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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附身

这是怎么了?

然而,忽然之间,从巨人的脚部窜上了反噬的火舌,刹那之间就将巨人是才合体的脚部熊熊燃烧了起来!

我停顿住了自己的脚步,看见火舌正在快速的攀爬,窜上了腰部、窜上了腹部、窜上了胸部、窜上了手臂。

风雪肆虐中,我似乎正通往我人生的最后一站,那就是与恶魔为伍、为死亡而死。

火势异常的汹涌,周围的雪地都被大火照映得通红!这是怎么了?为何借助九星联珠的力量而合体的巨人,却是这么一个结局?世界末日终于过去了吗?还是人类并未到达真正应该覆灭的时候?

我们乐于奉献自己的躯体,行使恶魔的职责!我们将要成为末日中的胜利者,让旧日欺凌我们的罪人感到前所未有的骇然!我们要融入他,我们要成为他,我们要融入恶魔!成为恶魔!

我不得而知,我只默默的看着火舌包围了这个巨人阿索德。

我仿佛看到无数的和我相同的被人类所抛离和唾弃的人们正在高呼:“融入他!成为他!”

火舌窜上了巨人的两条纤细的手臂,刹那之间,两条手臂就被烧断,跌落在白雪之上。

融入他!成为他!

火舌最后窜上了巨人的头部,我听见巨人发出痛苦的呻吟。他一定很不甘心吧?为何在这合体的时候,仅仅差了一点时间,就前功尽弃了呢?难道是魔力聚集得还不够吗?

我只盯着不断合体的白色巨人,然后一步步的向他走去,心中早已丧失了自己来此地的最初目的。我的欲望便是:融入他,成为他。

火焰吞没了巨人的头颅,在一阵狂风的肆虐中,火势越来越大,直到最后,我都看不清楚巨人的轮廓,我只看见眼前是一片红色、白色和黑色的天地合体。

巨人啊!巨人!快借助九大行星联珠的神秘力量将你的身躯组合完毕吧!那是充满极致力量和邪恶的超级杀戮者!快点开始行动吧!

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

世界末日就要来了。我的心中却感到无比的轻松和快慰。也许是旧日压抑得太久了吧,我一想到杀戮二字便无比的兴奋和激动。

巨人的身躯摇晃了几下,最终伴随着巨大的撞击声,巨人跌倒在雪地,象征着复仇和杀戮的异象的化身也就此化为一堆烧焦的骨骸。

来吧!伟大而无敌的恶魔,将我的头颅割下,融合进你的血液、你的精神之中,将罪恶而放恣的人类统统的毁灭吧?

我再次跪倒在地,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此时,九星联珠所唤醒的在我身上的魔力已经完完全全的爆发出来。我想到,那些将自身的完美部分贡献给巨人阿索德的人也是如此的吧?因为这个天文奇观而将自己内心的罪恶面和兽性本质统统的爆发出来,从而组合成这个集力量之身、恶魔之心之大成的末日之裁判者吧!

我只是稍微恢复了理智,从刚才的癫狂和极致的兴奋感中摆脱了出来。

我的身躯仿佛不属于我了,我默默的向阿索德走去,仿佛要贡献我身上最为杰出的头部。

可是,我为何为了一个邪恶无比的化身而会落泪呢?

我这时的内心或许也被恶魔所牵引住了吧?我所考虑的,竟然是如何将人类消灭和杀戮,这自然是我面前的巨人阿索德所施展的魔法了。

难道,在我的内心中本来就渴望鲜血、杀戮和尸体吗?

我站在末日之恶魔的旁边,忽然发成了冷冷的笑声。“早该这样了吧?”我轻蔑的道,“人类的末日早该来临了吧?”

就在短短的十几分钟之内,我仿佛和这个巨人有了深层次的交流。我仿佛和恶魔阿索德成了不分彼此的朋友,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我要做的事情。我的仇恨和魔性也会在他身上得到最大的释放!

一定是这样的!我抬头望着星空,星空的背景突然之间开始扭曲了,仿佛张开了一个血盘大口,将要将无知而堕落的人类吞噬掉。

然而,巨人最终还是在火光之中,颓倒在荒凉冰冷的大地,巨人解体了。

这个毫无美感的东西,并非完美的组合体,而是恶魔的合体!用人身躯之上最富有力量和神秘感的不同部位而组合成的末日的裁判者!

我勉强站起来,拭去眼泪,顶着寒风,向巨人倒下的地方走去。

粗狂而僵硬的身躯,没有丝毫的美感;两只空洞而硕大的眼睛,仿佛蟾蜍似的,邪恶的盯着这片将要遭逢大难的大地;五个将要合体的部分就如随意堆砌着的巨大积木,叠加着,左右错开,在远处慢慢的组合在一起;而垂直在身躯两侧的两条手臂,则一高一低的就如香肠那般挂在其上,和巨大的身躯一比照,就会发现两根手臂实在太过纤细。

我不知道我为何要往那里走,我只是往那里走,仿佛那里隐藏着我最希望知道的秘密一般。

诚然,在岛田庄司笔下,阿索德是由六位处女的最完美部分所组成的散发荣光的Newtype,但是在我眼前的东西呢?唯有用恶魔二字才能准确的形容。

我往巨人解体的地方前进,我想知道他的秘密。

是啊!当九星联珠降临,神秘力量被觉醒,世界末日也就会到来啊!这个巨人,就是来自宇宙深处、星际之间的魔力的最完美、最有力量的展现!他的名字叫作阿索德,他将摧毁一切!

也或许,他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

被组合的,究竟是巨大的完美无缺的六整块躯体,还是人类那渺小、脆弱的躯体的大集合?倘若是前者,那么这个世界上为何会存在着这种几十米高的巨人呢?并且这种巨人至少需要六个才能完美的组成这个集合各个行星的祝福于一身、而散发着无数光芒的阿索德,真的有这样的事情吗?倘若是后者,那么,我所遇见的岂非就是世界末日了?

因为我刚才不是已经融入了他、成为了他吗?

太神奇了,可同时,也太恐怖了。我一阵战栗,几乎跌倒在原地,难以继续前行了。目睹了这个恶魔的诡异行动,我的热血上涌,兴奋无比,可也在同时,感到巨大的恐惧。

巨人的合体被火光所埋葬,身体重新解构成了若干部分,伴着鲜红的火舌倒在白茫茫的大地上。我一定要去那里,我一定要去那里。

一定是这样的,这个矗立在远方夜幕之下、白雪皑皑之上的雄伟巨人正在汲取来自九星联珠的奇迹的无限能量,从而组合自己的躯体。而这时我所看到的部分,就是巨人已经组合自己的大腿和小腿之后的情景了。自然,这种巨大的合体动作,是不可能在一瞬间之内完成的。所以,看似巨人并没有运动,实际上,每块躯体都在努力通过神秘力量进行最后的组合和复活!

