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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话兜防不胜防

“各国各习不错,但对于不同国家的使臣采取不同的态度就不对了。贤者无厚薄,正者无左右。请问毋大人,前两日周国使臣在此朝堂上,是否也和在下一样遭遇如此质问?”

“呵呵,各国各习,别人深居不出自有他的道理,你我似乎都无资格追其究竟吧。”毋昭裔断然回道。

“周国使臣入蜀境后便遭遇不明人物刺杀,意图似乎是要阻止他们见到蜀皇。事情发生在我蜀国境内,所以我们是想调查清楚,何人该对此事负责,给周国使臣一个交代。”赵崇柞沉声说道,又将矛盾转在了南唐和大周之间。

终于问到在成都这几天的情况了,不过此时萧俨已经想好措词,不慌不忙从容应对:“出使之务,官家有三事,敬蜀皇之尊,传我皇善意,交两国盟好。趁出使之便,私下也三事,访故亲好友,品风土人情,游大好山水。此常情惯例各位大人都应该知道,有出使经历的更有亲身体会。我南唐使队到达蜀国后的所为所行都是符合此惯例常情的,却遭遇两位大人的繁细盘问。而与我同住一驿的大周使臣却完全违背惯例,深居不出,却不知几位大人可曾详析其动机原委?”萧俨不但将话说得和球一样圆,在最后还顺势将球踢了回来,同时将大周使节也一起挂带上,这就仿佛连续给毋昭裔砸去了三重波浪。

“赵大人果然是尽职之人,辖下之事绝不苟以形式,在下佩服佩服。正好,与我同来的顾子敬大人在瀖州遭遇刺杀,刺客所遗物件显示其与蜀国也是有关的。赵大人是否能顺便也将此事查个究竟,也给我们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萧俨根本不随着赵崇柞改转方向,而是直盯住蜀国不放。

“内务官员却行外使之务,恐怕不只是督促礼仪那么简单吧。而且萧大人和顾大人到我蜀都之后,交际、访查繁忙,拜会之人也有许多是内臣、偏务,却不知道两位大人又是如何知道这些人的?”毋昭裔从容以对。这是一种外交手段,当遇到不便回答的问题时,那就直接跳过,反以问题让对方疲于应付。

就在两边言语交加针锋相对之时,突然外面有传报太监高喊:“南唐有信使求见,吾皇允见否?”

话说到这里,蜀国朝堂上的众多官员都已经觉出,这个萧俨不是善与之辈。他虽然外表看着唯唯诺诺、有问必答,但是每句话都是沉稳中带着反击。虽不像大周使臣那样嚣张,却是步步为营,毫不退让。

孟昶任由萧俨与毋昭裔、赵崇柞一番舌战,是因为心中有事、思绪旁走。突然听外面传报有南唐信使求见,一下醒悟过来。

毋昭裔眉头微皱,因为萧俨这个问题真的不好回答。不管是从顾子敬内务参事的角度去解释,还是从他在瀖州顶户部监行使促成提税的角度去解释,都有欲盖弥彰之嫌。会让对方觉得蜀国朝廷正密切关注着南唐朝廷的细节情况,甚至会让对方误会刺杀顾子敬之事是蜀国官家谋划。

他先是赶紧侧身对身边大太监悄声说句:“带信使至御书房候见。”然后站起身来,朝下面众大臣说道:“今日与唐使萧大人一见甚是欢愉,得知唐皇元宗不吝盛情与我交好,是我蜀国大幸。本该亲自与萧大人把酒言欢再议长久利益,只是朕身有不适,不能勉力。就委托毋大人替我了,宴设鹤翔殿,你们一定要将萧大人招待好。”说完之后,挥袖示意退朝,然后转身便往殿后走去。

“毋大人所言不错,此顾子敬正是彼顾子敬。不过他只是一个内务闲职官员,安排做我副手只为提醒在下此行在细节上不要失去礼仪。却不知毋大人又是从何处知道他的?”思量一番后的萧俨及时反问一句抓住先机。

萧俨并没有在意孟昶说了些什么,从刚才外面传报“有南唐信使求见”起,他的脑筋便纠结如胶释解不开。自己明明就是元宗亲派使臣,而且就在蜀国都城,有何关要行文应该先交自己,再由自己转交蜀皇才对。怎么会有信件绕开自己直传蜀皇的?这要么是发生了什么紧急大事,才会以最直接的方式径入蜀宫递交。但就算这样的话,那蜀皇也该当着自己面接见信使,为何要避开自己?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封信件并非南唐官方行文,而是某个人的私下密信。能让蜀皇立刻退朝私下接见的信使,遣他而来的人绝非一般人,送至的信件也绝非一般信件。对了,这是否和自己此行兼带办的事情有关?想到这里,萧俨的心中微微一颤。

萧俨此时却是另一番思量,自己刚提到顾子敬,毋昭裔就出现这么大的反应。而且从他话里可以听出,他们对顾子敬的情况非常地了解。世宗安排顾子敬顶补户部监察前往瀖州确定提税事宜的事情,其实属于一个南唐上层才知道的决策,但是现在看来西蜀方面完全掌握其细节原委。而顾子敬是元宗李璟的内参,平时不以任何官职出现在公共场合,所行之事也都是隐秘不宣之事。但是蜀国官员却能对他如此了解,很明显他们在南唐有着很可靠的消息来源。而且从了解的程度来看,他们的内线很有可能已经深入到南唐较高层次的官员中。所以综合这种种现象,再加以细细推敲,可以看出顾子敬在瀖州被刺之事真就有可能像顾子敬自己推测的那样,是蜀国官家所为。

正在思量中,那毋昭裔和一众大臣已经过来,客气地请萧俨移步鹤翔殿同欢共饮。可此时的萧俨又哪有此心情,但碍于礼节只能强颜敷衍。待那酒宴刚一结束,他便立刻离开蜀宫。

“你说的是贵国皇上元宗身边的内参顾子敬?也就是在瀖州试行提税并促成南唐出入货物提税的那位?”毋昭裔立刻抓住重点追问一句。这是他没有想到的情况,在南唐使节队伍中竟然还有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但是使节进见行文中却没有提到他,进蜀宫拜见蜀皇的也没有他。这算什么副手,根本是混在使队中另谋他事的。看来“放话套”的做法见效了,南唐使队此行,意图绝非像他们自己说的那么简单。

招无测

“我此趟出使蜀国,我皇格外重视,所以为我配备的副手为内务参事顾子敬顾大人。顾大人先前是在瀖州任户部监察使,曾遭遇刺客行凶。幸亏预先得到消息,才逃过一劫。当时刺客虽然逃遁,但所有行动迹象和所遗器物都表明,此刺客应该是来自蜀国。听说江湖刺行之中一刺不成还会有二刺三刺,直至目标丧命。所以顾大人被遣至蜀境心有畏悸,这才出钱私聘江湖高手进行保护,否则不敢冒险出这趟差事。”萧俨说的基本是实情,并且还借此机会以盾易矛,反击赵崇柞,暗指蜀国遣刺客行刺顾子敬。

