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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四号,”戈林奇小姐说,“勒斯科姆上校,我想您上次住的也是十四号房间,而且您也很喜欢它。那间很安静。”

他一边这样想,一边走到前台,接待员戈林奇小姐亲切地向他问好。戈林奇小姐是老朋友了,她认识旅馆中的每一位老主顾,就像对待皇室成员一样,她从没忘记过一张顾客的脸。她的衣着复古,看起来很可敬,留着一头卷发,发色微黄(似乎还用了很复古的发夹)。她身着黑色丝裙,脖子上挂着的金吊坠盒垂在高耸的胸前,还别了个刻有浮雕的宝石胸针。

“我真不能想象你是如何把这些事都记住的,戈林奇小姐。”

他穿过休息大厅,向前台接待处走去,同时看了看大厅里的桌子和客人。在这里喝下午茶的人数惊人,仿佛回到了往日的时光。这里的人把喝茶当作一顿饭那样隆重,这在战后已经有点过时了,但在伯特伦显然不是那么回事。这些人都是谁呢?两个教士和奇斯尔汉普顿的主任牧师。对了,在那边角落里有一个穿高帮鞋套的人,应该是一位主教,至少他的职位绝不会低于主教!看来这儿缺的只是教皇了。“至少也得是大教堂的教士才能负担得起伯特伦的花销。”上校想到。普通的神职人员是来不起这种地方的,可怜的家伙们。这么一想,他不明白像塞利娜·哈茨这样的人怎么能付得起旅馆的开销,她每年只有大约两便士的钱来养活自己。还有贝里老太太、从萨默塞特来的波斯尔韦特夫人,和西比尔·克尔——她们都跟教堂里的老鼠一样穷。

“我们希望能让老朋友们住得舒适些。”

“最后得了第四。”勒斯科姆站起身来,“我得去看看我的房间。”

“来到这里就像回到了很久以前。好像一切都没变。”

“我早料到它不怎么样。斯旺希尔达如何?”

他打住了话头,汉弗莱斯先生从里面的一个房间走出来跟他打招呼。

“是的。天气实在太冷了,我连最后两场赛马都没看。非常糟糕的一天。哈利的那匹小母驹完全不行。”

汉弗莱斯先生经常被初来乍到的人误认为是伯特伦先生本人。究竟谁是伯特伦先生,或者是否真的存在这样一位伯特伦先生,这类问题的答案已经消散在历史的迷雾中了。伯特伦旅馆创建于一八四〇年,但从未有人有兴趣追本溯源。它就那么结结实实地矗立在那里。有人把汉弗莱斯先生称为伯特伦先生时,他也从不纠正,如果人们希望他是伯特伦先生,那么他就是。勒斯科姆上校知道他的名字,但他不知道汉弗莱斯到底是旅馆的管理者还是所有者。他觉得更像是后者。

“我想您去了纽伯里吧,德里克?”

汉弗莱斯先生五十来岁,风度翩翩,颇有初级部长的风范。他可以在任何时候满足客人们的任何要求。他可以谈论赛车店、板球、国际政治;可以说些皇家轶事、提供车展信息;他还知道时下上演的最有意思的剧目;哪怕美国游客停留的时间再短,他也能建议他们去哪里观光。他知道所有有用的信息,能告诉不同收入、不同口味的顾客哪些餐厅最适合他们就餐。他做这些事情,并没有降低自己的身份。他也并非随时待命,戈林奇小姐对这些信息手到擒来,并且可以高效地转述。汉弗莱斯先生就像太阳般,时不时地出现在地平线上一会儿,以他的私人关怀使某个人感到荣幸。

亨利对一个随员使了个眼色,年轻人马上退下去吩咐制作香饼。

这一刻便是勒斯科姆上校有这样的荣幸,他们就几个老套的赛马问题交换了看法,但勒斯科姆上校心中盘旋着先前的疑问,现在终于有了可以给他答案的人。

“哦,是的,夫人。厨师的秘方是祖传的,您肯定喜欢。”

“告诉我,汉弗莱斯,那些可爱的老太太是怎么住到这儿来的呢?”