我越来越疲惫,越来越疲惫,既然我已成了恶魔,我是否也会像巨人那般华丽的死亡?

为什么大腿和小腿是连接在一起的呢?因为巨人的合体动作已经完成了最初的五分之一!

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我应该去那里。

呀!这时,我亦恍然大悟了。

不知走了多久,我终于来到了巨人倒下的地方。

我这时,不禁想到所看过的《占星术杀人魔法》中所作出的一段匪夷所思的说明:每个人身上都有优于别人的一部分,这取决于个人的星座。比如牧羊座出生的人,其头部就比别人优秀;双子座或者狮子座出生的人,其胸部就比别人优秀;处女座出生的人,其腹部就比别人优秀;而腰部则属于天秤座同属的领域……可是,根据岛田庄司的叙述,人体是可以被分成六个不同部分的,绝对不是我所瞧见的五个部分。射手座出生的人,大腿比别人出色,而小腿杰出的人则应属于水瓶座。而这个硕大无比的阿索德合体巨人,究竟为什么大腿和小腿会连接在一起呢?

废墟之中,巨人的身躯已经被燃烧得成为了一堆灰烬,我悲恸着、嚎叫着,天旋地转,然后看到了一群恶魔。

一定是这样!用切割下来的各部分都完美无缺的身体部位来重新组成自己的身躯!是的,这就是这个恶魔的企图。然而,倘若要合成这硕大无比的巨人,得牺牲多少条人命啊?

恶魔没有死,恶魔是不会死的。

还是……就在这一瞬间,我仿佛理解了我所看到的这幕不可思议的奇观:那一定是这个巨人阿索德正在组合自己的躯体!

那是一群小阿索德。

这个巨人,他死了吗?

是身体各缺一部分的小阿索德,他们接近我,然后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

白色巨人的双眼也仿佛一直睁开着,可以看见从中闪出的冷冷的目光,和夜幕上的群星交相呼应。

有种缺失头部的小阿索德就对我说:“把头部还给我,把头部还给我……”可是,他们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还是这是一种心灵意识上的交流?

这一时刻,时间似乎对白色巨人静止不动了。四周仍有雪花在不停肆虐,而那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却站在远处,一动不动,他的身躯被从上到下分成五个部分,向左右错开,就仿佛有人已经用一把几十米长的利刃切开了巨人的身躯。可是,为什么是五部分呢?为什么切断了之后,会居然组合得这么稳固呢?巨人的身躯亦不见有鲜血流淌下来,五部分的身躯以我当时看来,分别是头部、胸部、腹部、腰部和腿部,以神奇的姿势一块叠着一块,屹立在远方。

有种缺失胸部的小阿索德就对我说:“把胸部还给我,把胸部还给我……”他们的头部居然极其不可思议的悬空在自己的腹部之上,奔跑之中,头部和身躯的前进速度居然还有细微的差异,这真是极其恐怖之事!

在发什么魔怔呢?

有种缺失腹部的小阿索德就对我说:“把腹部还给我,把腹部还给我……”在缺失的部位,借着火光,我还能看到鲜血滴落下来,滴在小阿索德的腰部,滴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形成了汪洋血海。

是要干什么呢?

有种缺失腰部的小阿索德就对我说:“把腰部还给我,把腰部还给我……”我躲避着他们,节节后退,可是他们就是不依不饶,渐渐的把自投罗网的我包围住了。

我久久的注视着它,而无法前行。我似乎忽略了我本身的存在,巨人阿索德仿佛有一种令人无法抵抗的魔力似的让人忘却尘世间的一切痛苦和烦恼。大约是九星联珠令今日的奇迹得以出现的吧!我不禁揉了揉自己的双眼,终于确定了我眼前的并非是我自己来到濒死之境时的幻影。巨人就矗立在约离我一公里之外的雪地上,借着星光,我惊诧的看到巨人的身躯已经被分成了数段。

有种缺失大腿的小阿索德就对我说:“把大腿还给我,把大腿还给我……”在头胸腹腰的连体之下,就是一段空虚,空虚之下是羸弱的小腿,真是难以想象!

足足有几十米高的白色巨人就站立在天地之间,他的身体略微向前倾斜,两只硕大的眼睛正对着我。

有种缺失小腿的小阿索德就对我说:“把小腿还给我,把小腿还给我……”他们就像会悬空术的幽灵,没有小腿的支撑,就在雪地上随意的飘汤,我仔细看,他们飘过的地方,并未留下丝毫的脚印!

那个巨人是阿索德。

我逡巡而迟疑着,我虽然感觉到无边无际的巨大恐怖,可是心内始终还留有一种喜悦的心情。仿佛我是应该和他们同属一类似的。

就在这眼前不断涌现往日场景之时,我仿佛感到了九星联珠的力量正达到了巅峰,我跪倒在雪地之上,望着远方,天幕之下,果然诞生了奇迹。

“我……也是小阿索德吗?”

我迷上占星术的时候,还十分年轻。但也正因为年轻,所以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各种来自成熟之后所带来的世俗之累才不会压在你我之身,成为阻碍和星座交流的屏障。那时,和我一起玩耍的天真儿童都还只有十多岁,对于占星术的热爱是发自肺腑的、纯粹的、不参杂任何其他污秽目的的。但当十几年之后,每个人在回溯自己这十几年之内的所思所为时,大家忽然都发现自己长大了不少。这种长大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变得懂事,而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成熟和世俗。有的人业已成家,然而生活却并不特别幸福。在家庭和事业的繁忙中,他们逐渐成为了家庭、国家、社会的傀儡和机器。他们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追求和所爱。纵使还有一些努力追逐自己最初的梦想的人,也时刻不得不为世俗的压迫所低头屈膝。而每当想到少时和我游戏的伙伴如今却在拼死为了生存而挣扎之时,我都会满含热泪的想起他们在少时的单纯而充满神秘力量的日子,正是这些久远的回忆撑起我对于未来的幻想。而我在过了这十几年平淡而乃至堕落的日子之后,亦不敢想象当时拥有美好理想和单纯使命的人会如今渴望葬身在茫茫白雪之上、夜幕星空的安抚之下。