萧俨出了蜀宫大门,本来是想亲自赶到申道人处,询问解密字画的结果。但稍一转念立刻觉得不妥,现在突然有南唐来路不明的信使求见蜀皇,传递的信件也不知道是否和自己这趟所要办的事情有关。如果正好也是因为字画的事情,那么先前自己亲自去找申道人便已经不妥,如果现在再被撞上,那就更加干系纠缠了。

虽然时间很短,但萧俨却做出了果断的决定,说实话!现在不知道蜀国对自己使队的情况了解多少,所以最正确的应对做法是说实话。说实话,才不会被对方点破谎言或误会谎言,最终弄巧成拙。但实话归实话,却没有必要全说,一个真实情况往往可以掩盖很多更为真实的目的,而且有些实话甚至可以将责任和矛盾转嫁给对方或他人。即便接下来对方继续提出什么已经掌握的情况来,自己也都可以借口没想到或者以为没必要这些无法查证的虚言来搪塞。

萧俨改了主意,招手叫来一个贴身的手下心腹,让其拿着有自己私人印鉴的拜帖赶去申道人的解玄馆,询问所求事情有没有办妥。这样就算被别人知晓,也可以说是自己仰慕大德天师声名,让手下送拜帖以示敬意。而且可以借此一招,推说上一次亲自拜访并未见到大德天师。当然,他手下过去除了字画的事情,也是要将他的意图和申道人对上口径。

考虑的时间很短,大家全都盯视着萧俨等回话呢。

但还没等那心腹上马,一群白衣书生护着两架无篷滑轿从蜀宫大门奔出。前面轿子上是一个蜀宫的大太监,后面轿上的人满身风尘,显得疲劳又虚弱。抬轿的、护轿的虽是步行,却脚下如风,直奔解玄馆方向绝尘而去。

萧俨有些发愣,他根本没想到对方会提到这个问题,而且抓住的现象和关键点非常准确。萧俨脑筋飞转,他在考虑该如何回答。

“那些白衣人应该是大内高手,他们急急忙忙抬着的那两人是要往哪里去?不知道会不会是和刚刚到来的南唐信使有关?还有,会不会和自己求申道人所办的事情有关?”萧俨心中很是紧张,他从接到韩熙载委托之事时就已经心中打鼓,因为总感觉此事存有怪异。现在又有南唐信使密会孟昶,可见自己此行所要达成的几个意图中,总有一个牵涉十分重大。

没等萧俨回答,赵崇柞紧接着又问道:“而且据我们这几天观察,那些江湖高手的职责好像不是为了保护萧大人。看来他们有着比保护皇家亲遣特使更重要的任务,这任务会是什么呢?”

“大人,后面轿子上的人看着眼熟,像是我们金陵吴王府里当差的。他们这也是往解玄馆方向去的,难不成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事情?我快马加鞭,赶在他们前头见申道人一面就是了。”那心腹说完提马就要走。

毋昭裔打好主意后,朝赵崇柞使个眼色。那赵崇柞立刻领会,突然间转换话头,问出一个很直接的问题:“萧大人,你出使我蜀国,为何要携带许多江湖高手?”

“啊,吴王府,太子的手下?”萧俨心中一惊,不由心中暗自问道:“太子的手下被蜀王的近卫高手用轿子抬着急行,这其中到底有着什么关联?”

毋昭裔是个更精明的人,他已经看出萧俨是个官场老手,言语措词滴水不漏。就这样问下去肯定一无所获,所以必须改换一种问法。先直点要害,然后层层剥露。这在官府堂审和出使谈判的场合叫“放话套”。其实这个“套”和机关暗器中的“坎”、刺客行当的“兜”、行伍兵家的“阵”、江湖诡术的“局”是同样的意思。手段就是设置陷阱,目的就是让对手大意中招。就好比离恨谷色诱属中“掩字诱语”的技法,所不同的是“掩字诱语”还有声音、节奏、气息的辅助,而官家放话套则纯粹是在言语上耍招。

“算了,街市之中马匹跑不起来,反不见得比他们奔跑得快。而且就算赶到前面见到申道人,话还未曾说清可能就会被他们堵到,这样反而让人想法混乱。”萧俨阻止了心腹,满怀忐忑往驿站而去。

而南唐使队进入蜀境后一直整体行动,并且有蜀国军队引领。所以萧俨对毋昭裔和赵崇柞这方面的问话很有底气,言辞间矛来盾挡不露丝毫破绽。

但萧俨未曾顺利回到驿站,才过宫门大街,他便被小巷中冲出的一个人截了下来。

最初时萧俨有这样一种感觉,他认为自己和顾子敬这几天在成都城里一通忙碌:不是拜访各种官员,就是在市场上乱逛,然后还通过各种渠道攀上申道人。这种种做法或许会引起蜀皇孟昶和蜀国官员的误会和怀疑,觉得他们此行其实是有叵测意图的。但现在看来孟昶和毋昭裔他们对自己到达成都后的事情并不关心,而是将询问的重点放在自己出使队伍进入蜀境之后的动向。

小镇的夜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寂静。首先是旁边的那条河流,河水是由山上的溪水汇集而来的。白天还不觉得,到夜间周围全寂静下来后,那些纵横如织的溪水流入河的声响,以及河水往下游流动的声响,全汇作一片轻柔且连续不断的“哗哗”声,将整个小镇都笼罩住了。

萧俨是个精明的人,他在元宗面前为官这么多年,深谙官场外交的窍要。但是即便他这样一个官场老手,竟然也无法从毋昭裔和赵崇柞的问话里听出具体意图来。所以目前为止只能表现得唯唯诺诺、有问即答,顺着两个蜀国重臣的话头见机行事。

而今夜又显得有些特别,旁边的山林之间也不安静。这种不安静和平常时风起林动的响声完全不同,而是由时不时地夜枭惊飞、孤兽恐嚎和枯枝断裂声共同造成的。这些声响在持续单调的流水声中显得极为突兀。

于是接下来就全是由毋昭裔和赵崇柞与萧俨进行询问、交流。但是随着这两个蜀国的左擎右柱越来越追求细节的问话,萧俨开始觉得这种交流不像是对外国使臣的,倒像是在公堂上审问犯人似的。

