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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分洪倾江

使朴刀的汉子只能本能地快速转动刀头刀杆,格挡一支直须锏、两把雪花斩的攻击,同时快速后退,试图与两个高手拉开距离,摆脱对方密集攻势的缠绕。这恰恰是莫鼎力和丁天希望的,他们两个脚下快速跟进,咬住那汉子步步紧逼,始终保持可以持续攻击的最短距离。这是要利用高大的朴刀汉子遮掩他们的身形,让朴刀汉子成为自己的活盾牌,从而防御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的“阴府门神”对他俩实施遁形双射。

丁天和莫鼎力的配合是商量好的。他们一个攻左一个攻右,节奏上可以快得让朴刀汉子根本没有出招的机会。另外两人都是擅长小巧近战,这一回既不设法绕过守住路口的朴刀汉子,也不急于将他一举格杀,而是一直逼住他、裹住他。

其他人也早就做好了准备,一看莫鼎力和丁天将朴刀汉子逼迫得快速退后,他们马上拿着一些竹枝、藤团、箭壶做成的简单防护物快速跟上。计划很仓促,只几句话就马上开始了行动。行动意外且迅速,对手猝不及防之下无法破解的局面,也就意味着突围能够成功。

持朴刀挡在路口的大汉没有想到,这一次丁天会冲出得这么迅猛凶狠,除了右手的怒龙直须锏,左手还把小腿侧鞘中的长刃双槽芒拔出,使出全力双手攻杀。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快速冲杀过来的丁天背后还有一个人,还是个技击功力不在丁天之下的高手,一对雁翎雪花斩舞动起来后完全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遁形双射的“阴府门神”并非毫不作为,他们先后变化了三个位置,各射两支箭,但是都没射中莫鼎力和丁天。“阴府门神”知道,一旦两个高手的一路快攻将朴刀汉子逼过那段咽喉似的狭窄山路,围堵的口子就被打开了。就算其中的人不能尽数逃出,至少最前面急攻的两个高手可以借助周围地形逃脱出去。

丁天手中怒龙直须锏一甩,发出一声尖厉的颤音:“那还等什么,杀出去!”

狭窄山路已经冲过去大半,眼见着就能冲进山形复杂、四处可逃的位置。偏偏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现了意外情况——那个使朴刀的汉子突然死尸一样直直倒下。

“这一回可是你自己害自己。但也不一定就是害,有可能是增加了你成功冲出的筹码。那些人既然以为我们获取了秘密,他们要想得到秘密就不会着急赶尽杀绝。”莫鼎力这句话不无道理,大大地增加了丁天的信心。

朴刀汉子是被一支锤头箭射倒的。锤头箭一般用于战场上击碎重甲护心镜和包罩型头盔,寻宝探秘时也可以用来试坎和扳卡机括。不过刚刚它起到的作用只相当一个绊脚石,在恰好的时机用恰好的力度射中朴刀汉子快速后退的脚跟,让快退的身形变成平跌的身形。

“你又害我们一回。”丁天忽然冷了脸。

莫鼎力和丁天攻击的招式都是杀人的招式,当对手像死人一样倒下,他们的招式反而一下变得全无用场。顿时停住的攻击让两个人出现刹那间的呆滞。刹那之后,不知哪里射来的箭让他们重新变得清醒而灵敏,就像被恶鹰惊起的兔子。

“他们肯定会耗着,因为你们把我们几个人给拉上来了。”莫鼎力微微皱眉,“那些人以为我们已经得到了他们要找的秘密。”

朴刀汉子倒下的同时,两支箭就已射到,像是憋忍了好久。箭的走向错落交叉,所射位置刚好是莫鼎力和丁天出招之后的空档。好在莫鼎力和丁天都及时反应过来,移转身形的同时强行变招,连躲带挡勉强让过了这两支刁钻的箭。

“如果是这样,那些人干吗要和我们耗着。他们也该抓紧离开才是,没有必要一定取了我们性命。”丁天说道。

两支箭之后有箭雨袭来,领头的是一支劲势凌厉的圆锥箭。这支箭和刚才那支让朴刀汉子摔倒的箭是同一个人射出的,正是在下面退入猰貐鼻洞的面具人。倾斜的江面重新回转过来后,颜色很杂的那帮人绝大部分被江水卷走。于是装束上和其他人没有区别难以辨认的首领果断发出哨令,让剩下的人立刻登岩攀壁而去。这是非常明智之举,实力已经无法与对手抗衡,就该保存余下实力再伺机而行。

“那些黑衣人寻查此处肯定带了足够补给,之后应该还有预设的后援,所以他们不着急,可以慢慢和我们耗着。我们一旦被水围住,除非是把山上其他的人全部杀光,夺了他们的补给,才能长时间待在这里。”莫鼎力及时加以补充,“但这是绝不可能的。”

有一点黑衣面具人估计到了,那些颜色杂乱的人攻下崖壁后绝不敢追着他们进洞。洞里路径错综复杂,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摸清的,贸然闯入只会自找伤亡。

不要说整个汛期了,丁天他们现在就已经水干粮尽。要不是连续降雨有水解渴,他们这些人早就体力耗尽了。

这个估计确实没错,杂色的人遍布猰貐坟,不可能摸不到一个进入山体的洞口,只是没能摸清洞中走法,不如攀崖来得安全直接。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必须马上冲出重围,那样还可以利用暗道快速下山离开猰貐坟。如果猰貐坟整个被分流的江水围住,即便从这里冲出去,到时候无船无路,也是无法离开的。如果这样,被困整个汛期,不被杀死也会饿死。”

面具人对整个山形位置进行分析后,认为袁不彀他们如果能够从那些杂色的人手中逃脱,唯一的途径就是攀上猰貐肩部,而这位置正是十八神射被困住的乱石堆。所以面具人带着剩余的黑衣人出洞道后及时赶到这里,只当是在破口的渔网后面再捞一勺,而这一勺竟然被他捞准了。

“后果是?”莫鼎力知道现在不是慢慢讲解的时候。

飞来的箭雨范围其实不大,但足够将狭窄山路上的所有人笼罩住。其他人都赶紧边拨打箭支边后退,只有莫鼎力双斩挥动往前进了半步,他是迎着那支最为凌厉的箭支冲过去的。这已经是他第三次遭遇这个弓射高手了,他与这人有过交手经验,对他的弓射也有所了解,所以他想迎箭而上,争取突破最后几步山路,把封死的路径打通。

“刚刚大江过去第一次洪峰,猰貐坟堰头分流,只有少量洪水进入南侧石滩,估计很快会被土石吸收,还形不成湾流。接下来连续洪峰冲堰,南侧的水量会迅速积聚,水位水速也会快速升高,这一点我们从猰貐坟下部山体被水流冲击出的痕迹就能看出。”

凌厉的圆锥箭被雪花斩交叉挡住,两把雪花斩在箭头的冲击下相互撞击发出刺耳的声响。莫鼎力双臂一阵酸麻,脚下硬生生后滑半个脚掌。那强劲的一箭将他的意图直接扼杀,接下来会有更多的杀招来扼杀他的生命。

丁天听莫鼎力的话觉得挺有道理的,细咂摸下又好像哪里不对。但还没等他想清楚到底哪里不对,袁不彀的一番分析就把他思路给打断了。

瞬间射杀阴府门神

“之前我确实利用你们做幌子,导致你们陷入死境,这是我的错。现在我和你联手往外冲,不成功,我也就没命了,就算作把命赔给你们。万一冲出去了,那得算我保住了你们的性命,这样我也就和你扯平了。所以不管如何,你都不应该杀我。让我把命押上试一试,正反都是可以和你清账的。”莫鼎力不仅擅长观相知心,诡辩的本事竟然也是一流。