我小声的问着眼前的无数恶魔。

对于我来说,没有一种更高明的仪式能够取代占星术在我心中的地位。在我的眼中,别人所推崇的巫术、降灵术、降头术,乃至各种宗教的教义,都是愚昧无知和狂妄自大的。只有从开天辟地就影响人类至深的占星术才能以其精确和美丽博得我的热衷,因为研究占星术就是研究人类本身的命运。

恶魔一下子就扑过来,然后抱着我的头部,用力的撕扯。

“将占星术的魔力发挥到最大吧!”我对着天空怒吼道。人类本是宇宙的精华之所,但是各种污浊而低媚的欲望,却令人类一再的堕落,如今已然是日薄崦嵫了。我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在快速的跳动,久已未曾体验到的无比的兴奋与荣耀又流到了我的内心、我的灵魂,我感到,自己就要与群星在璀璨之中安谧的死亡和永生。

我的身躯已经被他们死死的抓住,无数双冰冷的手用力扳着我的头颅,最终我只听到一声清脆的撕裂声。

在我的意识中,人类这种袋装物只不过是宏伟宇宙的一个渺小的投影,也即缩小体。不过,人类虽然渺小并且脆弱,但在人体内却蕴含着宇宙的缩略,所以人类才是宇宙的精华之所,研究占星术,就是研究人类本身。占星术的魔法,正是为了令自己逐步看清自己、认知自己,并且到达能把握自己命运的终极目的。占星术就是神的创世纪神力!

我看见我的头部被他们拿走,我的颈部里喷出了如水柱似的大量的鲜血。

我亦在很小的时候,知道自己命中使然是如此的渴望星空,就仿佛我不应该在这片厚实的大地上生存,而应该沉睡在群星的怀抱中似的。每当失眠的时候,我就会来到空地上,仰望星空,每一颗行星在我眼里都拥有其各自的生命和魔法。我坚信人类的命运是掌握在群星的手里的,群星的每一次闪耀和每一次坠落都象征着人类命运的无常。我深信着天空中的魔法,祈盼有一天自己能知道这几万光年之外的宇宙的奥秘。

可是,我为什么又能看见?

沐浴在群星的璀璨中吧!就让这些猜忌、痛苦和困惑伴随着本世纪最伟大的一次天象的出现而烟消云散吧!我振奋起精神,迈开步子,顶着刺骨的寒冷前行,期望今夜群星的魔力将发挥到最大,上演某种奇迹。

不仅如此,我还能听见周围所喧闹的一切。我听见那些小阿索德们,尤其是缺失了头部的恶魔们,不断的撕抢着我的新鲜的头部,不停的叫嚷道:“那是我的!那是我的……”

自从看了岛田庄司的《占星术杀人魔法》之后,我便对占星术产生了浓厚而强烈的兴趣,我亦知道在今日的夜空中,将会发生百年不遇的天象奇观——九星联珠。我当然不想错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且这次九星联珠的发生,是否也会在我这个异类身上发生什么突变呢?我不得而知,却也十分期待有着某种奇迹的发生。比起一睹九星联珠现象,尘世间的苦乐便就无足轻重了。我期望在日落之前登上不远处的A山,而我亦带了一架小型的天文望远镜。

那是我的头部!可是,现在我的头部已经不属于我了。我漠然的将双手伸向自己的脖子之上,我只是触到了寒冷的空气。

我清楚的记得,那是在昭和五十七年(西元一九八二年)的三月十日所发生的骇人的事件。那时,我正茫然的行走在一片荒芜的雪地之中,周围尽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见有丝毫的人烟。不过,对于我这么个孤独而冷漠的人来说,看不见庸俗的人类,亦是一种莫大的幸事。

我的头部在他们的鬼魅双手的撕扯下,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直到最后,他们的拼命撕扯居然将我的头颅一分为二了。脑浆被甩落在地,头盖骨已经四分五裂。

我想独自埋葬我的地方,是北海道。在岛田君的笔下,那里曾经发生过各种奇诡的案子,比如倾斜屋子中的密室杀人案、火车上的死者复活、盔甲武士的逆行等等,我倘若化身在这样一片充满了神秘和不可解事件的土地中,便也是对于自己最好的一个归宿了。

然后,那些缺失了头部的小阿索德依然如冤魂般的不停的哭诉着:“把头部还给我,把头部还给我……”他们在雪地上四处的游荡着、叫嚷着。

可我自己居然终究是懦弱得不行的,我一想到杀了人之后便会被肮脏而贪婪的直立动物所审判、鞭打,便再也忍受不了了。而我自己,又想不出任何能让自己立于完全不可能犯罪之圣地的绝妙诡计,我的心便在一次一次的失望之中完全的丧失了希望。面对整日来来往往而碌碌无为的人们上演的一出出默默的悲剧,我的心态也愈发炎凉。我虽然不能理解,那就让我彻底的脱离苦海吧!我终于知道,人类全部的痛苦和堕落,便源自一种既想出世又想济世的复杂而顽劣的情绪之中啊!

已经无法挽回了,在九星联珠的神秘力量的驱使之下,我心中的魔性已经被发挥到了极致。伴随着大阿索德的覆灭,我已经成为了一个缺失头部的小阿索德。

倘若是我自己,为何不能也制造出类似的谜团和杀人诡计呢?将其运用到现实存在的生活中去,让梦幻得以在庸俗的直立动物中肆意的流淌,让他们恐惧、战栗和死亡。这是否是一种最合适最美好的解决方式呢?是的,总有一天,我会以这种方式来解决我和直立动物之间的隔膜。没有企图和目的,只有为了解决而解决。

我是恶魔了。

毫无疑问,推理文学尤其是纯粹的以杀人——布局——解谜为主要创作企图的推理小说,是一种罕见的畸形文学。它赤裸裸的暴露了人类心底中对于杀戮、神秘、恐惧、诡谲、精致和奇迹的渴望。尤其是生活在这么一个物欲横流而一板一眼的世界之中,总希望在阅读之中释放自己的压抑,令自己进入一个光辉的世界之中,在那里,只存在理想主义对于诡计的妥协,而不存在高妙诡计对于现实的服输。在阅读了大量欧美及国内的推理名作之后,我的内心便也不由自主的产生了一种悲劣的情绪,这种情绪究竟为何滋长蔓延开来了呢?自然源于一种哀凉和叹息:推理小说中的谜团都太富有幻想性和诗意美感了,现实中怎么可能发生呢?于是沉迷在岛田流所编织的美梦中的我自然抱叹人世间为何没有发生过这种杀人事件了!正因为人世间没有这种畸形而华丽的谜团、诡计的存在,所以我的向往也是虚妄的,这个人世就比如一本无趣的书,充满了低级欲望和平淡庸俗的日子,我的幻想和美梦,又是其他什么世俗之人所能明白和理解的呢?正因如此,我轻蔑这个世界,我心中逐渐燃烧起了一种恐怖的欲望。

