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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珠案 第五章

“一把匕首刺入了她的心脏,立时就断了气,并没十分吃痛受苦。”

“她是如何被害的?”

寇元良缓缓点头,轻声说道:“她是个出类拔萃的女子,对于鉴赏古董极有天分,尤其是鉴别各色宝石。我研究古物时,她总会从旁相助,实是个悦人的良伴……”说罢朝房门右边凄然望了一眼,只见一座乌木雕花格架靠墙而立,架上精心摆放着瓷器与玉器,“那些都是她一手布置的,她还将家中的藏品编写成册。四年前,我刚刚买下她时,她还根本不通文墨,经我教授一两年后,就能写得一笔好字……”说到此处,抬手掩面,默然不语。

“一个男子,其身份尚且不知。”

“你是从哪里买下她的?”狄公徐徐问道。

寇元良咽下几口茶水,稍稍和缓说道:“凶手是何人?”

“她原是董一贯老先生府上的奴婢,小民——”

“寇先生最好从头说起。”狄公又插言道,“来来,先喝下这杯茶水。此事对你定是晴天霹雳,不过,本县若是不能立即得知所有详情的话,也就无法捉住那下毒手的歹人了。”

“董一贯?”狄公出声叫道,想起适才在荒宅的厅堂里,曾看见墙上刻有此人的大名!瑿娘也曾说过,她与将要会面的那人都对宅院了如指掌!便又问道,“被人毒死的书生董迈,想来就是董一贯之子了?”

“荒僻之处?哪个荒僻之处?老天有眼,她为何不肯听我一句!我一力恳求过她,至少告诉我要去哪里,奈何她……”

“正是,老爷。瑿娘是个孤儿,董老先生曾对她十分疼爱。四年前,董老先生不得不变卖家产,想给瑿娘找个稳妥的去处,就向我提议此事。我膝下无儿无女,于是出了四根金条买下她,打算收作养女。后来,她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标致,格外娴雅妩媚,如同玉像一般……”寇元良抬手一抹两眼,过后又道,“只因拙荆……长年患病未愈,小民这才于两年前娶了瑿娘作二房,虽说我比她年岁大了许多,却是志趣相投……”

狄公抬手示意一下,“至于最后一问,寇先生自己应该十分清楚,正是你让她去那荒僻之处的。”

“本县深明此意。再说今日,你派她出去办理何事?”

寇元良立时面色煞白,僵坐椅中,双目圆睁,惊骇无已,定定望着狄公,忽然出声说道:“被人谋害了性命!到底出了何事?是谁下此毒手?她又是在何时何地……”

寇元良缓缓饮完杯中的茶水,方才答道:“回老爷,原是这样,她曾将董迈举荐给我,好帮忙搜求古董。她与董迈从小一起长大,自然十分相熟。两天前,她对我道是董迈得了一件极其罕见贵重的古物,乃是一个……一个花瓶。那花瓶精美至极,世间罕有,开价是十根金条。据她说来,其真正的价值要翻上一倍,或者更甚也未可知。既是出名的古董,自然觊觎者甚众,董迈不想让旁人知晓卖给了我。她还说董迈已答应在一个二人皆知的妥善地方亲手转交,今晚龙船赛过后,她将会自行前去。我想要让她说出究竟要去哪里,一个年轻女子只身前往,且又携着一大笔现钱……但她坚称那地方十分安全……后来,我看见董迈暴死船上,心知她必会空等一场,原本以为归家后会看见她已返回,谁知竟不见人影,这才担忧起来,但也是无可如何,因为我根本不知他们在何处会面……”

这时管家进来送茶,寇元良住口不语,执壶斟出两杯茶水。狄公缓捋长髯,从旁打量,待寇元良重又坐定后,方才肃然说道:“寇先生,本县不得不憾然告知你,瑿娘被人谋害了性命。”

“此事本县可以告诉你,”狄公说道,“正是在荒废的董宅内,就建在白石桥村的密林旁边。瑿娘并不知晓董迈已死,另有一个知情人顶替董迈前去,正是那人杀死了瑿娘,并盗去金条与那个,哦……花瓶。你方才说的可是花瓶?”

“正是,老爷,一点不错!她出了何事?刚一用过晚饭,她便离家出去办一点事,此时还不见回来。不知……”

“荒废的旧宅!我的天,为何她要……她对那里自然是了如指掌,不过……”寇元良说着垂头不语。

“这个自然,老爷!还请老爷见谅,小民实在……”寇元良懊悔地摇一摇头,引着狄公穿过一条曲廊,走入阔大的书斋,里面只摆着寥寥几件硬木古董家什。二人在屋角的圆桌旁坐下,狄公问道:“府上的二夫人可是名叫瑿娘?”

狄公仔细打量了寇元良一眼,又问道:“为何众人说那宅子闹鬼?”

“确实如此。你我进去再议,如何?”