朴刀汉子像死人一样倒在地上,但他倒下之后很快找准时机拧转身体,同时单手提刀杆横扫出去。这一刀只是为了阻止对手进一步逼近自己,但莫鼎力却不得不立刻采取应对招数,否则他的双腿就会被齐齐削断。

死了!丁天愣了愣,既然这样,他只能重新面对自己的困境:“你不清楚这里的状况,就算你我联手可以冲开堵路的刀手,后面的弓射绞圈也无法撕开。说实话,真不如一锏杀了你出口恶气图个痛快。”一想到“阴府门神”,丁天就不由得沮丧了。他已经记不得自己试闯过多少次了,但每次都被射退。

与此同时,一左一右两个斜角方向再次交叉射来两支箭。很明显,这是“阴府门神”遁形封杀的绝招。这两箭都是针对试图继续前冲的莫鼎力,交叉的位置偏高,已经把莫鼎力必须跳起躲开朴刀的高度算入其中了。

“到现在为止你都没能突围,还在想方设法另寻其他道路逃出,说明你已经没有信心直接突杀出去了。可其他道路根本不存在,那只有我俩联手才有冲出去的可能,所以你绝对不能杀我。成长流不是奸细,没有吃里爬外,只是别人恰好摸到了他的底。你活着逃出去也没法找到他的,他已经死了,所以你死在这里倒是可以去寻他。”

莫鼎力的雪花斩与圆锥箭直接碰撞之后,气息和肌骨无法快速回复随意而行的状态。跳起躲开朴刀的动作已经非常勉强,想在跳起过程中再挥刀格挡交叉射向左胸和右肋的两支箭更是力不从心了。因左胸是要害,本能之下他便将身体尽量斜侧避让左边的箭。

“这一趟我们要是逃不出去,我会先把你杀了。如果逃得出去,我会找成长流算账,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丁天很后悔没有及时揭穿扮成车夫混入车队的莫鼎力,更懊恼没有及时发现自己所带的人有异常。

左胸的箭最终还是没能完全让过去,但幸好箭没有从胸口射入,而是从腋下穿过。连波箭头的两边刃口,在右臂内侧和身体外侧同时划出两道口子。右肋的箭没法躲过,但右边的箭并没碰到莫鼎力,因为旁边还有丁天。他及时出手,一锏抽飞了那支箭。可为了替莫鼎力挡住这支箭,丁天自己被箭雨中的一支射穿了左臂,剧痛之下长刃双槽芒失手掉落在地。

“是工部的成长流,这个地方是他出身门派的祖地,开派源头。他意识到别人寻找的地方和他派中祖地可能有关,莫大人就是盯在他后面才来到这里的。”老弦子主动在旁边帮忙解释。他希望眼下的局面能够缓解。两个领头人是他们活命的依仗,千万不能在此时此地发生分歧。

“退!快退!”丁天不顾淌着血的手臂,忍住疼痛抓住莫鼎力就往后拉。对方突然出现的面具人和一群弓箭手让他们即将成功冲出的计划彻底破灭,现在能够活着逃回乱石堆中都不容易了。

莫鼎力这话让丁天沉默了,他没有发现自己队伍中什么人有异常,在这方面自己明显比莫鼎力弱了一筹。

莫鼎力和丁天如此高超的身手都在瞬间双双受伤,那后面的人就更是可想而知了。箭雨来得又急又突然,好在后面的人多少做了些准备,发现箭雨射来时立刻挥舞手中各种防护格挡。只是防护太过薄弱,有两个十八神射的箭手立时身中数箭而死。

“这个你可错怪我了。我知道可能会遇到危险,但并不知道遭遇攻击的具体点位。是你队伍中有人猜到大概位置,他的不正常反应给了我提示。”

石榴和死鱼挥舞竹枝打掉不少箭支,但强劲急快的箭支还是能从挥舞的竹枝中穿过。后面的谢欢天就被一支箭射穿肩膀,熊达则由于大腿受伤躲避迟缓,腹部又中一箭。

“我没想到你是个疯子。你知道会遇到怎样的袭击,也知道大概在什么地方,还早就想好自己脱身的办法,却完全不管我们的死活。”丁天无比愤懑。

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场面极为混乱。不过袁不彀的眼力能在瞬间之中把所有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特别是血光迸溅的情景,在他眼中缓慢地滑过。

“是的。”莫鼎力不做任何抵赖,“其实你早就知道我混入了车队。依旧按我指令行事是觉得我也在你们当中,不会带你们寻死路。”

他开始晕眩,觉得整个山体都要倒过来压在自己身上。旁边的丰飞燕和舒九儿及时将他扶住,三个人挤在一起踉跄几步才勉强没有摔倒,但袁不彀的意识已然一片模糊。

“是你把我们带入死地的,我们都是你钓鱼的饵。”

“往前冲,横竖是个死!”石榴一声喊,丢掉手中竹枝,抱起旁边一块不知什么时候从上方石壁滚下的落石。那落石足有磨盘大小,抱着它就相当于一个沉重盾牌。

莫鼎力也没有必要乱动,他知道丁天这个人的脾气性格。在没有弄清楚事情原委并确定面前是个该死的人之前,他是不会轻易出手的。

一直被堵在这里肯定会死,不被杀死也要饿死。现在他们其实已经冲过了大部分的封堵山路,的确可以拼着性命一鼓作气冲出去。

莫鼎力不敢乱动,他知道这尖头铁棒是怒龙直须锏,无柄无把无托无护手。平常人看像是没有任何装饰的一根烤肉穿棍,行家却都知道这是短兵之中变化最多、招数最诡异的奇门兵刃。

石榴的一声喊,让后面所有的人鼓足了力气。虽然有人死了、有人伤了,但在他的召唤下,所有人都尽自己最大努力往前冲去,希望可以突破最终阻碍。

当知道利用绳索往下也没有活路可走后,丁天的眼睛像锐利的钢刃指向莫鼎力,手中锐利的尖头铁棒也指向莫鼎力。

莫鼎力和丁天正在往后面退逃,一边退一边拨打着射来的箭支。石榴抱着石头只能大概看到一点脚下的路,前面大部分的视角都被石头遮住了,这样一来他不可避免地和莫鼎力、丁天撞在了一处。而后面的人还在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于是所有人撞成了一堆、跌成了一串。

丁天带进乱石堆里的十八神射剩下的已经不多,石榴、死鱼、熊达、谢天谢地兄弟都还在,毕竟他们几个身手是最好的。但这些身手最好的现在也都浑身伤痕累累,其中伤得最严重的是熊达。他的左大腿被箭支整个射穿,到现在血仍从包扎的布带里往外滴落。

莫鼎力和丁天的反应极快,身体才沾地便又跳起继续拨打箭支,为后面跌倒的人群构成一道薄弱的防护。此时连绵不断的雨又开始落下来,箭支夹在雨幕中更加难以躲闪格挡。而一旦“阴府门神”的双箭和面具人的箭支一起射到,他们两个就只能任由箭支飞过他们的防护范围射到后面。

合力冲出黑衣人的堵杀

后面的人都趴在地上,紧贴地面,尽量躲避飞来的箭支。靠前的几个人还算幸运,有石榴抱的那块大石多少可以遮掩点。后面的人虽然紧趴在地上,但时不时还是会被箭支扎进身体。有人熬不住疼痛起身想逃,可才一起身立刻就被几支箭同时射中,气绝倒地。

逃过激流的袁不彀根本没有机会庆幸一番,等他上去之后立刻便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从一个必死的境地逃入了另外一个必死的境地。地狱只有一个,但怎么哪里都是等待他的地狱之门!