我冷笑着,然后拿起我的背包,里面尚有我所未曾用到的小型天文望远镜。然后离开了巨人的墓场、离开了我的伙伴们,向A山前进。

而自此之后,更有诸如京极夏彦、森博嗣、二阶堂黎人、东野圭吾、清凉院流水、有栖川有栖、山口雅也、折原一、加纳朋子、芦边拓、北村薰、伊坂幸太郎、泡坂妻夫、雾舍巧、斋藤荣、麻耶雄嵩、今邑彩、殊能将之、西泽保彦等一大批优秀的推理作家诞生,令社会派逐渐日趋于消亡的境地。

纵使没有了头部,我也要瞧瞧这伟大的天文奇观,毕竟是千年只一次的奇迹啊!

岛田庄司的处女作是《占星惹祸》,这部二十多年来在我心中一直稳居第一神作地位的作品,却在社会派的既有势力打击下,未能获得江户川乱步赏,实在令人吐血。这部只为了诡计而诡计、只为了解谜而解谜的纯粹干净之作,堪称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推理作品。其后,岛田君又发表了《斜屋犯罪》、《北方夕鹤2/3杀人》、《异邦骑士》、《奇想、天恸》等似重磅炸弹的作品,在圈内引起轰动。社会派的顽疾们自然不愿看到被自己好不容易打压着的本格派居然又死灰复燃,岛田流似的新本格推理,亦在起步阶段受到种种莫名的阻力和打压。岛田君固然做出了一部分的妥协,开辟了以吉敷竹史为主人公的略带有社会派性质的作品,可是其作品中那种令人深入骨髓的神秘感和诗意美感依然不曾减退半分。其后作中的诡异庞大而华丽的谜团,与亦诡异庞大而华丽的诡计依然令人心驰神往,令人醉倒在岛田流所营构的非现实世界之中。而其第二作《斜屋犯罪》更是引领了“新本格”潮流,其后出现的解谜作家如绫辻行人、歌野晶午、我孙子武丸、法月纶太郎更是被人称为岛田四大弟子,携手开辟、并重振了本格解谜推理小说的雄风。

我不急着寻找我新的头颅,我知道就算有了它,我也永远是阿索德,我也永远是恶魔,我也永远为了杀戮和仇恨而存在着。

然而社会派来势汹涌,除了松本清张外,更有森村诚一、夏树静子、水上勉等一批作家轮流接棒,逐渐将本格派排挤出了推理小说的中心。而西村京太郎等作家亦开创了旅情推理小说,以在交通工具上的谋杀案为主轴,尽写些风水名胜、旅游观光之类的令人呕吐的风俗小说。再加上但是宛如星星之火的《幻影城》的停刊,当时的我,亦觉得推理小说将走向末日,此时,一位真正的本格解谜大师豁然跃映在我的眼前,他就是推理之神岛田庄司(当然在他之前还有不得不提的笠井洁)。

那是昭和五十七年(西元一九八二年)三月十日的夜晚所发生的事情。解体的恶魔令我也成为了恶魔。

而另一位大家则是我所最摈弃的社会派元老松本清张,其主张写实的社会派推理,将推理小说的本质恶意的摧毁。诚然,战后日本的本格推理步向了诡计愈发没有现实性、怪谈的性质愈发浓厚的境地,但是社会派的崛起与其说是一种拯救,不如说是一种乘虚而入吧!总之,社会派出现并且猖獗之时,原本的本格派作家就仿佛中了“清张咒缚”那般,陆续也向着社会派靠拢。其中便有一度为我所倾心的高木彬光大师。大师的作品虽然已经堕入了“为了诡计而诡计”的境地,但偏安于社会派这块鬼地,实在令人大跌眼镜。在连续写出《纹身杀人事件》、《能面杀人事件》、《魔咒之家》、《人偶为何被杀》这些本格力作之后,高木也一面开始创作纯粹的社会派作品,诸如《破戒裁判》等,均令人索然无味。而鲇川哲也这位鬼才却不同高木,其在《黑桃A的血咒》中的精妙布局和离奇诡计,令人不得不叹服,在社会派统领推理界之后,鲇川也未放弃解谜小说这块濒危的阵地,又陆续写出了数本解谜力作,并于一九八八年为对抗乱步赏和横沟赏对于社会派的垂青,通过创元社设立“鲇川哲也与十三个谜”鼓励本格创作。而此奖项亦成为了许多本格派写手登上文坛的重要途径。

我被恶魔附身了,这个恶魔的名字叫作阿索德。

与江户川乱步共同位列日本推理三大家的横沟正史一直是我所钟情的作家。其笔下怪谈的氛围十分浓厚,诡谲的杀人现场、疯狂错乱的动因、复杂的布局和抽丝剥茧的推理,使其作品将推理小说的主要元素都淋漓尽致的发挥出来。自从看了其杰作《恶魔的彩球歌》之后,便对同属无头尸诡计的奎因的《埃及十字架之谜》嗤之以鼻,足见横沟在独创诡计和布局的非常性上的出色了。

我开始感觉有些异为凄惨的熟悉,夜幕猛然如撕裂般砸碎在雪地。我的双眸间闪出一丝倦意,如土委地的颓倒在凉如水的月光之下。这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处于一种现实与幻境的奇妙的分裂点之上。那一条如剑的狭窄的明晃的道路,我危立其上,一方是属于现实的世界,一方是属于梦幻的逸境。星辰在我头上,不知转过多少路途,一会儿明亮,一会儿又消失不见,或若一把刀的刀光划过天边。我感觉得到,我是那渐渐萎缩枯干的肉体,在夜幕下不停的摆动妖冶着,地面潮湿而寒冷的空气不断分泌着黏稠的液体,流在骨骸之上,如同地狱之火,焚烧着它。

