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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细亚号特快列车

“白痴,别乱说!”

“亚细亚号的事儿没有他不知道的。很多数字也都知道哦,也可以告诉大叔你哦。”

年纪最大的孩子虽然训斥了弟弟,但没有露出不满的表情。

坐在对面的弟弟骄傲地插嘴道。

“我爸爸在满铁工作,所以我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多。弟弟还小,听不太懂爸爸的话。”

“我哥很厉害的!”

他像小大人儿似的耸耸肩。

“大叔不怎么了解呢。你呢?”

“不过,大叔应该都知道吧。像是‘亚细亚’的最高时速是一百一十公里啦,‘新京’到大连一共七百一十点四公里啦,运行时间八小时二十分啦,等等。”

年纪最大的男孩子看着濑户问道,眼中熠熠生辉,看表情似乎已经把濑户当成了同伴。

说完,他偷偷看着濑户的脸。

“大叔,你了解亚细亚号吗?”

看起来,这孩子想在弟弟们的面前出风头。这些话肯定会让他很有面子吧——

突然变这两个简单的魔术有两个目的。其一是让孩子们成为自己的同伴。另外一个目的,就是将被人不小心看到的塔罗牌——苏联间谍留下的证据——从这些孩子的记忆中抹去。凭借一己之力找到的硬币留下的印象更加深刻,会令之前的记忆模糊。

“你弟弟说得没错。你知道得真多啊。也教教大叔好不好。”

濑户背着孩子们偷偷松了一口气。

濑户对年长的男孩说着,看了一眼他们那不负责任的母亲。看来两位女士的话题一时半会儿聊不完了。

那是“满洲国”发行的小额硬币。本身并不值钱,但是孩子们仿佛得到宝贝般,死死地攥在手中。

“以前,从‘新京’到大连要坐十二个半小时呢。”

“就当是这次旅行的纪念品吧。”

年长的孩子直视着濑户的眼睛,得意地说起来。

濑户一本正经地说道。

“当时的满铁特快列车是白鸽号,平均时速是五十六点一公里。之后每年提速,昭和五年的时候,从‘新京’到大连的时间是十一个半小时,昭和七年就缩短到十小时五十分钟了。一共缩短了一小时四十分钟。这样的话,平均时速就是六十四点七公里。就算是这样,还是有比白鸽号更快的火车。那就是从东京到神户的东海道本线特快列车燕子号,平均时速是六十六点八公里。白鸽号怎么也跑不过燕子号。”

“这些硬币归你们了。”

“真正的鸽子也飞不过燕子呀。”

孩子们连忙把手伸进兜中,翻出了不知何时出现的硬币后欢呼起来。

最小的表弟笑嘻嘻地说道。

濑户像是思考问题似的皱皱眉,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对孩子们做了一个掏裤兜的动作。

“为了跑过东海道本线特快列车燕子号,满铁尽全力开发了这列亚细亚号。”

每当他拿出一枚硬币,孩子们就会更加吃惊。

哥哥果断地忽视了表弟的话,接着说道。

濑户把手伸过桌子,从坐在斜对面那个最小的男孩耳后取出一枚硬币,然后从坐在对面的男孩衬衣领子里摸出一枚,最后他从邻座男孩面前的杯垫下夹出一枚硬币。

“由于亚细亚号采用了流线型车身,速度一下子提高了。最高时速一百一十公里,从‘新京’到大连只需要八小时二十分钟。算下来的话,平均时速就是八十四点二公里,比燕子号的时速快十五公里呢。亚细亚号就成了‘东亚第一快车’了。”

孩子们看得目瞪口呆。

“棒棒的!”

接着,他的手掌又从左边平移到右边,桌子上另外三枚硬币也消失不见了。

弟弟瞪大了双眼喊道。他应该听了很多遍,每次都会觉得“(我哥记住了这么多数字)棒棒的”吧。

起先有三枚硬币消失了。

“亚细亚号不仅仅是东亚地区速度第一的列车哦。”

手掌从右到左贴着硬币平移。

当哥哥的对弟弟的称赞百听不厌,得意地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

一共六枚硬币。

“‘亚细亚’的所有车厢都安装了冷暖空调。这也是‘东亚首创’‘东亚第一’。‘满洲’的夏天气温超过三十五摄氏度,冬天低得有零下四十摄氏度。对于在大陆运行的满铁来说,保持车内一定温度和湿度的空调是一直以来的课题。而且,列车高速运行时,车窗无法打开。因为煤烟和沙尘会从打开的车窗中飞进来。在满洲更是严重。所以,亚细亚号的车窗打不开,为了保持车内一定的温度,所有车窗都是双层玻璃。”

濑户把塔罗牌放进口袋,拿出硬币,在桌上排成一排。

听着男孩成年人般的说话口吻,濑户的嘴角悄悄浮现出一丝苦笑。

不难想象,孩子们很快就会觉得无聊了。

恐怕这孩子是在复述他爸爸的话吧。

外面是一望无际的黄色荒野,一直延伸到地平线。高粱地和荒凉的原野时而交替出现,单调至极。无论什么时候往外看,几乎都没有什么变化。

他的“在满铁工作的父亲”应该是开发亚细亚号的技术人员。男孩并没有完全理解父亲的话,然而,能正确记住艰深的专业用语和详细的数据,非常了不起啊。

濑户露出一丝苦笑,望着窗外的风景。

濑户想起了一件事。

两名女性相对而坐,看上去像是孩子们的母亲,她们聊兴正浓。从讲究的打扮来看,应该是出身富裕家庭的主妇。从侧面看,她们相貌相似,大概是两姐妹吧。许久未见的二人沉浸在谈论近况中。在亚细亚号上不会迷路——她们这才放心由着孩子们乱跑吧。

全部车厢安装了最新型号的空调。

年纪最小的孩子转过身,默默地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张桌子。

最近,它成了人们的笑柄——当事人自然笑不出来——空调发生了故障。满洲发售的所有报纸应该都刊登了这件事,弄得尽人皆知。如果是这样的话……

“你们家大人呢?”

值得一试。

濑户耸耸肩,巡视四周,反过来发问道。

濑户突然“啪”的一声拍了下巴掌,引起了孩子们的注意。

“很抱歉,叔叔我不是魔术师。只是喜欢变魔术而已。”

“这回让叔叔考考你们好不好?”

“大叔,你真的是魔术师吗?”

他看着这几个男孩子,说道。

年岁居中的男孩子隔着桌子探出上身,小声问道。

“比亚细亚号更快的是什么?”

“大叔。”

“如果在下一站奉天站下车,比你们更快把信送到大连,该怎么做呢?”

年长的孩子壮着胆子走到濑户身旁坐了下来,让他的两个弟弟在对面坐下。看来年纪较大的两个孩子是亲兄弟,最小的那个是他们的表弟。

“大叔,你没听到吗?”

