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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问至死

中川美贵子说着,把聪送出了门。

“好嘞,工作加油!”

这天,直到晚上七点图书馆闭馆,聪还一直在翻阅着各种报纸和杂志。心烦气躁,双目生疼,结果呢,一份提到血液位置的报导都没找到。在调查前聪就已经预感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了。

雪女如此吩咐。

聪走出国会图书馆,用手机给犯罪资料馆打了个电话,报告自己的调查结果。她只说了一句“辛苦了”就挂断了电话。调查目的之类的东西只字未提。

——去查查有没有报纸或者周刊杂志提到了二十六年前案件里血液附着的具体位置。从案发日起一年内的所有全国主要报纸和杂志都查一遍。

“什么啊那货,到底在想些啥!”

“对的,去趟国会图书馆。”

不知不觉,聪恶狠狠地骂出了声。周围的行人纷纷投来厌恶的目光,从他身边快步走过。

“穿着大衣是要出门吗?”

第二天,十三日下午两点前。警视厅九楼新闻发布会现场摆放好了一列列长桌和钢管椅,各路记者已经严阵以待。报导相关人员加起来有三十多人的样子。渡边亮案件原本平平无奇,媒体也没觉得有多少新闻价值,可自从搜查本部宣布此案与二十六年前的案件很有可能是同一犯以来,媒体们又纷纷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是这样吗,聪苦笑起来。

今早,聪刚到犯罪资料馆上班,就被绯色冴子要求参加下午在搜查本部举行的新闻发布会。可不管怎么打听目的,她都一如既往地三缄其口。只吩咐聪把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报告回来。

“嘛,总之精神了就好。这三天来寺田君你一直垂头丧气像个活死人似的。帅哥范儿都快掉完了呢。”

山崎搜查一课长爽快地批准了聪的出席申请。大概是觉得这些信息既然都向媒体公开了,让赤色博物馆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清楚是因为接到了兵藤的搜查请求。果然,自己骨子里还是一名搜查员啊。

聪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几个搜查一课时期就认识的记者火眼金睛,一下就发现了聪,纷纷露出惊讶的神色。

“没有啦。”

“这不是寺田先生吗?您怎么来了?”

“咦,感觉你变精神了呀。说话声音也大了。怎么,有啥好事吗?”

最先前来搭话的是东邦新闻的记者藤野纯子。她大约四十岁,有个在上幼儿园的儿子。

中川美贵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聪。

“这案子不是和二十六年前那起有同一犯的可能吗,我们犯罪资料馆借出了当时的证物和搜查资料。所以我就在这儿啦。”

应该是雪女与哥布林,聪想纠正她,但因为太幼稚了没说出口。

多么苦涩的说明啊,藤野纯子似乎理解了。

“同学?就那家伙也是精英派?和馆长站一起简直是美女与野兽嘛。”

“这样啊。对了对了,两个月前给您添麻烦了。托您的福,写出了很好的新闻。”

“他是警视厅的监察官。好像是馆长的同学。”

两个月前,她联系聪说想来犯罪资料馆取材,聪便带她在馆内转了转。当然,证物和搜查资料的保管室是不允许民间人士进入的,聪只带她参观了其他区域。

“刚刚那人,谁啊?世界上还有这么丑的人呢。”

“那位大美人馆长最近好吗?”

监察官前脚刚走,聪后脚就被绯色冴子派去国会图书馆查资料。聪离开助理室,在走廊遇见了拿着拖把的中川美贵子。她一脸好奇地向聪打听。

“挺好的,劳您挂心了。”

“现在这起案子里被害者袖子上的血液是扰乱搜查的烟雾弹。凶手二十六年前不小心在被害者的毛衣上留下了自己的血,为了扰乱搜查,这次他故意留下了别人的血。甚至有可能二十六年前也是故布疑阵,留下的别人的血——搜查本部是这么解释的。”

“那么漂亮的人,真是少见呢。”

“搜查本部不是支持同一犯假设吗,那他们怎么解释两份血液并不出自同一人?”

“大美人?谁啊谁啊?”

“都是男性。至于年龄嘛,目前的技术没法判断。”

关东新闻的记者秋田恭平凑了过来。三十岁后半,唇上和下巴都蓄了胡子,颇有几分山野之人的味道。

“两人的年龄和性别知道了吗?”

“在说三鹰市犯罪资料馆的馆长呢。”

“没有。”

“哎,真有那么漂亮吗?下次我也申请去取材好了。”

“两者间有血缘关系吗?”

这时,广播课的播音员宣布“新闻发布会即将开始”。山崎搜查一课长与所辖调布警署的户口署长一起登台,在讲台正面为发布会准备的长桌旁落座。长桌上竖着好几支报导方准备的话筒。

“科搜研进行了DNA鉴定,确定并非出自同一人。”

聪紧张了起来。兵藤说二十六年前案件的搜查员里,好几个现在都在搜查一课,而且搜查一课长也是其中之一。绯色冴子派聪出席发布会,是不是希望聪能在他答记者问的时候,从他口中捕捉到一些只有凶手才会知道的事实呢?

“两起案件被害者袖子上的血液比对结果如何?”

一般情况下,所谓“只有凶手才会知道的事实”,指的是“只有与案件搜查有关的人才知道,其他人不可能知道的事实”。如果从普通人的口中听到了此类信息,几乎就可以将其锁定为凶手了。

“完全没有交集。这不肯定的吗,福田富男被杀是二十六年前,渡边亮那时还没出生呢。福田富男认识的人认识渡边亮,这种可能性倒确实是有的,但并没有找到这样的人。福田富男高中辍学,当了柏青哥店店员又被开除,而渡边亮是研究生,他们的交际圈真的很难发生重合。这点可以用来支持模仿犯假设。不过嘛,搜查也才开始没多久,有可能只是还没找到而已……”

可是这次不一样,嫌疑人是搜查相关人员。如果逼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他只要回答因为自己参与了搜查就可以脱身。也就是说,在这起案件中,“只有凶手才会知道的事实”指的是“就连搜查相关人员都不知道,只有凶手本人才可能知道的事实”。如果搜查一课长在答记者问的时候说出了一些目前的搜查还未触及到的信息,他就露出狐狸尾巴了。

“既然搜查本部采纳了同一犯假设,那他们应该比较过渡边亮和二十六年前的福田富男的交际范围了吧。如果是同一犯,那两人的交际范围就应该有重叠才对。比较结果是?”

为此,掌握目前的搜查具体取得了哪些进展就显得尤为必要。今早,兵藤给犯罪资料馆的邮箱发了二十六年前案件搜查资料的PDF文件。聪利用发布会之前的时间把资料通读了一遍。至于最新调查进展,他昨天也找兵藤打听了一下。不过能不能找到搜查一课长言语中的破绽呢,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是这个道理没错啦, 但目前就是找不到这个动机啊。他根本就是品学兼优的完美好学生,无懈可击。”

记者们开始逐一向山崎搜查一课长提问。

兵藤耸了耸肩。

“渡边亮遇害的理由知道了吗?”