秦笙笙很随意地坐在客栈房间里,很舒适的姿势往往可以更好地调节一个人的状态,让她可以更好地集中思想,运用自己的特长,捕获到更多需要的信息。秦笙笙的特长是杰出的听力,而在这个静夜之中,在一个别人已经布下的兜子中,在这个无法出去的小镇客栈中,能够安全获取到有用信息的最好途径就是听取。

从孟昶的脸色可知,他已经彻底对萧俨此行失去了兴趣。因为孟昶完全是另外一种意思,他希望萧俨的到来是与自己的好朋友李弘冀有些联系的。

齐君元也在房间里,而且更加随意地坐着。他双目半开半闭,那样子像是处于一种冥思的状态。

萧俨想都没想,斩钉截铁地回说:“没有”。

但实际上齐君元不是冥思,而是构思。秦笙笙听觉获取到的细微信息全部都转告给他,然后他用获取的这些条件构思画面,就像他在烧制瓷器胚件上描绘一幅颇具意境的图画一样。但此时构思的画面比瓷器胚件上画画更难,胚件上画画只需似是而非,寻求意境。而他此时却是在写实,尽量构思出与实际最相合的场景,然后再从这场景中悟出别人的意图,找出自己可利用的机会。

“来时可有人另带信件或口信?”

“响动由远而近,是在南面山林中,分布从东西侧横贯而来,两边呈直线对走。”秦笙笙悄声描述听到的情况。

萧俨则立刻表白澄清。他觉得自己携带字画求解之事是韩熙载暗遣,这件事情交接得比在皇帝宫殿之上还要隐秘,不会有外人知道。所以孟昶这个问题肯定是针对自己去找道士和顾子敬到处拜访的情况而问的。但他所有说明、辩解的话只是让孟昶皱起了眉头。

“来了,该来的到底是来了。不断的夜枭惊飞和孤兽恐嚎,一般是被经过的什么东西惊动了。而且那经过的东西要么很巨大,要么数量众多。否则夜间林子里的孤兽不会发出惊恐的嚎叫,反而该非常安静地守候,将其当做捕食目标。”齐君元心中已经开始想象构思。

“此来可有私事?”孟昶的第二个问题依旧是直逼要害,感觉似乎是知道了字画的事情。

“不是巨大,而是数量众多。东西两部分布形不同,东边的一部分是以鸟儿张翅的队形移动,西边一部分的分布形态很是奇怪,有点像是狗头竖着耳朵。”秦笙笙所有的信息都是凭借的耳朵,所以在队形分辨上还是和亲眼看到的有很大差距。

孟昶听着萧俨的一番说辞,脸上显出些许烦躁之色。

“从队形的描述上看,来的果然是大周的鹰狼两队特遣卫。这两种采取的组合队形应该是鹰狼队潜行常用的‘惊鹰翅’和‘夜狼聆’。”

萧俨心中微微一愣,因为的确是韩熙载韩大人建议元宗皇上遣他前来西蜀交好的,然后顺便询问无脸神仙三张字画中所含奥秘的。可这事情蜀王是如何知道的?难道南唐皇殿之上竟有蜀国的耳目?但即便是有耳目,萧俨都不能承认此事属实。于是先来一通豪言妙语,全是拍的孟昶马屁,最后说明元宗正是欣赏孟昶胸略才智,这才遣自己前来出使西蜀拜会蜀皇。

齐君元口中喃喃,意念中却仿佛已经看到了所发生的一切。一大群全副装备的鹰狼队特遣卫,在山林中悄然潜行。他们在移动中组成了严谨的队形,可攻可守,可进可退。但是由于人数众多、队形范围大,同时又必须保持队形的严谨,所以不可避免地会踩断树枝荆棘,碰动滚石树干,惊动夜间极为警觉的鸟兽。

“你此来是元宗所遣还是另有他人建议?”这是第一个问题。

此时最安静的应该是镇子里面,也不知道平时这小镇是否也是如此。天色刚擦黑,那些酒楼、茶馆就都歇业了。小镇的居民似乎都有早睡的习惯,未打二更,整个镇子里便漆黑一片。唯一的一盏灯火就是打更人的灯笼,像鬼火一样颤巍巍地在镇子中巡游。

没等萧俨奉上使文礼物、说明此行目的,以及做完官套文章,那孟昶就已然面色凝重地问了他三个问题。

山林里的声响持续的时间不长,很快便平复下来,这说明鹰狼队的行动是快速的。

成都蜀皇宫中,萧俨终于见到了蜀王孟昶。孟昶接见萧俨的规格很不正式,只是安排在正崇偏殿,在场的也没几个大臣。

“没了声响,像是停在南边三道屋子后的竹林里。”秦笙笙又说。

唇舌战

“很近了,这是到了镇子边沿,正在观察镇子里的动静。”齐君元意念中依旧可以看到,鹰狼两队的特遣卫全静止在镇外竹林的边缘,他们排成了横列。这些人形态各异,有蹲、有站、有伏。总之,他们是要从各自所在位置利用最佳角度察看镇子里的情况。

但是韩熙载怎么都不可能想到,这三份鸽信刚刚飞出金陵城,就有两只被“絮云飞”(一种丝网,整齐叠束后以硬簧装置弹射而出,可以网住远距离的或正在飞行、移动的目标)给网住,剩下的那只信鸽则被一只长白花喙猎鹰生生给捉住。三只信鸽丝毫未受损伤,落地之后也未被当做美食。抓捕它们的人只做了一件小事,就是将它们携带的信件取下,又模仿了笔迹、印鉴,另写了三份信件予以替换了,最后将三只信鸽再次放飞。

镇子里的沉寂依旧,就连打更声也变得弱不可闻。

想到这里,韩熙载赶紧吩咐手下,选最为健硕善翔的翠翎信鸽三只,发同样的信件三份。这是生怕途中万一出现意外,有鸽子不能将信件及时送到。

林子里的鹰狼队也丝毫未动,长久保持着现有状态,不发出一点声响。

急速通知萧俨,这件事情对于韩熙载并非难事。他的属下在南唐以及其他国家遍设秘密信点,也就是俗称的密探道。而且这次出使队伍中他也安排了自己的手下,利用密探道各信点的鸽信传讯,不用几天就能通知到萧俨。只希望吴王府的德总管路上有所耽搁,自己的鸽信能赶上他。

这一静下来就是很长的时间。两边的势头就像一张拉开的弓,宁静、稳定,但是却绷紧了力道,蓄势待发。

但是现在看来,有些事情已经发现得晚了,而且对某些人的能量也估计低了。就眼下这情况,只能是即刻以最快的速度派人通知萧俨,让他立刻采取相应措施,将得到的结果和字画派人先偷偷潜送回来。