面具人见状,带着人继续快速放箭,并寻找时机不断向这边慢慢逼近。他们逼得越近,石榴那块大石遮掩的范围便越小,后面的人中箭概率就越大。朴刀汉子此时也站起了身,横刀弓腰慢慢往前。有“阴府门神”双箭封杀,他不用担心对方的回射,只需提防莫鼎力和丁天的垂死攻杀。

然而,“咯嘣嘣”响的绳子没有断,不仅没断还在一点点往上拉。激流冲击山体激起的浪花像满口白牙的怪兽巨口,不断追逐着袁不彀,但最终还是让这个本该被江流吞噬的猎物逃脱了。

当越来越密集的箭支射落在自己周围,老弦子彻底慌了。人一慌便难免出错,不知道怎么就把屁股撅了出去。一支箭很及时地就叮上他的屁股,顿时间血染裤裆。

猰貐坟下的水位越来越高,看样子很快就会把袁不彀浸入水中。

疼痛激怒了老弦子,而他平时能够发泄怒火的对象只有一个——袁不彀。于是,他扭头厉声喝道:“不够!袁不彀!快拿弓箭起来射他们!”

激荡石壁的水花已到。袁不彀使劲踩踏石壁借力,将下身抬高,尽量远离倾回的激流。冲击石壁的水花多少还是冲到了袁不彀身上,将他身体推动得剧烈晃荡。吊了几个人的绳子虽然结实,但还是在这剧烈晃荡下持续发出“咯嘣嘣”的响声,像是随时会断。

袁不彀趴在地上,脸紧贴着石面,似乎是要把自己揉进石头里。对于老弦子的厉喝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像是被血色彻底吓晕过去。

这种状况下根本不需要语言交流,也来不及交流。袁不彀轻轻一跃,单手和莫鼎力的手紧紧相握。一个人分量的增加,让绳子猛地往下落了一尺多,舒九儿、丰飞燕不由得又发出一阵惊叫。幸好下落趋势被石榴和上面其他人及时运力止住,整条绳子连带上面的人暂时悬停在那里。

舒九儿很能理解老弦子是什么意思,于是也急切地呼唤袁不彀:“袁不彀!我们当中只有你的远射可以让对方害怕,面具人见你拉弓搭箭动都不敢动,你快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莫鼎力吊住绳索的身体猛然一个翻转,呈脚上头下姿势。双脚快速替代肩膀托住丰飞燕的屁股,然后单手抓紧绳子,腾出一只手伸了下来。

说着话,舒九儿抬起上身去推袁不彀。这一抬身立刻就有一支箭穿透了她的右肩,箭的力道直接将她推到袁不彀的身上。

要将乱石道完全覆盖的那一道江流,终于冲了过来。从猰貐坟最西端的堰头开始,沿着石壁激溅起一路水花,仿佛是要将山体破开一道沟槽。前面那些拼命往上攀爬的杂色的人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卷入了激流。袁不彀虽然在这一道最尾端的位置,但同样没有逃脱的机会。

“快起来!射不死他们也要吓死他们,好让我们先退回去!啊……”老弦子还在嘶喊。当又一支箭叮上他单薄的屁股后,他的声音才弱了下去。

绳子上挂着老弦子、舒九儿、丰飞燕、莫鼎力,而莫鼎力已经抓住了绳子的最尾端,再没有袁不彀可以着手抓拿的部位。

袁不彀并没有彻底昏厥,埋着头只是尽量不看周围的血光飞溅。他脑袋眩晕,意识也就迟钝了,完全忘记这样下去自己也是死路一条。

上面的石榴终于意识到下面的情况比上面更加紧急。他和袁不彀一起经历过多次危险,袁不彀都没有这样慌急过。于是果断吆喝一声“快拉!”,然后和其他放绳的几个人一起用力,将绳子缓缓拉起。

扑倒在袁不彀身上的舒九儿身体软软的,是原本就身柔如棉,也是中箭后体软乏力。柔软且带有凉意的身体让袁不彀开始苏醒,让他知道这里还有需要保护的人,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快拉呀!要没命了!”袁不彀嘶吼着。

袁不彀翻转身体,托住舒九儿的双肩,从箭杆上流淌出的血立刻顺着他的手臂一线挂淌下来。袁不彀眼睛一翻,这一次真是要晕过去了。

江水已经到了脚边,水花已经在这个猰貐前臂和脖颈交叉的角落里沸腾起来。后面追赶的那些杂色的人大都不见了,余下几个拼命往石壁上爬,却往往是爬上一两尺就又重新滑落下去。这些本该都是攀岩登高的好手,从崖壁上下来时都只顾拿着要别人命的武器,把攀爬的索子工具都留在了崖壁上了,而这个时候能救他们命的却不是那些要人命的武器。

舒九儿忍着痛一下掐住袁不彀的人中,指甲深深地嵌进皮肉:“不要晕不要晕!你并非天生畏血,你是畏杀!但是眼见着这么多人在流血,你得杀死敌人,保护大家,不让他们再流血!”

就这两句话的工夫,老弦子已经爬到一人多高了。舒九儿跟在后面,虽然爬得慢,但也上去了几尺。丰飞燕爬半天也没能上去一点儿,莫鼎力索性蹲下来用肩膀扛住她的屁股,给顶上去了大半个人的高度。

听到舒九儿的话,袁不彀恍惚中似乎见到一场杀戮,火光冲天,刀光闪烁。杀人的人像妖魔,披着黑氅,长着牛角,手中的利剑染满了自己亲人的血,血一滴滴地滴进自己的眼睛,让自己目不敢睹,眩晕欲死。这是记忆中的一个场景,是永远印刻在大脑深处的一种畏惧。

“不要下来,下来即刻就死,快!快拉我们上去!”

“不要晕!不要看那些红色的血!盯住眼睛,敌人的眼睛!盯住箭头,射向自己的箭头!或者什么都不看,用意识寻找他们的存在!”舒九儿大声说着,她在用撕心裂肺的吼叫抵消箭支射入身体的疼痛。

“啊!是不够!别上来别上来,上来死路一条,等着挨宰。我们要下去。”上面真就是石榴,也只有他开山凿石的一双手才能搓出这样的绳子来。

袁不彀艰难地将舒九儿推到一边,又艰难地翻转身体,摸到一把弓和一壶箭。弓上温湿湿、黏糊糊,是弓的主人被射死时喷溅出的血。抓到这样一张弓的袁不彀只能双腿跪住,却再难把身体撑起来。

那声音是袁不彀熟悉的,他急忙高声回应:“石榴!是石榴吗?我是袁不彀,快拉我们上去。”

“我来帮你,大不了一起死!只要死不了我就嫁给你!”丰飞燕到这个时候还记得要嫁给袁不彀这个承诺,也可能正是因为这样一个承诺,让她做出了这个不惧死亡的举动。

“谁!下面是谁?”上头传来厉声喝问,瓮声瓮气如鼓撞钟震。

袁不彀站了起来,是丰飞燕环抱住他的腰把他撑起来的。她面朝着袁不彀,将自己的身体当成了保护袁不彀的护盾。

第一个抓住绳子的是老弦子,这种时候他的反应总是比别人快。当他跳起抓住那绳子时,那绳子却猛地往下滑落了四五尺。很明显,上面往下放绳索的人根本没有想到下面会有人突然吊住绳子。幸好绳子放下之前在石头上进行了固定,否则就被老弦子整个给拉了下去。

也就在他们两个刚刚站起的瞬间,一支箭斜插进丰飞燕的腰部。那箭穿透身体后余势不减,直到箭头继续插进袁不彀的身体才停住。

“绳子,快抓住绳子往上爬。”袁不彀发现绳子后想都没想,猛地推一把身边的人,根本没有注意自己推在了舒九儿的胸上。

他们暂时没有被黑衣人射成刺猬,是有袁不彀在。之前在下面堰头上,面具人告诉洞里出来的黑衣人,要拿袁不彀的活口,所以当他们看清站起来的是袁不彀后,黑衣人便都把箭头指向让开了。原来留在山上围杀丁天一众的黑衣人因为有“阴府门神”的遁形双杀,所以配备的弓箭手并不多。他们虽然仍在瞄着袁不彀放箭,但这部分数量不多的箭基本都被丁天和莫鼎力拨打掉了。

