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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正树的声音听起来不以为意。

“还有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给人家做养女了。妻子过世,我也生病了。这种状况下,单靠男人是没办法养孩子的。”

我的额头上冒出汗。

“医生,请您跟我说实话。”

“里香应该和我一样是天狗,可是为什么前一阵子见到的里香却变成了猪呢?我记得里香的妈妈应该也是天狗,伯母很漂亮呢。”

“……”

我伸手拿咖啡。

“‘森泽里香’是里香现在的名字。”

“医生,您的手在颤抖呢,没事吧?”

我从橱柜里拿出威士忌和酒杯,放在正树前面。

“那不是里香,不可能有这种事。”

“我可不这么认为。医生,方便的话我想喝个酒什么的。”

“这样的话我就通报政府当局让他们来调查。住处我也知道,我可以这么做吧。”

“有可能只是长得像她的人吧。”

“……”

“那我见到的是鬼魂吗?”

“医生,我不想喝这种便宜的威士忌,能喝那个白兰地吗?”正树指着橱柜说。

“里香已经死了。”

“想喝什么自己拿吧。”

“为什么?真的是里香,我不会弄错的。”正树嘴角挂着笑意,观察我的反应。

正树拿出三瓶白兰地,两瓶放入自己的包中,另一瓶直接叼在嘴里,对着瓶口喝。

“不可能有这种事。”

“最近我的生活连酒都喝不起了。”

“真令人怀念呢。”

“不好意思,我约诊的时间到了。”

“什么?”

“打扰您了吗?既然您不告诉我原本是天狗的里香为何变成猪的话,那我就回去了。”

“嗯,前一阵子我见到里香了。”

“别再说什么天狗、猪的这种话!”我的声音不禁大了起来。

“找我有事吗?”

“哈哈哈,您是反对歧视吗?真不愧是身为知识分子的医生呢。”

正树没有回答,只是咧着嘴笑。

“给我回去。”

“你为什么今天要来找我?”

“这可办不到,您若不告诉我将天狗变成猪的魔法,我是不会走的。”

正树一直没有切入正题,于是由我先开口。

“我哪知道这种事。”

他长得比我高了。他像在物色东西,滴水不漏地扫视着房间的视线却跟孩童时期一样。

正树一只脚抬在桌上,身体凑向前。

“对啊,医生也完全没变呢。”

“喂,你可别小看我。”

“你长大了呢。”虽然纳闷正树的来意,但我脸上仍堆着笑容。

我对他们没有任何偏见,所以才会不顾周遭的反对和朋美结婚。说他们的智商低,只不过是那些没有教养的人所灌输的观念。我们跟他们之间除了外表之外没有任何不同。然而,即使生物学上的解释是这样,但偏见这种观念根本不需要有科学根据或合理的说明,就像传染力强的病毒一样,一旦蔓延出去就难以根除。

里香死亡之后也没机会跟他直接见面,所以完全不知道正树在这附近住到了何时。

自从妻子朋美死去,家里只剩我和年幼的里香后,我的身体很快就垮了。说我“血液遭到污染”,反对我和朋美结婚的那些亲戚,我根本不奢望他们会给予帮助。

正树常和其他几个孩子来家里玩,当时发现他回去后家里一定会有东西不见了,但我以为是小孩子的恶作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长大后正树的行为却越来越恶劣,逐渐成为附近的问题人物而遭到大人们的冷眼相待。

我的老朋友中有对夫妻一直没有孩子,那两人对人类很尊重,经济方面也很宽裕。

正树比我的女儿里香稍长三四岁,小时候住在家附近。当时仍是“我们”跟“他们”没有任何芥蒂地生活在一起的时代。

当然,那对夫妻也跟我一样对他们没有偏见。如果是歧视主义者,我就不会把宝贝女儿托付给他们,而且他们也不会接受里香。

最后将这层雾吹散的那阵风,是他和我说话时的眼神。他的眼睛时不时飘来飘去,简直像是先来探路的犯罪者的眼神,这一点跟小时候完全一样。

他们说里香原本的模样就可以。可是当时的我开始对逐渐改变的社会感到惶恐。升学、就业、结婚等,社会上所有状况都对他们的歧视日益明显。

坐在眼前的青年露出促狭的笑容,那嘴角感觉的确很熟悉,但就算听到青年的名字叫作正树,记忆中的那层薄雾也没有立刻散去。

考虑到里香的将来,我决定动手术。这是我的医生生涯当中,唯一进行过的一次变脸手术,而我也坚信在当今的世道中,当时的决定并没有错。自此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里香。

“你从明天起不用来搜查本部了。”

“为了里香的将来,希望你能当作什么都没看到。”我握住正树的手恳求说。

课长用轻视的眼神看我。

“该怎么办呢?这得要看医生怎么做了。”正树话中意有所指,“毕竟通报当局,我也一文钱都拿不到。”

但老子仍向课长道歉。老子鞠躬哈腰,露出卑微的笑容。

“钱是吗?”

睡大觉?胡说八道的强势婆婆。口罩男明明会在深夜时在住家附近到处游荡。

“看诚意了,毕竟我们又不是不认识。只不过目前的时势本来就苦不堪言,而我们天狗又和你们不一样,没有任何资源,如果能支援我就是帮大忙了。”

“搜查?别开玩笑了。为什么每天在家睡大觉的儿子会是这个事件的嫌疑犯?”

那次之后,正树每次来家里都会厚脸皮地跟我要钱。可是说也奇怪,我竟然开始期待他的到来。

老子想见那个口罩男,无论如何都要见到他。

因为正树过来时,一定会提到里香目前的生活状况。从他的角度来看那是一种威胁,表示他会盯着里香不放,但我却能通过他得知长久以来见不到面的女儿的近况。把里香送给人家当养女时,我已经下定决心不会再见她。里香已经死了,我以这样的想法活到现在。正树的存在对这样的我而言,宛如一扇小窗,能够窥看到女儿现在的模样。

“听说你一直缠着说要见那家的儿子,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被搜查本部赶出来的老子。没有工作的老子。

是那个强势的婆婆。给老子记住。

大家都在嘲笑老子。把老子当没用的废物看。

“署里接到投诉了,对方是个很麻烦的老女人。她投诉说有个刑警每天都在她家附近徘徊,那个人是你吧?”