孩子们相互看了看,用眼神交流了一下,诚惶诚恐地从桌子后面走出来。也许是因为乘坐亚细亚号列车的缘故,他们都穿着半袖白衬衣和藏蓝色短裤的“出客衣服”——犹如俄罗斯传统套娃一样。

坐在濑户对面的二弟愣住了,大声喊道。

濑户把一度“消失”的塔罗牌变了出来,对孩子们招了招手,指了指身旁的空位,示意三个孩子过来坐。

“我哥不是刚刚说过嘛,亚细亚号可是东亚第一快车呀!怎么可能比它更快呢!”

只好让他们顺从地成为同伴了。

“白痴,倒是你才应该动动脑子呀!”

无论找什么借口,被人看到自己的真面目也着实不妙。这样下去,不知道他们会在什么地方说些什么。与其如此——

男孩的哥哥责备道。随后,他像个小大人儿似的托着下巴,昂着小脸看着濑户,小声说道。

虽说他正在思考如何应付行踪不定的苏联间谍,但在短时间内呈现出无防备状态,的确也是自己失误了。尤其是让感觉不到杀气的孩子们穿过打开的意识网,靠近自己。

“也许不是火车吧?”

从那时起,濑户就留下了这个坏习惯。

他见濑户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这下子就能在弟弟们的面前保住颜面了。

在D机关的训练中,有职业魔术师给学员上课,展示专业的魔术技巧。大部分技巧都被学员们一眼识破——不仅如此,魔术师在变扑克和硬币时的独特手法,也被学员们如法炮制,甚至比专业魔术师的藏牌手法更加利落。看得授课魔术师目瞪口呆,垂头丧气地走了。

“我知道!坐飞机!”

看来自己下意识地用手指藏了牌。

弟弟又喊起来。

濑户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飞机肯定比亚细亚号快多了!”

三个小孩子的视线都集中在濑户的手上。

“……明明是亚细亚号比飞机快呀。”

濑户回过头,只见桌旁有三个男孩子半露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最大的孩子十岁左右,另一个八岁,最小的孩子大约五岁。眼睛又黑又圆,都剃了光头,看来是日本的小孩子。他们容貌相似,应该是兄弟或表兄弟吧。

最小的男孩子插话道。当他发现大家的目光“唰”的一下集中在自己身上,他不禁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继续说道。

那是小孩子的脸。

“我见过。前些日子,我跟着爸爸一起坐亚细亚号,看见它和一架红色的飞机比赛谁更快。后来,飞机渐渐追不上了,落在后面看不到了。”

哦不,还有第三个。

“说谎!怎么可能。因为……”

两个。

“嗯,这也有可能。”

3

车窗玻璃上浮现出白净的脸。

哥哥的话让弟弟目瞪口呆。

亚细亚号的车窗玻璃上忽然浮现出结城中佐的一袭黑影——转瞬即逝。

“亚细亚号最高时速是一百一十公里,低空飞行的小型复叶机可能比不过亚细亚号。”

这该如何是好?

“真的吗?”

濑户抬起头,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满洲”风景暗自问道。

弟弟难以置信地问道。

对方是利用检测不出的毒药进行暗杀,将死者伪装成心脏停搏而死的职业杀手。

“再说,去哪儿坐飞机呢?”

“去死吧,叛徒。”

哥哥皱着眉头,瞪了满脸呆相的弟弟一眼。

手拿钱袋的倒吊男。

“在下一站奉天站下车的话,换乘飞机很麻烦啊。还不如直接坐火车,可以更快到大连。”

少女施以一礼后退下了。濑户又把塔罗牌拿了出来。

“你说的也是呀。”

“请稍等。”

弟弟轻易地放弃了刚才的说法。

濑户报以微笑,大致浏览了菜单后,点了一杯“亚细亚鸡尾酒”。和其他乘客点了相同的东西,就不会引起注意了。

孩子们似乎都想不出其他答案了。

亚细亚号餐车的女服务生全部是金发碧眼、身材高挑的俄罗斯少女。这是在亚细亚号运营之际,满铁为了“营造国际气氛”而提出的聘用条件。据说,满铁干部特地赶赴哈尔滨举行面试,不仅考核外表,还要求应聘的少女们“家世清白”,录用条件是“会说日语”。少女们身穿绿色连衣裙外加白色围裙,受到乘客的一致好评。

三个孩子纷纷看向濑户。

濑户抬起头,看到一位服务生打扮的少女拿着菜单,歪着头看着自己。

濑户双肘抵桌,双手在面前交叉。

“请问您点点儿什么?”

“交给你们个任务。”

盛夏时节一身黑,鸭舌帽压得很低,看不清楚样貌。那个黑影从莫罗佐夫要去的盥洗室方向走了过来,立刻进入一等特别包厢关上了门。从时间上推断,这个人很可能在盥洗室和莫罗佐夫相遇了……

他像结城中佐那样压低嗓音说道。

瞬间,脑海里闪过那个映在手镜中的黑影。

“如果你们能顺利完成任务,叔叔就告诉你们答案。”

那是哈尔滨等北方地区贩卖的“海鸥”牌纸卷烟。这种卷烟的烟嘴比烟卷长一倍多,因此烟民戴着厚厚的手套也能吸烟。南边的大连一带几乎没有这种牌子的卷烟。而吸“海鸥”牌卷烟的人几乎都是俄罗斯人——

三个孩子连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刚才路过一等特别包厢前,他闻到了似有若无的烟草味。

濑户招了招手,让孩子们凑在一起,悄悄地把任务的内容告诉他们。

濑户想起一件事,不禁皱了皱眉头。

4

在这附近吗?

杀害莫罗佐夫的凶手如今还在这趟列车上。

濑户在一等座车厢和二等座车厢相连的通道上停了下来。

莫罗佐夫的尸体还在卫生间。他把门关上了,用笔尖从门外上了锁。这样还可以争取一些时间。

他抬起头,眯起双眼。

距离到达奉天站还有两个小时。

脑海中回忆着亚细亚号的设计图,毫无偏差地“透视”出藏身于车顶嵌板内看不见的地方。

濑户看了一眼手表,确认时间。

在嵌板里有无数蜿蜒曲折的细管。

这种倾向渐渐朝日本政客和普通民众渗透,因此也没法笑话一切以共产主义优先的苏联人。

濑户的目光顺着复杂的管道看去,突然定格在头顶的某一点上。

无论是哪种观念,只要能在其发挥有效功用时加以利用就可以了。“归根到底,所有的历史不过是场骗局”,将错就错就是了。然而,如今的日本军方死守陈规,把皇国史观作为国家利益摆在首位的人数不胜数。简直是本末倒置。军人一听到“天皇”二字就不再动脑子了,真是不可理喻。