若说战前的推理名家,我最崇拜小栗虫太郎和大阪圭吉。前者是毫无争议的超人作家,其作品中广博而惊人的知识,令人叹为观止。然而这种行文的方略并非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学问,纵观虫太郎的作品,每一种深奥非凡的知识都和杀人诡计紧密的结合起来,做到令人惊骇而又合情合理,实在堪称世界推理史上的一大奇观了。而虫太郎的毕生杰作《黑死馆杀人事件》更是奇迹之中最耀眼的奇葩。时至今日,纵使我查阅了各种文献资料、科普文萃,对于“黑死馆”发生的一连串诡异的连续杀人事件,依然无法全盘理解虫太郎的诡计构造,这种鸿篇巨制既令人惊艳又令人畏惧。而大阪圭吉则是一位真正的纯粹解谜大师,是日本战前短篇本格第一人,是一位奇迹作家。其短篇杰作令人大呼其布局、诡计、推理的精妙,比如《灯塔鬼》、《石墙幽灵》、《疯狂机关车头》、《死亡快艇》、《银座幽灵》等。大阪自然也会在其作品中充斥着神秘的知识,比如《白鲛号杀人事件》中,对于海生植物的丰富学识,令人大开眼界。其他的诸如黑岩泪香、甲贺三郎等人,亦是日本推理的鼻祖级人物。

我该如何?人们见了我的样子,恐怕就要四处逃避吧?或者将我完完全全的当作一个妖怪,毫不犹豫的一枪击毙吧?不过,我的来意就是逃避人世,和群星、大地、寒风为伍,将自己安葬在这片安谧的土地。我如今已然成为了无头妖怪,可是我的内心却为何如此忧伤?

一个明显的例子,便是江户川乱步的作品。新本格的一杰绫辻行人曾经列举了日本自新本格推理开始之前的五大杰作,其中就有江户川乱步的《孤岛之鬼》,然而该小说实在名不副实。充斥在字里行间的是一种滑稽而扭曲的变态心理,而其核心诡计、所谓的不可思议的犯罪,也早就被我看穿,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而第二个不可能犯罪则更加可耻。纵观江户川乱步的所有作品,真正具有原创性的纯推理作品少之又少,《恐怖的三角公馆》勉强可以算作一部,不过我对于这种纯粹的机械诡计并不喜欢。而其他的作品都可以算作是恐怖小说或者滑稽小说吧,真不知道,为何这种烂作家也可以当得起日本推理小说之父。

我没有考虑下去,我架起了望远镜,整个晚上都在观察九星联珠的盛况。可是我的内心却并非一片安静和死寂,我又不知不觉的感觉到内心的凄凉和痛苦。我不知道,明天又该如何?是找个地方,将自己活埋了好,还是变作真正的魔鬼阿索德,去将别人的头颅割取下来,安放在自己的肩上?

总而言之,欧美的推理小说虽然来势汹汹,也诞生过不少的大家,但是比起日本的推理小说而言,其神秘性和恐怖性都欠缺。然而日本国内,也有不少我所厌弃的作家,我觉得他们的作品无法用推理小说来称呼。

我不能体会那些小阿索德们的想法,我没有一种强烈渴望将自己残缺的躯体组合完毕的欲望。我甚至认为,我缺失了头部,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反正在世人的眼中,我活着还是死了,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唉!欧美黄金时期的作品氛围及其古朴典雅,倒是由于科技的发达,计算机时代的来临,各种现代技术被运用到破案上,便损失了不知多少奇妙的古典诡计!正如维克多·雨果所说:“这个将要杀死那个!这个将要杀死那个!”高科技的来临,必将改写古典探案法则!对于这点,我真是心痛!故而,许多小说将背景安排在几十年前,或者干脆在蛮荒之地,也是有其必然性的。

割取别人身体上最完美的一部分,将之组合在自己残缺的地方,这些恶魔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真的无法理解。

而撇开这些欧美名家,其他作家如弗里曼·克劳夫兹,约瑟芬·铁伊,埃塞尔·林娜·怀特,奥斯汀·弗里曼,奥希兹女男爵,查维特,西默农,卡斯顿·勒鲁,阿西莫夫,康明斯,威尔基·柯林斯,阿尔弗雷德·爱德华·梅森,以色列·赞威尔,范·杜森,安东尼·布切,钱德勒,约翰·罗塞尔·菲恩,玛丽·莱茵哈特,麦克唐纳,埃德蒙·克里斯宾,埃德加·艾伦·坡,德里克·史密斯,麦克克劳,艾伦·格林,雅菲,霍特,谢里丹·勒·富纽,诺曼·贝瑞,加勒特,彼得·安东尼,亨曼·O·F·古德切,伦纳德·汤普森,霍华德·布朗,克里斯蒂安娜·布兰德,奈杰尔·莫兰,托马斯·贝利·奥尔德里奇,彼得·狄金森,霍克,艾林,道格拉斯·克拉克,普鲁格斯,H·巴顿·贝克,托马斯·弗拉纳,阿瑟·柯南·道尔,兰德尔·加勒特,乔恩·布林,唐·肯瑞克,加勒特,威尔布特·但尼尔·史蒂尔,莱斯利·林恩伍德,德莱斯,罗布特·尤斯塔斯,梅德,W·H·沙特克普尔,奎特里夫·海恩,坎布里奇,路易斯·赞威尔等等,他们的推理小说简直令我不忍卒读。现在,对于我来说,唯一值得期待的大概只有黑克·塔伯特的《刽子手的杂役》和《地狱之缘》了。

我笑着,然后对自己说:我还刚刚成魔,恶魔的思想恐怕要不久之后,才能真正了解吧?

不过,由于我不识洋文,所以对于外国的暗号推理,总是不感兴趣,直接跳过,只看一个答案而已。

太阳升起,夜幕退却。我用如释重负的肩膀扛着小型天文望远镜,下了A山。

切斯特顿亦是欧美推理界举足轻重的人物,其毕生给大家奉献的是关于布朗神父的一系列短篇作品。虽然是短篇,但我认为,比之一些大作家的大篇幅作品要精巧得多了。卡尔就曾经说过,不可能犯罪的诡计已经被切斯特顿挖掘光了。诚然,布朗神父系列的每个故事都无比巧妙并且有创新,但是后来人尤其是本国的作家在创新程度上则丝毫不逊色于切斯特顿。

这时,我却又想到了一个诡异的问题,既然我已经没有了头部,那么我还怎么维持食物的摄入?是直接将食物通过裸露的食道塞入自己的胃部吗?我不得而知,可是不久之后,我便完全适应了阿索德的生活。阿索德不需要食物,阿索德需要的只是来自星座的魔力。在最初的几天内,我还有些无法承受,因为来自人体器官的种种难受的感觉逼迫着我,胃部在不断的痉挛,饥饿感一阵一阵的袭来。可是,我知道我并不需要这些人类的需求,我只是需要来自夜空的魔力、鲜血的滋润,当然,最好给我来一颗牧羊座出生的人的不凡头颅。