老子进到署里的资料室。

“你在干什么啊?”课长很生气。

二十七年前的随机杀人事件。被害者以及口罩男的名字。

课长吊着眉叫我过去。

未解决刑事案件。时效。

夜晚的搜查会议结束。

关于当时的搜查资料,老子反复读了好多遍。

没关系,只有老子闻得到。

一群白痴刑警。让犯人溜走了。

用香烟烫那张脸以示惩罚。刺鼻的恶臭飘荡整个房间。

找到被害者的照片。

老子坐下来点着香烟。犬女高中生在地上熟睡。

悄悄收进口袋里。

这样就不臭了吧。

进到电脑室。

再给鼻子一拳,鼻子被打扁了。

口罩男的事情始终挥之不去。

老子一把抓住她的咖啡色头发,把犬女高中生拎起来。

老子看着照片。

下个瞬间,老子的拳头不知怎的就往犬女高中生揍下去,犬女高中生的脸歪掉。

还是很想见到真人。

这样老子的嘴巴还是很臭吗?

想象中的口罩男的脸闪过眼前。

老子随身带着牙刷,也带着口腔清洁口香糖和漱口水,口腔喷雾剂也每一小时喷一次。

再也忍不下去了。

老子嘴巴很臭吗?喂,说清楚讲明白!

两居室的脏乱的公寓。隔壁房传来孩子的声音。渗透到墙壁里,生活环境的臭味。老子和女人面对面坐着。

她果然是个犬女。

忘记换袜子了,老子很在意自己的脚臭。

老子每次一说话,脸就皱起来的女高中生。

女人是口罩男的前妻。

手伸出来要钱的女高中生。

“和那个人分开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先付头期款吧。”

不想去回忆的表情。

女高中生一进到旅馆里就开始脱衣服。

“那人还住在家里吗?”

老子不发一语跟着她。

还在,但他不见老子。老子很想见见口罩男。

“果然。”穿短裙化浓妆的女高中生说,“马上走吗?我没多少时间了。”

女人很疲劳,打工结束所以很累。对人生也感到筋疲力尽。

其实写信约你的就是大叔。态度突然一转的老子。

女人泡了速溶咖啡。一边喝咖啡一边说话的前妻。

是犬女。

一边喝着那个黑色饮料,老子一边侧耳细听。

女高中生抽抽鼻子,脸一皱,“搞什么啊。”

“我和第一任丈夫离婚后就去酒店上班,那人是店里的客人。他被公司的同事带来酒店,看起来很认真上进,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女人似乎都不靠近他,而公司同事也是为了捉弄他才带他来的。我对他稍微温柔一点似乎让他有所误会……之后就变成一个人来店里,我们很快就发生了关系。虽然觉得这人很奇怪,但我因为一个人带孩子也烦了,这个人刚好可以托付终身。”

不是老子约的,吵死了。老子冷冷地说。

资产家的富家公子迷上带着拖油瓶的酒店小姐,原来如此。

约炮的。堕落的青少年。

“刑警先生应该也了解为什么说他很奇怪吧。”

“这本周刊杂志,周刊头条,灰色套装,写信约我的是大叔吧?”

不了解。老子还没见到口罩男。

“大叔,是你吧,你看看这个。”她又甩了甩女性杂志。

“店里的女孩子也都觉得他很恶心。”

在干什么啊?

恶心。啊,实在好想见口罩男。

“大叔。”女高中生走过来,拿了本女性杂志在老子面前甩了甩。

女人突然站起来,把窗户打开。

一连好几天都被婆婆赶出去,老子也很着急,着急得不得了。

喂,为什么打开窗户?又不热。臭吗?老子的脚臭吗?

老子无论如何都要见口罩男。

你也是犬女吗?老子下意识握紧拳头。

才不要。老子明天还会过来。

“可以吗?”女人拿出香烟。

“别再来了。”

原来要抽烟啊,老子松了口气。

掐死你啊,请什么律师嘛。

“因为他家很有钱,所以我老被说是贪图他们家的财产,他们家对我有孩子的事似乎也很不高兴。由于那人之前的相亲全都连战连败,担心再这么下去结不了婚,所以我们总算还是结了婚。不过,若说我完全不觊觎他们家的财产也是骗人的。”

“不准给我守在门外。如果无论如何都要见我儿子就带搜查令来,我也会请好律师的。”

你一开始的目的就只有这个吧。

让老子见一见口罩男吧。

“可是虽说家大业大,但钱包全都握在那个臭老太婆手里,那人对自己的母亲唯唯诺诺,我也不是省油的灯,所以每天都争吵不休。原本想忍到那老太婆归西,但因为女儿的那件事就离开家了。”

“他不在啦,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不是叫你别再来了吗?”

口罩男与这个女人的女儿。婚后很快就出生的女儿。

婆婆从主房登场。

然而却发生伤害事件。被口罩男打伤的女儿,至今仍在住院中。

口罩男的家。叮咚,叮咚。

“就是说啊,女儿住院到现在他一句话也没说,愣在那里像是别人家的事情一样。现在是由我娘家的母亲和我轮流到医院照顾她。因为那件事的关系,害我女儿变成那样,但那个老太婆还一直怪罪是我的教育方式有问题。别开玩笑了!”