“我给您推荐我们这儿的香饼,夫人,它们尝起来非常可口。”“香饼?我已经很多年没吃过了,是正宗的吗?”

“哦,你觉得这很奇怪是吗?”汉弗莱斯觉得很有意思,“嗯,答案很简单。她们自然是负担不起的,除非……”

“蛋糕?”塞利娜夫人思忖着,拿不定主意。

他停顿了一下。

“您还需要点什么,夫人?蛋糕如何?”

“除非你给她们特价优惠,对吗?”

她把最后一口沾满黄油的食物塞进嘴里,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四周。亨利眨眼间就来了。他不急不慌,好像凭空出现一样。

“差不多。她们通常不知道自己享受了特价,即使意识到了,她们也会认为那是因为她们是老顾客。”

“这可是伦敦唯一还能品尝到松饼的地方,真正的松饼。你知道吗?去年我在美国,他们早餐菜单上也有叫松饼的东西,但和真正的松饼完全是两回事。那只是些加了葡萄干的茶点。我就奇怪了,为什么那也能叫松饼呢?”

“那,不会就这样吧?”

塞利娜夫人继续说道:

“嗯,勒斯科姆上校,我是在经营一家旅馆,我可不能做赔本买卖。”

勒斯科姆上校瞥了一眼死而复生的简·马普尔女士,但她并没有引起他多少兴趣:伯特伦里总有零星几个像这样被他称作“长毛老猫”的人。

“但这样你怎么赚钱呢?”

她实际检测了一下,向右看去,然后惊叫道:“我敢肯定那是老简·马普尔,我原以为她好几年前就死了。她看来像一百多岁了。”

“这是一个有关氛围的问题……到我们国家来的陌生人(尤其是美国人,他们通常都很富裕)对英国是什么样有自己独特的想法。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些常在大西洋上往来的商业巨头,这些人通常会去萨伏依或多切斯特酒店。他们要求享受全套的现代化设施、美国食品,还有一切能使他们感到亲切熟悉的东西。但是还有许多难得来一次的外国游客,在他们的期待中,英国应该是——嗯,我不说像狄更斯时代那么遥远,但他们起码读过《克兰弗德》和亨利·詹姆斯的作品,他们肯定不希望看到英国竟然和他们自己的国家一样!所以他们在这儿住过之后,回去就会说:‘伦敦有一个了不起的地方,叫伯特伦旅馆,住在那里就像回到了一百年前。它就是古老的英格兰!那儿住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啊!你在别的地方是绝不会碰到的!那儿有了不起的公爵夫人,供应所有古老的英式菜肴,有美味的旧式牛排布丁!你肯定从未品尝过这样的东西。那儿有上好的牛腰肉和羊肉,还有传统的英式茶以及美妙的英式早餐。当然啦,也有其他普通的食物。那里非常舒适,非常温暖。用木柴烧火取暖这点子棒极了。’”

“那样拧脖子肯定疼。不过时间太短我来不及感觉。”老夫人继续小心地转动着脖子,“感觉还不错。我多年来头一次能越过右肩看东西了。”

汉弗莱斯停止模仿,差点儿就咧开嘴笑了。

“伤着您了吗?”

“我明白了,”勒斯科姆若有所思地说,“这些人,没落的贵族、贫穷的古老世家,他们都是一些很好的摆设,是吗?”

“我宁愿相信他的医术,”塞利娜夫人勉强说道,“真是非同一般的家伙,出其不意地揪住我的脖子,像拧鸡脖子一样转了一下。”她小心地转动自己的脖子。

汉弗莱斯先生点头表示赞同。

“治疗有效果吗?”他问道。

“我很奇怪,为什么没有其他人发现这个问题。当然,我发现伯特伦可以说已经完全具备了相关条件,只缺一些昂贵的老古董了。所有来这里的人都以为只有他们发现了那些东西是真古董,其他人都不知道。”

虽然哈利大街上治疗各种疾病的时髦医生有上百人,但勒斯科姆的确知道她指的是哪位。

“我想,”勒斯科姆说,“当初买那些古董时一定花了不少钱吧?”

