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老闻头说什么也没想到的是,这位身为奇门遁甲嫡传子孙的齐宏祖,居然对玄学一窍不通,哪怕是最基础的五行相克,也半点不懂。
至于后来发生的一切,得从老闻头开始身传口授摆骨为阵开始。
齐宏祖生在术数世家,却能如此纯洁无知,完全是两个因素造成的。
这本被闻家秘藏了七百多年的真正抄本《月戌语录》,如果让当年的齐玄儒看到,大概会惊破喉咙。因为这本他一直怀疑隐藏了逆排干支关键部分的正本内容,居然和他手中那本一字未差。
一是当年五六十年代整体破除封建迷信的大环境,二是文革时期齐家被红卫兵抄家抄得比脸还干净。加上齐宏祖老父死的又早,不可能凭着口传教他,这么一来,就算齐宏祖胆子再大、脑袋再聪明,想自学也没书看啊。
一个是闻氏摆骨为阵的术法传承,一个就是那本《月戌语录》。
这下老闻头头痛了,经过几年观察下来,终于被他当儿子看待,寄以传承衣钵希望的齐宏祖现在已经四十多岁,如果从基础学起,就算他天赋异禀,也要苦练二十多年才有成就。
在齐宏祖走进闻家的五年后,老闻头把两样东西交在了齐宏祖手上。
但是,他老闻头自己又能活多少年呢?更何况,齐宏祖尽管不笨,甚至有些小聪明,却离天才离得太远。
但就凭着这传承几百年的八个字,齐宏祖一直默默坚持到了中年,并且在可以有更好选择的情况下,毅然的做了闻家的入赘女婿。
但奇迹往往就是在不可思议处发生的。
对于当时年轻无助、家徒四壁的齐宏祖来说,这句话是那样的飘渺难解。因为他垂死的父亲以及历代列祖列宗,除了这八个字外,都不可能给他更多一点的解释。
就连玄学程度小学一年级都不到的齐宏祖,自己也没想到,他居然渐渐看懂了那本《月戌语录》,不但能够看懂,而且还无师自通的参破了风水阵位,照本修炼出了诡异的术力。
而且,齐玄儒在他死后,给子孙留下了一句话:“齐之中兴,其秘在闻”。翻译成现代白话文就是:齐家一姓的再次兴盛,关键就在闻家隐藏的那个秘密。
看到这儿,想必有人要问:凭什么?
所以,齐玄儒在清算完顾月戌之后,并没回到他的老家江东,而是在江西浮梁定居下来。
答案很简单:凭的就是毫无玄学知识。
支持他将信念贯彻下去的理由是,当年顾月戌那尚未成熟,却可怕至极的术力,只有他是唯一的亲身见证。同时他也坚信,当年闻秉南除了《月戌语录》之外,必然隐瞒了逆排干支中极为关键的一部分。
要知道,《月戌语录》记载的是术界奇人顾月戌对逆排干支的研究。
如果说,从那以后还有一个人相信术魔之说的话,这个人就是最早受骗的齐宏祖。
之所以说它完全颠覆了正统玄学的基石,就是因为它从完全相反的思维方向入手。
之后百年,不但齐家从没出过半个鬼才高手,而且也从来没听说过术界有凭藉《月戌语录》,练就颠覆术界本事的人。相反地,练得走火入魔、家破人亡的,倒是不计其数。
那些曾经有幸得到过《月戌语录》的术界精英,无一不是在正统玄学范畴成就卓着的人,他们虽然能够察觉逆排干支的价值,但却无法学习理解。
这一招也是够损的,等于把原来的超级炸弹分成了五份,尽管自己并没完全脱开这个术界贪欲的漩涡,但至少他减轻了压力。
因为这些人的思维,已经受正统玄学的影响太深,很难彻底跳出这个框框,也就很难参破《月戌语录》中的逆排干支。
齐玄儒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这本对自己毫无用处的书是颗超级炸弹,谁黏上谁倒霉,于是请来当时术界颇为知名的四位大人物,按照《月戌语录》的原本,当场抄写了四份赠送这四位大人物,然后又当着这四位大人物的面前,核对内容无误后,把原本烧得连灰都不留,进而宣布从此退出术界。