“如果模仿犯假设成立的话,凶手应该是想借同一犯的假象来逃脱罪责。也就是说,凶手应该对渡边亮有强烈的杀人动机,只要一动手立刻就会暴露,所以才会把嫌疑推到二十六年前的凶手头上。所以如果凶手真的是模仿犯,应该很快就能发现强有力的动机了。”

“两位被害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被害者毛衣右袖上附有O型血液,被害者没有出血,所以那是别人的。现在在调查实行弃尸的十二月八号深夜到九号凌晨间,有没有人目击到可疑车辆,不过目前还没有收到目击报告。杀人动机至今不明。渡边亮正义感很强,为人又认真,在研究室很受欢迎,深受教授喜爱。他还在高中补习班当英语老师,同事和学生们也都很喜欢他。耿直严谨,似乎也没在谈恋爱。实在是找不出对他有杀人动机的嫌疑人。”

“两人的交际范围完全没有重合吗?”

虽然兵藤讲得很详细,但基本都是十号早上聪在电视节目里得知的信息,没什么新鲜东西。

“为何凶手要在二十六年后再次行凶?”

“先跟我们说说现在这起案子的搜查进展吧。只在三天前听搜查一课长简单介绍了一下。”

记者们的提问如连珠炮般接连不断,可山崎全部摇头答道:“目前还无可奉告。”棱角分明的脸上现出些许苦涩。

绯色冴子面无表情地答道:“交给我们吧。”声音中不含丝毫气势或决心,简直像是机器发出来的。

一番狂轰滥炸之后,东邦新闻的藤野纯子发问了。

所谓和监察官室合作的人,说穿了不就是间谍吗。搜查一课里居然还潜伏着这种角色。聪一时语塞。

“两起案件中被害人的毛衣袖子上都沾有血迹。现在我们知道的信息是两份血迹都是男性的O型血,以及凭目前的技术还无法判断血液主人的年龄。昨天的发布会上您说科搜研正在比对两份样本是否出自同一人物,请问比对结果出来了吗?”

“搜查一课里呢,有几个和监察官室合作的人。我会让他们偷偷复印搜查资料出来。现在案件的搜查状况你也随时都可以向他们询问。至于自由查看证物嘛,恐怕有点难度啊。”

山崎如释重负,似乎总算出现一个可以回答的问题了。

“倒也不是不帮你忙,但有个条件。我要有自由查看搜查一课手上所有二十六年前案件的证物和搜查资料的权限,还要逐一掌握他们对现在这起案件的搜查状况。”

“已经出来了。两份血液并非出自同一人物。”

“还是和以前一样不依不饶啊,别这么说嘛。监察官室不习惯刑事案件搜查的那套东西。你就不一样了,虽然没在搜查岗位干过,但搜查能力可是顶呱呱的。调查了一下之后发现你还有前搜查一课成员寺田聪巡查部长助力。你们今年一年已经解决四件案子了,区区两人就能做到这些真的让我很震惊。所以嘛,拜托拜托。请帮我这个忙。”

“那血液的主人间有没有血缘关系呢?”

兵藤对绯色冴子的话报以苦笑。

“你指的是?”

“所以就把锅甩给赤色博物馆了吗。毕竟我们有过揭发刑警是凶手的前科是吧。好给你们监察官室当挡箭牌。”

“比如说,父与子,爷爷与孙子之类的。”

“我不是说搜查一课长就是凶手,但不可否认,他有向凶手泄露案件信息的可能。此案必须要有搜查一课以外的搜查者。”

“很遗憾,还不知道。”

聪茫然地低语。监察官登门造访的理由,终于浮出水面了。

“有调查的打算吗?”

“搜查一课长吗……”

“暂时还没有。”

“凶手有可能正是当时的搜查相关人员。顺便一提,二十六年前那起案件的搜查员现在有好几个都在搜查一课。山崎杜夫搜查一课长也是其中之一。”

藤野纯子脸上浮现出失望的神色。

正是如此。兵藤点了点头。

其实,昨天兵藤曾说过,警视厅科学搜查研究所确实调查了两份血液间的血缘关系。不过这种调查存在着一些人权和伦理问题。二十六年前的血液样本极有可能来自凶手本人,调查两份血液是否出自同一人就等于是调查新的血液样本“是不是来自凶手”,这是没问题的。可是,如果要调查两份血液样本之间是否存在血缘关系,就等于是调查新的血液样本“是不是来自凶手的亲属”,而这就已经超越了为犯罪搜查而使用DNA鉴定技术的合理范畴。所以调查结果不能在发布会上公开。

“第二种可能性,凶手就在二十六年前的搜查相关人员之中。要么就是当时的某位搜查员,要么就是未直接参加搜查,却能通过CCRS调取搜查资料的人。”

山崎搜查一课长反问道。

“第一种可能性,凶手直接从二十六年前的凶手那里得知了杀人手段和现场状况等信息。可光凭凶手的说明,真的能还原得如此具体准确吗?

“为什么要追究两份血液间的血缘关系?”

“凶手在有些信息并未公开的情况下再现了当年的情况。从中可以导出两种可能性。

“因为对搜查本部提出的同一犯的见解有所怀疑。”

聪终于摸清了兵藤与绯色冴子的思路。绯色冴子说道。

聪心头一凛。难道他们也想到了搜查相关人员实行模仿犯的可能?

“但如果是模仿犯的话,凶手怎么会知道二十六年前案件的杀人方法和现场状况呢?搜查一课长不是说了吗,虽然被害者年龄、死亡推定时间、袖子上附着血迹这些信息是对外公布的,但弃尸地点、尸体姿势还有凶器形状都从未发表过啊。尽管如此凶手还是重现了二十六年的情况。凶手是怎么得知这些未公开信息——啊啊,是这个意思啊。”

山崎像是被挑起了兴趣。

“对。本案的凶手有可能视二十六年前案件的凶手为英雄,想向他‘致敬’。也可能是通过模仿二十六年前的案件让警方认为是同一犯,从而逃脱嫌疑或掩盖真正的动机。但如果是因为憧憬凶手而进行模仿犯的话,之前的案件往往非常耸人听闻。正因如此才值得模仿。目的是让自己多少也能分享到一些之前凶手曾经受到过的关注。可二十六年前的案件却非常平凡,没有任何能够吸引眼球的要素。这么一想的话,凶手刻意模仿二十六年前的案件,应该就是为了让人以为是同一犯从而摆脱嫌疑吧。”

“哦?看样子东邦新闻是觉得并非同一犯喽?”

“——模仿犯?”

“与我们社无关,只是我个人的观点……同一犯的话,凶手真的会在二十六年后重现自己的犯罪吗?”

“这才是问题。被害者年龄、犯案时间、杀人手段、弃尸地点和尸体状况完全一样。这次的案件根本就是二十六年前案件的完美再现。连同一犯本人可能疏忽的细节都面面俱到。不仅如此,犯人甚至还重现了二十六年前案件中明显出于偶然的事件。二十六年前,被害者毛衣的袖子上沾上了可能是犯人受伤留下的血迹。这显然是意外。然而犯人就连这一点都再现了。从再现偶然事件这点来看,不如说模仿犯的可能性更大吧。”

“可是这两起案件就是十分相似啊。”

“但是现场的状况几乎完全一样啊……”

“所以我才认为有必要考虑父子或是祖孙关系。二十六年前犯案的是父亲或者爷爷,现在犯案的是儿子或者孙子。儿子或者孙子的话,应该能从父亲或是爷爷那里听说二十六年案件的详细情况,从而正确地再现出来吧。”

“三天前山崎课长说,搜查一课凭借六个相同的特征,推断这次的案件与二十六年前的是同一犯,对吧。可这结论真的正确吗?”