一根粗糙却结实的绳子从头顶垂挂下来,那是用猰貐坟上老藤荆棘现搓成的。要搓成这样的绳子,不仅需要极大的手力,那手还必须有很厚的茧子做保护层,或者有什么特殊的手套,否则非但搓不出绳索,搓绳用的老藤荆棘还会把两只手给废掉。

袁不彀心中快速地闪过一个疑虑,那两个遁形暗射的“阴府门神”有些像将他家灭族的那个影子。看不清样子,不知道在哪里,只是有某个瞬间一闪而至的痛苦证实了他们的存在。所不同的是,影子带来精神上的痛苦,两个暗射箭手带来肉体上的痛苦。

面对恐惧,每个人的反应并不一样。丰飞燕一直在尖叫,随着水流越来越近,她尖叫的声音也相应提高。老弦子紧闭双眼,嘴巴里不停地嘟囔,身体随着嘟囔不停颤抖。袁不彀则是快速地四处扫看,这个时候他仍是没有放弃逃生的希望。这反应应该是他这几天反复经历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最大收获。

痛苦往往会让人变得清醒,而丰飞燕的举动、舒九儿的喊声更能让袁不彀清醒。恍惚间,他记忆中不清晰的情景正快速转换成眼前的一切,真实的一切。他终于搭上了箭,拉开了弓。

可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可怕事情转瞬后就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了,所以他们的心中反是比那些还未把状况完全搞清便消失的人更加恐惧。

“把弓稳若山,气息如长流,忘却一切事,只看落箭头。”老弦子大喊。他说的是箭射的基本功,也是弓射的第一重境界,弓射营里的射手都会学习这样的口诀。

袁不彀他们缩在角落里,能看到正在发生的一切。那些刚才还凶狠无比的人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的微不足道,瞬间消失时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

“肩背松,手臂活,腰拧转,腿扎根。气绷小腹,再由胸到喉、由喉到口,轻嘘缓吐。”躺在一边的舒九儿拼力喊道。她这话和之前指导袁不彀运力控制船是一样的。

倾回的江流疾速得就像狂奔的马群。那水中还挟带着碎石、断木等各种杂物,在重新淹没石道时不仅水浪四溅,时不时还有飞石、断木等东西飞砸过来。有几个杂色的人位置靠下一点,被激流碰一下就不见了,就好像旁边是一个快速转动的磨盘,沾上一点就立刻会被裹进去、碾成沫。也是直到看见自己同伴瞬间没了踪影,后面那些杂色的人才慌乱了。有的想往回逃,有的试图往山上爬,但各种方法不管有没有用都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同伴这几处杂色正一小道一小道地被江流的浑灰抹去。

袁不彀像是听到了他们的话,又像根本没有听到,他拉弓搭箭的状态和他们说的有几分相似却又有很多不同。这是个从来都没有射准过的修弓匠,但这次再要射不准,所有人都会没命,所以他用心在瞄线。大锯锯开树干的直线、垒搭麻将堆的中线、铜钱湖水面的乱线、无相狐快速移动的轮廓线……所有这些线在他眼睛里、意识中、感觉中合成了一条线,一条可以随意划分、拉伸、连接、衡量、定位的线。许多肉眼无法准确锁定的异常点,这根线都可以将其连接上,连接在袁不彀的眼睛里,连接在意识中,连接在感觉中。

袁不彀他们几个则被上升的水位逼到猰貐前臂根部的角落里,再无寸步的余地可行。除了悲哀地等待被江水淹没,只能祈祷洪峰能够再次来临,把江面继续倾斜过去。

当“阴府门神”再次双杀出箭,箭才离弓,袁不彀眼中的线就已经连接上出箭的点。然后,几乎是完全凭借感觉,他将自己的箭顺着这条连接的线射了出去。第一支箭刚刚离弓,第二支箭也随之开弓射出,方向是另外一个出箭点。

直到很多低矮些的石头重新被江水淹没,那些人这才意识到周围情形的变化,而此时他们这一大群人其实已经被先期漫回低矮处的江水分作了几段。但是直到这个时候他们仍是没有意识到危险,还在想着从浅水中蹚过来把袁不彀他们抓住。

看不见踪迹的“阴府门神”再没有继续出箭,连他们自己人都觉得蹊跷怪异。唯有面具人看清了袁不彀抓准“阴府门神”出箭的点后,快速回射的第二箭。虽然自始至终他也看不见那两个遁形杀高手的动作,但可以想象那两人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更不要说变换位置了。

本来这个时候如果追赶的和逃命的在转念间达成共识,一起回头往猰貐口鼻处奔回,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逃脱倾回的江流。但后面追赶的那些人似乎对水的危险毫无知觉,依旧在往前紧紧追逼。

“射中了吗?射中了吗?”也不知道老弦子在问谁,但可以肯定问这话是因为他仍是不相信袁不彀这个歪瓢子能射中对方。

“不好了!水回来了!”莫鼎力也发现了这个更加危险的情况。

两箭射出,没有见到对方血溅身亡,却实实在在阻止了对方的攻击。这让袁不彀一下有了信心,或许这弓箭远射远杀才是最适合自己的。远射远杀不见血,自然就不会晕血。于是他未加多想,连续拉弓放箭,所射位置是之前一轮箭雨后他锁定的一些出箭点。

也就是说,如果袁不彀他们没有办法爬上猰貐前臂或肩头,那他们要担心的不是被后面杂色的恶人们活捉,而是会被回倾的江水卷走淹死。

江水嘈嘈,只能微微听见箭支穿透身体的声音,特别是射断骨头的穿透声。随着袁不彀连续射出的箭,那些显眼处、隐秘处的弓箭手都不见了人影,也再看不见一支箭射出来。

最绝望的人是袁不彀,他不仅听到清晰的吼叫声,还清晰地看到江水。第一轮洪峰势头很是凶猛,刚刚峰撞堰头江往北倾的奇观也特别明显,猰貐坟这一边的水位下降快速,一会儿就露出了大片乱石。然而第一轮洪峰持续的时间是很短的,强悍的势头很快过去后,洪峰逐渐退变成急流,水面渐渐回复原来状态,倾斜的江面又往南边倒转过来。

“杀了他,赶紧杀了他!”面具人高喊着。无法活捉这个年轻人,他也就没有机会得到此地的秘密。那就只能把这秘密彻底毁了,不让任何一个人得到。

后面赶到的人比老弦子更加绝望。他们距离追赶的人更近一些,那些杂色的人无法听懂的吼叫声已经响在耳边了,清晰得仿佛伸手就能抓住自己。

面具人高声招呼手下杀了袁不彀,自己却在连续往后退。看来,他觉得要将这个年轻人杀死并无多少把握,而这个年轻人要杀死他们中间的某一个却是绝对有把握的。那年轻人刚刚瞬间杀了“阴府门神”就是证明,所以他首先要做的是不能让自己成为对方可以瞄定的目标。

老弦子老胳膊老腿,逃命却是最快的。因为他是几个人里最没有顾忌的,可以连滚带爬,可以衣破鞋掉。老弦子也是最早感到绝望的,他跑到了乱石道的尽头,却没有看到任何可以爬上猰貐胳膊和肩头的活路。此处没有阶梯脚蹬,没有可以借力攀爬的草树石缝,真就像怪物皮肉浑圆凸鼓的前臂和肩头,而且下部山体的石面被江水冲刷得连个肚脐眼大的坑都没有,壁虎在上面都可能失足打滑。

打破面具看看是张什么脸

崖壁上颜色很杂的那些箭手、弩手差不多都下来了,他们留下少部分人封住面具人退入的洞口,其他人全部往袁不彀他们身后追来。看得出,这些人的首领断定袁不彀他们是真正获取此地秘密的人,所以要尽全力将他们拿住。