“看牙医,”塞利娜夫人嚼着松饼,含糊不清地说,“我想着,既然来了,不如再去找哈利大街的那人给我看看关节炎。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噢,是的。这里虽然看起来像爱德华时代,但也得有一些现代人习以为常的舒适条件。我得让那些老宝贝们——请原谅我这样称呼她们——觉得尽管新世纪开始了,但生活并没有变化;同时让我们的游客既可以感受到另一个时代的氛围,又可以享受到在家习以为常、缺了就活不下去的东西。”

“您好,塞利娜,您怎么到城里来了?”

“有时是不是很难办到呢?”勒斯科姆问道。

这就是为什么她能微笑着点头欢迎勒斯科姆上校的到来。他身材挺拔,有军人风范,脖子上挂着一副单筒望远镜。她像旧时的独裁者一般,傲慢地示意他过来。不一会儿,勒斯科姆上校来到了她身边。

“不太难。拿暖气来说,美国人要求——我得说是需求——的温度比英国人高出至少十华氏度。因此,我们有两种完全不一样的客房。我们安排英国人住一种,美国人住另一种。这些房间从外观上看来都是一样的,但实际上有很大差别——像浴室里的电动剃须刀、淋浴喷头和浴缸;如果你想吃美式早餐,我们便提供麦片、冰橙汁等等,当然如果愿意,还可以吃英式早餐。”

松饼虽然吸引了她的大部分注意力,但是每当大厅的门打开,她总能敏锐地察觉到访者,抬起头来视察一番。

“鸡蛋和熏肉?”

这天,十一月十六日,来自莱斯特郡的塞利娜·哈茨夫人,六十五岁,正在吃涂满黄油的美味松饼,这是所有老太太们的最爱。

“对。不过如果需要的话,品种远不止这些,熏咸排,腰子和熏肉,冷松鸡肉,约克火腿,还有牛津橘子酱。”

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完美。旅馆的日常主事是亨利,他身材高大挺拔,五十多岁,慈祥、热心,拥有那些消失许久的工种——完美无缺的男管家——所特有的谦和而威严的风范。身材纤细的年轻侍者们在亨利严格的指挥下进行日常的工作。旅馆里有许多印有徽章的银制托盘、乔治时代的银茶壶;还有瓷器——即使不是罗金厄姆和达文波特的,看起来也很像。这里的布林德厄尔式瓷器尤其受欢迎。茶也是上好的,都是最好的印度茶、锡兰红茶、大吉岭和正山小种。至于吃的东西,你可以点任何你想吃的,而且肯定能吃到。

“我明早一定要记起这些名字,在家里再也吃不到这样的东西了。”

但休息大厅仍是人们喝下午茶的首选地点。上了年纪的女士们喜欢在这儿看着人们进进出出,会会老朋友,感叹世事多变。休息大厅还吸引了许多美国客人,他们饶有趣味地看着那些英国贵族认认真真、平心静气地喝着传统的下午茶。于是,下午茶也成了伯特伦的一大特色。

汉弗莱斯笑了笑。

现在是喝茶时间,大厅里坐满了人。其实休息大厅并不是唯一可以饮茶的地方。旅馆内有一个客厅(用印花棉布装饰);一个吸烟室(由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仅供男士使用),里面的大椅子都是用上等皮革所制;还有两个书房,你可以带一个要好的朋友来,在安静的角落里舒适地说些闲话——如果愿意,你还可以在那里写信。除了这些令人惬意的爱德华式休息场所,旅馆中还有一些其他的角落。这些地方并没有大肆宣传,但需要用它们的人们总能找到。有一个双重酒吧,里面有两位调酒师。一个是美国人,他让美国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并为他们提供波本酒、裸麦酒及各式鸡尾酒。另一个是英国人,他为客人提供雪利酒和皮姆一号酒,还可以和中年绅士们畅谈爱斯科赛马场和纽伯里的赛马——他们往往是为了参加重要的赛马大会才来伯特伦入住。一间电视娱乐室隐蔽地藏在走廊的尽头,以满足客人们看电视的需求。