记者们一片哗然。原来如此啊,聪想。如果是父子,祖孙间那种亲密的关系的话,二十六年前的凶手还真的有可能把犯罪流程仔仔细细地告诉现在的凶手——甚至有可能实现完美模仿。这样一来即使不是搜查相关人员,也能实行天衣无缝的模仿犯罪了。

绯色冴子看向聪。

山崎笑了。

怎么就得出这么个结论了?一头雾水。

“思路很有意思。要不要考虑加入搜查本部?”

“啥?什么意思?”

记者们哄堂大笑,搜查一课长继续说。

“还是那么敏锐啊。正是如此。”

“但搜查本部依然认为,二十六年前,凶手出于疏忽在被害人的衣袖上留下了自己的血迹。而今他为了扰乱搜查,故意在被害人的袖子上留下他人的血迹。这就是我们的看法。”

兵藤笑了,露出一嘴乱牙。

看得出藤野纯子还有想问的问题,但她此时只好点点头说:“……好吧,我明白了。”

“——是怀疑凶手就在二十六年前的搜查相关人员中吗?”

血缘关系下的模仿犯吗,聪回味着。绯色冴子会怎样看待这种假设呢?回去以后一定得问问她。

雪女稍稍眯起了眼睛。

此后,对搜查一课长的提问还在继续。可是聪始终没有从他口中听到“只有凶手才会知道的事实”。

出乎意料的发言打了聪一个措手不及。监察官为何会提出这样的请求呢。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请你搜查此案和二十六年前的案件。”

聪咒骂不在现场的绯色冴子,周遭记者纷纷投来奇异的目光。大概他们会在心中暗想,降职发配到犯罪资料馆着实对这个男人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搜查一课认为这与二十六年前的案件是同一犯,拿走了证物和搜查资料。怎么了吗?”

聪回到犯罪资料馆,把发布会的情况复述了一遍。绯色冴子微微眯起了眼睛。这证明聪的报告非常重要。

“九号,调布市多摩川河岸边发现了男性的他杀尸体。这你知道吧?”

“我觉得血缘关系下的模仿犯假设挺有意思的,馆长您怎么看?”

绯色冴子停下了翻动文件的手。

聪发问,绯色冴子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其实,是想请你帮个忙。”

“作为假设还算有点意思吧,但实际上不可能。”

绯色冴子没有睬他。兵藤正色道。

“为什么呢?”

“说是来看看你,你会信吗?”

她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命令道。

“到底干嘛来了。就你一个,应该不是纪律监察吧。”

“把兵藤警视正叫来。我知道真相了。”

“怎么回事儿啊这沙发,松松垮垮的。都这样了还不扔掉吗,换个好点的吧。”

一小时后。首席监察官一边对松松垮垮的沙发发着牢骚一边坐了下来。聪不大好意思坐在兵藤旁边,决定站着听。

我就坐这儿啦,兵藤说着,坐在了房间角落的沙发上。紧接着,他皱起了眉头。

绯色冴子的声音十分低沉。

“老同学之间就别用敬语了。”

“这次的案件,看似是对二十六年前案件的完美模仿,实际上却有一处差异。那就是被害者毛衣袖子上血液的位置。”

“有何贵干,兵藤警视正。”

“血液的位置?”

“还是老样子呐。你就从来没变过。”

“搜查一课来接手二十六年前案件的证物和搜查资料的时候,为了确认内容,曾让寺田君把证物都摆在助理室的工作台上。那时我注意到,福田富男案件里,血迹附着的位置是毛衣的左袖。CCRS记录的案件信息也能证实这一点。可是兵藤警视正你说过,渡边亮案件里,血迹附着的位置是毛衣的右袖。明明在其他要素上都完美地重现了二十六年前的案件,为什么只在血液的位置上不做模仿呢?”

兵藤的口气十分亲近。似乎是旧相识。可雪女只是瞥了他一眼,爱答不理地点了点头。监察官苦笑道。

聪答不上来,兵藤也显得有点词穷。

“好久不见喽,绯色。”

“如果渡边亮案件的凶手是搜查相关人员,只要他去过当年的现场,或者通过搜查资料和CCRS查看过案件信息,他在模仿二十六年前的案件时就不可能弄错血液的位置。可偏偏凶手没能正确还原这一点。

对监察官的来访,绯色冴子没有丝毫反应,继续读着文件。聪见状为她捏了一把汗。对方可比你高一级,你好歹也该站起来表示表示吧。更何况来的还是监察官。

“结论只有一个。凶手不知道正确的位置到底是左袖还是右袖。而搜查相关人员不可能不知道。所以凶手不是搜查相关人员。”

聪本想把兵藤带到馆长室后便回隔壁助理室。却被叫住说“你也一起来吧。”什么情况?聪不明就里,只得依言行事。

“不是搜查相关人员啊……”

兵藤说完,聪便领着他进了走廊。刚从厕所出来的清洁工中川美贵子手拿拖把,呆呆地望着监察官。

一直以来的搜查前提被轻易地颠覆了,聪有点茫然。

“请带我去馆长那儿,有劳了。”

“的确,你说的有道理。”

兵藤四十岁上下。体格纤弱,有点手无缚鸡之力的感觉。头却不合比例的大。金壶眼、蒜头鼻、厚嘴唇,丑得惊人。这个年纪就当上了警视正,一定是精英派出身,但他身上并没有精英阶级的威势,也不见身经百战的老练。说白了,根本不像个警察。硬要说像什么的话,恐怕更像童话里的哥布林吧。

兵藤深思熟虑后说道。

他笑嘻嘻的,露出一嘴乱牙,打开镶着警徽的警察手册给聪看。手册上写着警视厅警务部监察官室·首席监察官。警阶是警视正。比聪高四级。

“如果不是搜查相关人员的话,就没我们监察官什么事了,这倒是挺值得庆幸的……”

“监察官兵藤英辅是也。请多关照。”

“不管凶手是不是搜查相关人员,他完美地模仿了所有血液位置之外的要素,这是事实。换言之,除了血液位置之外,其他所有案件信息他都知道。这样的人物会是谁呢。”

打开大门,门外站着个身材瘦小,头却异常硕大的男子。

“除了血液位置之外的其他所有案件信息吗,难道……”

为什么监察官会登门造访,聪想不通。监察官的职责是调查处理警察厅内部的丑闻。难不成犯罪资料馆惹出什么乱子了?但这里可是个一没预算二没编制的闲职,又能搞出什么丑闻来呢?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二十六年前的凶手本人。”

监察官?

“——二十六年前的凶手本人?难道真是同一犯?”