就连顾月戌本人,其实也是在迷入望阴山很久之后,才悟懂这个道理。也是在那之后,他才真正的完善了阴阳逆遁十八局。
而更让人头痛的是,因为大家都知道齐玄儒得了一本魔书,可以把人修炼成术魔的密书,齐家成了术界的新焦点,开始了明里暗里的是非争斗。
齐宏祖就是占了这个没固定思维框框的优势,才得以很快进入逆排干支的神秘领域。
因为按照那本《月戌语录》修习之后,齐玄儒除了差点走火入魔,其他一无所获。
令人既遗憾又庆幸的是,《月戌语录》只是逆排干支的未完成版,所以齐宏祖所得术力有限,否则以齐宏祖的心性,真不知会闹出什么后果来。
从那以后,齐玄儒似乎真的再也没去纠缠闻家。但那只是表面,暗地里齐玄儒从来没放松对闻家的注意。
同时,朝歌也就理解了,为什么齐宅外的保安站位会那样怪,为什么齐宏祖的术力路数那样似曾相识。
把这本《月戌语录》交给齐玄儒后,闻秉南便自绝而亡,不久后其姐闻秉舒亦无疾而终。
总之,悄悄发生在齐宏祖身上的变化,闻家父女完全不得而知,齐宏祖也不准备告诉他们,因为他入赘闻家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那一句话:中兴齐氏,其秘在闻。
其中所记,大多是他与顾月戌平日闲谈中涉及到的逆排干支,叙述虽然零散,但大致还能总结出顾月戌当年研究逆排干支法的基本心得。
齐宏祖歪打正着,进入逆排干支的神秘领域后,尽管不可能像朝歌那样获得巨大能力,随时随地可以接转人命,读取记忆,但也凭着小聪明,意外搞出一些其他门道来,其中之一就是“活葬”。
为了避嫌,同时也是为了让家族免受牵连,闻秉南凭着往日回忆写了一本《月戌语录》。
所谓活葬是对比传统死葬风水而言的。
更何况,齐玄儒这一党人,在所谓“彻底清算术魔顾月戌”这一行动背后的真正目的,是垂涎那令人生畏的逆排干支法。现在顾月戌跑了,他们自然把焦点集中到了闻秉南身上。
不管坟地风水怎样好,都必须把嫡亲长辈死后的遗骨埋进去,才能对后辈儿孙的运势有所作用。而且这个作用大多都严格遵循着时运周转的规律,除非是百年一遇的极品宝地,才可能埋进去就起运。
因为众所周知,顾月戌的倔脾气是出了名的,要他避难逃命比死还难受。
可大伙都知道,齐宏祖眼看着就是过四奔五的人了,前半辈子过的那叫一个倒霉,再不抓紧点时间,这辈子可真就只能这样了。
因此,齐玄儒并没轻易放过闻家。在他们看来,闻家很可能是利用这种看似绝情的方式,救了顾月戌的命。
所以他必须想办法加快祖坟风水的起运速度。最后,他想出来的办法,就是利用逆排干支,把自己的阳寿命数与祖坟的运数直接接在一处,这种阴阳逆转的活葬方式,极大地加快了起运速度。
但是,不管说闻家势利小人也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也好,无论如何,这封绝情书都起了一个作用:激走了顾月戌。
活葬起运带来的惊人变化,首先在齐宏祖近亲后辈里见了效果。榜样的力量是强大的,活葬方式很快被齐宏祖推广到整个浮梁县的齐姓家族。
也就是在看了这封信以后,顾月戌除了仇恨之外,几乎失去了所有人生的意义。
于是,齐姓人发达了,齐宏祖则是发达的核心。
在顾月戌植入朝歌的记忆中,的确是有这一段痛苦回忆的,就因为它对顾月戌造成了极大创伤,每每追溯到这里,他都会不自觉的逃避。
小小的豆腐房再也装不下已经脱胎换骨的齐宏祖,满心把这个女婿当亲儿子培养的老闻头,终于明白了齐宏祖的真实目的后,他愤怒了。
也就是说,在顾月虚几乎被所有人避弃的这个时候,最后击垮他,真正让他精神崩溃的,还是无情与之划清界线的闻秉舒。