“两边都是高手,现在已经进入谁更沉得住气的比试。但是两边又都有破绽,仔细辨别都能觉察出不寻常的迹象。”齐君元不但在构思,而且在分析。“鹰狼队的行踪本就在别人的掌握之中,这才会在此布下兜子等他们。而选择夜间过林,惊动夜枭、野兽、踩断枯枝更是会让对方发现到他们的行动细节。不过镇子里布兜的一方也不严谨,看似将兜子布得无声无息,但一个不算小的镇子就算在夜间也不可能静得像个死镇,就连婴啼、犬吠都没有一声。”

作为韩熙载来说,他的职责就是要对元宗负责,对南唐基业负责。所以不管是哪一个,不管具备怎样的能力,他都不能让其对元宗不利,更不能将南唐的基业作为某人私己的赌注。

周围显得更静了,山林里的声响全没有了。这样一来那河水的流动声似乎变得急促,“哗哗”的水声一下增加了许多。

韩熙载眉头紧皱,虽然前面已经有迹象显露李弘冀可能与此事有关,但他心中却着实不愿这是事实。皇家传承之事,他虽然说不上话,但从南唐基业的稳固上来讲,李弘冀应该是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李家人丁不旺,而且几位皇子都性格柔弱,崇文附雅,国事难当。唯独这大皇子,性格强悍、运筹有度,纵马横戈,挥兵杀伐,颇有王者风范。元宗李璟下诏将皇位传给李景遂,这其中定是有皇帝家自己的隐情。问题是此时的李弘冀已经有相当稳固的基础了,让他就此放弃皇位,奉他人为尊心中定是不甘。所以他暗中采取手段,然后趁乱以自己的实力占住皇位,也不失为一种上策。

“不对,两边如果都是高手的话是不应该出现这种状况的。首先薛康就不是个善与之辈,他不但熟知兵家行军的一套,而且也懂得江湖秘行的特点。按照他的道行本领,是绝不会如此冒失地排布队形集体穿越山林来逼近小镇。而能带着‘千里足舟’门人一起行动的人不但要有很高的本领,还必须有不小的江湖地位或者某种权势。具有这样本领的人肯定也不是一般的高手,也绝不应该在布兜中出现如此低级的破绽。所以,目前可知的状态可能都不是双方的最终形态,他们双方或者还有更深层次的设置和目的存在。”齐君元对自己的分析很自信。

顾闳中炫耀玉佛珠,说出替自己出谋划策推荐高人鉴画之事。如果这话入了以字画对皇上不利的主谋人的耳朵,应该立刻可以联想到此时自己奏请皇上委派萧俨出使蜀国是另有企图的。蜀国和南唐目前没有太多利益关系,所以最有可能是要去请无脸神仙辨看字画破解秘密。而李弘冀个人向来与蜀国孟昶交好,如果他就是那个主谋人,那么派德总管赶往蜀国,很有可能就是要阻止此事得成。如若阻止晚了,字画已然破解,那也可以将那字画扣下来。这样即便有了字画中所藏秘密的解语,也失去了实证。

“竹林里的鹰狼队有人动了,只有一个,是他们队列左侧最边上的一个。”秦笙笙听到了状态的变化,夜行人轻盈的身形动作被河水声掩盖,也就只有秦笙笙这种专门从琴音中寻听瑕疵的听力可以捕捉到。

之前的诸多线索中,李弘冀已经牵涉其中,而今天所得到的各种信息联系起来,就更加说明了吴王府与这事情有微妙的关系。

“这是‘搅棒’,看兜子反应。竹林里的夜行人已经看出镇子里有蹊跷。”齐君元说的“搅棒”是刺行用语,是指发现兜子后先行用少量的人或物让兜子启动的做法,同时也是那少量的人或物的代称。

韩熙载不动声色,大摆夜宴邀名士大师鉴赏字画,顾闳中看出了字画中的蹊跷,虽然没能彻底将谜底揭开,但也提供了不少线索。接着再拜请慧悯大师鉴画,结果慧悯大师未曾见画人已亡,王屋山辨查后确认是被妙兜刺杀。而随后的盘问发现太子的手下汪伯定一直在慧悯大师和画院之间活动着,就在慧悯大师出事的前一天,他还去过卧佛寺。

“我们什么时候顺流(即逃走)?”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王炎霸终于问了一句。

这三个共同点上,第二点不用深查,鬼党中应该不会出现问题。第一点可以细查,但需要较长时间,而且惊动牵扯的范围会比较广。只有第三点可以直切关键,先查出字画上到底有没有鬼魅伎俩,有的话又是采用的什么技法;然后针对技法特点,查出画院中是否有人参与,或者就是画院中的哪位画师在字画上动的手脚;最后再从这人身上找出主谋。

“不急,此处兜子应该有多重变化,等双方将势头都卸了,我们再找隙儿顺流。”齐君元现在可以断定那两方至少应该有“搅棒、定棒,冲兜边、大张兜”这两重变化。从各种迹象上推断,双方来往的这两重变化有可能都只是在诱惑对方显形。落兜(布设杀局的一方)的和扯兜(破解刺局的一方)的在这之后还会有更加意想不到的狠爪。看来只有当双方将全部力量都付诸对决中后,自己才有可能找到机会脱出;否则只要一动,就会被随便哪一方布控的人爪(以人作为兜子中实施具体攻击的部分)发现到。

看来问题的确是在这三张字画上,或者是三张字画中的某一张。这三张字画差距很大,但也不乏共同点。一是它们都由驻外州道大臣进献的,二是这三幅字画都由鬼党带回献给皇上的,三是三幅字画都曾在皇家画院修补过或装裱过。

那支从竹林中出来的“搅棒”目标很明确,是直奔打更人微弱的灯笼光而去的。这是最常规的做法,对整个镇子最熟悉的莫过于打更人,而黑夜中最清楚哪里与平常不一样的也只有打更人。

韩熙载首先排查了新入宫的字画,特别是在元宗起居范围内张挂的字画。排查结果很快出来,近期宫中未曾更换字画,只御书房中挂了新近进献入宫的三幅字画。韩熙载让人将这字画摘下,那李璟的身子真就渐渐好转起来。

“搅棒”在快速地接近打更人,始终不曾有人出现阻挡他的行动,更不曾有什么爪子启动对其进行攻击。这一点应该是在一些人的预料中,包括“搅棒”自己和他的同伴,另外还有齐君元。

最开始这个折子并没有引起鬼党重视,但是当李璟的状况越来越严重,却又查不出任何病因,这时他们才想到了这份匿名密报的折子。不过鬼党的能力不足以来查辨这种江湖的诡秘伎俩。另外,查辨这种事情必然会涉及皇家子弟和朝中重臣,万一过程中接洽不当甚至发生冲突,那可不是他们鬼党的实力能承担和应付的。于是在奏报元宗李璟详情之后,由李璟下旨将此事转交给韩熙载来办理。