两天后,十二月十二日早上九点多。聪和往常一样在助理室给证物贴二维码标签,门卫大塚庆次郎突然打来内线电话。说是警视厅的监察官来了。

到头来,还是搜查一课得出了正确答案吗。

我为什么要查这些东西呢?聪想。既没证物又没搜查资料的情况下,根本就不可能进行搜查。罢了,是时候从曾经的梦想中清醒过来了——

“如果是二十六年前的凶手的话,那自然,弃尸详细位置、尸体的姿势、钝器的形状这些都是一清二楚的。至于被害者衣服上的血迹,我认为这完全是个意外情况,凶手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原因是:不管这个血迹是不是来自凶手本人,他都有必要将其处理掉。如果是来自凶手,那么血迹就可以说明凶手的血型;就算并非来自凶手,也一定来自某个当时就在杀人现场的人物,换言之,是某个与凶手关系密切的人物,那么血迹就可以说明这个人的血型。所以,但凡凶手注意到了血迹,他都应该把被害者的毛衣直接带走处理掉。可他并没有这么做,就说明了他当时没有注意到血迹。事后,凶手在看新闻的时候,才知道毛衣袖子上留下了血迹这件事。但是新闻并没有报导血迹到底是在左袖还是右袖。于是凶手也就没法得知血迹的正确位置了。”

CCRS里记载的信息只有这些。

聪终于理解了绯色冴子派他去调查报纸杂志有没有报导血液具体位置的用意。新闻只提到毛衣的袖子上留有血迹,但没有说明是左袖还是右袖。不止电视和广播,报纸杂志也没有报导。

福田富男高中辍学后,当了柏青哥店店员,又因为连续缺勤被开除。案发当时处于无业状态。他性格粗暴,四处惹是生非,所以嫌疑人倒是不少。但是每个嫌疑人在案发时都有不在场证明,没法锁定凶手……

兵藤提出异议。

案件名为“调布市多摩川河河岸杀人及遗弃尸体案”。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九日,一具年轻男性的他杀尸体在调布市染地的多摩川河河岸被发现。被害者是福田富男,二十四岁。头部有被形似长方体的角的钝器击打的痕迹。死亡推定时间是前一天的晚上九点至十点间。被害者毛衣的左袖上留有O型血液,尸体没有出血痕迹。以防万一调查了被害者的血型,得知被害者是B型血,确定了袖子上的血迹来自他人。很有可能是犯人在与被害者争斗时负伤流出的血。被害者没穿防寒衣物,现场附近也没有发现,应该是在室内遇害,然后被车运到河边弃尸的。调查了被害人位于府中市的住处,没有发现打斗痕迹,不像是犯罪现场。

“可如果是同一犯的话,凶手为什么要完美地重现自己二十六年前的犯罪呢?我之所以支持模仿犯假设,就是因为觉得即使是同一犯本人也不可能毫无偏差地重演一遍当时的场景,只可能是有人刻意模仿。绯色你当时不也是这么想的吗?如果是同一犯的话,凶手为什么要模仿自己的犯罪呢?不把这点解释清楚,同一犯假设就没法成立哦。”

聪正利用犯罪资料馆的终端检索CCRS,查找二十六年前的案件资料。

“你说得对。如果是同一犯而非模仿犯,那我们就不得不面对这个奇妙的迷局了——凶手模仿了自己曾经的犯罪。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解开这个迷,我们必须得想清楚,如果一件模仿二十六年前案件的新案件出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有这样,才能接近凶手真正的意图。”

看看墙上的钟,快到上班时间了。聪用遥控器关掉电视,站了起来。

“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现在似乎还在调查中。过几天才能知道结果。”

“搜查本部会把这两起案件视为同一犯。然后,他们理所当然地会猜想被害者衣服上的血液来自凶手,那自然而然的,他们肯定会通过血液去调查这两起案件是否真是同一犯。”

“被害者毛衣袖子上血迹的情况查明了吗,与二十六年前案件里的血迹是不是出自同一人?”

“调查血液是否出自同一人吗?”

“目前还没有消息,我会在新闻发布会上询问他们。”

“准确地说,不止于此。比对两份血液会产生两种结果:一是两份血液出自同一人,二是两份血液不出自同一人。如果结果是后者的话,那么又得分成两种情况:一是两份血液虽不属于同一人,但是存在血缘关系;二是两份血液完全无关。

“如果是同一犯的话,为什么凶手要在二十六年之后再次杀人呢。关于这个问题,搜查本部有什么见解吗?”

“在我看来,凶手是为了让警方确认两份血液的关系究竟是以上三种中的哪种,才模仿了自己二十六年前的犯罪。也就是说,凶手是为了与二十六年前留在被害者衣服上的血液进行比较,才再次杀人,并在被害者的衣服上留下了血迹。

主持人向现场记者发问。

“这样一来又能得出一个新的推论。之前我也说了,二十六年前案件被害者衣服上附着的血液,有可能来自凶手,也有可能来自某个当时就在杀人现场的人,而那个人一定与凶手关系密切。现在我们知道了凶手的目的是比较血液,那就可以确定当年的血液并非来自凶手,而是来自与凶手关系密切的某人。因为如果那是凶手的血,他直接用自己的血液去比较就好了,没必要大费周章用到二十六年前留在证物上的血迹。同理可知,那个与凶手关系密切的人现在应该已经死了,否则凶手完全可以直接让他提供血样。恐怕那个人唯一留下的血迹,就在二十六年前被害者的衣服上。

“其实,二十六年前,在几乎相同的地方也发现了死于他杀的尸体。而且被害者的年龄、杀人方法、死亡推定时间都与这次的案件十分相似。更加惊人的是,二十六年前的案件里,被害者毛衣的袖子上沾上了疑似犯人的血液,而本案被害者的毛衣上也附有不属于被害者的血液。搜查本部正以同一犯的思路进行搜查。”

“那么,凶手要如何得知血液的比较结果呢,通过新闻吗?可是血液比较结果这种事,不一定会在新闻中公布的。为了知道这万分重要的结果,凶手不惜付出再次杀人的代价,如果到头来还没能知道结果,那不就太糟糕了吗。

画面切回了演播室。主持人说道。

“所以我认为,凶手应该是媒体从业人员。这样的话,就可以在新闻发布会上直接询问血液比较的结果了。”

被害者名叫渡边亮,二十四岁。是法智大学经济学部的研究生,今年研二。尸体是在调布市染地的多摩川河岸边被发现的。被钝器击打头部致死。死亡推定时间是前天,十二月八日的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因为现场没有发现被害者的大衣或夹克之类的衣物,所以推测是在别的地方被杀,然后弃尸河岸边。事实上,岸边有车辆开过的痕迹,很可能是用那辆车搬运尸体的。杀人现场至今不明。调查了被害人位于八王子市的公寓,房间在五楼,楼道里还设有监控摄像头,搬运尸体出来极其困难,所以公寓应该不是杀人现场。毛衣的袖子上附有O型血液,因为被害人是A型且并没有出血,所以那是别人的血液。被害者为人真诚勤勉,在研究室广受好评,人际关系上完全没有问题。遭到杀害的原因至今不明……

聪倒吸一口凉气。

记者站在河岸边,神色凝重地说着话。似乎是在报导昨天早上发现的那起案件。聪顿觉胸中苦闷,本想关上电视,却还是硬着头皮看了下去。

“——所以才派我去旁听新闻发布会啊。目的是让我见证有没有记者询问血液的比较结果。”

翌日清晨,聪在自己的公寓里一边啃着买来很久的面包当早餐,一边打开了电视。

“没错。然后,咬钩的是东邦新闻的藤野纯子。而且她还特别问到了两份血液间存不存在父子或祖孙关系。这就是刚才说到的三种结果之一——两份血液虽不属于同一人,但存在血缘关系。她想验证这种可能。

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向他袭来。

“她在提问后,又提出了儿子或孙子模仿父亲或爷爷犯罪的假设,这只不过是为了掩盖她打听两份血液间血缘关系的真正意图而耍的把戏而已。血缘关系下的模仿犯假设很有独创性,如果正确的话,还会产生巨大的新闻效果。直接把这样的假设亮出来让在场记者都知道,不是很反常吗?正常的做法应该是避开其他记者的耳目,找机会悄悄向搜查一课长提问。她这样的老江湖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所以说这个假设不过是她为了掩盖真正意图而使出的声东击西的障眼法而已。

山崎搜查一课长开口了,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搜查一课成员们纷纷去往走廊。绯色冴子也沉默着回到了馆长室。助理室里只剩下聪一个人。

“综上所述,我对她产生了怀疑。会不会是她为了确认两份血液究竟有没有父子或祖孙关系才杀的人呢?