但这种极致的愤怒又无处宣泄,去法院吗?法院不管。
这封绝情信是闻秉南的姐姐闻秉舒写的,之所以称它为绝情信,是因为闻秉舒曾是顾月戌最为钟爱的女人。
向全县人说齐宏祖偷了祖传发家秘方?太荒唐。
闻秉南并未辩解,反而立刻拿出了那封已经皱折不堪的信。让所有人大为诧异的是,这封信居然是一封绝情信。
指着齐宏祖的鼻子破口大骂?可该要骂什么才好?齐宏祖虽然提出不再做入赘女婿,把原来随的闻姓改回齐姓,可也没提出离婚,而且还着实很疼小闻弱。
他们理所当然地怀疑,一定是闻秉南走漏了风声,导致术魔逃脱,将来对术界的危害不可估量。
但这个大闷亏终究是火爆的老闻头无法接受的,闻家父女不久就双双病逝。
于是他们找到了闻家。因为据说就在顾月戌消失的前一天,一向与顾月戌交好的闻家二当家——闻秉南,带着一封信去见了顾月戌。
知道这一切之后,朝歌总算对闻弱那一瞬间的复杂神色有了几分理解。
以正统与正义自居的一帮人很快认定,一定有人泄密。
对闻弱来说,外公、妈妈虽不是齐宏祖所杀,但毕竟因齐宏祖而死,就算齐宏祖对闻弱再好,这个大仇算是结下了。
齐玄儒率领着一众高手准备动手了。就在所有人都觉得顾月戌必死无疑的时候,他却忽然消失了,令齐玄儒一众扑了个空。
如今这个大仇终于报了,虽然报得有点莫名其妙,但相信也足以告慰她外公和妈妈的在天之灵。只是从小到大齐宏祖对她都如亲父一样疼爱,大仇得雪的她,想必心中难免酸楚。
因为此时的顾月戌,其实已经被当时所谓正统术界视为可怕的术魔了,甚至顾月戌所属的奇门江西派,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把他推向边缘。在这种情况下,闻刘两家即便有恻隐之心,也无相助之力。
朝歌从齐宏祖的接命中转出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因为顾、闻、刘三姓在浮梁一县渊源颇深,当时以齐玄儒为代表,鼎盛一时的奇门江东派,在准备彻底清算顾月戌前,还是私下派人前来,先与闻、刘两家打过招呼。
知道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后,朝歌不禁慨叹起人生命运的诸多奇妙巧合。
那时,顾姓出了个标新立异的顾月戌,因此招来了讨伐。虽然顾月戌斗法失败了,但其诡异的路数和深不可测的潜力,大大震动了整个术界。
七百年前齐玄儒打败了顾月戌,七百年后顾月戌却打败了整个齐姓家族。朝歌只是来了个顺水推舟,严格的说,起了真正作用的还是那本谁贪谁倒霉的《月戌语录》。
顾姓擅长奇门遁甲,闻姓擅长摆骨为阵,刘姓比较特殊,完全不懂什么术数,却因为家中世代有出官贵,又与闻姓通婚,所以势力不可小觑。
比较有趣的是,齐宏祖对那个地痞刘瘸子的态度其实远比民间猜测还要复杂。
七百多年前,浮梁县由顾、闻、刘三大家族掌握着。
除了有那么点树立模范的目的之外,最根本也最没人知道的原因,居然是因为这位流氓英雄刘瘸子,很可能是当年浮梁县闻、顾、刘其中的刘姓后人。很多次齐宏祖都想收拾了刘瘸子,但最终还是没下手。
入夜回到住处,怀着太多的好奇,朝歌凭藉白天观相反推出的八字,转接了齐宏祖的命造,于是一段历经了几百年的恩怨纠葛渐渐浮出水面。
事实上,就朝歌读取的许多散乱记忆显示,在十年入赘学习生活期间,齐宏祖其实翻阅了大量闻家的族谱记事。
当齐宏祖败阵吐血的那一刻,朝歌在闻弱的眼睛里,除了感觉到几分欣悦,也感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一开始,齐宏祖会去翻阅闻氏族谱,自然是为了寻找那个传说中可以令齐家中兴的秘密,可到后来却看上了瘾,几乎成了齐宏祖的全部业余生活。
