗一般危险,哪能轻易包藏得住,我对翠菊的一句称赞和对你的几点苛评,便足以激得她原形毕露。至于你颜主事,则远不及她那般擅长做戏。庄内人人都以为大限将近,因此惶惶不可终日,唯独你与众不同,然而在我看来,你却并无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甚至恰恰相反,看去更像是一个懦夫——方才的一幕便足以为证。你用几近轻浮的语调议论我们即将临头的厄运,正是因为你想的不是死而是生,正满心盘算着如何利用情人的万贯家财而坐享富贵。你适才提到翠菊衣带上打成的蝴蝶结,这正是本案的关键之处,只有女人才会打得出如此复杂的结子来,这对闵小姐来说十分平常,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居然因此留下了自我暴露的线索。”

狄公走到半路时,忽见道旁立着一根高高的木桩,顶端悬有一大团不知什么物事。狄公坐在马上,弯腰定睛看去,原来竟是一颗被砍下的人头,长发披散,面目扭曲,另有一双断手钉在正下方。狄公疑惑地摇一摇头,仍旧催马前行。

颜远听得目瞪口呆,狄公又道:“且罢,我相信你方才所述全是实情,闵小姐确是主犯真凶,你懦弱无能,只是受她利用的工具而已。但是身为一桩杀人案的从犯,你亦将被押至法场,砍头示众。”

田庄周围满是长草与巨石,不见一棵树木,庄后的山坡上却是密林丛生。远处隐约可见一个山洞,有人正在洞口前逡巡走动,另有三人骑在马上,从林间顺坡疾驰而来。

“押至法场?”颜远放声大笑起来,刺耳的笑声里夹杂有哭腔,这时下方复又传来轰鸣之声,“你这蠢货竖起耳朵听听!飞虎团正在大力撞门哩!”

狄公振作精神,掉转马头,沿着蜿蜒小径朝山上奔去。如今又是走入了死胡同,自己与一众随从必须暂留此地,等待渡船恢复后,方可继续赶路。

狄公默然倾听,不发一语。过不多久,隆隆的撞击声戛然而止,片刻寂静之后,忽又传出一片叫骂号呼。

狄公皱眉审视半晌,只觉满目萧然,又值暮色渐浓之时,景象格外凄凉灰暗。唯一可见的人居之处,乃是一座古老田庄,建在西边大约三里之外的低丘上,四周高墙环绕,东边角落处还有一座望楼,一股青烟从庄内袅袅升起,旋即便被朔风吹得四散。

狄公凭栏俯瞰,对颜远说道:“你瞧,他们开始溃退逃命了!”

直到登上最后一道山梁,狄公再未遇见一人,行至如此高处,复又领略到北风凛冽、寒凉透骨,于是一路下山,疾驰到河边方才止步。朝西望去,只见河水暴涨,浊浪拍石。对岸被一片迷蒙的雾气所遮蔽,丝毫不见渡船的踪影,渡口处只剩下两根残柱,兀立在翻腾喷涌的白浪之中。水流从东向西,挟着巨树与灌木滚滚而下,发出低沉的隆隆涛声。

只见匪徒们丢下撞木,骑在马上的几人疯狂鞭打着坐骑,朝山坡方向疾驰而去,徒步行走者则跟在后面一路狂奔。

狄公收剑入鞘,驱马前行,自忖须得整顿全神、恢复自持,不应对一个劫道的歹人如此大动干戈,只是在北州的惨痛往事依然影响至深,不知能否重获内心的平静,想到此处,不禁倍感凄恻。