“走吧。”

“刚才也提到过,二十六年前被害者衣服上血液的主人应该已经死了。藤野纯子想确认两份血液间血缘关系的话,二十六年前血液的主人应该是父亲或爷爷,现在这份血液的主人应该是儿子或孙子。另外,现在用的这份血液,应该是她非常容易就能获取的。

香坂抚平西服袖子的皱纹,再次抱起收纳盒。曾经的同事们眼中浮现出了怜悯之情。今尾系长则依旧冷冰冰地瞪着聪。

“这样一想的话,比较合理的可能是现在的血液来自她的儿子,二十六年前的血液来自她的父亲。她想调查的是两份血液间有没有祖孙关系。”

聪被昔日的同事们反剪双手,整个人被按在了墙上。

兵藤颔首沉思。

“别闹了!”

“调查这种东西干嘛?”

聪头脑一热。等他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擒住了香坂的手腕。香坂失去平衡,怀抱的收纳盒砸在地板上,巨大的响声在助理室回荡。

“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父亲的亲生孩子。如果她是父亲亲生的,那她父亲和儿子的血液就会呈现出祖孙关系。如果不是,那么两份血液间就不存在祖孙关系。虽然严格来说也存在她是父亲亲生的,而她儿子并非自己亲生的,以至于不存在祖孙关系这么一种情况。但她是女性,母子之间的亲子关系应该是非常确定的,毕竟是从自己的肚子里诞生的孩子。所以,只要两份血液间不存在祖孙关系,就可以证明她不是父亲的亲生孩子。她应该是这么想的。”

“可不是吗,外人。你在媒体上泄露了重要的情报,我们可遭了大罪了。记得吗,你可是有把伤害案件的搜查资料忘在现场结果被别人上传到网上的前科哦。麻烦你别再给搜查一课添麻烦了好吗?”

“想确定和父亲的血缘关系的话,为什么不用骨灰呢?从骨灰里提取DNA和自己的DNA比较一下不就好了?”

“——外人?”

“骨灰不行。火葬场八百到一千二百度的高温会彻底破坏DNA结构,没法用于DNA鉴定。死于火灾的尸体是可以进行DNA鉴定的,因为温度没那么高,但是火化之后的就不行,至少现在的技术还做不到。她可能也曾带着骨灰去拜托民间的DNA鉴定机构,却被告知不可能了吧。

“抱歉啊,除了刚刚一课长说的那些以外就无可奉告了。毕竟你是外人嘛。”

“思前想后,她意识到了父亲唯一可用来鉴定的DNA的残存之处。那就是二十六年前留在被害者衣服上的血迹。可那件衣服现在却被犯罪资料馆保存着,一般人没法入手。”

聪试探性地问了问。虽然没指望有人回答,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刚问出口就后悔了。香坂笑着回答道。

聪打断道。

“关于昨晚发生的案件,能告诉我一些具体情况吗?”

“——说起来,藤野纯子以前申请过来犯罪资料馆取材。难道真正目的是来打探有没有偷出衣服的可能性吗?”

搜查一课成员们确认完毕之后,聪将证物放回收纳盒。香坂把收纳盒抱了起来。

“恐怕是的。那时她发现犯罪资料馆的安保非常严格,不可能把衣服偷出来。于是就想出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办法。

取出毛衣的时候,聪注意到左袖上附有血迹。之前山崎课长说的毛衣袖子上附有不属于被害者的血迹,指的应该就是这个吧。

“那就是,重演二十六年前的案件,把自己儿子的血留在被害者的衣服上。之所以不用自己的血,是因为那样会被检测出血液的主人是女性。

证物少得可怜。只有被害者穿着的内衣、长袖衬衫、毛衣、裤子以及手表和钱包。没有大衣和夹克之类的东西。考虑到十二月份不大可能不穿大衣或者夹克,很有可能被害人是在室内被杀害,然后被弃尸在多摩川河岸边的。证物中也没有作为凶器的钝器。

“警察认为二十六年前被害者衣服上的血迹是来自凶手的,所以为了确认新案件是否为同一犯,他们会用DNA鉴定技术去比对两份血液。如果藤野纯子是父亲的亲生孩子,两份血液就会是祖孙关系。借此,她就可以确认自己真的是父亲的孩子。等于警察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为她做了一次亲子鉴定。

与隔壁馆长室相邻的门打开了,绯色冴子走了进来。果然,她还是在意这起案件的。

“所以她完美模仿了二十六年前的案件。二十六年前的案件非常平凡,没有任何显眼的要素。自然也不存在能一下就被认作同一犯的特征。因此,她才在同样的案发时间,用同样的凶器杀死了同龄的被害者,然后弃尸同样的地点,将尸体摆成同样的姿势。通过对过去案件的彻底模仿,来彰显同一犯的可能性。”

香坂阴阳怪气地说道。似乎是瞥见了放在书桌边的聪的提包。聪无视他的挑衅,把收纳盒放在污渍斑斑的工作台上。戴上手套,打开盖子,将其中的证物逐一摆上工作台。

这就是那诡异迷局——为何凶手要模仿自己多年前的犯罪——的成因。模仿得太过完美,以至被怀疑是模仿犯,真是讽刺。

“这就是你的地盘吗。嚯,很不错嘛。”

“这次案件的被害者,说句不好听的,其实只是个用来承载想要进行亲子鉴定的血液的容器罢了,是谁都可以。藤野纯子选择了一个和自己完全不搭边的对象。这样一来,无论警察怎么千辛万苦地调查,都没法锁定真正的凶手。

山崎发问,聪便抱起收纳盒,领着一行人来到了助理室。十几平米的助理室中央有一张工作台。房间一角摆着电脑桌和椅子。壁纸恐怕自犯罪资料馆建立以来就没换过,脏兮兮的。整栋楼里只有保管室花了大钱,其他房间的装潢都是草草了事。毕竟大半预算都花在了确保证物的妥善保管上,顾不得其他地方了。

“把自己儿子的血留在被害者的衣服上,无异于把致命的把柄亲手递到警察手中。但是藤野纯子与被害者完全无关,她确信聚光灯不会照到自己身边。所以就算把儿子的血交给警察,他们也不会发现。”

“我想确认一下具体内容,有桌子之类的能用用吗?”