没错,就是这里了。

如今的日本军人热衷于皇国史观,并对此深信不疑。“日本是万世一系的天皇所统治的神国。”这种说法的起源暂且不提,把它当作独一无二的国家形象供上神坛是最近几年的事情。对抗欧美帝国主义等列强主张的“扩张文明空间的必然性”,而提出“时间轴的正统性”的唯心国家观——只是为了维护日本在亚洲的权益编造出来的苦肉计罢了。

濑户的唇畔浮起一丝微笑,转了转挂在小臂的手杖。

濑户弹了弹手中的牌,自嘲般地笑了。

在新京事务所上班时,濑户总是随身携带一根时髦的藤质细手杖。它看起来华而不实,徒有其表,实际上却装着钢质的内芯,是件得心应手的防身武器。当然,如果不小心打到了人或物品就会立刻穿帮,但是对于濑户而言,维持这种程度的演技所需要的注意力,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重点在于,这伙人和如今的日本军人还真是一丘之貉啊。

之所以想到这个作战计划,是因为刚才那个男孩子的一番话。

对于坚信这种理念的苏联间谍,间谍之间原本的较量自然行不通了。

“亚细亚”是东亚第一辆所有车厢安装冷暖空调的特快列车。

不为共产主义革命事业而生,就为共产主义革命事业而死。

空调采用的是蒸汽喷射式制冷法。

苏联间谍为了保护共产主义革命成果——实现劳动者人人平等的社会——不惜杀人。无论暴露了间谍身份还是变成任务失败的丧家犬,他们都无所畏惧。

这项由美国开利工程公司研发的技术,从火车头传送而来的蒸汽进入“蒸汽喷射器”,通过降低内置的水压气化降温,从而提供冷气。

思想、信仰、信念、意识形态……无论哪种定义,对于打着“理想”旗号的苏联间谍而言,利害取舍、得失算计都不适用。

关键在于每个车厢和包厢都配备了这种“蒸汽喷射器”。

正是如此。

虽说可以照顾到乘客的数量和穿衣等细微之处,也正因为如此,前些天才会发生了奇怪的故障。

相比其他国家的间谍,苏联间谍有一个显著的特点,那就是“共产主义革命理想高于一切”。

在整辆列车之中,只有一等特别包厢的空调发生了故障。

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邦——苏联,是经过一九一七年的俄国革命后,于一九二二年建立的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

这个一等特别包厢位于一等座车厢之中,是亚细亚号中唯一的包厢,额定四人,但通常只坐两个人。

如果对手是苏联秘密情报机关SMERSH的一员,那就另当别论了。

那日,包厢里坐着关东军的“大人物”,带着在“新京”某处演出的年轻艺伎同行,就是所谓的“微服之旅”。空调出现故障后,封闭的包厢立刻变成了桑拿房。二人忍不住离开包厢,却发现其他乘客像平日一样,开心地吹着空调。可不巧的是,几个同僚的太太们也坐在一等座车厢中,正好看到两人从包厢中大汗淋漓出来的样子。

濑户在亚细亚号餐车的椅子上坐下,手中摆弄着那张“倒吊男”的塔罗牌,皱起了眉头。

关东军这位大人物羞红了脸,暑热与怒火交加,于是喊来了列车长,高声大骂起来。

这回可麻烦了。

——赶紧给我想办法!这破车算什么亚洲特快,分明是非洲特快!

间谍的存在本身就是非法的,与法律法规、伦理道德等毫无瓜葛。但是,无论是敌是友,在死了人的不利情况下,如需冷静地计算后果(暴露间谍的身份、苦心经营的谍报网遭到破坏),必然也成为间谍间的一种较量。原本应该是这样。但是——

这位大人物五短身材,袒胸露乳,秃头上汗如雨下。

“如何在不露出自己底牌的情况下,得知对手手中的牌面”——在暗中进行不为人知的交锋才是间谍之间的较量。

一直忍着笑的一等座乘客们闻言不禁哄堂大笑。车厢内立刻炸开了锅,笑声久久不散。最后,这件事登上了“满洲”的大小报刊。

*

男孩的话提醒了濑户。

这群拥有高度自尊心的学员抱着同样的想法聚集到了一起。

杀害莫罗佐夫的凶手如今还在这趟列车上。

——这种程度的训练,自己一定也能完成。

可疑之处就在于那名从过道离开,和莫罗佐夫擦身而过的黑衣人。那个黑影自从进了一等特别包厢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包厢前的过道上还残留着特别的烟草味儿,大概是俄国人……

他们知道结城中佐曾经也完成了这些训练。

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包括濑户在内的所有学员都面不改色地逐一完成了这些考验精神与肉体的高强度训练。

既然如此,只好靠“桑拿房”让他们现身了。

虽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事实就是如此残酷。

濑户盯着天花板上的一点,再次眯起了双眼。

彻底依靠自己的头脑来思索问题,置身绝地时只能依靠自己的精神和肉体。

他已经将亚细亚号的设计图熟记于心。对于间谍而言,事先调查接头地点、建筑物构造及周围情况是基本功——这可是保命的前提条件。无论接头地点是建筑物还是交通工具,都需要事无巨细调查一遍。

有时会让学员们衣冠整齐地在冰冷的水中游泳,之后彻夜不眠地赶往指定地点,还要把前一天记得分毫不差的复杂暗号像日常用语一样脱口而出;有时甚至被注入吐真剂后,接受严苛的审讯训练。

哪怕他希望亚细亚号停车,也可以办得到。但是,闹出太大的动静对自己以后开展间谍活动十分不利。也许还会正中敌人的下怀。

D机关的训练异常苛刻。

一等特别包厢专用的“蒸汽喷射器”安装在车厢过道的天花板中,被濑户画上了隐形的记号。

濑户将这次经历与遭受的耻辱一起铭记在心。恐怕其他的学员们也会被结城中佐指出自己从未注意的弱点,受到打击之余也有机会接受现实吧。

不需要制造大型事故,只要让喷器口稍稍偏移一点儿,原本应该冷却的高温蒸汽反而会被加热。二十分钟不到,狭窄的包厢内就会升温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在谍战中疏忽大意的话,结果只有失败。

只需要对天花板的某个位置毫无偏差地刺穿式攻击。

对于濑户而言,这可是他最为拿手的项目,反而更容易招致失败。他认为自己擅长击剑,因此在无意识之中疏忽了赛前准备。结城中佐调查了濑户在牛津大学的经历后,看破了击剑是濑户的“隐形弱点”,才故意在击剑比赛上碾压了濑户的自信心——

这和击剑的窍诀毫无二致。

濑户对击剑拥有绝对的自信,却遭到体无完肤的打击。

濑户环顾四周,确认周围没有任何人。

训练的意图已经明了。

他把手杖转了半圈,让手杖大头朝下,在面前竖立。

结城中佐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礼。

濑户默默地向他点了点头。

如同击剑比赛开始的信号。

濑户察觉到向自己投来的视线,抬头看了过去,发现结城中佐幽暗无光的黑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濑户凝神静气。

比赛全部结束后,濑户摘下护具,气喘吁吁。不仅是身体上的疲劳感,还有精神上感受的屈辱。

蓄力的手杖正准备一气呵成地刺出去,突然背后传来“嘎吱”一声,列车长室的门开了。

之后,无论换了多少对手,濑户在每局三场的比赛中都没有拿下任何一局。

濑户不禁紧皱眉头,轻声咋舌。

难道这是针对自己一个人进行的训练吗?