听到面具人的指令,最先采取行动的是朴刀汉子。他正弓着腰在向前面慢慢靠近,听到指令之后立刻脚下纵步、手中挥刀,一团遒劲刀风狂卷过去。

“我说会有路的吧?我就说会有路的吧!快走快走!”袁不彀比刚才看懂倾江奇观还要兴奋,但这个时候根本就没人理会他,一个个早就争先恐后地跑上了那片乱石。

对方弓箭手的反应要比朴刀汉子慢,但弓箭的速度要比人快很多,所以箭支后发先至,抢在了朴刀汉子之前。

而此时袁不彀他们之前的坚持也终于得到了幸运的回报,一条乱石道终于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江水北倾,猰貐坟这边的水位下降,原来淹没在江水下的石头露了出来,并且一直延伸到猰貐前臂的根部。从这乱石道上过去,只要那里有可以借力攀爬的落脚点和草枝藤蔓,就有机会攀上猰貐前臂或者直接上到肩部。

“护住他!”丁天从刚才袁不彀射出的几箭里,已经清楚了他的价值,自己这些人的命应该都系在了这个年轻人手中的弓箭上。听到面具人一声喊后,丁天立刻便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于是马上挺身替袁不彀拨打射向他的箭支。

这句话提醒了大家,眼下逃命才是最重要的。后面崖壁上颜色杂乱的那批人已经下来了,面具人带领黑衣人也退入了猰貐鼻孔的山洞里。要想攻入山洞拿住那些战斗力仍很强的黑衣人肯定不容易,所以这些人下来后首选目标应该就是袁不彀他们。

其他人也听懂了丁天的意思。死鱼果断转身站起,挡在袁不彀的前面,谢天谢地兄弟俩也站起来挡在袁不彀的前面。熊达则直接颠着脚,拖着受伤的身体挥舞单刀朝朴刀汉子迎过去,正在拨打箭支的莫鼎力和丁天都没来得及拦住他。

“逃出去的路到底在哪里?”丰飞燕终于憋不住了。

几支从拨打间隙中漏过的箭射中了死鱼和谢天谢地,三个人闷哼一声歪倒,但随即又艰难爬起,依旧挡在前面。幸运的是,这几箭因为前面拨打时多少有些碰撞,失去了该有的力道也偏了方向,都没有射中他们要害。

这一点莫鼎力确实难以理解。据他所知十八神射从水根穴中带出的东西是关乎皇命国运的。眼前这个大江倾流虽然看着壮观,其实就算把猰貐坟整个给铲了,也只是一方受灾,无关国运。

熊达却没有那么幸运了。他本就受伤挺重,单刀刀法练了没有多久且从未实战过,偏偏面对的朴刀汉子又是一个会春秋刀法的沙场猛将,只一招就被对方砍翻在地。

“成长流筑堤治水别有造就,且亦工亦武,所出门派定是玄妙精绝。但以往江湖上没听说过这样的门派,或许他们更重工匠之术,把自己归于平常匠坊工场之中了。”莫鼎力皱皱眉头说道,“这里是羿神妙作也好、天工奇巧也罢,不过一处水文奇观而已,和各方追寻的秘密又有什么关系?”

当砍翻熊达的朴刀汉子想再次纵身杀向袁不彀时,他却没能跳起来。被他砍翻的熊达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腿。

“成长流的祖师爷应该就是偶然在此看到倾江奇观,才悟出开河守堤的技艺来的。另外,他也肯定知道此处构造天人共成,一旦损毁便会害了那一大片苍生耕作存身之地,所以来到此处在洞道中设下重重机关。这样一来,即便后辈传人听说有此玄妙的开派之地,不到必要之时也不会前来冒险。”老弦子一番分析很是到位。

也就在这个时候,石榴站了起来。他抱起大石头再次朝前冲去,就连莫鼎力和丁天都是急急闪身才没被他撞到。石榴此时抱石再冲,作用极大。大石像盾牌一样挡住一轮箭雨,又直对朴刀汉子而去,而朴刀汉子的脚无法从熊达的手臂里挣脱,只能横着朴刀杆来挡。

袁不彀张开手臂:“不不!不仅仅是不冲掉钉住尾巴的箭,还有箭后面的广茂土地。你们瞄准箭羽峰那条线往后看,正好对着大江南岸。我们就是沿着那边过来,那里有着富裕村县和大好良田,这些都是猰貐坟分流倾江的结果。洪峰北倾,让过了箭羽峰后面一线,就不会出现冲堤泛滥。分流的小股水道缓转蔓延,在南岸的沟河湖塘分流,可灌溉大片良田。”

朴刀刀杆断了,发出碎响。朴刀汉子胸口被撞,发出闷响。朴刀汉子连带石头和抱住自己腿的熊达跌出了旁边悬崖,发出长长惨呼。最终,两个人和一块大石掉入江中的声响被江中急流的喧嚣覆盖,无声而去。

舒九儿和丰飞燕也下来了,正好听到袁不彀的话。舒九儿脑筋一转,马上说出了自己的见解:“前面的七穿十四孔是要将猰貐定位,好用它死后的身体作为堰堤,分洪倾江。这样下来的洪流就不会将钉住尾巴的箭冲掉,可以永远镇住这只怪兽。”

袁不彀眼里的线分离、折转、斜拉……变成了一张网,一张网形、格眼并不规则的网。这网上不同的格眼锁定了箭雨中的每一支箭。瞬间之中,他将自己射出的箭与这些箭的射出点相连。不,是与这些射出点往上一寸半的点位相连。侧身持弓,拉弦放箭,箭的射出点与肩臂平齐。这点往上一寸半,便正好是弓箭手脖颈的左前侧。

“我知道了,那箭羽峰就是射杀猰貐的最后一箭,这一箭将猰貐的尾巴钉住了。猰貐百杀不死就是因为它的要害其实是在尾巴,一般人不知道,就算知道了,要没有后羿那样的箭术也无法射中灵活细小的尾巴。”袁不彀显得有些兴奋。

快速地连射,不让对手有再次开弓搭箭的机会。每射出一箭,袁不彀都不去看。这个时候多看一眼都是在浪费眼神和心神。不过肯定有人清楚看到了那些箭射出的结果,单一却触目惊心。几乎所有被射中的弓箭手都是一箭穿透脖颈,随着箭射的方向如断木一样重重地掼倒在地。

“我听说过,那是箭羽峰,上面有座很小的羿神祠。平时很少有人上去,不过要上去也很容易,乘船到石峰边有石阶可登攀上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弦子也溜滑到袁不彀身边来了。

很短的时间,袁不彀就将那一壶箭全部射完,没有一箭落空。黑衣人这边的箭雨变成了零星几支,很多弓箭手已经被一箭毙命,剩下的弓箭手再不敢放箭,生怕自己的出箭会成为袁不彀射杀的选择。

“看,那江中有一石峰!江水北倾绕峰而流,真的太壮观了。那石峰的样子倒有些像箭尾,也不知道人是如何上去的。”袁不彀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箭壶中已经无箭。于是袁不彀后退一步,拔出了扎在自己身上的箭头。

袁不彀又往旁边走了几步,这位置可以完全躲开上面两路人马的弓射范围,还可以将猰貐坟北侧整个江面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支带血的箭,箭头、箭杆、箭羽都是血。袁不彀根本不看这支箭,只是用半闭眼睛的余光寻找着那个面具人。

站起来后,他可以更加明显地看到江面的倾斜,猰貐坟北侧水位在持续降低。原来淹没在水面下的石头露出了更多,断断续续地有种要和猰貐前臂连接起来的态势。

面具人站立的位置是安全的,弓劲杀伤距离的判断对于面具人这样的弓射高手来说是最起码的技能,所以他没有开弓搭箭。他知道自己同样无法在这样的距离中有效杀伤袁不彀。

滑下几步的袁不彀所在位置比刚才低了许多,也更加靠前。他心念转动一下,算出崖壁上的鹤翅秦弩对这个位置不具杀伤力,于是果断站了起来。

当袁不彀对准他拉开弓的时候,面具人疑惑了。自己难道判断错误?那个年轻人手中看似普通的弓难道有着外观看不出的力道?