“他们……他们为何忽又散去?”颜远疑惑不解地问道。

那大汉手持短矛刺来,矛尖划出一道圆弧,掠过狄公坐骑的马鬃。狄公一紧缰绳,忽地勃然大怒,压抑多日的一腔郁情终于得以发泄,抬手拔出负在背后的长剑,如闪电一般直刺过去。不料对方竟也会些武艺,用矛尖宕开后,挥动矛柄朝狄公头上袭来。狄公闪身躲过,矛尖又呼啸而至,于是用剑一挡,锋利的剑刃一下便砍断了木制短矛。那人手持半截兵器,正目瞪口呆时,狄公驱马上前,挥剑朝其脖颈猛砍过去,却见对方两腿夹紧坐骑,原地打一个转,长剑正擦过头皮,口中咒骂一声,并未拔出背后的大刀便落荒而逃,回头叫道:“又来一个自投罗网的!”随即冷笑一声,在林中消失了踪影。

狄公转身指向黄河,只见一艘庞大的战船正迅速驶来,长长的桨片整齐而有节律地拍打着水面,使得大船得以右转行至岸边。五彩旗幡迎风招展,甲板上站满了头戴尖盔、手持长戟的兵士,船尾则是一大群披着彩衣的战马,用铁链紧紧拴在一处。另有一条形制稍小的船只跟在后面,船上堆满木料与成捆的麻绳,还有一群身着褐色皮衣风帽的人,正忙着给推车安装轮轴。

狄公勒住马匹,大声喝道:“把路让开!”(2)

“就在昨晚,我给军塞统领送去一封书信,”狄公徐徐说道,“信中道是臭名昭著的飞虎团正在此地滋扰,请求派来一队骑兵与一队掘子军。骑兵前去围剿匪帮,工兵可修复缺口处的断桥,从而使得我的手下随从能前来汇合,与此同时,我也正好可以了结这桩杀人案。我受命前往京师长安,不得延误,但愿今日午后便可准备就绪、上路出发。”

忽听得树枝折断之声,只见一名大汉从密林中策马冲出,形容粗野,长长的乱发用红布扎起,肩披一块虎皮,背负一柄阔刀,收缰勒马拦在道中,一双冷酷的小眼紧紧盯住狄公,两手挥舞短矛拉开架势。

颜远盯着正在靠岸的船只,双目圆睁,似是无法置信,哑声问道:“老爷又是如何将书信送过去的?”

官道一拐,转入一片阴暗背风的林中,两旁皆是高大的橡树。狄公只觉皮靴湿透、两脚冰凉,不过途经大片洪区后,如今重又踏在坚实的地面上,总算心中稍慰。

“我另组了一支自己的飞虎团。”狄公说道,“昨日傍晚,我先写下十来封内容一模一样的书信,封好后交给一个在宅内放风筝的少年,嘱咐他在每只大风筝上附带一封信,然后再逐个放飞出去,等风筝飞到高空后,便割断线绳。当时北风正劲,我暗自希望至少会有一两只鲜艳夺目的风筝能够吹到对岸的村庄里,被人拣到后,再送至军塞统领面前,看来果然不出所料,终于天遂人愿。飞虎团眼看覆灭在即,颜相公也预备认罪伏诛吧。”

狄公扬起马鞭,朝着众乡兵挥舞几下,示意仍将继续赶路。浮桥一旦修好,扈从便会一路赶来,自己只需在军塞中等待即可。

(1)见《铁钉案》。——原注

狄公驱马踏上湿滑的浮桥,桥身左右摇晃,麻绳嘎吱作响,不得不格外小心。马儿迈着僵硬的腿脚,艰难地走过大约半程时,泥水涌上桥面,狄公拍拍马颈以示慰藉。忽有一根树干漂来,正撞在浮桥上,激起的浪头险些淹到马肚,并将狄公脚上蹬的皮靴打得透湿。狄公催马疾走,另一端的木头桥面尚且干爽,很快便行至对岸的地面上,又朝地势高处加紧快跑几步,直到林边树下方才停住。转头回望时,只听一声巨响,却是一丛被连根拔起的灌木顺流而下,正中浮桥。桥身中部被撞得高高拱起,犹如弯曲的龙背一般,紧接着麻绳断裂,圆木四散,转眼间便被冲得不见踪影,只剩下一股污泥浊水在两岸之间汹涌奔腾。