齐君元凭借秦笙笙的听力掌握着事态,但这种掌握很快就变得似有似无了。因为随即出现的一个奇怪现象让他所有的构思都变得不再确定,而设兜、扯兜的两方后续的行动也无法判断是出于什么目的。

就在此时,有一份无名的折子传到了内务密参澈明间,也就是鬼党的办事处。写这折子之人自称是皇上的忠实臣子,获知有人暗中对皇上不利,这才呈上此折密报澈明间。但由于暗行不利的主使人也是位崇权重,自己又无确凿证据,只能是匿名密报,也不敢将主使人说出。折子里所提对皇上不利的方法很奇怪,说是通过字画进行实施的,可以在毫无觉察的状态下发挥效用。这说法让人感觉很是诡异难信。

那的确是一个奇怪的现象:竹林中出来后直奔打更人的“搅棒”突然之间没了声音,就像凭空从秦笙笙的听觉范围中消失了一样。而就在“搅棒”消失的同时,那个更夫也消失了。打更声没了,就连更夫的脚步声也都没了。

前段时间,李璟身体出现状况,渐渐地变得思绪昏沉、周身难适。每天都朝政不理、茶饭不思、美人不近,心力、体力迅速衰弱,感觉就像被阴魂缠了身一样。宫中御医各种调治都无效果,就连李璟自己都觉得可能是大限将至。

秦笙笙不死心,她悄然走到窗口,将窗户打开一些。黑暗中可以看到在镇子的最西头,昏淡的打更灯笼鬼火般地凝固在那里,但这灯笼的周围幽深的黑暗中有些什么却一点都看不出。侧耳再细听,灯笼的周边真的没有声音。就像是那灯笼被挂在了什么固定的死物上了,抑或更夫已经是个站着未倒的死人。

李璟虽立李弘冀为太子,但又下诏将皇位传给他的弟弟李景遂。也就是说,现在南唐合法的皇位继承人其实有两个。这个做法说矛盾其实也不矛盾,李璟之后,李景遂当皇帝,但年岁已大,用不了几年还得李弘冀来坐这个位置。但是太子李弘冀却不这么想,因为皇位一旦到了他叔父手中,最后还能不能再传给他就难说了。所以一直以来,李弘冀明着与李景遂同心共辅,暗地里却是处处作对。

就在秦笙笙迷茫之际,周围的声音开始杂乱起来。竹林里鹰狼队的特遣卫首先行动,分四路进入镇子。他们就像四条游动的乌梢蛇,悄然快速,全是寻着巷道、小径,以及房屋间狭窄的缝隙通过,以最为直接的线路和最不可能的位置钻进镇子里。这种做法意图很明显,即便整个镇子都被设成兜子,但是他们从别人觉得不可能进入的位置钻进去,其实已经是将兜子钻破。而兜子中原来设置的针对性爪子,其攻击力一般难以作用到这些意外突破的位置。

韩熙载其实早就预感到自己详查那三幅字画与皇家传承有着极大关系的。

当四队人完全进入到镇子里,立刻选择合适位置组成了四个全防守的阵型。这又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按道理说他们突入兜子之中后应该是组成攻多守少或全攻型阵势才对,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扯破兜子的战法。可他们却偏偏组成了全防守的阵型,这是出于什么意图?

“啊,原来是这样。”韩熙载轻轻一拍面前的桌案。他的脑子在飞快转动,将各种情况有因有果地联系上了。

叠后手

“嗯,让我想想,当时好像德总管也在的。对了,就在德总管去蜀国前的一天还是两天的样子。”顾闳中略加思考,随即给出一个还算准确的回答。

其实只有那些阵型中的鹰狼队成员自己才最清楚为什么要采取这样的阵型,因为就在他们完全进入之后,刚刚经过的路径都已经被杀器和杀气堵住,再难退回。而当他们的视线适应了新环境,隐约可以看到些东西时,最先发现的是檐廊下、屋脊上轻晃的惨白刃光。这里的兜子摆得很直白,是将小镇做成无光的死镇一样。而这样就是为了掩盖躲藏得并不隐秘的人爪。

韩熙载眼珠转了转,又想到了什么,赶紧接着问道:“你刚才还说过曾告诉他们为我出谋划策推荐高人鉴画,这大概是在什么时候?”

两下里的行动,一个是冲兜边,一个是大张兜。真就像齐君元预料的那样,虽然还未曾有实际的斗杀,但兜爪的排布对决已经进行到了第二阶段。

“去了蜀国,就在萧俨萧大人出使之后十来天的样子走的。”

从局势上看,鹰狼队钻兜、扯兜的四路人很被动,只能组成阵型完全防守。但分作四处摆成四种不同的防守阵型,这样的做法绝不简单,其中肯定有着某种用意。

“等等,你刚说吴王府的德总管去哪里了?”韩熙载心中猛然一颤。

下兜者似乎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所以迟迟没有人下令收兜。这样一来,冲兜边的和大张兜的成了僵持之局。

“这帮奴才,以往还算爽气,这才经常与他们玩耍。但这次却是很明显地设局算计我,赢了还咬死不放,誓要得了我的玉佛珠才算。我估计是因为他们德总管赶去蜀国办事才会这样的,要是德总管还在金陵,有他主持公道,那几个奴才绝不敢这样。”

于是在一番杂乱之后,周围再次恢复为寂静。而这一次的寂静意味着还有下一步的变化,双方真正的后手兜爪都还没有出呢。

韩熙载眸光一闪,他忽然觉得顾闳中的话里有什么不妥。

齐君元此时已经不用构思,因为他也来到一扇窗户旁,从窗页打开不大的缝隙中察看外面的情形。

“是这样的,我早就告诉他们此珠是我为韩大人出谋划策推荐高人鉴画才赠予我的,要留以为念。输欠的钱我以后会还给他们的。可他们几个怎么都不肯干休,咬定了要我以玉佛珠相抵。”

镇子真的不大,所以秦笙笙才能将镇头和镇尾的异常响动听得清清楚楚。也正因为镇子不大,所以齐君元也才能够将落兜和扯兜的两方看得清楚。

“既然输了便给了他们嘛,以后不再与他们耍了就是。何必起这样个纷争,最后自己反落得无信无品的名声。”韩熙载解劝道。

齐君元目光所及和别人并没有不同,他能看到的仍是一片黑暗。但是和别人不同的是他却能从这黑暗中体味到两种危险的意境,并从意境上确定出具体的形态。这不是构思,这接近于冥想。

韩熙载微微点着头,心中暗说:“果然是为了赌桌上的事情,看来这顾闳中没有说谎,他定是输了玉佛珠不愿认账这才惹起纷争。”