袁不彀身后的水位快速下降,露出了大段的石坡。而随着洪峰持续地通过,猰貐坟西端和北侧的水位越来越低。

面具人在疑惑在思考,袁不彀却是盯着那张面具,毫不犹豫地把箭射了出去。

洪峰被堰头分作一大一小两道急流,小的一道漫上南岸,缓缓地铺展开去。大的一道流得比刚才更急,主流道开始往北偏移,中心流线渐渐弯曲,水面往北边山岭、岸堤慢慢倾斜过去。

面具人真的没有想通,对方的箭怎么会射到自己确定安全的距离的。那箭朝他而来时,本认为根本不存在危险的他,只来得及用手中的弓掸扫一下。掸扫让箭改变了方向,这方向恰好插向面具人的面门。改变方向的箭卸掉了不少力道,这支箭虽然最终插在面具上,却没有穿透,射中面门。随着半片金属面具碎裂落下,面具人惊恐地瞪圆了眼睛。

无路可逃时出现一条绳子

弓只是张普通的弓,箭也只是支普通的箭,唯一不同的是那箭上有血。箭支宽大的尾羽被浓稠的血液抹粘了起来,变成了窄窄的几缕毛。这样的箭在准头上变得很难控制,稍有碰撞就会大幅度改变方向,但这样的箭肯定比原来射得远。角度计算合适的话,完全可以射中安全距离之外的面具人。

这次卷走袁不彀的是股冲劲而不是吸劲,出现相反的力道是因为洪峰的流势转向了。当水位到达袁不彀他们可以坚持的最后关头时,成长流说的倾江终于出现了,所以袁不彀虽然滑下了几步远,反倒是脱离了水流。他最终停下的位置不曾再有江水涌上来,只留下一片湿漉漉的石头。

袁不彀算准了角度,还算准了对手格挡的方式。他利用带血箭支轻易会改变方向的特点,让这支箭最终射向对方的面门。必须是面门,就算杀不死对方,也要打破面具,看看后面是张怎样的脸。

然而,就在他意识到自己的手抓握位置不太合适并赶紧松开时,又一股更大的激流卷过,把他往左下侧快速拖滑下去。

破碎的面具后面露出半张白皙的脸颊和半缕油亮的黑须,一滴血珠从脸颊上流下,画出一道艳丽婉转的红线,在白皙和油黑间显得特别刺眼。射破面具的箭尖划破了面具人的面颊,这对于一个需要掩盖面容的人来说,是留下了一个危险的记号。

江水淹没的腿脚被水流力道猛然往旁边一甩,有股子暗劲把他往激流中带。幸好他两只手还在舒九儿的腰上和丰飞燕的脚上,在这两个试图再次往上爬的两个女人身上借了把力,袁不彀才把自己从激流吸劲里拔了出来。

面具人很果断地挥了下手,让手下赶紧撤走。那些人其实都在急切地等待着这个挥手,面对袁不彀每一支都会要命的箭,撤走也就意味着保住了性命。

袁不彀坚持不动,所以他差点被卷进了江流。

黑衣人们撤得很快,他们在摸索下面洞道时应该留了记号,否则之前也不会那么快就从猰貐口鼻处的洞口赶到这里来再次堵截袁不彀一行。他们离开时,江水还没有将猰貐坟围绕。

等一会儿,说得轻巧,当冲上来的江浪已经淹没腿脚了、溅湿全身了,堰头上的怪浪随时会一个飞跃将人卷入江中时,又有谁能有足够定力坚持着不动?

袁不彀他们离开得也很快。莫鼎力跟着成长流入洞,之后暗中搭救舒九儿他们,直至后来逃到猰貐鼻,他也都做了记号。逃命的人最为坚忍,虽然他们中间大多是受了伤的人。在用舒九儿随身携带的麻沸散暂时止痛后,全都坚持一路急赶,在江水围住猰貐坟之前逃出。

江水翻着怪异的浪持续往上,就像一个怪物在吞噬咬嚼着堰头,将它快速吞入自己的肚子里。

金国南察都院的人在阿速合带领下赶到猰貐坟时,看到的是一片汪洋,猰貐坟已经在水中央。连续的洪峰被分流后,在原来的岸边形成湾流。再加上众多土丘沟壑的作用,处处都是怪异的流道、暗涡,即便有船也是不敢下水的。更何况金国隼巢的高手虽多,擅长操船弄水的却很少。最终他们只能远远眺望一下已经被江水围绕的猰貐坟,便迅速离开了。

“不能上去!会被弓弩射中的,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应该会有变化。”袁不彀按住舒九儿的细腰,拖住丰飞燕的肥脚。虽说是紧急状况之下,但触碰的都是女孩子的身体敏感处,还是让那两个女子不由得血涌心荡。

袁不彀他们逃出之后立刻找到最近的县城,这一回他们没有像之前那样惊动官府衙门,而是找到捉奇司设在此处的密目孔子。

洪峰冲击堰头之后,水位再次快速上升。特别是堰头这边,水面沿着堰坡往上,已经扑到了袁不彀他们的腿脚边。吓得舒九儿、丰飞燕一阵尖叫,手脚并用地尽量往上爬。

到达这里后,莫鼎力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歇,要了匹快马就上路了。

洪峰是挟带着一股劲风冲过来的,冲击堰头的那个瞬间,几乎所有人都扭头缩脖,下意识地避让,但溅起的水珠随劲风四散飞射,没一个人能够躲开。这和之前的雾气不同,实实在在的大颗水珠泼洒而来,所有人顿时落汤鸡一般。

目前,他通过袁不彀了解到一件事情——被黑衣人夺走的牌子一面是“齐云”,另一面是“倾江”。倾江代表猰貐坟,是一派治水工匠家的发源地。由此推断,那牌子应该只是一个派系的身份牌或标志。如今“倾江”已经知道意思,就看这“齐云”到底代表什么了。

“等等,再等等!相信我,这可能是我们活着逃出去的唯一机会。”袁不彀还在扯着嗓子喊,但这个时候别人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了,周围所有声响全被洪峰的喧嚣声掩盖。

莫鼎力还有一个发现,必须立刻加以证实。当初均州出来的黑衣人在沽酒渡现身后,他给芦威奇发了份暗信,要他在均州查证一件事情——天武营的人马有没有调动。黑衣人组织严密,少量人马就能阻击芦威奇辖下的巡街铁卫和亲兵卫队,这样一群人可以隐身军中难以查出,最大可能就是天武营的人。

较大的一道依旧随主江道而流。猰貐坟所在正好是大江的一个弯道。在猰貐前后腿合抱的弧线山形引导下,这一道水流会往北岸偏移,水面出现北高南低的倾斜现象。水流越急,倾斜度越大,这现象就是成长流所说的“倾江”,洪从西来,水往北倾。

现在不管芦威奇那边的查证有没有结果,从猰貐坟撤走的黑衣人肯定是要回均州的。莫鼎力要赶过去,赶在黑衣人之前到达均州,那样就有可能抢先查出天武营人马数量不齐的事实,同时查出面具人是天武营中的哪一个。所以,接下来就看他和面具人谁先赶到均州。

较小的一道是往南岸去的,被缓冲为湾塘。他们之前沿江过来的一段全是碎石沙土,不见高大植物,就是因为每到洪汛季节这里都是有水的。分流的小部分水流在湾塘中缓转,最终或入小沟、小河,或从猰貐坟东南重新汇入绕转过来的主江道。