作为“美国推理之父”的范达因,一生只写了十二部长篇作品。就我所看过的八部来说,范达因对于推理小说的贡献还是颇大的。所展现的各种诡计对于后人也多有启示作用。不过,我十分不理解,为什么一大批专业的评论家居然会认为《格林家杀人事件》是篇伟大的作品,这部作品只不过是各种烂得不能再烂的诡计的粗俗的拼凑罢了。而我认为范达因的最高杰作当然是《主教杀人事件》,不仅开创了一种童谣杀人的新模式,并且其作品以数学家为主角,更解释了杀人事件其理性和疯狂相结合的本质。不过,倘若将每部作品都看薄,只余留下一两个核心诡计的话,这些作品亦远非杰作。

可是,这里毕竟是一片荒芜,几天之后,徘徊着的小阿索德也离去了不少,仅仅留下几个没有小腿或者没有大腿的家伙,他们或许是行动不便吧!我们需要鲜血的滋润,我们在雪地上毫无畏惧的利用魔力捕杀孤独的狼群,我们比狼群还要孤独,我们只渴望鲜血,只渴望肉体,只渴望死亡。

约翰·狄克森·卡尔亦是黄金三杰中的代表人物,号称密室之王,一生所写的七十多部小说中创造了五十多种从密室中逃脱的方法。我对于其的评价自然比阿加莎要高出许多,然而还未能达到奎因的水平。读者诸君倘若仔细研读卡尔的作品,便会发现其密室手法重复表现的居多,一般来说,一人多角、身份替换、时间错觉、和其在“密室讲义”中所提出的各种方法便是卡尔所塑造的密室的基本方法了。虽然情节多变,但是改造所留下的痕迹依然很明显,实在令人怀疑卡尔在创新上的能力有限。所以,根本不用被“密室之王”这个虚名所吓倒。而在挑战卡尔的一系列作家和其作品中,被世人津津乐道的就是克雷顿·劳森的《死亡飞出大礼帽》了,然而该作品虽然被包装得很好,故事情节多变曲折,但是实在有点像是直接抄袭《三口棺材》的作品,尤其令人发指的是,作品中居然还有一个催眠诡计。要知道,在我的标准中,任何的类似方法都是不被允许的,比如催眠、瑜伽、读心术等等。

或许是我还留恋着人世间的事物吧,我在巨人殒命地点的附近盖了间简陋的草屋。白日,我就在草屋中将身躯浸泡在动物的鲜血之中,可是,我知道它们的鲜血没有人类的鲜血来得好;晚上,我就来到A山山顶,觊觎来自宇宙的力量令我更加强大和冷酷。

位列黄金三杰之中的推理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我亦不喜欢。女性通常被当作是情感细腻的,然而克里斯蒂的作品对于凶手的心理分析在我看来是粗糙和不到位的,只是按照自己想当然的假设去做出设定,若非阿加莎的作品数量众多,又还有几部作品亦开创了一种新的模式,阿加莎很难和奎因比肩。不过,纵使是她所赢得赞誉的作品,比如被阿加莎迷列为其作品第一名的《无人生还》,在我看来,也不过如此,甚至远远比不上一些不知名的作家的作品,而书中所施展诡计,也早已被用烂了,根本不足以撑起一部推理小说。另外,我之所以讨厌《无人生还》,便是因为奎因正是由于阿加莎先写了《无人生还》,从而放弃了类似场景的创作。倘若是奎因来写,必然比阿加莎要高出许多。接着,纵然是人们认为意外性十足的《东方快车谋杀案》,我亦是早早猜对了真相,属于愚弄读者的类型。而更让我看不惯的是阿加莎行文那拖沓之风,没有意义的话占了全书十分之九之多,令人生厌。而大部分小说所叙述的案件也多符合其女性作家的特征,根本没有神秘性和恐怖性可言,就算其标注“血淋淋的谋杀案”的《波洛圣诞探案记》,在我看来,也过于小儿科了,尤其是其单调的诡计设定,线索也给得太明显,我很怀疑是否有人没有猜出作案手法。总之,阿加莎比之奎因要降好几个层次。

这样的残酷而平静的日子,在几个月后结束了。一群人类来到了这里,并且建起了一个小小的村落。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我组合起我完美身躯的日子近了。

对于国外的推理小说作家,我最喜欢的是埃勒里·奎因。我喜欢他那精确得令人讶异的推理成分,而其他作家从来就没有一个达到奎因的高度。号称拥有七重解答的推理演绎的巅峰之作英国作家安东尼·帕克莱的《毒巧克力命案》,我始终无法称赞。单从解答的数量看来,这部作品绝对前无古人,但就解答的质量看来,奎因的国名系列、字母系列的大多数作品都要远远超过它。当然,这也反应了世人一种惯于被夸大之词给唬住的奴隶般的虚伪心理。

然而,在这个时候,我依然不能体会和我一样缺失身体部位的小阿索德们的想法,我依然不知道他们为何需要将身体拼接完整。

推理小说只不过是一个简称,本格推理小说才是它的全名。对于那种社会派、冷硬派、悬疑派、间谍派,我都嗤之以鼻。它们根本不能算是推理小说,而应该划入一种另外的类别。不过,芸芸众生最为喜欢的却非纯正的本格派,这虽令我无比遗憾,但是考虑到大众作为社会的依附物和产品这么一个身份定位,我就不得不接受了。

这样的残缺的生活,不也挺好的吗?

然而,现实生活中的芸芸众生尽是如此的悲怜和毫无创造欲望。在现实所发生的凶案中,我体验不到任何的快感。我在失望之余,便发现了推理小说这片宝藏。

这时,没有头部的我,居然还能感觉到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滑落的酸楚感觉。我第一次意识到,面对着陌生而朴实的人们,我这个百分之百的恶魔居然也会产生同情和怜悯的心态。

不过,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我所理想的结合,这就是神秘难解的杀人事件。凶手出于狂热而疯癫的目的,或许是被死神的华丽而残酷所深深吸引并犯下杀人之罪,这种故事长久的徘徊在我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我渴望我有一天也亲身经历这种热血沸腾的灰暗时刻。因为我认为,凶案的产生是最理性和最疯狂的完美结合品,尤其是一件复杂而巧妙之极的杀人事件,凶手就是数学家和疯子的双重附身。我既渴望遇见,又真的渴望犯下一件真实的、残暴的、完美的、精妙的凶杀案,来满足我这已经积压了过多时间的内心的冲动。

这是为什么呢?不是如我所想的那样,我已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鬼了吗?我为何还会为了不相干的人的死亡而动容呢?死亡,亦不是我最喜欢的事情吗?