他回头一看,黑色制服、黑色帽子的列车长扶着门,大惊失色地看着自己。列车长的黑色双重翻领上系了蝴蝶领结。为了“营造国际气氛”,亚细亚号的列车长和餐车那些俄罗斯少女一样,首次采用了“欧美风”的制服。

他不禁恍然大悟。

濑户移开了瞄准天花板的手杖,转了半圈恢复原状。

难道……

“您在做什么?”

结城中佐在下一个对战方耳边悄悄传授机密。

列车长迷惑不解地边说边走向濑户。

当困惑不解的濑户看到了某个情景时,不禁“啊”地小声喊了出来。

“请您出示车票。”

看来对方提前对濑户的动作进行彻底的研究,并做了充分的针对性练习。只能这样想了。但是,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说着,他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

无论进攻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的。左手特有的独门剑技完全无效。对手冷静地避开濑户的再三攻击,伺机挑剑发起猛烈一击,战胜了他。

濑户轻轻耸了耸肩,从西装的内置口袋中拿出了装有车票的信封。这是按照正规程序购买的车票。查不出任何重要信息——

他重整旗鼓,再次发动进攻。

列车长从濑户手上接过信封,正打算打开,忽然愣在当场。

(怎么可能……)

他把拿着信封的手慢慢举到面前。

但是,对方轻易地躲开了这种不合常规的攻击,反而切实击中了濑户毫无防备的有效部位。

细小的针刺入了制服袖口与白色皮手套间的皮肤中。

戴上护具行礼之后,濑户突然发起攻击。这是他惯用的充分发挥左手优势的奇袭战术。

列车长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濑户。

第一场比赛。

一直被黑色帽子挡住的脸暴露在光线下。圆睁的双眼中是浅灰色的瞳仁。

他对此不屑一顾。

“不可能……为什么你……”

既然可以打赢英国人,怎么会打不赢日本人呢。

他吃力地说着。

再加上他发明的不合常规的独门剑技,几乎无人能敌。尤其是趁初次对战的对手疑惑之际使出的“穿刺”。

眼珠一翻。

他是罕见的左撇子。

这位身穿列车长制服的苏联暗杀者,犹如断了线的木偶一般颓然倒地。

濑户的强大是有原因的。

5

按照原计划,濑户礼二乘坐满铁特快亚细亚号,抵达奉天站后下车。

比赛过后,当他们看到护具下那张东方人的脸时,不禁一脸错愕。发觉是被看扁的东方人打败时的一脸呆相,看着就让人心里痛快。

他在站台上走着走着,看到那些孩子透过车窗,向自己招手。濑户笑着对他们招了招手。可惜车窗没有打开,听不到彼此的声音。

濑户的攻击毫不留情。通常他都会瞄准要害、一击而中。受到濑户猛烈攻击而气绝晕倒的人不在少数。

在餐车上认识的这三个孩子目的地是大连。

无人忽视肉体上遭受的物理性暴力。

距离大连还有五个小时的车程。

濑户在击剑比赛中,把这伙人全都打趴下了。

看来他们又要继续忍耐这段无聊的旅程了。

无论在哪一方面,濑户都觉得不输给那些家伙。但是,暂且不论他的公开身份,英国学生本就当濑户是傻瓜——不,是从心底里认为濑户就是傻瓜。在彬彬有礼的英国绅士面具下,他们根本看不起一无是处的东方人。大部分英国学生都分不清日本人、中国人和朝鲜人。对于他们而言,日本是个“远东地区不知底细的国家”,日本留学生无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和他们“毫无瓜葛”。

想到这里,濑户露出了一丝苦笑。

在英国牛津大学留学时,濑户从未在击剑比赛中落败。

不过,等他们抵达大连,就不会那么无聊了吧。

——这次一定可以轻松取胜了。

列车从奉天出发,在到达终点大连前还有两站。其间,如果列车长迟迟没有现身,一定有人会察觉出异样。每个经停站点都有铁路通信装置。待亚细亚号抵达大连,就会有一队警察上车。发现尸体之后,所有乘客在录取口供前应该都无法离开。这会成为孩子们千载难逢的经历——

宣布训练内容时,濑户悄无声息地低下头,唇角挂上若隐若现的笑容。

届时,他们会发现两具尸体。

作为训练的一环,D机关即将举行击剑比赛。

一具是苏联驻“满洲”使馆二等书记官安东·莫罗佐夫。另一具则是亚细亚号真正的列车长。

*

真正的列车长在列车长室中遇害身亡。

在将“杀敌或死于敌手”作为天职的军队中,结城中佐否定死亡的思想是彻头彻尾的异端邪说。正如箱子中腐烂的苹果会让周围的好苹果一起烂掉一样。陆军高层那些人并非无缘无故地厌恶结城中佐。拜其所赐,起初D机关几乎没有拿到预算,只得把旧日军用的旧鸽舍改造成“谍报人员培养学校”。

当身后传来列车长室的门被打开的声音时,濑户就是为此皱眉咋舌的。

“灰色的小矮子”——这是间谍的理想状态。

濑户预测到苏联间谍——SMERSH的暗杀者——会乔装打扮成列车长。但是,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杀手为了得到真正的列车长制服,杀害了列车长,并潜伏在列车长室内。毫无疑问,这是为了除掉莫罗佐夫,让列车长的伪装派上用场。

让自己变得毫不起眼,彻底成为不会引人注意的影子。

最初让濑户感到疑惑的是,他在莫罗佐夫颈后发现针孔的时候。

一旦遭受怀疑,任务就失败了。

从“新京”坐上亚细亚号的时候,莫罗佐夫非常惊慌失措,自知因背叛了祖国将要受到惩罚。关于SMERSH的传闻,肯定也有机会传到身为领事馆二等书记官的他的耳中。毫无疑问,莫罗佐夫的惊慌失措正是来自SMERSH的暗杀威胁。

平时,最受人瞩目的“事件”就是杀人。不仅搜查机关会出动,还会一直被社会上的好奇视线所关注。结果,间谍的伪装一定会露出破绽,秘密也会顺藤摸瓜地被公之于众。涉案的间谍会暴露身份,或是招致人们的怀疑目光。