“两边对住了,我们趁着这机会走吧。”秦笙笙说道。

“那帮奴才是想夺我的玉佛珠。对了,就是上次韩大人你赏我的那串珠子。前些天一时高兴,给他们开了开眼。于是几个奴才时刻觊觎,三番五次想从我手里把珠子得了去。这趟终于让他们设局算计到我,想从桌面上把这玉佛珠赢了去。”顾闳中惊魂未定,言辞表达间显得还是有些混乱。

“你怎么知道他们对住了的?”齐君元悄声问一句。

“顾先生,那几个吴王府的人追你做什么?”韩熙载这样问其实是先看看顾闳中是否会对自己说实话。他早就知道顾闳中有个耍钱的嗜好,而且经常和吴王府的人混在一起玩儿。刚才那副情形很大可能是因为赌桌上的矛盾引起的,估计造成矛盾的数额不小。因为吴王府的约束还是很严的,下面的人平时很是规矩、低调。如若不是自己完全占理并且关系到的利益额度很大,他们绝不会这么失态地在街上引起骚乱。

“我听他们两边都不动了,这肯定就是对住了。”秦笙笙回道。

韩熙载带着顾闳中回到府里后,先让他在客堂用茶,自己进去换了官服这才出来见他。

“他们就这么些人吗?”齐君元再问。

去为何

“你是说他们都未尽出,还有后手布置?”秦笙笙真的冰雪聪明,齐君元一点她便领会到了。

其他几个人听了这话不由地暗吸冷气,自认倒霉的同时暗自发狠从此不再和那顾闳中耍钱了。

“你再仔细搜搜,看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声音。这个时候他们应该有第二步的行动了。”

领头的汉子叹口气:“唉,要是换作其他哪位大人,我们都可以去理论。唯独这韩大人,大皇子吩咐过多次了,尽量离他远一些。免得被他叼住不放,再牵扯出些什么来坏了大皇子的大事。还有不是我吓唬你们,这韩大人是下黑手的头子,你们要去跟他讲理讨要钱,他就能半夜里让人讨要了你们的脑袋。”

于是秦笙笙将面前窗户又推开了一些,将脑袋探出去半个,屏息凝神仔细听着。但此时周围除了“哗哗”的水声,再没有一点声响。就连镇子里对住的双方,也都如同草胎泥塑一般。

另一人则对领头的汉子说:“其实我们不用逃的,就算他有韩熙载大人撑腰,我们讨要他赌输的钱也是天经地义的,到哪儿都说得过去。”

“没什么异常,除了水声,再听不到其他声音。”秦笙笙确定后回道。

有一人最先缓过喘息:“这顾闳中还是个画院里有学问的先生呢,怎么输了钱就逃,比下街的泼皮还无赖。”

“这真的有些奇怪,那些布兜的是如何做到的?整个镇子的人竟然都像死过去一样。就是这客栈中,也不该只有我们三个。就算都睡熟了,怎么连个打鼾的声响都没有。”王炎霸又一次很难得地开口。他最纯熟的技艺都是在夜间运用的,所以对夜间的各种环境的特点都极为了解。

追赶顾闳中的几个汉子逃出好长一段,回头看没人追赶,轿队走远,这才停下来不停喘气。

“可能是被用药迷住了,也或者真就全被杀死了。”秦笙笙经过了几场大杀戮,特别是见过上德塬的悲惨情形,所以在推断时并不避讳可能发生的惨烈结果。

于是轿子继续快行,周围护卫态势未变。只是在轿子后面多了个顾闳中,由两个健硕的汉子架带着,一步不差地跟着。

“阎王所指不是这个,他的意思是不管全镇的人被迷、被杀,为何会漏掉我们三个?”齐君元点出关键,这是一个让他也感到十分震惊的现象。“我之前的设想出错了,此处设兜者可能已经锁定我们了。是的,肯定是这样。他们利用‘千里足舟’查探到坠在我们后面的尾儿,那就没有可能不发现到尾儿坠住的目标是我们三个。之所以暂时没有惊动我们,是因为设兜的还不知道坠住我们的尾儿到底是什么意图,我们三个到底有什么用处。”

“这里人多眼杂,先回府。”韩熙载简短地说一句。

“那为何我没发现周边附近有监视我们的人?”秦笙笙仍是觉得难以相信。

“追赶顾先生的那些人好像是吴王府的。”没等顾闳中来到韩熙载轿子前,已经有人在轿帘边向韩熙载汇报。

“他们根本不需要贴近了监视我们,因为他们有足够的信心确定,我们不管怎么做都无法利用任何机会脱出他们的设置。而且即便设置出现纰漏,让我们脱了身,但只要走的时间不超过一天一夜,凭‘千里足舟’的能力还是可以追踪到我们。”齐君元此时虽然依旧镇定,但其实心中已然有种鱼入鱼篓的感觉。

韩熙载的手下见那些人跑了,也不追赶,只是将顾闳中撑扶过来。

“他们真的有那么多人吗?可以将整个小镇围堵得水泄不通,让我们三个连脱出的缝隙都没有?”王炎霸也有疑问。

大街上很快变得更加混乱,是因为追赶顾闳中的那几个人立刻回头逃走。速度比追赶时更快,直接就撞翻了一溜摊子、几溜人。

“不知道,这要等到他们实施下一步的行动之后才能证实。但我相信他们有,否则不会是这样的一种兜子相。”

韩熙载在轿子里听到了顾闳中的喊声,脚下轻轻一跺,轿子立刻停下,随即跟随的人中有几个闪身形分几角护住轿子。另外,有几个人则根本不用韩熙载吩咐什么,他们继续加快已经很快速的脚步,朝着顾闳中疾奔而去。

“你们止声!”秦笙笙突然用一种低沉但极为紧张的语气制止两人。

顾闳中看到了那轿子,就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一样,远远地就高声喊道:“韩大人,救我!快救我!”