确切地说,是当朝歌看到闻弱眼中复杂表情的时候,自己的心情也开始跟着复杂起来。
很简单,因为族谱里面的东西太有趣了。
在齐家人一片混乱,不知所措中,有两个人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齐宅,一个是朝歌,一个是闻弱。
闻氏族谱的形式与普通人家并没区别,大致上也是详细记载着闻氏各支脉的人丁分支,记录一族的兴衰变化。
可想而知,当深陷阴阳逆排迷局中的齐宏祖,自以为完全破了朝歌水阵,得意的吞下鱼眼时会发生什么情形——吐血不止,术力尽失。
但同时,其中还大量记载着闻氏各代所出名人异士的传奇经历。
更何况,自以为手法诡异的齐宏祖并不知道,比起朝歌,无论是术力还是手法,他都还处在幼稚园大班阶段。
在不懂术数的人看来,那一本本发黄的老旧线装书,完全像是一部部异想小说,充满了神奇和不可思议。
两士相斗,如果双方术力相差悬殊,无论一方手法路数多么诡异莫测,最终都不免要败下阵来,这正是所谓“一力降十会”的道理。
对齐宏祖或许更是如此,因为这种神奇,居然就隐藏在身边如此没没无闻的豆腐房老闻头身上。
这下,齐宏祖要倒霉了,要倒大楣了!
忽然,记忆中闪过一个不同寻常的记载,引起了朝歌的注意。
朝歌遇强则强的个性立刻发作,再加上已经混杂了顾月戌的情绪、记忆,朝歌想要玩大的兴趣更浓了。
闻氏一姓,其实是从一个更古老的姓氏“闻人氏”分离出来的一支,这在中华百家姓古考里有详细记载。不过比起闻氏,闻人氏本家在术界的名气却更加了得,因为闻人氏族传承了正宗而古老的骨占术。
朝歌先是一诧,直觉这种路数很熟悉,再一斟酌,这一手居然有些类似顾月戌的逆排阴阳,但又有些似是而非。
骨占术是中华玄学最早用来预测未来变化的古老术法之一。
先前一直穷于应付的齐宏祖,忽然术力往后一撤,变得有些飘忽,貌似已经抵挡不住,引诱朝歌来攻。
考古发现的甲骨文,就是当时对每次预测结果的记载。具体操作方法,是把特别选材制作的牛胛骨或龟甲放在火上烤,然后根据骨头上的裂纹来判断未来的发展趋势。
表面上看,这是齐宏祖在玩命,事实上,阴狠的老齐才正要使出神秘的看家本领。
闻人一族非常擅长此术。后来玄学流派不断发展壮大,从闻人氏分离出来的闻姓氏族,只专门研究具有各种奇妙力量的改骨摆阵,自然也就渐渐荒于占卜预测了。
齐宏祖不愧是阴狠狡诈的老滑头,他这一抓,意味着把保安也摆到这复杂的阵局中来,也就等于把朝歌一块拖进了这个局里。
但有件事情,几百年来却让两个闻姓依然紧密联系着。
老齐决定出狠招了。他一把抓住梦游保安的手,这一刹那,全局忽然为之一变。
因为分离出来的闻姓不懂占卜预测,所以每过一百年,他们就要到本家的闻人氏那里,去为整个闻姓占卜一下未来百年的族运,真可谓是百年大计,族人称之为:问百年。
不过,只要是游戏,就必定会有结束的时候。齐宏祖虽然不能选择何时结束游戏,但可以选择尽快结束游戏。
在明代三百年历史中,闻姓的这种问百年共进行过三次,族谱中多半记载未来百年的族运预测,只有一次,顺便还记载了一段跟族运无关的奇事。
因为越堆越高的菜,让原本只有一个水局的阵形越来越复杂,每盘菜的五行属性,现在都与他盘根错节的捆在一起,稍有松懈,虽不致丧命,却也必然大伤。到时候老脸丢尽,可就成了全县笑柄了。
那一年,就在两姓刚举行完问百年的骨占后,闻人家来了一位白衣飘飘的神秘文士。此人骨相清奇,谈吐不凡。用族谱上的话来说,那真是“其谈吐超圣绝凡,尽闻氏两族三代之士从所未闻也!”