尽管如此。莫罗佐夫的伤口却位于颈后。也就是说,他让某人从身后靠近了自己。接头地点是盥洗室,角度各异的三面镜子正对着门的方向,不存在任何死角。倘若镜子中映出可疑人物,应该能引起莫罗佐夫的警觉才是。

对于间谍而言,“杀人”也是最坏的选择。

另一方面,和莫罗佐夫擦身而过、回到一等特别包厢的乘客,穿了一身不合时宜的黑色服装,头上的鸭舌帽压得很低,还用外套的立领挡住了脸。一眼看去就是个可疑人物。

在间谍面前只有任务。

如果这个人就是SMERSH的杀手,莫罗佐夫不会让他从背后接近自己。

彻底否定自我陶醉和顾影自怜。

因此,杀害莫罗佐夫的人不是一等特别包厢的乘客,而是另有其人。

结城中佐环视着学员,说话时不带丝毫感情。

想到这里,濑户给餐车里认识的三个孩子布置了一个任务。

“在绝境之中,自杀是最简单的选择,但最终得到的也不过是自我满足而已。自杀所得到的战果为零,甚至是负数。你们的任务是活着带回情报。所以,无论在多么绝望的情况下,都不能放弃活下去的可能性。只要心脏还在跳动,就一定把情报带回来。你们都给我记住了,死了的间谍和任务失败的丧家犬没有什么两样!”

寻找杀害莫罗佐夫的凶手拿走的报纸。

在D机关的训练过程中,濑户无数次听到这句话。

——目标是报纸的日期。

——死是最坏的选择。

濑户在餐车的白色桌布上方和孩子们凑在一起,小声嘱咐道:

为了让他们铭刻于心,训练进行得十分充分。

“如果发现有人看的不是今天的报纸,就告诉叔叔。不过,绝对不要让那个人发现你们哦。”

对于单独行动的间谍而言,任何一个细微的失误都会让自己命丧黄泉。

莫罗佐夫拿的报纸上,有一些文字被涂上了特殊的透明墨水。用特定波长的光照上去,文字就会显现出来。这种从报纸上选取文字做成暗号的传统方法相当费时。对于莫罗佐夫这个门外汉而言,他不可能用当天的报纸做暗号。应该只有最外面那张是今天的,里面夹着以前发行的报纸。

无论是哪种行动,通常都要求学员们完美执行。

来餐车的路上,濑户观察过乘客们拿的报纸,却没有发现目标人物。在车厢反复搜未免惹人怀疑,又不能全凭瞎猫碰到死耗子撞大运。

必修课有医药、心理、物理、化学、生物等最前沿的知识。此外,召集了服刑的名偷、开保险柜的专家、魔术师、舞蹈老师等在内的各色人等担任教师,教授一些军人根本不可能学习的知识,甚至还有专业牛郎勾引女性的实战课这种奇怪课程。

不过,如果是坐车坐得无聊的孩子们,就可以在车厢里跑来跑去。跑多少次都没有问题。

正如结城中佐所说,D机关的训练涉及方方面面。

三个孩子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陆军教育机关灌输的军人意志不过是‘无条件服从命令’和‘杀敌或死于敌手’而已。换句话说,就是‘放弃自我思考’和‘反社会性无条件具象化’。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一旦离开战场便毫无用处。所以,他们不适合执行日常活动中的间谍任务。单独行动的间谍和军队中服从上级命令行动的军人有着天壤之别。不如说,间谍活动只有在社会中接受过高等教育、拥有开阔视野的人才能执行。”

他们发现坐在三等座车厢的俄罗斯男子,拿着一张旧报纸看得津津有味。濑户还从孩子们的口中得知那名男子的穿着。他穿着白色的衬衣和外套,黑色的裤子。最大的男孩观察得更加仔细,看到了那名男子的黑色上衣里子。听到这里,濑户已经确定暗杀者是如何接近莫罗佐夫的了。

结城中佐在招揽的D机关学员面前冷冷地断言。

在行驶中的亚细亚号上,身穿黑色双重翻领系有蝴蝶领结,戴白色皮手套,头顶压低的黑色帽子,并且用日语打招呼的人,任谁都会觉得这是列车长。暗杀者趁莫罗佐夫一时大意,从后面刺入了毒针。

——接受日本军人教育的人根本干不了间谍。

但是,和餐车上的女服务员不同,亚细亚号的列车长都是日本人。在众多日本乘客中,俄罗斯杀手日语再怎么流利,也伪装不了太久。暗杀地点只能选在车厢之间的通道或是盥洗室中。化身列车长的杀手极有可能一直潜身洗手间,等待莫罗佐夫出现。

结城中佐逆风而上,凭借一己之力建立了D机关,其后取得了令人瞠目结舌的成绩,才把周遭的风言风语压了下去。

杀害莫罗佐夫后,杀手必须立刻变装成乘客。为此,他才会反穿外套,把蝴蝶领结、白色皮手套和带有满铁标记的帽子塞入外套中,若无其事地回到车厢。

不少陆军干部都口吐怨言。

“披着羊皮的未必都是羊。”

——军方的重要机密怎么能交给外人。

这是间谍这行的老生常谈了。

——土包子做得成什么大事。

在莫罗佐夫之前遭到杀害的另外两个线人,一个在餐厅吃饭时倒地不起,另一个死在自家门前。恐怕暗杀者是伪装成侍者和快递员接近他们的吧。很少有人怀疑身穿制服的人。暗杀者变装成“透明人”接近背叛祖国的“犹大”们,将他们一一铲除。杀手甚至每次都留下炫耀杀人行径的塔罗牌,都没有招致怀疑。

因此,D机关在成立之初,就遭到了陆军内部的强烈抵触。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太成功了。

自古以来,日本军队就有一种习俗,把军人称为“我们”,蔑视军外人士,并称其为“那些家伙”或“土包子”。这种倾向在陆军最甚,他们无条件地尊崇着那些从陆军幼年学校进入陆军士官学校,最终毕业于陆军大学的优秀学生,把招募他们进入参谋本部作为军队的方针。结城中佐却提出了不同的方针,从普通大学中物色人才,将其培养成间谍。

骄兵必败。

结城中佐建立的陆军秘密谍报人员培养学校——通称“D机关”——日本陆军史上前所未有的特殊组织。

SMERSH的杀手下意识地如此认为,所以才会循规蹈矩。这恰恰和濑户往日那种“在击剑上从未落败”的傲慢如出一辙。

据传他是日本帝国陆军间谍中的传奇人物。

一般来说,间谍不会重复使用相同的手法超过三次。

结城中佐。

第一次重复使用可以当作偶然,第二次就无法以偶然做借口了。

连这点儿自信都没有,又怎么能在这个男人手下当间谍呢。

这可是间谍行当的常识。重复三次就会被视为必然。若是被人破解了手法,进而采取防范措施,那么等待你的只有失败一条路。

当然做得到——

参透了这些,剩下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濑户”看过资料,抬起头,唇畔绽放出一丝笑意。

在一等特别包厢中闭门不出的奇怪的黑衣乘客,恐怕就是女扮男装的俄罗斯舞女。在这次交易前,濑户对莫罗佐夫又做了一次彻底调查,发现他对那名俄罗斯舞女非常着迷。正是因为这位舞女,莫罗佐夫才成为濑户的线人。莫罗佐夫打算用苏联内部的绝密情报换得巨款,带着心上人从大连经由日本逃亡到美国。

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苏联杀手在洗手间窥探到莫罗佐夫和女扮男装的舞女聊天的情形,趁莫罗佐夫落单时,装成列车长和他搭话……

做得到吗?