我无法再继续忍受下去了,我得去找到一片适合自己入葬的地方,然后在那里默默的等待自己的死亡。等待死亡,对于我来说,也自有美妙的地方。对于垂死的呻吟和冰冷的尸体,我有一种特殊的嗜好。那种东西,对于我来说充满了各种强烈的魅力和吸引力。我渴望亲近死神,死神是将人带离苦海和深渊的慈悲的化身,死神也是美艳和神秘的绝对化身。我喜欢看着美好的东西覆灭,在挣扎和扭曲之中,这种美艳就会格外的释放出来,令我得到一种在其他情况下无法得到的满足和战栗。然而死亡对于我来说,既渴望它快点到来,又害怕它将我充满活力的精力统统带走。我企望在如死亡般的战栗中体验生命的狂热和活跃,这种天堂与地狱的结合正是我一生所祈求的。

我能瞥见,那群缺了腿部的小阿索德们正在虎视眈眈。他们在每个夜晚都到达山巅,汲取暗夜的魔力,准备和村庄中的人们决一死战。他们要夺取他们的躯体,然而人们却一无所知。

然而没有一个人能使我真正的走出生命的苍白和荒凉,纵使是我所深深爱慕着的女性,她又能理解我多少?在仅有的几次记忆之中,我仿佛瞧见了我的未来和末日。正如占星术所预言的,我的头部有异于别人,导致了我和别人难以融洽,我再继续和别人交往下去,恐怕也会带给别人伤害和致命的毁灭吧?

我必须阻止他们,我必须阻止恶魔的行径。我的“头脑”中忽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我不由得为自己的善良想法而感到惊讶。我这是怎么了,面对厌弃和毁灭你光明前途的直立动物,你为何如此的为他们而担忧?并且为了他们,还要阻碍恶魔的喜悦的行动?

那是女性神秘而完美的身体,巨大的细致的身体,在夜幕之下,漂浮在浩渺的星空,大雨狂风都侵不了她,周身的星座在闪闪颤栗,不仅一切有生命有灵性的,连那空气中的顽石、荆棘中的草木都为她而仰视而惊慕。我以她为一位无所不至无所不能的神人,就是这样的崇拜之心,可使我暂时的脱离以往的深入骨髓的悲荒。

我无暇自己思量自己的想法,因为恶魔就要开始行动了。

那是每一个幼年的男子都会拥有的美丽的向往的吧!尤其我这样一个赋有才华的、有幽默感的却也同时忧郁的、奔放狂热的却也同时冷酷失意的,一个专心致志的充溢爱的人,让这自觉醒悟的女性的美欢乐的缠身,这是自然的。就如同虽有孤寂的伴随,但在我的意志中也总会有这样的完美的躯体,可以去引领着我,或许就一会儿能够走出孤寂。这就足够了!或许,持久的孤寂仅为了换回这短短的一瞬间的美感?

我身为恶魔,当然知道在满月之时,恶魔的力量将被发挥到最大。虽然这群恶魔为数不多,但是面对毫无防备的人们,他们必然有着一举歼灭的把握,然后就可以美滋滋的享用我们久违的人类的鲜血了,或许从中还能找寻到适合自己残缺部位的肉体!

在我的心中,曾受过一次严重的创伤,那是对于一个完美的覆灭而产生的悲痛欲绝。之前的每个暗夜、每个寂静的令人飘然的时候,我心中便可以解脱于丑恶和罪行,挣脱于孤独和寂寥,释脱于秘闭和幽深,而真正欢喜的去领略一种女性的神圣的春光。

我无法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人们都在压抑自己,他们活得如此困惑和艰辛。然而他们还一边在指责我们,说我们逃避困难、逃避责任、逃避挫折、逃避损害、逃避我所不欲之物、之人、之事。然而,伪善的却是他们,我除了想要按照我内心自然产生的愿望去生活之外,别无他求。这为什么如此艰难?

在他们行动的满月之夜,我用自制的武器和他们作对。被惊醒的村民都尖叫着四处逃散。嚎叫着的恶魔似乎在抱怨,为什么同类之间还要相互阻拦呢?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感觉我在内心上,和人类近,和恶魔远,虽然我就是一个没有头颅的怪物。

那个时候,我所感知的世界,是那般的绝望无助,再也没有拯救的可能,那是一片的杀戮和歧视,对于物质上的无比贪婪和对于精神上的漠视和欺辱。可是,人活着,是需要意义和价值的吗?无数的行尸走肉游走在我的身边,令我感到恐惧和不安。人心不古,个人成心将人类勒令着走向一个单一的目标,那就是成为一个傀儡的玩偶。然而自由,由你才创生了美,由你才创生了永恒,由你才创生了生命,如果没有了自由的权利,哪里存在美?哪里存在永恒?哪里才存在真正的生命?

没有村人受到迫害,羸弱的恶魔们在我的力量下退避三舍。但我知道,他们依然躲在不远的地方,随时准备进攻。我的内心偏向着无辜的人类,我无法让阿索德去杀戮他们。

然而,我却始终一直牢牢的生活在巨大的沉思、巨大的疑问之中,我那郁郁寡欢、自傲复又自卑的性格屡屡令我孤独寂寞。我总是在酣畅的欢乐之后持续着孤僻的思考,而随之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悲哀之中。或许在庄周那无涯的想象、弗洛伊德那自剖所带来的解脱中我才能完全放开自己,使自己不要沉沦入那无边无际的自我忏悔和自我惩罚中。我,便是唯一能了解我自己的人,我的沉默使我的内心炽热如火,可复又煎熬着我。

在这场战役之后,星空对于我的影响似乎开始变大,而且向着杀戮的方向发展。有好几次,我都纵容阿索德们去袭击人类,不过在我的威慑下,去攻击的魔鬼的数量不足,被人类顽强的驱逐了。

我所不期望的就是被那些被别人牢牢控制住的人所控制住,我不希望成为下一件产品,更不希望自己成为别人的模具。在这异常痛苦和漫长的阶段,引领我走向自由和宽广的是来自中国的一位大哲——庄周——他的言论。在看了他的痛快淋漓的文章之后,我渐渐的感到在我心中盘横了十几年的阴霾一下子统统的消散了。对于别人的冷漠我也发自内心的去嘲讽他们,从而获得短暂的快乐和安宁。