之后我的眼睛又被蒙起来,坐上车行驶一段路后,他们在诊所附近放我下车。

女人很愤怒。老子表情认真地听着。

“医生,若改变心意请跟我联络。如果你愿意动手术,有很多人的性命会因你而得救。”日比野咳了几声便走出了房间。

“明明答应我要付女儿的医药费和儿子的学费,但那个吝啬的家如果不打电话催,就不会汇钱进来。”

“可是,日比野先生──”凤眼女似乎不同意,但一对上日比野的眼睛便把话吞了下去。

果然是个强势的婆婆。

“医生,说谎骗你,还把你带来这种地方,我很抱歉。喂,就让他回去吧。”

门开了。

日比野以手示意,制止女人讲下去。

“我回来了。”穿制服的初中生站在那里。

“那可不行,你──”

“他是我儿子。”

我并不感到害怕,因为日比野的眼神跟那些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不一样。

眼神凶狠,态度嚣张的小鬼。

“我想回去了,我帮不上你们的忙。”我对日比野说。

“离婚时说要负担全部的学费,我就赌气让大儿子进私立学校就读。”

“你似乎不相信我说的话,但这是事实啊。政府里面也有人认同我们的思想,所以透露情报给我们。政府当局如果派出特务队或警察开始逮人,光靠我们的组织是无法守护那些人的。因此,为了率先保护孩子们的安全,虽然是情非得已,但手术是最有效的手段。”

这制服果然是私立学校的。令人不爽的制服。

“意思是为了不让你们在那个特别区被杀掉,才要我动手术吗?”

“刑警先生,那个人做了什么吗?”

“前提是如果特别区真如政府当局所说是梦想共同体吧。”

中华新京拉面店,老板用围裙擦了擦手,走到老子面前。

“强制性?”我第一次听说,“可是比起穷困的贫民窟,那里比较好吧。”

光头的拉面老板,身材微胖,可能是拉面吃太多了吧,他太太很担心,时不时瞄向这里。

“这次连东京都增设了特别区,也修订了法律,以协助我们自立生活的名义,将我们收留在那个地方,而且是强制性的。”

老子说出来意,拉面老板的表情终于安心下来。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动手术?”

拉面店老板一边看着天花板,一边回想着以前的事。男人点点头。想到了吧,那快说啊,关于口罩男的回忆。老子想了解口罩男的事情,再小的事也不打紧。

“是这样没错,你们跟我们的不同之处只在于外观上的差异,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差别。”

“嗯嗯,他啊,我想起来了,就是被随机杀人魔伤害的那个人吧。是的是的,我当然记得。事件发生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吧。被伤成那样的他真的很可怜,事件发生以前这孩子明明很开朗,但那次之后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很阴沉。他渐渐都不出门,被伤成那副德行会变成这样也是无可厚非。刚开始大家出于同情都对他很好,但毕竟是小孩子吧,后来开始有人捉弄他,逐渐演变成被霸凌的状况。可能和个性阴沉也有关系。他曾经跟我抱怨过‘我什么坏事都没做,为什么会搞得这么惨?’上了初中后也成为霸凌的对象。”

“这样不就跟你们的主张互相矛盾了吗?你们不是强调我们跟你们是平等的吗?”

“女朋友?没有没有。别说女朋友了,在学校跳民族舞蹈时都没有女生愿意跟他牵手,远足坐巴士时,也没有人愿意坐他旁边的位子,在教室里大家也都无视于他的存在。说他很恶心,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大家都这么做,自己也跟着加入了霸凌的行列。谁叫他每天都臭着脸来上学,而且还戴口罩。那人果然是被随机杀人魔伤害之后才变得这么奇怪的,因为之前都会跟我们一起开开心心地打棒球。”

“当然就是变脸手术啊。”

一本正经的大叔出现在老子面前,恭敬地递名片给老子。额头上冒着些许汗滴,太阳穴上的黑痣长着一根长毛。看起来像是认真严谨地穿衣服和走路的公司职员。可是这种家伙会性骚扰,会在电车中偷摸女高中生。

“手术?”

“对,他曾是我的职员。该说是有点怕生呢还是个性阴沉,反正他就是不适合跑业务,所以一直待在内勤。结果他也是同期人员中最慢熬出头的,而且以他的个性,要管理一个团队也很困难。”

“我们想请你动手术。”

“听到他这样伤害自己的女儿时我相当惊讶,毕竟他的个性很稳重。征兆吗?唔,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要我做什么?”

“有没有特别的印象吗?倒也没有。啊,有了有了,我跟同期社员参加尾牙时是坐在他旁边,偶然巧合地聊到希特勒的话题,他突然话多了起来。听说他房间里满满都是关于第三帝国的书,那可能也是单纯的流言,但这部分也是大家对他退避三舍的原因之一。是的,是刻意避开他的,尤其是女孩子,她们说他很恶心。我觉得他很可怜,但想必也是外表的关系吧。他几乎一整天都戴着口罩。虽然其他人都说不是因为外表才疏远他,但那都只是场面话。”

“我们才不是要拜托你这种事。”

我一直很担心那对母女,可是解放战线的日比野没有再来告诉我关于那两人的消息。既然我已经拒绝协助他们,我也知道他不可能理会我的请求,但每次电话铃声响起,我仍不禁期待是对方打来的。

“不好意思,我既没有炸弹的知识,也不会使用手枪。”

偶然在中央公园看到那对母女被带出来,正是这个时候。

“不是说有事要请你协助吗?”回答的人仍是那女人。

虽然离开了贫民窟,租房子仍然不容易吧,所以最后的容身之处就只剩下公园。

日比野没有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自特务队进行大规模扫荡以来,原本因危险而被禁止进入的中央公园,目前已经恢复成市民的休闲场所,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也逐渐看得到来公园散步的老人或带着小孩来玩的一家人。

“你们是为了说这种话才把我带来的吗?”我对一直默默坐在那里的日比野说。

我在这时仍相信特别区是贫困者的救济设施,所以我以为那对母女肯定是在特别区过着幸福的生活。

“在特别区里,除了劳动者之外一律被杀害,所以别说回来,都不会有人打电话或写信回来的。”

不对,或许是我在自欺欺人。

“刚刚也说过,我在生活上尽量不跟社会接触,所以也几乎没有朋友跟认识的人。”

“你加入了救国青年团?”

“国民融和特别措施法的内容我清楚得很,不用听你复述一遍。这种鬼话你也信?你曾经看过有人从那里回来吗?”