除掉莫罗佐夫这个“背叛祖国的犹大”后,暗杀者发现自己还能完成另一项任务。

顺着桌子把资料滑过来的那个人,在逆光中犹如一道黑影。

那就是在亚细亚号上杀死从莫罗佐夫手中得到情报的日本间谍。

——分毫不差地记住。一旦遭到怀疑,间谍生涯就结束了。

虽然那个舞女是个外行,但装扮也太奇怪了。苏联暗杀者见状,决定反过来利用这一点。

任命“新京”任务之际,他才拿到“濑户礼二”的资料。从这个人的身世到人际关系、学历、特征、兴趣爱好、服装及饮食喜好等,方方面面的情报事无巨细地记载在那份厚厚的资料当中。

对于间谍而言,佯动是一种习性。

在“满洲国”利用情报贩子,维持并管理情报网是一件非常复杂且十分困难的任务。既不能惹人注目,也不能像特务机关那样搞阴谋。间谍的高超能力绝不是他们能相提并论的。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从阴谋中诞生的新国家“满洲国”,国内外不断滋生各种歪理。在国际社会的一致谴责下,日本被迫退出国际联盟。“满洲国”内各方势力混杂,成立的公立搜查机关泛滥,展开了激烈的地盘争夺战。各国间谍趁虚而入,如同夜晚的魑魅魍魉一般蠢蠢欲动。

现在,日本间谍的注意力应该都集中在那个可疑人物身上了。趁机从背后靠近,用毒针一击致命——如探囊取物般轻而易举。

把秘密情报弄到手,经过分析后,在复杂的情况中选择最优选项指定方针并执行——这才是真正的谍报活动。和那种无视现状、通过自导自演的拙劣闹剧制造出既成事实的阴谋恰恰相反。

而且,对于苏联暗杀者而言,还有一个有利条件。

但是,真正的间谍活动是与关东军特务机关的谋略截然不同、恰恰相反的。

最近,“满洲”的所有报纸都刊登了亚细亚号一等特别包厢的趣闻。那个包厢的空调设备发生故障,空调房变成了桑拿房。这件事人尽皆知,日本间谍应该也知道才是。那个日本间谍一定会在一等特别包厢专用的空调装置上动手脚,逼迫包厢中的乘客现身,进而确认身份。

不可思议的是,如今日本的政治家和参谋本部不仅追认了这个现实,而且开始鼓吹“满洲是日本的生命线”,甚至还出现一群不懂装懂的家伙口出狂言,称赞“关东军特务机关是谍报机关的楷模,他们才称得上是日本的间谍”。

为此,只要在车厢过道天花板上的管道喷嘴上稍动手脚即可。等日本间谍实施破坏时出其不意地痛下杀手——

当时的日本政府以及陆军参谋本部的方针是“不扩大中国战线”,同时也反对占领“满洲”。关东军忽视本国方针,“运筹帷幄”,炮制既成事实,强行创造出一个和政府与军方的方针截然相反的“事实”,也就是“满洲国”。

“成功”即险途。不知不觉之中,他又开始自负了。

然而,这一系列闹剧都是关东军特务机关自导自演的。据传,作为导火索的铁路爆炸事件也是关东军一手制造的。这是当时人尽皆知的传闻。

事先被对方知晓自己的招数,是无法在拥有同样技巧的对手面前取胜的。

以柳条湖铁路爆炸事件为契机,日本关东军在“满洲”(中国东北)展开军事行动,很快占领了“满洲”全境。第二年,即昭和七年,“满洲独立建国”,随后,清朝末代皇帝溥仪在“满洲”称帝——

对于这个“三次成功形成定式”的对手,将计就计易如反掌。

昭和六年。

夺走亚细亚号列车长制服并伪装的苏联间谍,把正要破坏空调装置的濑户逮个正着,要求其出示车票。这是十分正常的。人们对身穿制服的人的一言一行容易放松警惕。暗杀者打算在还车票的时候给濑户致命一击,却被濑户抓住机会,在递出信封时刺杀了对方。

“满洲”原本就是伴随阴谋而生的。

——假设对方拥有和自己相同的技巧,一定要考虑如何先发制人。

在“满洲首都新京”收集情报——这就是濑户身为间谍的真实面目。

濑户只是把在D机关学到的知识活学活用了而已。

旁人看到的只不过是伪装成“濑户礼二”的假面具而已,甚至连这个名字都是假名。

濑户在站台上停下脚步,从口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暗杀者藏起来的东西。

在“新京”事务所负责制作“让世界了解满洲”的宣传册。这家事务所位于车站前广场附近租借的建筑中,濑户每天按时上下班。一头长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身穿素色西装,头戴软帽,小臂上挂着手杖,每每遇到熟人,都会亲切地和他们打招呼。如此一来,大概没人能想到濑户是日本帝国陆军的高级军官,更不会有人怀疑他是日本陆军间谍了。

那是一根可藏于指缝之中、带针的小吸管。管壁柔软,把针刺入目标后,轻轻用力就可以把吸管中的液体注入目标……

2

“大东亚文化协会满洲分部办事员”——这是濑户的正式身份。

濑户也有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东西。

其间,任何人都无法下车。

苏联和日本的谍报机关同时开发出同样的道具给本国的间谍使用。这原本没有什么奇怪的。这种东西——就如同魔术一样——只要有人发明了新手法,那么几乎可以认定全世界有数十人也想到了同样的手法。因此,把开发出的最前沿的科技尽可能小型化是势在必行的。每个国家的想法都如出一辙。

距离奉天站还有两个小时左右。

问题在于滴管中的液体。

亚细亚号疾驰在“满洲”的旷野中。下一站是奉天。

苏联暗杀者手中的滴管里应该是可以将死因伪装成心脏停搏、难以检测出的毒药。因此,必须回收仔细检验。可是,濑户手中的滴管里——

濑户丢下莫罗佐夫的尸体,独自离开卫生间,在盥洗室的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衣服,若无其事地走上走廊。

濑户把瘫倒在地的假列车长——就是那名苏联的暗杀者拖到列车长室,从外面上了锁。

也就是说,暗杀者还在这趟特快列车上。

留了活口。

莫罗佐夫是在亚细亚号离开四平街站后遇害身亡的。

濑户用麻醉药麻翻了他。在到达终点大连之前,杀手都不会醒过来。

这是以“铲除间谍”为目的的苏联秘密情报机关,名字取自俄语的“SMERT SHPIONAM”(间谍去死)。该机关的全貌笼罩在层层迷雾之中。

苏联秘密谍报机关SMERSH全员身份成谜,犹如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能掌握的情报几乎为零。

SMERSH。

这次,SMERSH的其中一员特地前来和自己接触,怎么能放过这个获得情报的机会呢?