老齐很愤怒,他知道有人在暗地里整他;但老齐又很无奈,即便他使出浑身术力,也摸不出控制保安背后的那只手是谁,他又不能拍案而起,愤怒的宣布退出这场游戏。
如此高士,闻人家哪敢怠慢,自然以上宾礼仪接待,甚至还拿出一套宋代汝窑的精品茶具来招待这位贵客。
闻弱也睁大了眼睛,迷惑惊奇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巧的是,就在说话间,那白衣文士饮用的茶杯在茶几上居然无伤自裂。
就这样,在上百位宾客的茫然注视中,你一盘我一盘的,很快就在齐宏祖桌上堆起一座小山来。这几乎可以说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壮观、最复杂的饭局。
这事虽然有些奇妙,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闻家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文士。
幸好这些年来,齐宏祖在术界还交了几个有用的狐朋狗友,其中有看透玄机的,赶忙端了一盘土性颇旺的甜品——拔丝香蕉来压制水气。
原来这套茶具乃是宋代汝窑瓷器精品中的精品,在这位文士造访的百余年前,闻人氏的一位先人极喜欢这套茶具。有一日,先人忽然想到,国有国运,人有寿限,这套极品汝瓷的气运又是如何呢?于是取骨占卜,结果预示,百多年后此茶具遇绝世高人,不碰自破。
可看来齐宏祖的希望是没指望了,因为这个往日很尽忠职守的保安,此刻已经被朝歌的接命术控制住了,不是貌似梦游,而是彻底梦游。
百多年前的这次占卜,自然也清晰无误的记录在闻人氏族谱之中,此刻当真应验,闻人氏子孙自然大为惊奇。惊的是先人的精湛技艺,奇的是面前文士才学之高,居然堪称绝世高人。
他阴狠狠的瞄了一眼貌似梦游的保安,希望他能及时醒悟,要知道,他齐老人家的最大优点是擅长报复。
不过玄学一门历史源远流长,古代更是奇人倍出,朝歌看到这里时,其实也没太过在意,可接下来却看到这么一句:“然此高士有故而来,所求占事非问百年而延其五……”
刚刚还颇为得意的齐宏祖,老脸开始憋红了。
意思就是说,这位高人尽管高明几近人仙,但也是来问卜的,而且他想占卜的事情已经大大超出了问百年的范围,居然一问就是五百年后。
刚刚端上来的醉虾,乃是烈酒烹调而成,酒之属性是典型的水中包火,放在被封藏水性的福寿报丧鱼前,无异放了一个引爆器,一下子就将鱼骨水阵重新激发起来。此刻齐宏祖如果吞下黄豆大的鱼眼,完全就是吞下一颗吨级深水炸弹。
朝歌心里立刻被狠狠的震了一下,第一直觉就是牧家村那被提前启动的五百年大局。
要知道,五行之中水火是最不相容的一对儿,两者一旦相遇,就会互相激发出最强烈的对抗力量。
再仔细分析,这次记载不但就发生在明代神易那段时期,而且从字里行间看,这位高士自始至终都没明确透露自己的身分,这在极重名氏的古代是很难想像的。就算是极不起眼的市井小人上了书面,都还留个牛二马三之类的名头呢,更何况是这样难得一遇的高士?
这一下齐宏祖骇然大惊!
难道有什么不便留下真名之处?
于是,就在齐宏祖拿起筷子,准备夹出鱼眼的时候,门外一个保安貌似梦游的走了进来,又貌似梦游的在旁边桌上端起一盘醉虾,放在正对福寿报丧鱼鱼头的前部。
虽然不免有些一厢情愿,但在朝歌看来,这一切特征几乎都隐隐指向一人:神易。
但今天这个多年如一的程序即将要被打破,因为朝歌的兴趣被勾了起来,他一定要把这个游戏继续下去。
占卜的结果又如何呢?