那一天,正树穿着救国青年团的制服前来,胸前别着绘有樱花与S型图案的胸针。

“那个地方提供那些没受到社会福利的人职业和住处──”

“我本来就一直是团员,因为是天狗所以始终没让我成为正式团员,最近终于受到认同了。”正树得意扬扬地说。

“那是事实,特别区是人类的杀戮工厂啊!虽说是人类,但从你们的角度来看,我们可能称不上是人类吧。”

“你做了什么才获得认同的?”

“你们在那里被杀害的消息,我很清楚是解放战线造的谣。”

“就是天狗狩猎啊。”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特别区的真实状况才会这么说。”

“天狗狩猎?”

“绑架企业的经营者,或在特别区设下炸弹,这些做法我不认为就能够消除歧视。”

“对啊,就是找出天狗,再把他们送到特别区里。”

日比野没有说话,冷冷地看着我的脸。

听到这个,我想起解放战线女人所说的话。“特别区是在哪里?”

自古以来都没变过的,明明是这种愤世嫉俗的反政府活动家,女人因为自己的话激动起来,但看起来就只是在自我陶醉而已。

“就在东京啊,建在隅田川的对面。”

“你最好眼睛睁大看清楚点,权力是非常卑鄙的东西。那些人之所以会这么做,目的是为了让国民不满的矛头能够向外而不要对着自己。若大众互相仇视,就不用担心群众会团结起来,而他们也能够独占那些有限的利益。拥有权力的人所采取的手段,自古以来都没变过。”

“找到他们后送过去……可是应该只有志愿者才能去特别区吧。”

女人不耐烦地左右摇着头。

正树一副好笑似的眼神看着我。“你在说什么啊?你不知道保护条例吗?”

“你们才是对政府有偏见吧,说到底政府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呢?”

“保护条例?”

“那也是政府的陷阱。只向外宣传给予我们的保护和援助其实一点用也没有,这么做是要煽动你们的不满与嫉妒。犯罪的事情也一样。那是政权向媒体施压,只报道我们所犯下的案件,如此一来就一定会产生我们是危险分子的偏见。其实从统计的数字来看,跟你们的犯罪量差不了多少。”

“所有的天狗都要关进特别区的法律啊。”

“政府不是为你们实施了各种优惠政策吗?”

“这是强制性的吗?”

“那么你就赞同现今的政权吗?你要找的那对母女也是在现今政权的操弄下,促进歧视政策的牺牲者啊。”

正树点了点头。

“随你怎么想,而且我不会赞同你们的做法。”

“可是……”我把接下来的话给吞了下去。

“意思是只要自己过得好就行吗?”

“你是想说我自己也是天狗吧。因为我跟他们合作所以就不会被关进去,反抗的人、病人、女人或儿童就不行了。”

“这种话你去跟年轻人说吧。我自妻女过世以来,就极力避免和社会接触,今后也决定这样过一生。”

正树从钱包里拿出身份证明。

“你对这个社会没有任何想法吗?”

“像我这样协助猪的天狗,只要有这张身份证明就不会被逮捕了。”

女人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双手盘在胸前,俯视着我。

“他们在特别区里做些什么?”

“很抱歉,我没办法。”

正树奸笑着说:“我哪知道。”

“对,协助我们的运动。”

我很在意那意味深远的笑容。

“协助?”

“应该还是有工厂的吧。像是汽车或电气化制品之类的,连住的地方也会由企业来提供才是……”

“我们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希望医生能协助我们。”

我想确认这件事。解放战线女人所说的“特别区是人类的杀戮工厂”,闪过了脑海。

“绑架我也拿不到赎金的。”

“你是在说石器时代的事情吗?”正树向我秀了秀脚上的靴子,“这皮靴很棒吧。”

“对,没错。”女人代替他回答了。她脸颊凹陷,一双凤眼感觉有点神经质。

“这也是特别区的产品吧。”

“你们是解放战线的吗?”

我内心暗自祈祷,那里是为没受到社会眷顾的他们提供工作和住处的地方,我如此安慰自己。

日比野没有回答。

“那件也是哦。”正树用下巴指了指挂在墙上穿来的外套。

“研讨会什么的是骗我的吧?”

“因为我跟世界脱节了,所以不知道那里也制作这类的衣物品。”

天花板上垂吊着电灯,没有任何家具。跟日比野一起坐车的年轻女性坐在正对面,我的身后站着两名全副武装、体格壮硕的男人,两人都用黑布蒙着脸。

“你没有患者吗?”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人在一间冷清的房间里。

“最近患者急剧减少。”

等我镇定下来后,下一秒鼻子跟嘴巴就被布捂住。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后,我逐渐失去了意识。

“如果你喜欢的话,就多赚一点钱嘛。”正树瞄了我一眼,“像是对里香这样。”

“医生,我不想使用暴力,请照我的话做。”日比野说。

“关于那个……”

这时有个硬物抵住我的头,等我知道那是手枪时,坐在后座的女人的手已经绕到我脖子上。

正树扯着嗓门大笑,“开玩笑,开玩笑的啦。”他拍拍我的肩说。

“喂,你这样开好像在担心有人跟踪一样。”我有点紧张地说。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里香。即使一辈子都要跟正树维持这样的关系,为了女儿着想,我相信自己有能耐这么耗下去。更何况知道正树是执政党青年分部救国青年团的团员,更不可能惹他不高兴。

“就在这附近。”他一边说,一边频频看着后视镜。日比野车开得又快又急,不时地变换车道,也不打方向灯,还开进小路里。

正树对于自己成为救国青年团正式团员似乎很高兴,心情比平时要好得多。

我和日比野约在贫民窟的反方向,位于车站南面的公车总站。到了约定的时间,一辆轮胎发出吱嘎声的老旧汽车停在我面前。驾驶座上的是日比野,后座坐着年轻女性。他催我上车,我便坐进副驾驶座里。

“吃吧。”他将装着肉干的袋子放到我面前,配着喝白兰地。

我无法拒绝。老实说我对参加那种社会活动感到很有压力,但是调查母女的行踪像是受了人家的恩情,而且我也很在意两人之后的消息。如果拒绝研讨会的邀请,日比野的这条线似乎就会断掉。

“好吃吧?这也是在特别区做的。”

“医生,交换的条件是请您参加我们的研讨会吧。”

“很好吃,竟然能做出那么好吃的食品,叔叔真是落伍了。”

“非常感谢你。”

“下次不只肉干,也带靴子给你吧。”

“我会用我们的网络找找看她们后来去了哪里。”

“谢谢。最近物价变高,这样就替我省一笔了,你人脉还真广。”

在贫民窟前遇到日比野的三天后,他联络我说有那对母女的消息了。我口中形容的那对母女,像是已经离开了贫民窟。听到这消息,我觉得至少她们现在不在那种恶劣的环境,心情上轻松了一点。

“才不是这样呢,呵呵呵。”

给老子记住,不管要跑几趟老子都不会放弃的。

“怎么了吗?”