“话是这么说,可一旦聚光灯打了过来,一切就全完了啊。”

福田富男杀害案只有一个收纳盒。说明这起案子并非什么大案要案。

“是的。不过即使那样,她也达到自己确认与父亲血缘关系的目的了。”

保管室面积大约三十平米,摆着好几列货架。货架上放着装有证物的塑料收纳盒。证物被一件一件分别装入聚乙烯袋中,然后放进收纳盒。一般来说一个收纳盒对应一起案件,不过也有些大案要案使用了十个以上的收纳盒。

“怪不得发布会上搜查本部不公开两份血液间血缘关系的时候她那么沮丧呢。”

略带寒意却舒适宜人的空气将他的身体包围。为了保持证物的良好状态,所有保管室都配备了价格昂贵的空调系统,以高额电费为代价,一年四季维持气温二十二摄氏度,湿度百分之五十五的室内条件。

“是啊。不过我也说了,她可是老江湖。虽说搜查本部没公开结果,但她应该也察觉到实际上是进行了调查的。估计此后她会没日没夜地缠着搜查一课长,拼死也要问出结果吧。”

聪来到走廊,打开了馆长室对面的一间保管室的门锁,开门走了进去。

搞不懂啊,兵藤叹道。

馆长冷淡地说着,把保管室的钥匙交给了聪。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么想要确定和父亲间的血缘关系?”

“明白了,确实像是同一犯。”

绯色冴子摇了摇头。

“有六点。一是被害者年龄一样,都是二十四岁。二是遗弃尸体的地点几乎相同,与二十六年前案子的弃尸地点只有几米的距离。三是被遗弃的尸体状况,都是面朝下趴伏着。四是在头部造成致命伤的钝器形状完全一致。五是死亡推定时间一样,都是十二月八日晚上九点到十点间。六是被害者毛衣的袖子上都附有不属于被害者的血迹,很有可能是凶手与被害者争斗时受伤而留下的。这六点之中,被害者的年龄、死亡推定时间以及袖子上有血迹是对外公开的信息,而弃尸地点的详细情况、尸体是趴伏还是仰面朝天以及钝器的具体形状我们从未公开发表过。尽管如此,犯人还是完全再现了二十六年前的状况。只能认为是同一犯了。”

“我也不明白。一定是有些只有她自己才懂得的缘由吧……”

“如出一辙吗,具体表现在哪呢。”

绯色冴子叫来了山崎搜查一课长和今尾第八系长,重新叙述了一遍自己的推理。只不过省略了怀疑凶手来自搜查相关人员的那部分。看来这种程度的人情世故她还是懂的。今尾因中岛面包公司一案将绯色冴子视为眼中钉,聪担心他会抵触她的推理。事实证明聪是杞人忧天了。今尾暗中搜集了藤野纯子儿子带有发根的头发,从中提取出DNA,与附着在渡边亮衣服上的血迹的DNA进行比对。比对结果是两者完全相同。渡边亮案件里的血迹正是藤野纯子儿子的血。能最轻易的弄到这些血液的人,自然就是母亲藤野纯子。于是,藤野纯子作为杀害渡边亮的嫌疑人被逮捕。她供认了二十六年前杀害福田富男的事实。也坦承此次行凶的目的是想对两份血液进行比对。

“绯色警视。电话里已经说过了,今早,在调布市多摩川河的岸边发现了男性的他杀尸体。尸体以及现场的状况和二十六年前的福田富男杀害及遗弃尸体案如出一辙。极有可能是同一犯。我们希望能接管相关证物和搜查资料。”

她的丈夫是东邦新闻的同事,在美国担任特派员。他害怕儿子会因为母亲杀人而遭到欺凌,把儿子也带到了美国。但聪最挂心的是孩子知道母亲利用了自己的血之后,会不会受到严重的心理创伤。希望时间和恰当的心理疏导能够抚平这一切吧,聪祈祷着。

山崎开口了。

逮捕藤野纯子两天后,山崎搜查一课长和今尾系长造访犯罪资料馆,详细地告知了她的自供内容。

雪女起身,非常敷衍地低了低头。

藤野纯子打出生起就被父亲厌恶,在父亲的苛责谩骂与拳脚相加里长大。小学二年级时,她的母亲与人私奔,使得虐待变本加厉。

山崎课长说。聪领着一行人进入楼内。其他课员在走廊等候,山崎和今尾进了馆长室。

在她初三的时候,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八日,发生了决定性的“那件事”。

“先去和馆长打个招呼吧。请带路。”

当晚八点多,父亲带了一个名叫福田富男的年轻男人回家。他们似乎是在常去的酒吧结识的。福田富男是个下流胚子,刚一见面就用眼神把她全身上下舔了一遍。藤野纯子发自心底地感到恶心。

那位搜查一课长居然亲自前来,聪大为震惊。如绯色冴子所说,犯罪资料馆为了协助再搜查或是再审理而交出自己保管的证物在此前已有过很多次了。这只是一项平常的交接工作,完全没有必要劳烦搜查一课长出动。

父亲和福田富男不久便在客厅喝起酒来。她在自己的房间学习。突然,门开了。她回头望去,逆着光看见福田富男站在门口。就在她条件反射般起身的瞬间,男人一言不发地扑了过来。没费多大功夫就把她按在了地板上。她拼了命地反抗,余光瞥见父亲就站在门口,胀得通红的醉脸上满是憎恶之情。

根据传统,搜查一课长由非精英派担任。因为没有长年在搜查现场摸爬滚打的经验就不可能统率搜查一课数量众多的成员。对搜查岗位的非精英派而言,搜查一课的课长与方面本部的部长一样,说是警界生涯的最终目标都不为过。

——那时,她明白了。父亲又想出了一个虐待的新法子。让从酒吧里捡回来的男人侵犯自己。

此时,最后一个下车的男人走了过来。轮廓宛如雕塑般深邃,将近六十岁,身材高大。挺得笔直的背脊给人一种剑道高手的印象。他是山崎杜夫警视正,搜查一课的课长。

她继续挣扎。束手无策的福田富男喊道:“快来帮把手!”父亲凑了过来。她胡乱挥舞着手臂,正好拍打在父亲的脸上。父亲发出一声悲鸣。

香坂和其他搜查员也注意到了毫无语言交流却怒视着对方的今尾与聪之间那异样的氛围,纷纷露出讶异的神色。

那声悲鸣,让福田富男的手松开了那么一瞬间。她借机站了起来,抄起书桌上的石制书挡,朝着福田富男的头砸了下去。令人厌恶的触感顺着手臂爬了上来,男人应声倒地。

——你还盘算着哪天回到搜查岗位来吧?没戏!只要我还在这里,你就别想回来了。

她和父亲都呆住了。她刚才胡乱挥手时把父亲打出了鼻血。许久之后,父亲终于缓过神来,走到福田富男身边,战战兢兢地伸手去探他的脉搏。然后脸色煞白地低语道:“死了”。

——那个吊车尾的精英派完全不知道鸟井的优秀之处,只是为了打发自己的空闲时间就把他送上了刑场供人羞辱。而你则是她的帮凶。听好了,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父亲没有报警。因为报警的话女儿肯定会把父亲的所作所为都说出来。两人用父亲的车,把尸体从调布市须佐町的家中运走,丢在了多摩川河的岸边。