余下的人都是丁天从临安带出的,已经没有几个,而且都带着伤。他们本是被派来听莫鼎力遣用的,结果莫鼎力自己跑了,把他们扔下也不说下一步该怎么办,只能先留在原地医治伤病,然后等待捉奇司下一步行动的指令。

袁不彀他们是在猰貐坟的最西头,也就是猰貐的口鼻处。死后化作山体的猰貐口鼻如长堤,斜插入大江的一侧。平时这里伸出的坡形还看不出什么,一旦江水水位上升,上游洪流冲下。这最西头的位置就如同一个堰堤,将上游冲下的水流分作两道。

众人里石榴没有受重伤,只有些碰撞刮擦的痕迹。袁不彀也没受太重的伤,那支穿过丰飞燕身体的箭支只浅浅地插入他身体,桃弧翼箭头也就只在他身上留下一个心形伤疤。老弦子瞎凑热闹地说,这伤疤是丰飞燕给打的印记,注定了袁不彀是她的人。

后羿杀猰貐,射了七穿十四孔,最后才一箭射中要害。这是后羿第一次出山斗怪兽,不可能事先不做了解便仓促而斗。而了解之后还射了那么多箭才中要害,也与传说中后羿精湛的弓射本领不相符。最合适的解释是后羿不仅要除掉猰貐,还要利用猰貐死后的尸身化解它兴风作浪的恶果。前面射那么多箭并非要猰貐立死,而是为了将猰貐驱赶到位。等到了预定位置后才一箭取命,这预定位置便是现在猰貐坟所在的位置。

丰飞燕虽然腰腹被箭射穿,但伤势其实不重。她丰腴的腰肢本就肉鼓油厚,那支箭只从肉层油层之间穿过,没碰到筋骨内脏。

袁不彀能突然悟出此处玄妙,除了成长流留下的话,还因为他学手艺时听说过很多大工大匠的工程,比如四川岷江上都江堰的分流。他自己也曾为别人做过分流水槽,所以脑子里灵光乍现,一个幻想出的情景很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

其他人的伤有轻有重,但在舒九儿的治疗下很快都没有什么大碍了,反倒是舒九儿自己被射穿的肩膀处理得最是不好。她给自己治疗并不方便,只能指导丰飞燕给她包扎上药,结果伤口化脓,发烧了好几天,最终自己下了猛料汤药才缓转过来。

喧嚣声越来越近,袁不彀必须不停地扯着嗓子向其他人解释,让别人相信他的判断,从而克服洪峰逼近带来的恐惧,坚持留在原处等待他认为可能会出现的出路。

捉奇司很快就来了指令,让剩下的人马上回临安。这就是赵仲珥的处事方法,做活儿的人事情结束后就马上回去复命,将整个过程细节汇报上去。同时他会另派一路人回去重新查看现场情况,再将情况反馈回去。这样可以将前后两路人获取的信息进行比对,避免有遗漏的方面,更避免有人隐瞒、谎报。

杜字甲髭须抖动了一下:“既然他对花舫埠的案子感兴趣,那就让他去吏部,去追查失踪的孟和到底是什么底细。”

江水未曾完全退去,捉奇司另派的人就已经乘船上了猰貐坟。猰貐坟上还是当初厮杀后的情景,到处可见死尸,每一处和丁天他们回去说的细节都没有太大出入。

赵仲珥微笑着想了想,缓慢但幅度很大地点了下头:“安排他什么官职合适?”

对不上的情况也不少,首先是那些洞道再也走不通了,很多地方像是不久前发生过坍塌。他们只好也从石壁上用绳索吊下,到达猰貐的口鼻处。但在这里他们没有找到成长流的尸体。还有,石壁上的两个字,像是被什么人整个凿撬掉了,只留下个方形浅坑。

“由王爷亲自出面,奏请皇上提任范成大官职,将其调离枢密院。”杜字甲说完后,得意地笑两声。

黑衣人的尸体和颜色杂乱的那些人的尸体上都没有发现什么线索,这些做暗活的人之前肯定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让人看出丝毫端倪。不过捉奇司的人并非等闲之辈,他们还是从一个悬在崖壁上的绳索上找到了特别之处。这特别之处是一个绳扣,那绳扣反插悬棺扣,这是蜀地巴山葬人专用的绳扣。

“什么办法?”李诚罡急忙问道。赵仲珥依旧不紧不慢地搓盘玉腰挂,笑眯眯地听着。

蜀地族种繁杂,最为奇特的应该是原来金沙国的賨人和巴山的葬人。葬人就好比藏地的天葬师,也是专门为人礼葬尸体的。只不过他们的葬法和天葬不一样,他们会将尸体棺椁带上绝壁悬崖,放入山洞里或枝杈之上,所以葬人一族最擅长攀岩和吊物。根据这个线索,可以推论那些颜色很杂的人来自蜀地。

“有一个现在就可以实施的办法,能逼着他们立刻显形。”杜字甲眉角跳动一下说。

再有,猰貐坟西端的堰坡,分洪倾江之天工世上独有。这些信息在捉奇司悟秘阁中查找下,轻易便找出此处属于江湖上“理脉神坊”的开派之地。

“这该从何查起?恐怕还是需要两河忠义社将‘死过卒’全殒的案子查清楚了,我们这边才能采取措施,逼背后之人显形。”李诚罡觉得这是最可行的做法了。

知道“理脉神坊”的人不多,都说这个帮派的由来是个谜,就连它自己帮中的传人都说不清楚。现在应该可以确定,是他们祖师从猰貐坟那里有所顿悟才开宗立派的。这一帮的技艺传承也是个谜,入帮的人就像入了河工行,一年到头挖河筑堤。说是兼工兼武,这工和武都是自悟多过传授的。而至于传承,成长流从未说过自己是“理脉神坊”的传人。

“‘死过卒’为何会全死在汨罗江边?张浚雇用了‘死过卒’,那么会不会有人雇用其他人马来围剿了‘死过卒’?或者是在跟踪过程中,‘死过卒’发现什么秘密才被灭口。我们设在枢密院的钉子有过回报,张浚收到均州军报之后、雇用‘死过卒’之前,与范成大有过一次闭门密会。很有可能,范成大是知道雇用‘死过卒’之事的,那么他会不会把这信息透露出去,甚至于灭口‘死过卒’正是他操纵的。”赵仲珥一个不合理带出了众多的可能性,让事情一下变得更加错综复杂、谜团重重。

石壁上的两个字应该是很重要的两个字,否则也不会有人费力将其凿撬带走。而要想将这两个字重现,只能靠当时看到那字的人重描和拼凑。将本就认不出的怪字重描出来绝不容易,袁不彀、老弦子、舒九儿、丰飞燕埋头苦想了好几天,描出的仍是乱麻一团。

“敢问王爷,是哪一点?”李诚罡问。

这天,舒九儿在医馆中听到门外有铜磬敲击声一路过去,那是福星观道士沿街结缘求捐。连日阴雨让福星观倒了半间偏殿,道士们四处求捐银两,想要重修殿房。铜磬声渐渐远去,舒九儿脑子里却灵光连闪。她不再搜刮记忆去描那两个字,而是写了一张折文用蜡封好,让人赶紧送到捉奇司给赵仲珥。

“不不不,有一点不合理,我们之前因为有华舫埠的事情把这个给疏忽了。”赵仲珥手里搓盘着一串环环套玉腰挂说道。

收到折文时,赵仲珥正坐在书案前皱眉想着两件奇怪的事情。

“‘死过卒’坠捉奇司尾儿的人全死在了汨罗江边,就没有线索可以牵扯上张浚。李踪记录了范成大在桃荷棋院的所有反应,从张浚相邀自己却未出现,范成大等候、自饮,最后担心他家里或他本人出了什么事情而着急赶去探望,这些情绪和情形的变化与记录都可对应,解释完全合理。”李诚罡觉得要想继续追查,很是艰难。