强势婆婆不理会老子,直接把门关上了。

“你知道这靴子用的是什么皮吗?”

事件什么的不管了,老子只想见见那个口罩男。

正树把靴子伸到前面,并注视着我的脸。

“你真够烦的。我先声明,怀疑我儿子简直就是大错特错!”

“看起来挺软的。”

很怕生,不见人。既然这么说老子就一定要会会他。

“嗯,皮革果然还是要用女人才行。”

“我不知道她何时回来啊,毕竟都分开住了。而且不管来几次,我儿子都不会见你的,因为他很怕生。”

什么意思?

强势的婆婆露出老子很烦快点滚蛋的眼神,但老子没有回去。

“难不成……”

“小孩?她带走啦。”

正树笑了。

“那女人才不是离家出走,是被赶出去的。”

“女人的身体真的是很棒,活着的时候可以拿来享受,死了之后也不需要丢掉。皮可以做成靴子或衣服,而肉嘛——”正树一边笑一边将拿来的肉干,不对,是我以为是肉干的东西举起来摇了摇。

口罩男的前妻,老子也想见见她。

“这是……”

“况且那事件的起因也是因为儿媳妇啊。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酒家女,贪图我家财产才嫁过来,而且也不太做家务。儿媳妇嫁进来后我儿子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我把嘴里的肉吐出来,恶心地蹲在地上。

老太婆生气了。

“下次我带沐浴乳来吧,那个肥皂沐浴乳不仅能洗得很干净,对皮肤也很温和。也是啦,毕竟原料是……”

“干什么问这个,你是在怀疑我儿子是那个事件的犯人吗?你们警方做事也要有限度,我儿子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别对附近的人乱讲话!”

这内容我实在听不下去,两手捂住耳朵跑去厕所呕吐。身后传来正树得意的笑声。

老太婆真的假的?故意刺她痛处,就是口罩男伤害自己女儿的事件。

正树一回去,我便打电话给解放战线的日比野。他们所给的名片上,人类进步协会法人的电话还在使用。

“不都说了他不在嘛!”

“喂。”

那就让老子见见口罩男吧。

“……”

“你问够了吧。那么久以前的事,我才不想再去回想。”

“请问,日比野先生在吗?”

多讲讲那个随机杀人事件吧。

“您是?”男人的声音很小心翼翼。

“唉,对啊。真是太悲惨了,那孩子还只是小学生呢。你们警察也真没用,到头来连个犯人都抓不到,所以才会被讲成是税金小偷啊。”

“跟他说我是医生,他应该就会懂了。”

老子试着聊起随机杀人事件。

“你为什么知道这个电话号码?”

“工作?我儿子的工作是公寓管理,就是自家的公寓啦。”

“日比野先生直接给我的。”

强势婆婆在隐瞒事情。老子身为刑警的直觉这么说。

“我们会再跟你联络的。”对方只说了这句便挂断电话。

“我不知道他何时回来。”

我无法冷静下来。既然知道特别区的真实状况,便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坐视不理,关在这间诊所里与世隔绝了。

强势婆婆警戒地看着老子。

如果帮那对母女动手术,她们或许就不会被送进特别区。这样的想法快要把我搞疯了。我想要做些什么,想要跟谁谈一谈。

“我儿子?他人现在不在。”

等了很久电话都没打来。难道日比野也因天狗狩猎而被抓了吗?都已经过去一天了。

“竟然问我有没有看到可疑人物,最近不可疑的人才少吧。”

我坐在电话前,这时突然有人从背后拍我肩膀,我吓得转头过去。日比野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

“那个事件?就是有两名小女孩失踪了,我在新闻上看到了。”

“我随意进来了。”

婆婆出来开门。她就是传闻中的强势婆婆。

“原来你没事啊。”

老子去口罩男的家。

“我才没笨到被警察或特务队给抓到呢。”从那个态度依旧看不出他有丝毫的害怕。

老子笑着敷衍她,你已经没用了。

“听说你打电话找我?”

“喂,你会去那家看看吧,知道些什么要跟我说哦。”

我说了从正树那里听来关于特别区的事,日比野面不改色静静听着。

老子向大婶道谢。

“之前也跟你说过才对。你关在这间医院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这段时间里已经有很多的天狗被送到特别区了。”

喔咿喔咿。

“可是,我还是难以置信,现今这个时代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老子脑中的红灯开始旋转,警报器响起。

日比野眼神哀怨地叹了口气。

大婶说的是随机杀人事件。

“你去隅田川看看吧,然后闻一闻从河川对岸那高耸的烟囱二十四小时排放的烟味。”

“那个随机杀人事件很可怕哦,是在男人小时候发生的。”

我没有继续问下去。

可是大婶却得意扬扬地说个不停。

小女孩曾经穿着粉红色的运动服,开心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然而现在镜子里的只是个胡子拉碴、悲惨的中年大叔。

我要知道的是萝莉控的事,拐骗小孩子的那种变态的情报啊。

我拒绝动手术时,长得像朋美的女人流露出绝望的表情。我在不幸的母女面前垂吊了一条名为希望的绳子,母女俩拼命爬上来后又在她们面前把绳子剪断,我做了多么残酷的事啊。

那是几百年前的事啦,大婶,有完没完啊你。

“就算哭也改变不了什么,医生。您现在打算协助我们了吗?”