寇元良抬起头来,惊恐地说道:“闹鬼?回老爷,想是由于风茄林的缘故。几百年前,那一带全是沼地,长满了大小树木,河面也比如今要宽阔许多。本地人笃信河神娘娘,远近的渔人船夫常去祭拜。那时的风茄地还是一大片密林,当中建有一座漂亮的祠堂,里面立着一尊硕大的汉白玉神像,每年都会有一个青壮男子在神坛上成为祭品。后来,大运河修到此地,那片林子便被伐去,只有神祠周围的风茄丝毫未动,原样保留了下来,为的是尊重当地百姓的信仰,不过官府下令禁止再用活人献祭。就在第二年,发生了一场大地震,祠堂被毁去一部分,里面的道士及其两个徒弟也全都送了性命。众百姓纷纷道是白娘娘圣心大怒,从此弃了那旧祠堂,在白石桥村的河岸边新修了一座,通往风茄林的道路很快湮没在野草丛中,无人再敢踏入那片地方。老爷想也知道,风茄的根部药性极强,作为药材,向来价格不菲,然而饶是如此,即使采药人也不敢冒险入林。”

看门的老头儿得知来人是县令老爷,急忙跑去宅内通报,好让主人迎接贵客。寇元良奔至前院,看去惊慌失措,一时竟忘了客套寒暄,开口急急问道:“莫非出了什么事故?”

寇元良皱一皱眉头,似是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清清喉咙,又斟满两杯茶水,方才接着叙道:“十年前,董老先生要在风茄林边修建别墅,当地人警告他说此举将会搅扰白娘娘圣林的清静,实在荒唐透顶,非但拒绝为他出工出力,还说若是他不肯打消此念的话,白娘娘怀恨在心,必会降下旱涝灾祸来。但是老董生性固执,又是个北方人,根本不信白娘娘那一套。他从邻县雇来一拨工匠,到底建起了别墅,举家迁入宅内,还将收藏的一应青铜古董也搬了进去。我曾拜访过董家几次,他收藏的青铜器十分上乘,如今难以觅到上好之物,说起来实在可惜……”说到一半忽然止住,凄然摇一摇头,努力整顿全神,接着又道,“四年前的一个夏夜,老董一家挨过了白日闷热,正坐在后花园的东亭前纳凉时,忽然看见白娘娘从对面的风茄林中现形出来。老董后来对我说起过此事,那情景着实可怖……白娘娘只穿了一件血迹斑斑的白衣,湿漉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脸面,举起两只血淋淋的手爪,口中尖叫着冲他们直奔过来。老董全家见此情形,立时拔脚四散奔逃。那一日云气郁结已久,似是要下暴雨,此时忽然电闪雷鸣,大雨随之倾泻如注。老董一家踉踉跄跄跑进村里,浑身淋得湿透,衣袍也被树枝挂破,个个魂不附体,几乎不曾吓死。

吩咐完毕后,狄公一径前行。街中仍是人多喧闹,众百姓行乐未央,酒肆货摊生意兴隆。狄公策马朝东而去,以前听说过寇宅就在那边。走到军塞门口,狄公询问守门的百长,便有一个勤务兵专来引路,行至一座大宅院前。此处离东门不远,四周颇为宁静。狄公甩镫下马,那兵士叩响了朱漆大门。

“老董立时决意弃了那宅子,次日又传来消息,说是董家在京城的商行倒闭,于是他将全部宅院田产卖给了京城里一个富有的药材商,举家迁离蒲阳而去。”

“罢了。从此刻起,你务必仔细盘查每一个刚被刺伤者。无论他是何人,一旦发现就立时捉拿,并即刻解送至县衙。派你的手下骑马去另外三方城门,将本县的命令一一传到!”

寇元良说到此处,蓦然住口不语。狄公缓捋长髯听得入神,半晌后问道:“瑿娘既然知晓所有内情,为何还敢在晚间去那闹鬼的旧宅?”

什长将头盔朝后一推,露出汗湿的前额,郁郁答道:“回老爷话,小校真说不准!我们没工夫盯着每个人仔细打量,且又人多……”

“回老爷,她并不相信宅子里当真闹过鬼。她以前说过,所谓鬼怪只是当地人假扮而成,专为吓唬老董的,并且身为女子,她更是无须惧怕。白娘娘神通广大,向来护佑女子,因此只有年轻后生才会被用来献祭,而不是妇人或少女。”

城门什长认出了狄公,连忙喝令手下兵士推得门扇大开。狄公勒住马匹,问道:“不久之前,可曾见过有个受伤的男子进城?”

狄公点点头,举杯呷了几口茶水,忽然放下茶盅,厉声说道:“你为了一己之利,让瑿娘去办一桩危险的差事,结果害得她遭人残杀。对于这桩卑劣的罪行,你本就责无旁贷!竟然还敢跟我混扯什么古董花瓶的鬼话!且让我把话说完,你以为本县当真无知无识,竟会相信天底下有价值十几根金条的花瓶?还不从实道来!瑿娘到底要为你买入何物?”

蒲阳城的南门半开半掩,看去高大厚重,外面箍有铁皮。此时虽已夜深,仍有百姓三三两两结伴入内,每人须交给城门什长一块长方竹牌,牌面上潦草写着数目。若是有人想在城门关闭之后再返回,就得在出城时讨一块这样的竹牌;若是没有此物,就得缴纳五个铜板,再报上姓名、生业、里居后方可获准入城。

寇元良跳下地来,焦躁地团团疾走,终于打定主意,停在狄公面前,打量一眼紧闭的房门,俯身悄声说道:“正是那颗御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