其中一件事情是吏部录名阁的回复。录名阁外围人员众多,可以把犄角旮旯的所有信息都抠出来,但上次赵仲珥针对华舫埠凶案发出三支暗令之后,录名阁直到今天才有一个简短回复传过来。回复上说未查到孟和任何信息和社会关系,甚至录名阁里都没有孟和的资料,他的祖籍、出身、哪里招入禁军的全都不知。

当天晚上,杜字甲主动向赵仲珥提到自己和范成大偶然相遇的经过,他获取的信息以及做出的推断让赵仲珥、李诚罡非常感兴趣。

一个禁军之中的高级官员,皇帝身边的守护者,竟然连来历都没有,当初是如何将他招录进来的?禁军之中出现这样的情况是非常危险的,如果孟和是个敌国刺客,那皇上的安危可就出了大纰漏。

也是到这个时候,杜字甲觉出无论张浚还是范成大,都不是自己可以点火把玩的蜡烛。不要说从他们那里获得最大利益了,想揪住尾巴捏出个虱子都有可能被屁崩到,所以自己获利的注头还是押在赵仲珥那边更加稳妥。

另外一件事情是关于范成大的。今日早朝时有人上折给皇帝,谏奏范成大越级任职违反官制。范成大升任吏部员外郎是赵仲珥安排的,这检举看似针对范成大,其实是针对他赵仲珥的。让赵仲珥难办的是,孝宗皇帝竟然忘记是他这个弟弟推荐范成大这回事了,当场就免了范成大的官职,连周旋的机会都没有给他留,一下便将赵仲珥之前筹措好的计划都给打乱了。

整个过程,范成大只说了两件事情。一件事情是他去桃荷棋院是张浚相邀的,但张浚自己没去。还有一件事是他去往张浚家的途中,遇到过被杀的方公公一伙人。这两件事情是可以合二为一的,全都牵扯上了张浚。而这两件事情说出后,倒是将范成大自己完全撇清了干系。

赵仲珥觉得张浚是最该谏奏范成大的,再有就是枢密院和吏部的官员。范成大突然越级升任,影响最大、眼睛最红的是这些人才对。但是后来听说谏奏的人竟然是右龙骑大将军柴彬。

但是范成大过于自信了一些。杜字甲是对范成大有所怀疑后才故意制造机会接近他的,绝不会轻易就信了眼前的一切。范成大可做选择却不选择的反应的确可以显示他心中藏着事情,一次两次可以,连续多次,反会弄巧成拙。杜字甲就是从第五次开始觉出范成大城府极深,所有做法是要给自己反放套。所以他从头到尾想了一下范成大的每句话、每个词、每个字,还没出酒楼就已经做出判断。

柴彬是梁王世子。当初小梁王柴桂死于岳飞枪下后,其子柴排福世袭梁王并驻守滇地(1),在滇地建立梁王军,实力非常强大。梁王府在滇地屯军驻守,让皇上心中有所担忧,梁王府便主动让柴彬到临安任职。这柴彬是柴排福长孙,让他到临安其实是做质子。另外,临安的朝堂中风云多变,梁王府也是想安排下自己的人,好随时掌控局面。

范成大真正的目的,是要不动声色地传递一个信息。他所有的表现都尽量真诚,摆出一副没有心机的外相,是要在对方完全不抵御的状态下将自己的谎言刻入对方脑子里。现在看来,实际的结果很让他满意。

赵柴两家祖上的恩怨愧欠世人皆知,所以孝宗对梁王府主动安排柴彬来临安是心照不宣的。封他个右龙骑大将军,平时对他提出的一些要求和建议能满足也都尽量满足,所以柴彬的这个谏奏,皇上未曾多加考虑就直接贬去了范成大官职。

范成大早在决定请杜字甲喝酒的刹那,就已经确定自己该怎么做了。捉奇司里的人都是赵仲珥精挑细选的,除了身怀绝技,骨子里的细致缜密也是他们被选入捉奇司的必需条件。或许有人不能完全脱去市井之徒的表象,但面前这个冒冒失失地把鸡撞掉,又随随便便就答应与人共饮的人,很大可能就是捉奇司再次放下的一个套。就算不是套,他也绝不可能从那人嘴里套出捉奇司的任何秘密信息。

现在,赵仲珥不能去强求皇帝给范成大复职,这样一来自己的一些目的就会表露得太过明显。而梁王府给他一拳,目前还不知道是故意为之还是无心而为。如果他马上再回过去一脚,这就明摆着是要做对头了。官场之上,特别是他这个捉奇司,那是要方方面面给面子才能把事情做好的。就算知道谁跟自己做了对头,那也要把回击的刀子藏在笑脸后面。

杜字甲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知道范成大之后不管在张浚府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会再有真实叙述。倒不是说范成大会骗人,而是张浚肯定会骗范成大。所有假象都是张浚早就准备好的,继续追问没有更多意义。另外杜字甲觉得自己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如果真像范成大说的那样,那他只是一个被张浚利用的棋子而已。

也就在赵仲珥被一个个疑问纠缠时,舒九儿的暗折送到了。当心结难疏的赵仲珥缓缓打开舒九儿递上的暗折后,他始终保持微笑的菩萨脸顿时收敛,眉头拧结起来。只有在所见信息完全出乎意料时,他才会这样。

范成大说的是真实的事情经过,但其中有一点却是谎言,而且是别人无法戳穿的谎言。那一天他的确是收到张浚的暗语联才去的桃荷棋院,从他的角度来说,完全可以认为是张浚邀约的他。而他前面不做选择所表现的心中有事,被杜字甲言语纠缠暴露的心思简单,以及口无遮拦地说了那么多的真话,只是为了让这个谎言变得可信。但这个谎言的意图又是为了什么呢?

暗折上只寥寥几字:“壁上非字,是符画。”

范成大不慌不忙地道:“是这么回事,那天张大人约了我晚上在桃荷棋院喝酒观棋的,结果就我一人到了。直到我将他预定的酒菜都吃了,他都未曾出现。我担心他是身体突然有恙,或者家里有意外事情,才会爽约。出于礼貌和关心,我出棋院后便直接去他府上稍作问候。”

猰貐坟石壁上的两个字竟然不是字,而是一张咒符,一张横着画的咒符!天下有这样的咒符吗?

杜字甲眯了眯眼睛,范成大的反应只透出一种文人气,心思看着也单纯。似乎他本来是想用酒肉从自己嘴里套些话的,结果交谈的节奏全被自己掌握,几乎成了自己对他的盘问。但是,很多时候表象并不代表内情,这一点和自己的风水理论是有差异的。于是,杜字甲继续追问细节:“连夜探望,是张大人出什么事情了?”

这样的符又有什么用处?

“倒不是什么大事。”范成大轻轻笑了笑,“同朝为官,自有情谊,不过是去探望一下。”

九死一生的绝地冒险,波谲云诡的朝堂斗争。

“枢密使大人啊!兵家做活儿真是辛苦,不比我们捉奇司清闲。范军爷夜里都要赶去枢密使大人府上,可是有大事发生?”杜字甲叹道,但也等着范成大继续说。

少年袁不彀将如何一一破解杀局?

范成大连连摆手:“那晚我是要去枢密使张浚大人府上,这才会经过清河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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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也是,范军爷睿智。不过那晚夜黑雨密,范军爷何故跑到清河坊去,莫非是那里哪座楼院里有范军爷相好的。”杜字甲的笑意很邪性。

第一部 完

杜字甲判定,有了危机感的范成大说的全是真话。而他刚刚所有的表现,可能就是因为心里藏着这件事情。

(1) 滇地:现在云南的部分地方加四川、广西的小部分地方。

等洪流给出一条逃命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