“那男人小时候也遇过这种事,就是叫作随机杀人魔的吧,他被那种人伤害过。”

“要做什么尽管说,我会竭尽所能。”

你也半斤八两吧。

几天后的深夜里,日比野牵着大约四岁的小女孩的手,出现在后门。

“我说的婆婆就是那男人的母亲,这附近如果有人提到强势的婆婆,就是指那个人。”

“需要花多长时间?”

已经够了。

“手术很快,可是还要看术后的状况,希望能在这里至少住个两天。”

“那家的媳妇因为那个事件,带着孩子逃走了。毕竟那婆婆很强势,所以发生了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吧。”

“请你要小心,千万别被人发现。”

大婶不愧是这附近的中央情报局,但那些事不重要。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客人也不常来,所以没问题的。”

“那个人的家就在前面,很大一栋哦。还有两栋公寓,有钱得很呢。”

“上次那个救国青年团的男人呢?”

老子要找的是萝莉控,就是恶心变态的恋童癖啊!老子内心暗忖却继续做记录。一边听一边跟着点头,这么做大婶就会越说越起劲。

“他不会上来二楼的病房。”

别开玩笑了,臭老太婆。虐待儿童,这种常有的事,去跟儿童福利中心说吧。

“那我明天再过来。”

“那男人犯下的是伤害事件,被害者是自己的女儿。”

“请等一下,一次带太多人我也没办法开刀,最多一次带两个人来就好。”

干得好啊大婶,老子就是在等这消息。戴着口罩的变态在深夜里徘徊。再多讲一些吧。

“知道了。当局也在加强天狗狩猎的扫荡,请尽量快一点。”

“就是几年前犯下案子的男人啊,虽然一直没看到人,但前一阵子我碰到他了,晚上走路时碰到的。他个头很大,还戴着口罩,就在那条路上。虽然已经中年发福,但肯定就是他没有错。”

“这孩子的双亲呢?”

老子装作有兴趣的样子,但其实已经听腻那些大婶的假消息。

“已经被带到特别区,跟这孩子的兄弟姐妹一起被带走了。”

“有个男人很可疑哦。”

“那这孩子今后该怎么办?”

大婶的情报。

“动完手术后,会让她在同志家里作为亲生孩子抚养。”

日比野默默点头答允。

“同志?”

“什么事情都好,一知道她们的消息请务必与我联络。”

“对方当然是猪。这孩子会以猪的身份生存下去,只要不做DNA鉴定就不会被发现。”

分别之际,我给了他一张名片。

“当局有预计做这种鉴定吗?”我担心起里香。

之后和日比野聊了很多,我已经许久没和患者以外的人说话了。

“现在光在处理全国各地抓来的天狗,应该已经没空管这部分了。”

虽然跟日比野才初次见面,但从落落大方的言谈来看,直觉告诉我这人足以信任。

听到这件事我松了口气,至少目前里香不会被送到特别区。我对自己的技术很有信心。虽然很久没见到她,但外表上现在应该也分不出来。

“贫民窟的人很多,我也不敢跟你保证能找得到,就先替你打听看看吧。”

日比野回去了。

“嗯,我明白。所以若还在这里的话,我很想替她们做些什么。”

留下来的小女孩,抬头直勾勾地盯着我。这孩子清澈的双眼如何看待自己身处的环境,这个不合逻辑的现实世界呢。

“我们现在之所以连个破房子都很难租到并不是因为钱的问题。虽然租屋广告上禁止规定这一条,但房屋中介其实全都是‘谢绝天狗’的。那对母女虽然拿着你的钱,但有没有离开贫民窟就很难说了。”

“快进来吧,里头很暖和。”

“嗯。”

“我也会死翘翘吗?”

“所以你才每天都来这里吗?”

“什么?”

“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很担心她们,若已经离开贫民窟倒也好。”

“爸爸、妈妈和阿猛哥哥都死了,我也会死翘翘吧。”

虽然有点犹豫,但我仍告诉了日比野关于那对母女的事。

眼前的孩子和那时的小女孩身影重叠。

“我算是每天都会过来这里吧。”

“不会的,叔叔会保护你哦。”我微笑着握起那只小小的手。

“你对这里的状况很了解吗?”

隔天日比野带过来的也是女孩子。日比野脸上露出疲惫的神情。

“方便的话能说给我听听吗?”

“你没事吧?”

我点头肯定。

“我没事。倒是医生要小心一点,当局正在调查医生的事。”

“她们是这个贫民窟的人?”

“手术的事被发现了吗?”

“我很担心一对母女。”

“因为有很多没有执照的医生在做这件事。进行变脸手术的事现在如果被发现,就不只是吊销执照而已,连医生也会被送到特别区里的。”

“我没有觉得你可疑。”

“我有心理准备了。”

“像我这样没有任何目的坐在这种地方的人,我也知道很可疑。”

“请万分小心。”

“我的意思只是也有这样的人。”日比野丝毫不在意惹恼了我。

为了拯救那些孩童,就算最后被送到特别区我也不后悔。我一点也不害怕,真是不可思议。之前的我一直像个行尸走肉,就算因此而丧命,也只不过是肉体和精神因为死亡而变得一致罢了。

听到这句话,我怒瞪着日比野。“我不是为了这原因来这里的!”

入团之后,正树就一直穿着救国青年团的制服。每次见到这套如同暴力象征的制服,我就感到很厌恶,但在正树面前只能压抑这种情感。

“因为这里也有用便宜的价格贩卖自己脏器的天狗吧。”

那两名小女孩在二楼的病房里。为了不让正树发现,我注射镇静剂让她们睡觉。

“我经营小诊所。”

“医生,我今天过来是有一事相求。”他的嘴角依旧挂着卑鄙的笑容。

“原来如此。”

“怎么变得那么正经?”

“我是医生。”

“因为我想做生意。”

他果然以为我是歧视主义者。

“生意?”