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房间里、客栈外都一样。只听到水声,依旧执着、反复着的“哗哗”的响声。

眼见着顾闳中就要被追上了,此时前面街头拐进来一乘油木顶的轿子。轿子不大,四人架抬。速度很快,但很平稳。那几个轿夫不管身形还是步伐都与一般轿夫很不一样,而轿子前后跟随的一些人则更加与常人不同。不管是骑马的还是步行的,速度节奏始终控制得和轿子一样。最难得的是这一乘轿子、一群人,不鸣锣开道也无人驱赶行人,却能够在人流熙攘的大街上以很快的速度前行,而且一点都不碰撞、惊扰到什么人。

“水声有变化,有人在水中移动。”秦笙笙很确定地说。

追赶的那几个人速度明显要比顾闳中快,而且他们并不在意路上行人的指责和谩骂,毫不客气地将挡路的人推搡开去,也不管别人摔倒与否,摊铺撞翻没有,显得很是嚣张跋扈。

“是码头那边‘千里足舟’的飞渡舟动了吗?”齐君元问道。

顾闳中此时却难以信步而走,慌乱不堪的他在人群中跌撞奔行,把平静的人流带起一路波澜惊扰。而在他身后不远,更有一片范围更大的骚乱在紧紧追赶。

“是的,但不止于此。流入河中的多条溪水中好像有人在行走。”

南唐都城金陵处处繁华,大街之上行人熙熙攘攘,两边的店铺招幌随风飘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迎送客人声不绝于耳。信步其中,观民间百态,倒也闲暇惬意。难怪很早就有大隐隐于市之说。

听到这话,齐君元顿时明白了。山林中以队形穿行的鹰狼特遣卫果然是诱人耳目的,真正接近镇子的人是踩着溪流而行的。这样的行动速度虽慢,但声响就完全被水声掩盖。此处周围山势起伏,溪流纵横。所以踩着溪流而行,一则表明了接近者人数众多,再则这些人是从各个方位和方向迂回而行逐渐接近小镇的。从外围的整个布局上看,他们是准备将小镇的各种进出路封死。

“入住霸关驿,见机行事,查明事情是否属实!”

很显然的事情是,踩溪而行的逼近者们虽然隐蔽,但还是被布兜者发现。而不管多少溪流,他们终究是要汇流到河流中去的。所以码头上的蚱蜢舟动了,而且肯定动的不是空船,船上是带有兜子中早就预备好的一部分人爪。这些人爪是要在遁行舟的运送下到达溪流的入河口,在那里二次设兜对付踩溪而下的进犯者。

“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不止是张锦岱,随行的兵将护卫都想知道这一点。

真实的结果和预料的没有太大区别,沿溪水而下的鹰狼队到入河口便再无法继续行动。他们本来企图到河边再沿河水迂回包抄半边镇子的计划被制止了。但遁行舟上的人也被已经据守住河岸的鹰狼队逼住,遁行舟无法靠上岸边。

“或许吧,总而言之,以不合理的意图行匪夷之事,必定有着极为险恶的用心。”赵匡胤并不是非常了解江湖上尔虞我诈的一套,但他却知道官场中的种种卑劣手段和江湖险恶如出一辙。

但是因为河水是流动的,遁行舟上的爪子要想占住位置逼住对方不让其按意图移动,就必须不断调整船只与水流抗衡。河水是会一直流下去的,而操船的人在一定时候却是会疲劳不支的。设兜者原本是想将兜边扩大到河中,将对方整个包住。但由于没有考虑到河水流动的特殊性,结果反陷入尴尬的地步,在此处落了下风。所以现在只要鹰狼队沉得住气,和对方僵持下去,那么最后占住沿河一边的终究会是他们。

“对,也可能是欲擒故纵的招法,而最终的危险还是来自他们。”

这样一来,总的局面上双方再次平手。镇中鹰狼队四队特遣卫被围,而河边上遁行舟被逼难以占住实地。

“为什么不是警示呢?你没觉得他的做法是完全违背刺行惯例的吗?一个刺客刻意地这样做,是想让我提前知道存在危险避免受到伤害,但同时又不想让我知道他们的来历,推测出他们的真实意图。”

所以要决胜负,还得看接下来双方能不能再有后续变招。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刺客的到来像是在对我们叫阵,看我们有没有胆量和能耐闯过这一路。”张锦岱觉得如果赵匡胤分析的都是正确的话,那就只有这样一种可能。

“秦姑娘,刚才水声变化之前你听到哪里有什么异常声响没有?这样大的行动不会是自作主张,应该有指挥者的命令。”齐君元低声问秦笙笙。

“他背上发射暗器的装置是‘天玑子簧星管’,可根据需要和操作能力设置数量。那刺客能射十六管,说明他至少已经是十年功力以上的高手。十六管的设置体积很大,那刺客将其藏于背上应该很容易看出。但他装作伤势严重,在马上摇摆不定,其实是用这样的动作来掩盖背上所藏机栝。能做到这一点更说明他已经是这一行少有的高手。”

“没有,真没有听到什么。”秦笙笙很肯定。

“会不会因为这是个很蹩脚的刺客?”张锦岱其实对自己的这个想法很是怀疑。

“这就奇怪了,就算踩溪而行的鹰狼队是早就设定好时间的,但发现到他们的设兜者却是随机而变,应该有某种指令出现才对呀。”

赵匡胤侃侃而谈,提出诸多疑问。他能知道这么多关于刺客的常识,是因为赵匡义曾在雪地中救助过一个老者。这老者曾教给赵匡义一斧即杀的功法和许多关于刺客的常识。而赵匡胤则是后来再从赵匡义那里获知这些的。

“刚才你们说话时,我见那打更人的灯笼晃动了两下。但是要说这就是指令好像不大可能呀。”王炎霸再次显示出他夜间技艺的过人之处。夜间远景中微弱灯笼的两下晃动是极为寻常的事情,但是他却发现了。

而赵匡胤似乎知道张锦岱想说些什么,于是主动替他说了:“对一个刺客而言,行刺活儿首要的是要认准目标。这刺客只问一声是不是赵将军,也不管是哪个赵将军就动手了。这似乎是在告诉我们,他早已经知道我们是什么来路,清楚是我赵匡胤带队前来。你们有没有觉得这刺客是在故意暴露自己?然后作为刺客应该知道目标特征,其实就算不是刺客,天下知道我使用盘龙棍、腰配秀龙长剑的人也不在少数,那刺客再糊涂也不会将使长枪配腰刀的副尉当成我吧。再有,如果真把副尉当成我,最佳的刺杀时机也应该是他在翻身落下马的那个瞬间,又何必絮絮叨叨说出有许多下兜候我的事情来。而且在马匹中棱杆倒地后,他如果真认为副尉是我,应该借助烟幕迷目再杀,为何却就此放弃逃走呢?而那烟雾球只有恶臭不含毒料,很显然这只是用来掩形遁迹而逃的器物,真要是行刺局的话,为何不用更加犀利歹毒的暗器?”