今年二月,绯色冴子对十五年前陷入死胡同的中岛面包公司恐吓暨社长杀害案进行了再搜查。刚刚调任到犯罪资料馆的聪在绯色冴子的指示下四处奔走搜集情报。被她锁定为真凶的,正是今尾在警察学校的同学,也是他的密友。绯色冴子给那位犯案的刑警打去电话揭穿真相后,他便提交了辞呈。没过多久,聪就接到了今尾的电话。

——那晚发生的事,至今还鲜明地刻印在我的脑中。十二月的深夜,寒冷彻骨。天空满是阴霾,没有一点月色。北风萧瑟,岸边野草沙沙作响。当然,附近空无一人。我们把车停在岸边,他从后备箱里拽出尸体,放在地上。尸体是趴伏着的,可能是因为他害怕看到尸体的脸吧。我在旁边望风,不住地发抖。之后我们就上车回家了……

第八系系长今尾正行警部一言不发,只是直直地盯着聪。聪虽然略有惧意,但还是用相同的眼神瞪了回去。

随后的新闻中提到被害者的毛衣袖子上有疑似凶手留下的血液,她立刻反应过来,那应该是当时父亲流下的鼻血。因为她自己并没有出血,所以只可能是父亲的血。

香坂伸也巡查部长扬声道。他和聪同龄,警阶也一样,两人都将对方视作竞争对手。狐狸般细瘦的脸上浮现出嘲弄的笑容。

——从那以后,我们进入了休战状态。他没有再虐待我。因为他害怕我把来龙去脉都捅出去。虽然杀人的是我,但是福田富男衣服上留下的是他的血。只要我一口咬定是他杀的人,警察应该是不会怀疑的。所以,他再也不敢动我了。

“哟,寺田。好久不见。迎宾辛苦啦。”

他们俩根本就没有进入警察的搜查范围。虽然当天父亲和福田富男是在酒吧勾搭上的,但可能店员那天很忙,没能注意到他们的谈话内容吧。

车门陆续打开,搜查一课成员们下了车。聪的心情更加沉重了。来者正是他十一个月前还在效力的第三强行犯搜查第八系。

她和父亲扭曲的休战在一年后宣告终结。喝醉了的父亲在从酒吧回家的途中遭到车祸,当场死亡。

三辆搜查一课的车子开进了停车场。停车场本来就只有四个车位,还停着犯罪资料馆自家的破旧运货车,一下就被塞得满满当当。

她被远房亲戚收养。扔掉了父亲的全部遗物,只留下骨灰。她的幸福终于降临了。曾经虐待过她的人,与她共同保守那个黑暗秘密的人已经离世。她顺利从高中毕业,讴歌着大学生活,并最终就职于理想中的新闻机构。

恰巧,大塚正要拉开滑轨式的铁门。聪下意识地想要去给已经年过七旬的大塚帮把手,但又怕这么做会惹他不快,最终还是没有上前帮忙。

接着她与同事相恋,走进婚姻的殿堂。五年后生下一个男孩。残酷的过往似乎已经离她远去了。

三十分钟后,门卫大塚庆次郎通过内线电话告知了搜查一课已经到达的消息。实在不想和来自故地的人见面。聪怀揣沉重的心情走向正门玄关。

——然而,并非如此。

绯色冴子说完,目光又落回了面前的文件上。对话结束。聪叹了口气,离开了馆长室。刚才的兴奋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知不觉地,她开始虐待自己幼小的儿子。哭泣不止的时候,不听话的时候,她总是怒上心头,对儿子动手。雪上加霜的是,丈夫被派遣到美国担任特派员,家里就剩她和孩子两人。一边担负着记者的工作一边还要带孩子,压力巨大。而她发泄压力的方法,就是对孩子拳脚相加。

“要说耐人寻味的话,每起未解决案件里都有耐人寻味的地方。如果你那么想复印的话就去吧,我不拦你。”

——有人说被父母虐待过的孩子,在自己为人父母之后,也会虐待自己的孩子。难道我也是这样的吗?我很害怕。

“使用与二十六年前完全相同的手段犯案什么的,到底是为什么呢,您不觉得这很耐人寻味吗?”

不过——她是这么想的——不过父亲之所以虐待自己,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并非他的亲生骨肉呢?父亲总是骂私奔的母亲是“婊子”,也曾在我面前说过“我可没你这个孩子”这种话。这会不会是事情的真相呢?

“交给搜查一课不就好了。未解决案件还有其他好几百起,我看不出这起有什么急着去复印搜查资料的必要。”

也许,我根本就没有继承父亲的血脉。如果我真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怎么可能会让在酒吧认识的男人随便侵犯我呢?那时他站在门口,眼中只有憎恶。就是因为我是母亲出轨后生下的孩子,所以他才会如此憎恶我吧?

“话是这么说啦……但是没能在二十六前的案件里登场的科学搜查技术,完全可以在眼下状况相同的案件里大展拳脚了哦。这是个绝佳的破案机会啊。”

接着,她得到了一个扭曲的结论。

“没什么好不甘心的。这里是证物的保管设施。别的部门需要的话,把证物提供给他们是我们的分内工作。此前也有很多次为了再搜查或是再审理交出证物的情况了。”

他之所以虐待我,是因为我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可儿子是我的亲骨肉,所以我不会虐待儿子。

“——什么为什么啊,当然是为了能比搜查一课的人更先一步解决案件啦。证物和搜查资料就这么被拿走的话,馆长您不会不甘心吗?”

——只要能证明我没有继承父亲的血脉,我就不会再虐待儿子了。

“为什么?”

这明显是歪理,可她深信不疑。

可是,绯色冴子给出了意料之外的答复。

想证明自己没有继承父亲的血脉,就必须进行DNA鉴定。那么能提取父亲DNA的地方,就只有父亲的骨灰了。一开始,她带着父亲的骨灰去了民间DNA鉴定机构,请求比对自己和父亲的DNA。可是鉴定机构告诉她,经过火葬的高温焚烧,骨灰里的DNA结构已被彻底破坏,无法用于DNA鉴定。

“现在从搜查一课本厅出发的话,六点左右才能到这。在他们取走二十六年前的搜查资料之前,抓紧时间赶快复印几份吧。”

——无论如何也要问清楚。可是,骨灰不会说话。

但即使不在搜查本部,只要有证物和搜查资料在手,就有可能沿着二十六年前的旧案这条线进行搜查。聪被调任至犯罪资料馆已有十一个月,在这期间,绯色冴子通过再搜查解决了三起悬案和一起嫌疑人死亡的案件。聪听从她的指挥,负责调查和问讯。这次也照例行事就好。

终于,她想到了唯一留有父亲DNA的所在。那就留在二十六年前她杀死的男人的衣袖上的,父亲的鼻血。

这时,聪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搜查一课的一份子了。根本就没机会加入搜查本部。

可是福田的毛衣已经被犯罪资料馆保管起来了。她便谎称进行取材,想亲自去犯罪资料馆看看有没有偷出毛衣的可能。结论是否定的。看管非常严密,根本无从下手。

聪感到一股兴奋在体内疾驰而过。现代科学搜查技术比起二十六年前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水平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一些在当时的现场没能发现的与凶手有关的蛛丝马迹,极有可能在现在的现场被捕捉到。虽然有些对不住这次的受害者,但不得不说,他提供了一个将漏网之鱼逮捕归案的绝佳机会。

于是,她决定重演二十六前的案件,好让警察替她进行血液比对。

“——同一犯?”

