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没有回答,只是冲着我笑。
“犯罪现场?”
“什么罪,保罗?”
他掐灭手中的烟,对我怪怪地笑了笑:“这就是我把你带到这儿来的原因。这样你就可以亲眼看见这个地方——犯罪现场。”
“是弗农的罪,”他说,“弗农舅舅不是一个好人,你明白吧。不是,根本不是。”
他不住地点头:“我妈和弗农舅舅在下面到处找我们。我们可以听见他们在喊,但是我们一声不吭。我们一直躲在这里。那件事就是当时发生的。”
“你想说什么?”
我向四周看了看:“你说你和艾丽西亚一起爬到这上面来?”
“呃,就在那时候,他犯下了罪。”
“没什么。”他耸耸肩,“记忆中的那些事情……我想到了茉莉花——那一天,茉莉花正好盛开,也就在那一天,出了车祸,伊娃死了。”
“犯什么罪?”
“什么?”
“就在那时候,他杀了艾丽西亚。”
“那不是常春藤,”保罗说,“那是茉莉花。”他看着那些一直攀缘到梯子顶端的绿色藤蔓,“现在还没开花——要到明年春天。那时候会开很多花,香气扑鼻。”一时间,保罗似乎沉浸在回忆之中,“那真的很有意思。”
我直愣愣地看着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杀了艾丽西亚?你什么意思?”
“我也差点儿爬不上来。那些常春藤是死亡陷阱。”
保罗指着下面的场地:“当时弗农舅舅和我妈在下面。他喝多了。我妈尽量想劝他回屋去,可是他站在那里,因为找不到艾丽西亚而大喊大叫。他发了很大的脾气,像疯了似的。”
保罗点头称是:“弗农舅舅爬不上来。他块头太大,就像我老妈一样。”
“因为艾丽西亚躲着不见他?但是——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更何况她的母亲才刚刚去世。”
“这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地。”我说。
“他是一个卑鄙小人。他唯一关心的人就是伊娃舅妈。我觉得这才是他说那句话的原因。”
我脑子里浮现出少女时代艾丽西亚的形象,为了躲避她的父亲和霸道的姑妈,崇拜年纪比她小、跟他一起爬梯子、经常跟她捣乱的表弟。她喜欢安静,喜欢独自一人冥思苦想。
“说哪句话?”我有点不耐烦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觉得也是。可是,当时这对我们来说似乎很正常。到了十二三岁以后,我们就到这上面来抽烟、喝啤酒。”
“弗农继续说他多么爱伊娃——没有她,他就没法活了。‘我的爱妻,’他一直在说,‘我可怜的爱妻,我的伊娃……她为什么非得去死?为什么死的非得是她?为什么不让艾丽西亚替她去死?’”
“你们年纪太小了,像这样爬梯子可不安全。”
我看着他,不禁心里一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明白了。
“我大概七岁,也许八岁。艾丽西亚也不会超过十岁。”
“‘为什么不让艾丽西亚替她去死?’”
“你们当时多大年纪?”
“他就是这么说的。”
我们站在那里,默默地抽着烟。过了片刻他说:“这是我们以前坐过的地方,艾丽西亚和我。每天都来,坐很长时间。”
“艾丽西亚听见了吗?”
我点点头,出了一口大气。到这上头来不是一个好主意。在保罗身边,我觉得没有丝毫的安全感。我正准备提出下去的时候,他掏出香烟,递了一支给我。我有些迟疑,但还是把烟接了过来,哆哆嗦嗦地掏出打火机,把烟点燃。
“听见了。艾丽西亚在我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话——一句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话。‘他杀了我,’她说,‘爸爸刚才——杀了我。’”
“你离屋檐太近了,”他说,“往中间来一点,这儿比较安全。”
我看着保罗,无话可说。我脑子里响起一阵铃声,叮铃当啷地不断回响。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七巧板上缺失的那一块,现在终于找到了——竟在剑桥这幢房子的屋顶上。
突然,保罗向我冲过来,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他向我伸出手,我感到一丝恐惧,身子一闪想躲开他,可是他已经抓住了我。我顿时毛骨悚然,心想他可能想把我从屋顶上推下去。没想到他把我拉向他的身边。
在返回伦敦的路上,我反复回味着我听到的那句话的含义。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阿尔刻提斯在艾丽西亚身上引起了共鸣。就像阿德墨托斯在事实上让阿尔刻提斯去死一样,弗农·罗斯在事实上判处了他女儿死刑。阿德墨托斯肯定在一定程度上是爱阿尔刻提斯的,可是弗农·罗斯没有爱,只有恨。他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是对儿童的心理摧残——这一点艾丽西亚心知肚明。
我一档一档往上爬,等爬到楼梯顶上的时候,手指全都麻木了,风抽打在脸上。我翻过楼梯,爬上屋顶。保罗在等我。他像个激动的少年,咧嘴冲着我笑。我们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头顶上方有一钩新月。
“他杀了我,”她说,“爸爸刚才——杀了我。”
气温不断下降。我不知道跟他上去是不是一个好主意。我跟在他后面,抓住第一档楼梯——冰冷湿滑。楼梯上爬满了攀缘植物,也许是常春藤。
现在,我终于有了工作的方向,找到了我比较在行的东西——心理伤害对儿童情感的影响,以及这些影响在成年以后的表现。设想一下——你的父亲,你依靠他生存的人,希望你死掉。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会引起多大的伤害——你对自我价值的意识会在你的内心爆裂,它所造成的巨大的痛苦,大得无法感觉,所以你只好将其咽下,加以压制,将其埋葬。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与伤害的源头渐行渐远,逐渐与之脱离,逐渐将其淡忘。可是有一天,所有的伤痛和怒气会瞬间迸发,就像从龙的腹中喷出来的火——你会拿起一支枪。你不会把怒火发泄在你父亲身上,因为他已不在人世,已经被淡忘,已经无法触及——而是把它发泄在自己丈夫的身上,因为这个人在生活中取代了父亲的位置,因为他对你深爱有加,与你同床共枕。你会对准他的脑袋连开五枪,而且甚至可能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房子侧面有一架铁梯。我们朝着它走过去。我们脚下的泥土全都冻住了,形成一道道坚硬的波峰和波谷。保罗没有等我,直接开始往上爬。
火车穿过浓浓的夜色返回伦敦。终于,我心想——终于,我知道如何接近她了。
“到了,”保罗说,“跟我来。”
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
我们朝着那幢黑灯瞎火的房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