(2)在荷文本中,此句仅为:“狄公勒住马匹。”

狄公在马上转头回望,只觉朔风凛冽、扑面而来,不禁眯起两眼,遥见一队人马正在道上疾驰,心想一应随从很快便会赶来,又看看缺口对面的山岭,决意不妨冒险一回。依照地图所示,再走大约两刻钟便可穿过山地,行至黄河岸边。到了那里,定有渡船可以载自己过河,直抵南岸的军塞。

(3)在荷文本中,此人姓王。

“此处危险,老爷!”团练使大声叫道,“水势越来越猛,这桥眼看就要不保,老爷最好还是回去。一旦绳索被冲断,我等便会弃桥而去。”

(4)在荷文本中,此处为四百多人。

缺口上吊着窄窄一座浮桥,对面的官道直通向密林丛生的山坡。浮桥由麻绳捆起的粗大圆木仓促架成,一半浮在水上,正随着翻滚的浪头不停上下摇摆。

(5)“秋心”即“愁”。

此时官道上空空荡荡,略无人迹。一片汪洋泥沼中,只有零星几处被洪水淹没的农舍屋顶,可见此地不久前还是丰饶富庶、人口众多。将要进入山地时,狄公望见道路左前方立着两座营房,有十来个人正围拢一处,驱马上前一看,却是当地的民团乡兵,个个头戴皮帽,身穿皮褂,足登齐膝的高靴。前面官道已断,混浊的泥水滚滚流过,冲出大约百尺来宽的一个缺口,众人正忧心忡忡地注视着用木柴堆成的护岸堤坝。

(6)在荷文本中,这首歌词大意相同,但其中某些词句与表述有所区别,“秋杪之玫”为“秋杪之菊”,“秋杪之鸿”为“秋杪银鸿”。

三天前,狄公一行人离开北州,一路南下,穿过冰雪覆盖的北方乡间,行至此地时,不料积雪骤然消融,致使洪水肆虐,今早便遇见成群结队的百姓离家逃难,脚上裹着沾满泥巴的破布,背负仅有的一点家当,疲累不堪地缓缓前行。将近午时,众人在道边的关卡内歇脚用饭,扈从统领禀报说如今正进入最危险的地带,整个黄河北岸皆被洪水淹没,又提议不如暂留此处,待前方水势消涨的讯息传来后再做定夺。然而狄公受命必须按期抵达京师,不得延误,故而决意仍旧赶路,并从地图上得知渡过黄河后地势渐高,还驻有一座军塞,预备今晚便到那里过夜。

(7)此处有误,应为二层平台。

狄公一骑绝尘跑在前头,将兵士随从甩在身后一里开外,头上紧裹着皮帽,弯腰半伏在骏马的脖颈上,直盯着前路沉思默想,自忖理应多多思量今后才是。再过两日,便可抵达京师长安,并从此就任显赫要职,实是出乎意料,然而总会忆起那个位于极北苦寒之地的小城,身为北州县令最后几日的惨痛经历,仍然萦绕心头,久久未去。(1)

(8)在荷文本中,此处为一百年。

田野平旷,寂无人烟,狄公紧裹一身厚皮袍,在官道上独自策马驰骋。此时天色将晚,暗淡的冬日夜幕已然落下,眼前却是一片洪水横流,满目凄凉萧瑟,高出地面的官道横贯其间,犹如晦暗镜面上划出的一道裂痕。天上的铅云倒映水中,看去好似低低地悬垂在波纹上一般。北风席卷着大块浓黑雨云,正朝远处雾气迷蒙的山间移去。

(9)在荷文本中,以下另有一段:“颜远住口不语,虽则寒气迫人,扭曲的面上却汗水直流,再度开口时,几乎难以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