按照以往的程序,到了这个时候,齐宏祖会把鱼眼夹出吃下,算是收了这礼,而闻弱也会带着淡淡的失落转身离去。
很遗憾,尽管当时齐宏祖也很想知道,但闻家族谱里却没有下文了。
齐宏祖拿起了紫檀筷,若无其事的在鱼身上轻轻按了几下。就这几下,鱼身内的骨阵已经彻底改变,水气封藏荡然无存。从那几下手法看,齐宏祖对这以骨摆阵的奇术不但熟悉,而且已经到了堪称精通烂熟的地步。
朝歌知道,他必须要去见一个人——闻弱。
很显然,微笑依旧的齐宏祖,并没被这条凶猛的福寿报丧鱼吓到,还很自觉地,在已经叠满杯盘的桌子上清出一块空地来。当闻弱把鱼放下的时候,在朝歌看来,一个更有趣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说不上为什么,朝歌一想到那个安安静静、纤纤弱弱的闻弱,原本还有些烦躁的心境,也一下变得安静了。
朝歌很惊讶,这种改骨为阵的古老术派,为何会出现在一个文弱少女手中?而闻齐两家之间,又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恩怨纠葛?
毫无理由的,他决定先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去见她——入梦。
而此刻闻弱手中这条经过改骨的福寿报丧鱼,其中水性更是倍增,对于从面相中就可以看出忌水的齐宏祖来说,实在无异于一条凶猛的鲨鱼。
和煦安详的阳光洒上闻家老屋房顶,悄悄的落了小院一地。爬满矮墙的绿藤叶子里,东一朵西一朵的开着牵牛花,一只荧蓝花眼的大彩蝶慢悠悠扇着翅膀,扬起的花粉带着香味,飘漫在层次分明的阳光里。
除了人为万物灵长,五行组成比较复杂之外,植物的五行归属最为简单,其次简单的则是一些小生物,比如鱼,就属水性。
十岁的小闻弱蹲在花墙下,一动不动的托着小脸蛋,盯着大彩蝶看,一双漆亮的大眼睛就像两颗挂着露珠的紫葡萄,弯翘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生生的就像是一对忽闪的小翅膀。
实际上,骨头是生命的支架,是命运轨迹的走向,也是生命元气的最后归藏。所谓祖坟好坏影响着后世子孙,其中起着根本作用的,也是坟中埋的那把祖先遗骨。
这是闻弱记忆中最开心的一段日子,朝歌入梦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也回到了童年。
对术数颇有研究的人都知道,在很古老的占术中有种叫摸骨。擅此术者多是盲人,摸人骨架,即能知毕生穷通祸福。
“嘘,别惊了大蓝翅儿。”
外表看起来,这是一条很普通的清蒸花莲鱼,恐怖的是,鱼的内骨已经被摆成了一个骇人的滔天水局。
小闻弱悄声的向小朝歌招手。小朝歌静静走过去,蹲下来和小闻弱一起,仰着小脸儿往上看。
当闻弱经过身边的时候,朝歌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猛力扯回现实,那古怪的力量正来自闻弱手中的福寿报丧鱼。
小闻弱抬起小手,搭在小朝歌的耳边小声问:“你知道大蓝翅儿在干什么吗?”
看到闻弱,个性阴郁复杂的齐宏祖再次微笑了,笑的很纯真,笑的很复杂。
小朝歌懵懂的摇摇头,这段时期他只对母亲有些零散的记忆。
如果说狮子吼可以生出一种慑众力量的话,安静到极致也可以产生某种巨大的力量。闻弱就是用她那种与生俱来的安静与纤弱,震住了在场的每个人,包括朝歌。
小闻弱:“它在酿花蜜。”
闻弱到了。
小朝歌有点不懂。
一个全身素白、臂缠黑孝的纤弱女子安静的走进齐宅大门,她手上端着一盘专为寿星公齐宏祖做的鱼——福寿报丧鱼。本来喧哗呼喝的齐家大院,一下子安静下来。
小闻弱笑了:“小黄蜂是大蓝翅儿的弟弟,弟弟上午来酿蜜,姐姐是中午。真笨!这都不懂。”
酒宴开始进入高潮的时候,压轴好戏就要上场了。
看着很得意的小闻弱,小朝歌还真有些不懂了,他的童年几乎都是在灰色自闭中度过的,这里的一切对他都是那样缤纷那样新鲜,他觉得眼前这个小妹妹懂得比他还多。
齐宏祖立刻放心了,这小子不过是个凑巧罢了,谁让中国人那么多,难免重名嘛。摸完底的老齐眼底流出几丝不屑,居然连酒都没敬,便大剌剌地回桌了。
小朝歌:“你吃过蜂蜜吗?”