“啊!我知道了,他们竟然是这样的安排。”齐君元恍然大悟。

张锦岱勒住马匹,眉头紧皱欲言又止。

“怎么回事?”秦笙笙赶紧问道。

“算了,让他去吧。”赵匡胤制止了张锦岱,“你有没有发现,这刺客太怪异。”

“你回想下,从天黑之后镇子完全安静的时候开始想,有没有什么人的行动特点是和别人不一样的。”齐君元在引导秦笙笙进行正确的判断,同时也是对自己判断的验证。

张锦岱反应很快,他立刻喝一声“闪让”,随即催动马匹就要往前追赶。

“我知道了,只有两个人的步法身形和别人不一样,他们好像都是上身沉稳下身灵动的。”秦笙笙想到了。

但这次的烟雾除了十分恶臭外,并没有用毒料,而且消散得也很快。等完全可以看清周围情景后大家发现,那驿丞已经骑马逃出三箭远的距离。

“对,就是这种特点。一般而言,这种特点是练习过马上技击功法形成的。这是为了保证上身尽量保持稳定,从容应对对手攻杀。而马上的双腿踏蹬却是灵动的,对战时驱动马匹全是靠的双脚。所以这两人应该是武官将军一类的人物,他们不仅行动上和其他人不一样,而且与现在所显示的身份也极不合适。”齐君元分析得很详尽。

赵匡胤的手下都经过严格训练,所以在遇到烟雾的情况下,都是统一地以袖掩鼻口,屏息后退,收缩阵形。没一个开口说话,这是怕烟里有毒。

“两人中有一个肯定是薛康,另一个会是谁?而且按你的说法这人也是武将教头一类的任务,看样子是又有一国获悉消息,遣人马参与夺取藏宝图?”秦笙笙分析得也有几分道理。

那驿丞射出棱杆之后,立刻纵身而起,同时由袖中抛出两只圆球。圆球着地破裂,闪过两道刺眼的红光,然后升腾起粉色、黄色两股浓烟。烟带刺鼻的臭味,嗅者欲呕。

“你们说的两个人现在到底在镇子的什么位置啊?”王炎霸再也捺不住好奇心了。

后面护卫圈有两个护卫被射中,大概是因为他们所在的位置正好被云骑副尉挡住视线,所以无法看到前面是怎么回事,这才中了招儿。不过好在距离较远,身上又内衬着软甲,所以杆尖入肉不深,只算得上皮外伤。

秦笙笙为了显摆自己,抢在齐君元前面回道:“你脖子往上是装饰呀,想不明白还看不明白。我们说的是那个打更人和最早从竹林出来采取行动的‘搅棒’。从各种迹象来看,这两个人应该就是两边的首领。只是他们都故意把自己装扮成最不起眼的角色。你刚才不也看到打更人的灯笼莫名地晃动了吗,那其实应该是在发号施令。”

云骑副尉一直全神贯注防备着,再加上张锦岱提前发声示警。所以这一排无羽棱杆射出后,他立刻仰身躲避,无一支棱杆射中到他。不过座下马匹的脖颈上却是中了两支,尺把长的棱杆全部没入肉中。那马疼痛着盘旋半圈便侧身掼倒在地,压住云骑副尉的一条腿,让他一时间无法抽出站起。

“虽然外相上看是不起眼的角色,但是从他们行动的路线和位置上看,能在兜子中纵观到全局的也就这两个人。刚才双方连续的三次变化,都是他们两个对手之间相互抗衡的实际表现。三次变化都暗藏玄机、门道精妙,其中融合了兵家和江湖道的各种虞诈之术。可让人奇怪的是,如此意外的设置和变化都未能让他们分出高下来,而且反应迅速流畅。似乎全在相互间的料算之中,出招应招就像在演练一般。”齐君元是补充也是证实了秦笙笙的说法。

“当心!”张锦岱善打飞蝗石,目光可及远,辨查也仔细。所以那驿丞脸色表情才一变,他就已经觉察出不对,立刻发声示警。

“你们说这两人都是官家人,其中一个基本可以确定是薛康,那另一个为什么就一定是其他什么国家的?为什么就不会是大周的什么教头、将军?他们所带人手平时都是统一训练的,娴熟的套路变化不多,这样才会出招应招全都对上,谁都无法占住上风。”王炎霸只是为了显示自己也是有想法的,但对自己的这种说法极不自信,自我感觉可能性极小、极小。

那驿丞脸色发沉、眼角微抖,轻哼一声说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们拿下霸关驿布下了的是第二杀,而我是第一杀!”说完此话,头颈埋下,手拉后袍襟,顿时从其后背上射出一排十六支无羽棱杆。这棱杆由水磨生铁制成,头子尖削旁带利刃,尾直如截,杆身沉重,直进直入,劲大速快,射出时没有丝毫挂带。但这种棱杆也只有在近距离射杀中才能发挥最大的杀伤效率。一旦距离远了,由于没有尾羽导向,便会失去准头。

但王炎霸的话却犹如在齐君元耳边打了个炸雷,顿时怔呆在那里,心中暗暗自问:“是一起的?为什么就不会是一起的?”

云骑副尉喝问一句:“你不是霸关驿的驿丞吗?如何对刺行中的兜爪之道如此熟稔,又是如何知道沿途设有那么多刺杀设置的?”赵匡胤的手下个个都是精干之人,就驿丞的几句话,那云骑副尉便连续找到几个关键的疑点。

齐君元快速将前后的所有信息和现象梳理一遍,琢磨得越细越觉得王炎霸所说是完全有可能的。

那驿丞一见云骑副尉,立刻翻身下马,“扑通”一声跪在云骑副尉马前,高声哭喊道:“赵将军啊!你可不能往前面去呀。霸关驿已经被贼人占据,设下了杀兜等着你呢。不但是霸关驿,从此处到京师,沿途刺杀你的兜子不下十个,而且个个都是最为精妙凶险的设置。”

薛康江湖信息稍少,所以只能采取继续追踪自己的方法来达到夺取宝藏秘密的目的。另一边如果也是大周官家在薛康之后派遣,他们能获取的信息就会更少,那么采取追踪薛康这一路也就理所当然了。另外,从秦笙笙买回的油果子看,下兜的一方人马是北方人;从双方的布设和破解形式看,他们的操练都是出于同一规范和方法;而双方对峙到现在已经很长时间,却始终不曾真刀实枪地动手,这应该是在相互交涉,说明情况。一切的一切深究下来,都似乎是在证明两方人马是来自同一处的。

云骑副尉挎腰刀、提长枪出了护卫圈,来到驿丞的面前。

齐君元如此震惊的不是因为这两方人马是出于同一处的,而是在担心自己的处境。薛康那一方将自己当做追踪目标,而镇子中下兜的一方则已经将自己这三人定位控制。那么当那双方交涉说明清楚后,自己还有趁着混乱逃出的机会吗?没了,因为不再会有混乱出现,所有的设置变化以及镇里和镇外的所有人马都会将自己这三人当做最终目标。

张锦岱准备提马要从护卫圈里出去,正面询问下那驿丞,然后再将情况转达给赵匡胤。但赵匡胤却很果断地一把拦住他,不过他自己也没有出护卫圈,而是示意旁边一个云骑副尉出去应对那个驿丞。

王炎霸的猜想没有错,齐君元的担心也没有错。此时在西面镇口的位置,隔着一条石道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薛康,一个是赵匡义。

第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