最后一句男人故意说得很用力。

“对,我想从事人才派遣的行业。”

“我们主要的工作是救济贫困者,也在贫民窟进行免费的医疗活动。对象当然是不分‘我们’或‘你们’的。”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人类进步协会法人代表日比野。”

既然是这男人想出来的点子,肯定不是什么正经的事情。

男人似乎读到我的心思,递出名片说。

“就是动手术啊,像里香那样,这也是在帮助人吧。”

“我是做这一行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看来他这人对这种问题很敏感。那么他就不是军人,有可能是人权分子或是宗教家,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是普通的上班族。

“很简单啊,我去找小鬼介绍给你们这些变态的猪大叔,也就是色情业啦。不过若是我把猪的小鬼拿去做这种生意,被发现会很麻烦,像是儿童福利法之类的。关于这一点,如果是天狗的小鬼,当局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对客人说是猪的孩子,但其实是把天狗整形伪装成猪。”

男人虽然是笑着,眼睛却没有笑。

这些话实在叫人听不下去,而且他还说得那么理直气壮。这个男人真是烂到骨子里去了!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刚刚是你自己说了‘我们’。”

“我做不到,你去拜托其他医生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有立场这么说吗?”

“会在这附近徘徊的,的确只有我们这种贫穷的天狗。”

“如果是里香的事,我给你的钱应该已经够了。”

“因为我们很难得会出现在这里吧。”

“不算够吧,而且我还要追加金额才行。”

“我可不是在监视你哦。”他用跟体格相称的粗犷笑声笑着说,“因为我几乎每天都会经过这里。上星期的时候偶然看到你,然后就发现老是能在这里看到你。”

“追加金额?”

我不禁看向这男人,对方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男人的眼神很锐利,结实的嘴巴下方有个大伤疤,应该是个军人吧。

“对啊,我要追加两个小孩子的封口费。”正树把手伸向我说。

“你经常来这里呢。”

“最近有两个小朋友来过诊所吧?”

男人穿着西装,右手拿着公文包,打扮得很体面,一看就知道不是住在贫民窟的人。

正树抬头看着天花板,像是在说我知道她们在二楼哦。

“请。”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可以坐旁边吗?”一个大块头男人不知何时站在旁边。

“医生真不会说谎啊,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这样的话就叫我们团员过来搜查一下这间诊所吧,这种权力我还有。”正树拿出手机说。

这一天,我同样坐在广场的长凳上打发时间。

“等一下。”

我也没有勇气进到里头,所以每次都只在入口处闸门前面的广场徘徊,或是坐在这里的长凳上发呆。看到在广场上跟小女孩同龄的孩子在玩耍时,就会仔细看看是不是那个小女孩,发现不是她后就会松口气,但又有点失望,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她们已经不在这个贫民窟了。虽然这么想,每次出门我还是会绕来站在这里。

“嘿嘿,懂了就好。我很快就会把天狗的小鬼给带过来。”

他们大部分都住在这里。除了一部分不畏惧危险治安与恶劣环境的志愿工作者外,我们是不可能踏进这个地方的。

“你都不觉得良心不安吗?”我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着,“你生而为人的心不见了吗?”

自从那次深夜里突然造访诊所后,我就一直很在意那对母女的事。每次外出就下意识地前往车站北面阔达十个区域的贫民窟方向。

“不会啊。那些小鬼再这么下去也只是被天狗狩猎给逮到,送到特别区杀掉而已。如果变成那些变态猪的玩具就能够活下来,不是很好吗?你不这么认为吗?医生。”

不可能会臭。

见不到口罩男,老子不会放弃。

袜子一天换两次,包包里也放了备用的袜子。

老子埋伏着放学途中的小鬼。

洗衣费倒是够用。老子每天都得将西装拿去洗衣店洗。即使穿一次也送洗,连白衬衫也一样,所以需要钱。

当时那小鬼穿的制服,樱花徽章上绣有S字的胸针。笨蛋都进得去的私立中学。

连打车钱都不够。但也没办法,老子很尊敬野口英世。

发现口罩男的小鬼在看这里。老子笑容可掬地举起一只手。

老子从裤子抽出挂着锁链的皮夹,里头只有两张野口英世(2)

小鬼对着老子一鞠躬。挺有礼貌的嘛,跟你父亲不一样。对了,这孩子不是口罩男的亲生儿子,怪不得跟他不像。

笨狗默默地看着年轻人被打,果然是只大笨狗。

不讨喜的小鬼,用嫌弃的眼神看着老子。

年轻人,管好你的笨狗。

放心吧,老子不是可疑人物,至少比你父亲正派。

下一秒年轻人已经痛得在地上打滚,抱着肚子嗷嗷叫。老子抓着对方的头发,比赛看看是柏油路比较硬还是鼻子比较硬。咔啦。柏油路赢了。

“嗯,我偶尔会去父亲那里……是的,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工作吗?我也不清楚。不是靠租金生活的吗?”

老子对准遛狗的年轻人揍下去。

小鬼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子说。

即使如此老子的屁股还是很臭吗?

“你想见我父亲吗?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很困难。”

如果不小心放屁,就会换上备用的裤子。

几天之后。嗡嗡,手机在震动。屏幕上显示的是“小鬼”。

穿着裤子时不会放屁。

“刑警先生,今天下午我要去父亲那里,您的时间方便吗?”

老子大便时,会使用携带型的洗净便座。

立即决定。没有什么方便不方便,老子一直都很闲。

为什么只闻老子的屁股?

可是,除老子以外的刑警都忙得焦头烂额,事情却毫无进展。那个案件或许已陷入云里雾里,听得见萝莉控的尖笑声。比起那个萝莉控,老子更想见口罩男。

老子姑且站着不动,仔细观察那只狗。那只笨狗并没有闻其他路人的屁股。

穿着制服的小鬼站在车站前,老子在吃茶店里请他吃蛋糕和柳橙汁。

老子的屁股很臭吗?