她调查了东邦新闻的读者投稿信息,想挑选一个和福田富男一样二十四岁,住在东京的男性。投稿信息里包含住址、姓名、年龄、性别、职业和电话号码。综合这些信息,最后挑出的人选正是渡边亮。为人刚直且正义感很强的他曾经投稿过好几次。这些却成了他为自己埋下的杀机。

“今天早上在同一地点发现了男性的他杀尸体。尸体状态和二十六年前的案件几乎完全相同。搜查一课认为极有可能是同一犯。”

她先是观察了一段时间渡边亮的行动。他的生活很有规律。大学、打工的补习班、公寓,三点一线。没有恋人。夜里也是独自一人在家。是个理想的杀害对象。

二〇〇五年的刑事诉讼法改革将杀人案件的公诉时效由十五年延长到了二十五年。而二〇一〇年出台的刑事诉讼法改正草案更是直接废止了杀人案件的公诉时效。可这起案件发生在一九八七年,即是说时效在二〇〇二年就已经成立了,新法案并不适用。

她谎称在策划一个介绍年轻学者的连载栏目,借此接近渡边亮。他没起疑心,答应了取材请求。取材中,她得知渡边亮非常尊敬一位著名的经济学者。便骗他说自己曾经进行过对那位学者的取材,而且两人因此关系很好。并许诺有机会的话,可以把他引荐给那位学者。

“一九八七年?二十六年前的旧案啊。这案子的时效不是早就成立了吗,为什么搜查一课会出动呢?”

然后,到了十二月八日。晚上八点多,她给渡边亮打电话。说那位学者现在就在她家,她对学者说了渡边亮的事,学者希望见见他。可是学者日程很紧,明天要启程去英国开一个学术讨论会,只有今晚有空。问渡边亮晚上能不能来她家一趟,愿意的话她会开车来接。渡边亮大喜过望,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搜查一课打来的。说是要来调取未解决案件的证物和搜查资料。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九日在调布市多摩川河岸边发现二十四岁男性他杀尸体的案件。”

她用安眠药让儿子早早睡下,然后便开车带渡边亮来到自己的公寓。车开进地下停车场,等渡边亮下车后,她在身后用当年的那个石书挡击打他的头部,杀死了他。然后迅速把尸体藏进后备箱,开车前往多摩川河岸边。之后在同样的地点用同样的方式弃尸。并在毛衣的袖子上涂上了等儿子因药效熟睡后采取的血液。

说声“我明白了”之后,她挂上了电话,再次抬头看向聪。

——我很对不起渡边先生。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儿子。身为人母,谁都会这么做的吧。

她沉默地听着,不久便皱起了眉头。居然能让雪女皱眉,究竟是什么话题呢。

犯案后,她等待着警察的血液比对结果。并且在新闻发布会上亲自询问两份血液间存不存在血缘关系。

绯色冴子拿起听筒,低声答道。

然而她大大地失算了。警察根本就不打算公布两份血液间血缘关系。于是她下定决心,要对搜查一课长死缠烂打,不惜一切代价也得问出结果。

“喂,犯罪资料馆。”

可是在那之前,她就被捕了。为了换取血液比对结果,她主动交待了罪行。

这时,馆长室的电话响了。

——求求你们了,告诉我吧。两份血液间到底有没有祖孙关系?

把证物收进收纳盒,放回保管室。接着去馆长室打个招呼说自己下班回去了。绯色冴子只是抬眼看了一下聪,又继续一言不发地翻阅文件。聪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毫不介怀。

她眼神恳切地企求着。那眼神让搜查员们毛骨悚然却又悲从中来。他们告诉她,两者没有血缘关系。

寺田聪不停地给摆放在工作台上的证物贴二维码标签的手停了下来,今天的任务总算是全部完成了。这项工作可没法急于求成,明天还有一大堆二十年前案件的证物等着呢。

——太感谢了。这样一来,我就不会再虐待儿子了。没问题了。

助理室墙上的时钟指向了下午五点。

她安宁的脸上露出了祥和的微笑。

到底怎么才能——

山崎搜查一课长结束了叙述,对绯色冴子说道。

怎么才能问出答案呢。

“其实,二十六年前的福田富男杀害案是我被调到搜查一课后经手的第一个案件。出师不利,我一直难以介怀。托你的福终于找到了凶手。感觉我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

可是,骨灰不会说话。

谢谢你,山崎道谢并深深地鞠了一躬。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聪想。当时搜查一课长亲自前来犯罪资料馆接手证物和搜查资料让聪吃惊不已,想不到其中还有这样的原委。

为了彻底杀死过去,有个问题无论如何也得问清楚。只要得到那个问题的答案,便可以逃离过去的诅咒。

今尾也一同鞠躬。他的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对“赤色博物馆”的敌意是否有所缓和。绯色冴子淡淡地点了点头。

然而事与愿违。过去并不会轻易消失。觉得已经将它埋葬的时候,它便又从坟墓中苏生。

聪领着走出馆长室的山崎和今尾来到正门玄关。因为是搜查一课长要回去,所以聪必须出来送行。谁叫绯色冴子一点离开椅子的意思都没有呢。

这样一来,应该就能忘掉那些过去了吧。

“……有劳你了。”今尾含含糊糊地低声说。

之后,在我高一时,父亲死于车祸。远房亲戚收养了我。我扔掉了所有父亲的遗物,只留下骨灰。觉得终于可以开始正常人的生活了。

没事,聪答道。

因为那件事,我和父亲达成了扭曲的休战。

停车场停着一辆搜查用车。香坂巡查部长坐在驾驶座。香坂下车,为山崎和今尾开门。随即转向聪,忿忿不平地放话。

从那以后,父亲的暴力变本加厉。骂我“婊子养的”,踢打我。一直持续到那件事发生前。

“有两下子啊你小子。嘛,反正也是歪打正着吧。”

母亲钢琴弹得非常好,在家里开了钢琴培训班。她和来上课的一个大学生私奔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过。在她眼里,恋人比孩子重要。

“可不是歪打正着哦。不信就继续看着吧,来日方长。”

母亲是个美人,最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与沉默阴郁的父亲截然相反。因此,他们总是吵架。父亲喝醉了就会咄咄逼人地骂她“婊子”。

切,看你能的。香坂骂了一句后,便回到了驾驶座,驾车离开了。

更为痛苦的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母亲私奔了。

聪返回馆长室。绯色冴子丝毫没有沉浸在解决案件的感慨中,一如既往地翻阅着搜查资料。

我在父亲的打骂中长大。抚慰,鼓励这些从来就不曾有过。自打我记事以来就是如此,总是如此。

“说起来,真亏了您能想到‘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继承父亲的血脉’这种犯罪动机啊。一般人根本想不到嘛。”

有个问题无论如何也得问清楚。可是,骨灰不会说话。

“因为我以前也想过一样的事情。”

我凝视着它,良久。

绯色冴子嘟囔着。

拿出来,打开盖子。里面是灰白色的骨灰。是我父亲的。

“诶?”

打开柜门,孤零零地摆着一个骨灰盒。

聪不由地望向她。怎么回事?她刚刚是说她也曾想确认过自己和父亲有没有亲子关系吗?

房间角落,柜子上着锁。

可是她言尽于此,没有再往下说。又回复了雪女般冰冷端庄的面容,继续翻阅着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