能利用检测不出的毒药伪装成心脏停搏致人死亡,并且每次都留下代表“背叛”和“死亡”的塔罗牌。毫无疑问他们都死于“SMERSH”之手。

在大连上车检查的警察中,会混入D机关的人。他会趁乱抢在其他搜查机关前,控制住SMERSH的暗杀者。不管是当事国苏联或是其他国家的间谍,绝对都不会有所察觉。

这一次绝非偶然。

“呜呜——”亚细亚号独有的汽笛声在奉天站回荡着。

那就是在三个人的尸体上都发现了塔罗牌,而且牌面图案都是“倒吊男”。

这是它准备出发的信号。

如此一来,死去的三个人又多了一个相同点。

濑户已经取回莫罗佐夫死前所拿的报纸。这个让莫罗佐夫断送性命的苏联情报,他已经通过解读暗号解开了。对于濑户而言,即使手中没有密码本,也能轻易破译……

濑户眯起双眼。

亚细亚号慢慢驶出站台。

此牌意指“犹大”,就是那个“出卖耶稣基督的叛徒”。

十分准时。

塔罗牌上描绘着男子手握钱袋的图案。

濑户抬起头,看到那三个孩子紧紧贴着亚细亚号的车窗玻璃看着濑户,生怕错过他的一举一动,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那是一张塔罗牌。在占卜时常常使用的牌型。牌面则是——“倒吊男”。

濑户不由得扑哧一下笑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夹着卡片,从口袋中抽了出来。

孩子们出色地完成了濑户布置的任务,找到了埋头看旧报纸的乘客。濑户按照约定,揭开了那个谜题的谜底。

濑户站起身,忽然发现莫罗佐夫的上衣口袋中有张卡片,好似故意让人发现般露出一截。

——比“亚细亚”更快的是“白鸽”。

看来此地不宜久留。

孩子们听到这个答案后,愣了一下,立刻气鼓鼓地表示不服。

濑户抬起头,左顾右盼。莫罗佐夫离席时本应一直拿在手里的报纸不见了。

“什么嘛!这算什么答案啊!”

看来是无法检测出的毒素啊。

“大叔,你没听到我哥的话吗?”

濑户在检查莫罗佐夫尸体的时候,发现其头部有一处不易察觉的伤痕,看上去像是被针扎过的痕迹。如果不仔细检查,根本发现不了这处伤口。

“白鸽号还没有燕子号快呢!亚细亚号的平均时速比燕子号还快十五公里以上呢。它们仨不是白鸽号最慢吗?”

莫罗佐夫是第三个。

濑户摊摊两手,止住了抗议声。随后,他又招招手,让孩子们凑过来。

濑户没有见过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这二人都是濑户的可用财产——苏联内部情报的贩卖者。

“此‘鸽’非彼‘鸽’哟。你们看。”

死因都是心脏停搏。

他小声说着,慢慢打开了挡在胸前的双手。

第一个人在餐厅吃饭时突然倒地不起,第二个人被人发现倒在自家门口。

孩子们挤成一团,向濑户的手中看了过去,“啊”的一声喊了出来。

乍一看这就是死因。没有任何疑点。就算尸体解剖恐怕也会得出这个结论。但是,两个月以来,濑户身边连续有三个人发生了相同的情况。这就另当别论了。

濑户竖起手指,要孩子们安静下来。

心脏停搏——

“谜底就是信鸽。”

没救了。莫罗佐夫的右手紧紧抓住衬衣的左胸处,仿佛惊恐万分似的双眼圆睁。

说着,鸽子就在孩子们的面前消失了。濑户穿的正是带有柔软的口袋,能够装运鸽子的鸽用外套。这个魔术并不复杂。

他伸手确认着倒地不起的莫罗佐夫的脉搏。

孩子们仿佛成了被豆子打了的鸽子一样,看得目瞪口呆。

濑户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是否有人下套,一边从门缝溜进卫生间。

信鸽飞行的平均时速是六十公里。

“门内有人倒下”是间谍常常设置的陷阱。总是有人急着一头扎进陷阱,从而丢了性命。自己可不能重蹈覆辙。

平均时速超过八十公里的亚细亚号通常跑得更快。

濑户快速地环顾四周。

不过,濑户的问题是“如果在下一站奉天站下车,比你们更快把信送到大连,该怎么做呢?”

只见莫罗佐夫倒在卫生间的地板上。

在顺风的情况下,受过训练的信鸽飞行平均时速超过一百公里,有时可达到一百五十公里。这个季节算上风速的话,就可以得出从奉天到达大连,信鸽更快抵达的结论。

濑户握住门把手,轻轻推开门。

作为“被陆军嫌弃”的D机关,在成立之初不仅没有足够的预算,连使用的建筑都是用废弃的旧鸽舍改建而成的。

盥洗室旁的独立卫生间关着门。门上的显示牌写着“无人”二字。当列车开过铁轨的间隙时,卫生间的门被这轻微的震动震得咔嗒响。

旧鸽舍。

濑户慢慢地转过头。

这里曾经用于饲育研究军用信鸽。成为D机关的活动据点后,曾经在此养育的信鸽们飞了回来。结城中佐禁止学员们驱赶信鸽,命令他们把饲育信鸽当成训练任务。

濑户只好暂时走出盥洗室,观察周围的情形。左面是一等座车厢,右面则是二等座车厢。包括走廊在内,哪里都没有人影。当然,无法排除莫罗佐夫穿过二等座车厢,去前面餐车的可能性。

被日军当成“没有显著成效”而放弃的信鸽们,出人意料地活跃在欧洲战场上。随着监听盗取电信通信技术的进步,反而增加了使用信鸽的机会。德国进攻法国时,先下达了“饲育信鸽者格杀勿论”的禁令。可见他们有多担心信鸽会泄露情报。

可是,莫罗佐夫不在盥洗室。

在结城中佐的指示下,D机关开始饲养鸽子,把它们训练成信鸽,在世界各地也秘密修建了许多饲育基地。

在一等座车厢与二等座车厢之间的通道上有两个并排的洗脸池。按照事先约定,他们本应在水池旁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装作素昧平生、偶然同坐一趟车的乘客,打个招呼,聊聊家常,以此互对暗号,确认彼此身份再交换情报。

“满洲”是个遍布间谍和阴谋的地方。

濑户走过特别包厢,向盥洗室走去。

以所有电信通信都会被监听为前提。

特别包厢的房门紧闭,看不到里面的样子。

暂且不提其他国家的间谍,单说要抢在“满洲”各色搜查机关之前,控制住晕倒在亚细亚号列车长室的苏联暗杀者,就需要特殊的通信手段。

濑户瞬间觉得不对劲,皱了皱眉头,立刻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站了起来。

比如,信鸽。

嗯?