可是,总有一天,恶魔们会发现我的心已经开始停止跳动,我已经不再顾及人类的死活,我已经逐渐的走向我人生的终点和我嗜血恶魔的开端。倘若,他们全体发动攻击,那么这群直立动物将毫无希望的被全部杀死。

在我最初的十几年间,我和人世的隔膜越来越深,几乎达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境地。人们向我这个异类投来了讥笑和嘲讽的目光,就算是养育我的父母,作为一种低俗野蛮的叫作“人类”的食肉动物,也仅仅存在相互利用的关系。由于世界大战的缘故,他们的作为人类的理想无不落空,他们投身于盲目而无止境的战斗和逃亡中,逐渐的将自己的不朽意志消磨殆尽。在我眼前的,就是两头充满虚荣和欲望的野兽,他们因何而生下了我,那只不过是因为两性之间的欲望,而正因有了我,他们便不费吹灰之力般的学会了操纵人的诀窍。可我,我并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工具,或者像某些不知廉耻的高官厚爵的人所宣扬的为了社会的进步、人类的发展而努力,人类和社会在我的眼里都只不过是一场可耻的笑话罢了。人们的目光和语气越冰冷,我的内心就越坚强。就因如此,我和人类的距离越来越远,在这段时期,我时常一个人沉醉在我所编织的光怪陆离的精神世界中,和世俗默默的做着抗拒。

今日,我还残留着一点点的善意的人性。我写下我所经历的事情,是想告知这群人类,让他们快快的撤离这片满伏危机和死亡的地方。

在我的内心中,亦没有想过我和芸芸众生之间会产生什么确实的情感和需求。就算是每天和我生活在一起的父母,我的内心对他们也生疏得很。我只是感到,我和他们均是维持这个由人类创造出来的复杂程序——社会——中的微小零件,虽然微小,但若出了问题依然会引起大多数人的不快。我们的关系就是零件与零件之间的推动运行的关系,换言之,就是一种为了使人类社会不走向崩塌而紧紧连起来的链条。我认为,人类社会是最为呆板和毫无创造力的一部臃肿之极的肮脏机器。就像在动物面前吊起食物诱使它拼命前行那般,在人类面前的食物则是金钱、权利和美色。无数原本拥有非凡创造力和顿悟力的人们就沉沦在其中,为了那些在化学反应和流水操作中产生的既不华丽也不难看的东西而葬送了自己的百年。人们所津津乐道和所欲所求的竟然全是这些东西,无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最低劣的兽欲罢了。在我所知道的哲学家中,我对于弗洛伊德有着一种天生难改的喜爱,我认为他的理论就是我自身的理论。人类时至今日所宣扬的理性主义和献身精神,无不是对于人类作为动物所急需的一种兽欲的变态满足。我认为,人类这种羸弱的生物,唯一有别于动物的地方就在于人类有着虚荣之心。对于人类来说,生存不外乎也就为了食物和性欲之上的满足,而这颗乖戾的虚荣之心又要求人类做出某种有别于兽类的行为。于是各种披着理性和进步精神的言论就纷至沓来。对于这些行为,弗洛伊德均有细致的描述和揭露,我也不屑于再多讲。总之,若然没有了天生的创造力和想像力,我们人类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而当代社会所最着力执行的首要计划,便是扼杀这种本能,而将人类扭曲地从精神的最后战地中拖拽下来,堕入兽类的领域。

万一,我的人类之心已经完完全全的变成了恶魔之心,那么我也无法阻止他们了。或许,我也会变成他们一样,取你们身上最有力量的一部分,组成我们的恶魔合体。那个时候,巨大的阿索德将重新复活,统治这个世界,人类的末日也要真的到来了。

我从童年起就表现出一种对于神秘事物的强烈的渴望。出于这种向往,在我五六岁乃至三四岁的时候我就莫名的想要摆脱家人和社会的束缚,那个时候,夜空的群星和深山中的兽鸣是我最为喜欢的。我经常在父母已经沉沉入睡的时候,不知被哪种神秘力量所吸引似的,来到一片潮湿而肮脏的地方,仰头望着夜空,我想找出群星的秘密。那片地方虽然很肮脏,但我却非常喜欢,因为在那种混合着泥土和污水的地方,居然还生存着许许多多无比美丽和无比怪异的生物。它们无不比我所在日常生活中见过的要更加的吸引人。有的生物的背脊上凸出一排锋利的刺骨,而这种装饰,我仅在书本上才看见过。还有的浑身长满了错乱的羽毛,还有的两只眼睛要比它们的头颅更加的大。这些诡异异常的生物只有在夜幕下才能看到,我猜测它们也是在膜拜群星,觊觎从星宿之间获得某种非凡的力量吧。那个时候,我与这些丑陋的生物的距离反而要比我和人类的距离近得多。

我不信宗教,不是基督教徒,也不是天主教徒,更不信佛教的轮回之说。或许我是个道教隐士吧!我不想在临死之期进行告解和忏悔,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的命运。对于我所干下的事情,我始终无怨无悔,我无法指责我个人,只能慨叹命运对我施加了魔咒,令我变成了魔鬼。

我的头脑全然不比别人更加聪明,有时我甚至觉得我无法理解这么多芸芸众生的想法。我无法依照众人的要求来做一些我所不喜欢和不认可的事情。所以,根据占星术上的指示,我拥有的特别的头部并不是指我的智力上的出色,而是指我的意识形态和思维上的异常。或许这种异常在别人眼里就是一种疯狂和崩溃的表现吧。

所以,这不是为我自己所写的小说。我纪录下我成为恶魔的经过,是想让人们小心,是想让人们意识到自己所犯下的罪孽。没有人类的罪孽,也不会有恶魔的复苏。我希望,它被人们看到,并且互相传阅,你们将会了解到这个世界的最阴暗的真相。那个时候,有没有希望,就要看你们自己的了。

根据一位叫作岛田庄司的推理作家所作的说明,像我这么个在四月二日出生的人,其身上有别于别人的一部分应为头部。然而事实却远非如此。

我已经无法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杀戮的冲动,无法抑制住自己内心的蠢蠢欲动的嗜血的冲动。我这回,可是真的被恶魔附身了,而这个恶魔的名字就叫作阿索德。

这个叫作阿索德的恶魔在十几年间一直盘踞在我的体内,我曾试过无数种方法想要把它驱走,然而却毫无用处。十几年间,我的活力和青春业已被它所吸走,残留的只是一副老朽的空壳。这或许就是我的宿命。

平成十六年(西元二〇〇四年)二月十六日梅泽

我被恶魔附身了,这个恶魔的名字叫作阿索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