“大部分男士只点鸡蛋和熏肉。他们,嗯,他们早已不再惦记旧时的那些东西了。”

当然,旅馆里是有中央空调的,但是并不突兀。像以前一样,中央大休息厅里,有两处煤火总是烧得正旺的壁炉。壁炉旁的黄铜煤斗擦得锃亮,如同出自爱德华时代的女仆之手。里面盛着的煤块,大小也和那时候的一模一样。休息大厅铺着毛绒绒的红色天鹅绒地毯,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扶手椅都不是当今这个时代的。椅面离地板很高,这样患了风湿的老太太就不必有失风度地挣扎着站起来。和如今许多昂贵入时的椅子不一样,这些椅子的坐垫大小适中,没有在臀部和膝部的中间短上一截,这样就不会给患有关节炎或坐骨神经痛的人带来什么痛苦。旅馆的椅子也不全是一种型号的,有的直背,有的躺背,椅宽各不相同,以适应不同的体形。不管高矮胖瘦,几乎任何体形的人都可以在伯特伦找到一张适合自己的椅子。

“是的,是的……记得我小时候……餐具架都被热菜给烫得直哼哼……没错,这种生活方式非常奢华。”

进入门内,如果这是你第一次来到伯特伦,你会近乎惊奇地发现自己穿越到了一个消失已久的世界。时光倒流,你再一次置身于爱德华时代的英格兰。

“我们尽量满足顾客的任何要求。”

大门外的台阶下站着门卫,仪表堂堂,姿态仿佛一位陆军元帅,金色穗带和金属勋章装点着他那强壮而宽阔的胸膛。他的举手投足都无可挑剔。如果你患有风湿,很难自己从轿车或出租车里出来,他会体贴而关切地迎接你,小心地引导你走上台阶,并领你穿过静静打开的大门。

“包括香饼和松饼——没错,我明白了,各取所需,就是这样,最大限度地满足要求……有点像共产主义。”

当然,曾经有过许多与伯特伦相似的旅馆。其中一些依然存在,但是它们几乎都觉得改革是势在必行的趋势。为了迎合不同的顾客,它们进行了必要的现代化改造。伯特伦也不例外,但它做得丝毫不露痕迹,乍看之下并不怎么明显。

“什么?”

伯特伦旅馆有着长年不断的客源。其中有高级神职人员、乡村贵族的遗孀,还有在昂贵的礼仪学校念书的姑娘们,在她们放假回家的途中,伯特伦旅馆也是可以暂时歇脚的地方。(“现在的伦敦,适合独自出行的姑娘住的地方真是少得可怜,而伯特伦旅馆恰恰就是少数地方之一。我们在那儿住过好些年呢。”)

“就是随口一说,汉弗莱斯。物极必反。”

如果你从帕克街拐上一条不知名的路,左右再拐一两次弯,就会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安静的街道上,而你的右手边就是伯特伦旅馆。伯特伦旅馆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战争期间,它右侧的房屋尽毁,左侧稍远一些的房屋也未能幸免,旅馆却毫发无损。当然,按房产经纪人的说法,它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些损坏的痕迹。不过,经一笔数目不大的费用修整之后,这座房子就恢复如初。到一九五五年时,它看上去就跟一九三九年的时候一模一样——高贵、朴实,静静地显露自己不凡的价值。

上校拿着戈林奇小姐给他的钥匙转身走开了,一个侍从过来领他到电梯。不经意间,他看到塞利娜·哈茨夫人正和她那叫作简什么的朋友坐在一起。

伦敦西区的中心有一些小巷子,除了经验丰富的出租车司机以外,几乎没什么人知道。出租车司机们总能得意洋洋地穿街走巷,到达帕克街、伯克利广场或南奥德利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