濑户站在准备出站的亚细亚号一旁,取出藏在外套口袋中的信鸽,让它站在手指上。

他看到从盥洗室方向走来一个纤细的身影,鸭舌帽压得很低,与莫罗佐夫擦肩而过。明明现在是盛夏时节,那人却穿了一袭黑衣。他打开亚细亚号上唯一一间一等特别包厢的房门,走了进去。

孩子们贴在车窗上的小脸不约而同地泛上红晕。即便隔着双层玻璃,也能想象到他们的欢呼声。

濑户慢慢地叠好报纸,用藏在掌心的小镜子确认身后的情形。

濑户把信鸽举到面前,确认它的状态。

……十八、十九、二十。

它刚刚吃饱喝足。绑在腿上的信筒是最新型号,对它不会造成太大负担。羽毛顺滑,颜色明亮。

这是间谍的原则。

濑户想起了某个场景。

如果两个人相继行动,很容易给周围的人留下印象。要尽力避免惹人注意——

前几天,他临时要去看看鸽子们的情况,刚转过建筑物的一角便站住了。

五、六、七、八……

鸽舍前的空地上有人。

濑户一边看着面前打开的报纸,一边缓缓地数着数。

那人是个瘦高个,右手戴着白色皮手套,用拐杖支撑着倾斜的身体——

这是事先商量好的暗号。

是结城中佐!

莫罗佐夫拿着叠好的报纸,走向盥洗室。

神出鬼没的他忽然现身,背对濑户而立,仿佛在眺望令人愉悦的天空。

待亚细亚号出站行驶达到一定速度后,莫罗佐夫站起身,回头看了看,脸色依然苍白,身体却停止了颤抖。看起来他已经下定决心了。

可是,他为什么会在这儿呢?

从“新京站”出发一小时二十分钟之后,亚细亚号准时停靠在四平街站,停靠该站四分钟后,再次平稳出站。这里是专门为经停列车补给水和煤炭的车站,几乎无人上下车。

濑户满腹疑惑,顺着结城中佐的视线望向天空。

莫罗佐夫不知道濑户的样貌。不,其实就算他见过濑户,像他这种没有接受过间谍训练的普通人,也无法认出乔装后的濑户。因此在接头时,双方根据事先约定的接头暗号确认彼此的身份。

在辽阔的天空中,有一个小小的物体正在飞行。

于是,濑户在指定日期亲自搭乘了亚细亚号。

是信鸽。

莫罗佐夫在报纸上同时还用暗号指定了交易地点,即满铁特快亚细亚号。

恰巧有一只携带情报的信鸽飞回来了。它一路上不吃不喝,带着百公里以外的人托付的任务飞上天空,路上形只影单,完成危险的旅途飞回来了。大部分的信鸽在回来的时候,都会形容消瘦,有时还会受重伤……

莫罗佐夫同时开出情报对价,以“联系电话”的形式一起登报。如果不是在转换暗号时弄错了零的个数,从开价的金额来看,这是一份极其重要的秘密情报。

结城中佐伸出胳膊,把手举过头顶。

“十分重要、万分紧急。”

信鸽立刻从天而降。

在“满洲”发行的英文报纸《满洲日报》的寻人启事中,刊登了某人的名字。这是事先决定的紧急联络方式。

扇动翅膀减速飞行的信鸽落在了结城中佐的手指上。宛若——

三日前,莫罗佐夫联系濑户。

濑户摇摇头,唇畔绽放出一丝苦笑。

从此以后,濑户以金钱作为交换,从莫罗佐夫手上秘密获取了苏联的内部情报。

信鸽就是信鸽。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真相了。说起来——

濑户接近了为哈尔滨夜总会舞女神魂颠倒的莫罗佐夫,起初用金钱和美言进行拉拢,之后用威逼利诱控制了他——用他们的行话来说就是“榨干他”。

濑户马上想起另外一件事,不禁眉头紧皱。

大约半年前——

毫无疑问,结城中佐十分优秀,优秀到让这群极其自负、不甘人后的学员咋舌的地步。在结城中佐的率领下,D机关的情报收集能力也凌驾于他国的谍报机关之上。

那名男子名叫安东·莫罗佐夫,是苏联驻“满洲”领事馆的二等书记官。

问题在于D机关得到情报之后。

这不是等于到处宣扬“我就是叛徒”吗?

最近,濑户总觉得自己千辛万苦搜集的情报没有发挥其应有的作用。“满洲”的局势仍处于单方面的恶化中。

濑户的目光回到报纸上,暗自咋舌。

比起搜集情报,如何利用到手的情报更加困难。

白痴。

可以想象得到结城中佐在思想顽固的陆军高层中孤军奋战却收效甚微的情形。间谍活跃在和平时代,一旦开战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他从“新京”上车,一直坐立不安,脑袋不停地左右摇晃,伸到走廊上的茶色鞋尖也无意识地不断敲击地面。

濑户耸了耸肩。

在濑户的前两排,靠走廊的座位上坐着一个中年白人男子。圆脸,身材微胖,干枯的灰色头发稍稍有了脱发的迹象。棕色眼珠、长鼻子,具有典型斯拉夫人的样貌特征。那名男子身着整齐的灰色西装,看上去似乎是在制衣店定做的,用料也不错。

唉,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尽力而为了。

濑户礼二端坐在位于特快列车末端一等座中段的座位上,一边做出翻阅报纸的样子,一边向前方迅速瞟了一眼。

站在手指上的信鸽歪着脑袋,盯着濑户。

从哈尔滨到大连约九百五十公里,虽然中国大陆各地战火纷飞,但该特快依旧准点运行,曾经一度令以伯纳比为首的英国考察团惊叹不已。

他伸出手,高举过头顶。

1

满铁特快亚细亚号从“新京”准时出发。

——飞吧!

亚细亚,公元前八世纪前后,古代腓尼基人称爱琴海以东为“asu”(即“东方”“日出”之意),称爱琴海以西为“ereb”(即“西方”“日落”之意)。后接拉丁语尾缀“ia”,构成“ASIA”一词。

随着濑户的指示,信鸽扇动有力的翅膀,向着晴朗的夏日天空振翅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