朝歌不想马上让游戏结束,他还想让这游戏玩久一点,于是收敛术力,眉头微微一皱,装出些微痛苦之色。
小闻弱:“当然吃过。”
以老齐的个性,凡是让自己头疼的人,都是要加倍奉还的。他马上暗暗向朝歌发出了术力,不过这次的发力比较含蓄考究,主要目的是想试试面前这个长相很有特点,自称“顾月戌”的年轻人,到底有多深的道行。
小朝歌:“那你吃过大蓝翅儿蜜吗?”
齐宏祖瞳孔猛缩,很显然,顾月戌这三个字把他脑袋瓜子震得有点疼,很有点疼。
小闻弱咬着嘴唇哼了好久:“……那当然……”
朝歌波澜不惊,很礼貌的回了三个字:“顾月戌。”
小朝歌不自觉的舔了舔嘴唇,他真羡慕这个小妹妹,连大蓝翅儿的蜜都吃过。那一定很甜,甜过它的弟弟小黄蜂。
刘瘸子满嘴囫囵的应付:“嗯……啊……这是我新收的小弟……”
忽然一阵风吹过,惊走了大蓝翅儿,随着一声幽幽的哀叹,小闻弱不见了,静悄悄的小院里只剩下孤零零的小朝歌。
“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齐宏祖问着刘瘸子,眼睛却微笑着看向朝歌。
刚是初春,朝歌推开闻家院门的时候,矮墙上只剩下些去年的枯叶,阳光却还是安静的,安静的落在闻弱的秀肩上。
就算刘瘸子在门外如何大骂齐宏祖的十八代祖宗,但打死还是不敢当着齐宏祖本人面前怎样的。再加上以往骂完就吃、吃完就走的经验,这次齐老人家亲自驾临,着实让刘瘸子有点措手不及。
多年失语,让本就聪慧的闻弱几乎用眼睛就能读懂一切,当看到还是昨天顾月戌年轻模样的朝歌推门进院的时候,直觉告诉她:就是这个人替自己报了仇。
席间,身为寿星及全县头面人物的齐宏祖破天荒的走下席回酒,在经过刘瘸子身边时又破天荒的停了下来。
对这两个冰雪聪明的年轻人,多余的话似乎是很浪费的。
直到祭祖仪式结束,朝歌才被移动的人群拉回现实,酒宴开席了。
朝歌寥寥数语,闻弱已经明白了大概。
看到高高在上的齐玄儒牌位,朝歌心绪再一次翻涌起来,顾月戌的记忆一幕幕喷涌而出,朝歌彷佛一下子回到了几百年前。
她毫不疑虑的拿出了家谱给他看,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她对他就是有种几乎与生俱来的信任,不需要任何理由。
刘瘸子还在那里安坐不动,一个劲儿的猛吃。朝歌则随着人群,跟着齐宏祖来到了祖堂。
走的时候,闻弱把朝歌送到院门,已经走出门的朝歌鬼使神差的回了头,又看了眼那截矮墙,笑了笑,问:“蝴蝶蜜真的很甜吗?”
齐宏祖的宅院里,有一处是专门用来供奉祖先牌位的厅堂,在历代齐氏祖先的众多牌位中,位在最高处的正是齐玄儒。
本来微笑着的闻弱一下子怔在那里,她久久的盯着朝歌的眼睛,盯着朝歌的背影。直到朝歌消失在远处,一滴泪珠静静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