“抱歉,临时叫你出来。”

下车后用走的。裤腰穿得很低露出股沟的笨蛋从前面走过来,笨蛋正在遛狗。擦身而过时,狗簌簌地嗅着老子屁股的味道。

完全没问题,只要能见到口罩男,早上,深夜,老子都非常乐意出来。

无可奈何只好打车回家。

“因为我打电话过去,父亲的心情似乎很不错。”

无聊透顶的搜查会议终于结束。已经过了凌晨一点。老子不住在署里,不住在那种臭气冲天的武术场里。在那么臭的被褥里老子睡不着。连身体都会沾到臭味。

心情好或不好都无所谓,只要能见到口罩男就好。

本厅一课的人在角落窃窃私语,他们在独自交换情报。察觉到我的视线便停止了交谈。

你会去找父亲,真是孝顺呢。老子说着口是心非的话。

媒体大肆报道,舆论沸沸扬扬,所以本厅也很着急,警察厅也很紧张,还增加了搜查人员。我们被惹得火冒三丈,却抓不到凶手,也没有任何线索。

“哎,还好啦。”

大家都一脸苦涩。他们不开心的时候,老子最开心。

骗你的,老子瞬间变成和蔼可亲的大叔,引诱他说出真心话。

署长、课长、管理官,大家一团和气地坐在一起。像和服娃娃一样地排排坐。

老子这方面是高手,小鬼轻松地唱起歌。小鬼露出奸诈的笑容。

搜查本部。晚间九点。

“你看到那栋房子了吗?那房子很大吧。父亲和祖母住在那里。祖母若去世,那房子总有一天也会变成父亲的。也就是说最后都会是我和妹妹的。父亲没有其他兄弟姐妹,我妹又变成那样,那财产就会由我一个人独占了。”

搭档是本厅搜查一课的人,老子是辖区警视厅的人。搭档三十几。老子四十二,犯太岁的年龄。搭档对老子三缄其口,老子也就什么都不跟他说。

这小鬼真是坏透了,可是这个未来计划很厉害。

“我也是。”

“只不过我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所以很担心。如果把财产全都给了妹妹不是很悲惨吗?最近似乎进行遗嘱信托的事,所以我才想去拍他马屁。这都要怪妈妈太傻了,竟然就这样离家出走。忍耐一点继续待在那边,我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老子默不作声地摇摇头。

令堂真是位伟大的母亲呢,老子说。虽然心里压根儿不这么认为,老子还是这么说。

“有没有收获?”

小鬼轻而易举就上钩了。

一整天的问讯终于结束。老子在搜查会议召开前和搭档会合。

“她很糟糕啦,脑袋空空的,什么办法都不会想。明明是为了钱才结婚却搞成这样。我可不想过那种人生。母亲若死了或许就能回父亲家,不过妹妹不是还在吗?若没有人照顾我妹,生活就过不下去了,所以母亲死掉时最好连妹妹都跟着带走。但话说回来,妹妹又不是完全没有帮助。父亲对妹妹的事情也多少有反应,毕竟是亲生的孩子吧,我就怀疑他有没有把我当儿子来看了。哈哈哈,我不会为这种事难过,因为那个人就像定期存款一样,虽然不能马上提领,但我有名义上的存款。”

犯人肯定就是像你这样的萝莉控。

真令人作呕。他跟初中时的老子一模一样,但老子的父亲没有钱。这世界果然很不公平。

对。

*

“刑警先生是在调查那件事吗?”

几天后,正树牵了个孩子来到我面前。

放心吧。老子只会在留言板上打上你现在的住址和真实姓名而已。

“这不是男孩吗?”我诧异地问道。

老子露出笑容。拍拍萝莉控的肩膀,摇摇头。

正树咧嘴笑着走过来,在我耳边小声说:“这个世界上人的喜好千奇百怪啊,医生。”

萝莉控眼神不安地看着老子。

对方还是个少年,看上去像个初中生。

老子笑着摇摇头。哪有以前,才三年前的事啊,萝莉控。

正树一边留意着少年的方向,一边悄悄对我说:“我对那小鬼的父母说要动猪的变脸手术帮助他逃走,而且还拿了钱。你别让小鬼知道真相,他若逃走就麻烦了。”

“刑警先生,你会跟朋友说我以前的事吗?”

“你这个男人……”

朋友的名字呢?老子会去跟本人确认的,萝莉控。

“医生,这个生意今后可大有赚头呢。”

“和朋友……”

正树暗自窃笑着。

案件是发生在星期日,萝莉控。

*

“我想应该是去学校的时候……”

叮咚。小鬼按着门铃。

萝莉控这种人死性不改。

出来啊口罩男。别给老子出来啊强势的婆婆。

这家伙有前科。专门学校的学生,二十二岁。未成年的时候拿着相机混进住宅区偷拍。萝莉控人渣。

没有回应。儿子对着麦克风说话。

年轻人假装在思考,时不时地偷瞄老子。

“爸,是我。”

“突然这么问,我也不知道。”

没人回应。

你人在哪里?

但门微微打开了。终于要和口罩男见面了。

年轻小伙子在老子面前发抖。

门缝间露出半张脸的口罩男。

可别随便乱说话啊。老子的嘴巴。

口罩男一看到老子的脸,惊讶地瞪大眼睛。

老子对协助警方的市民表达谢意。

他发现了吗?

大婶讨厌的人家全都有问题,全都是可疑人物。

“他是之前跟您提过的,我的朋友。”小鬼说。

老子一边笑一边把话题转回来。

但口罩男什么也没说,眼神没有离开老子。

“那家的女儿每天都很晚归,肯定在做色情行业。”

“我进去喽。”

“那家的丈夫似乎得了癌症。”

小鬼自顾自地闯进去。干得好啊,小鬼。

“在可燃垃圾里丢空罐头的是转角那家。”

口罩男又看着老子。

“隔壁的太太有外遇。”

个子矮小又很胖,脸上戴着口罩,戴着粗黑框且镜片超厚的眼镜,头发乱翘得厉害。

大婶握着有力的情报。老子仔细听。

口罩男和小鬼两人交头接耳地讲悄悄话。

“关于附近的事情啊。”

老子冒着汗。难道被识破了吗?

老子没叫你推理。

但什么事也没发生。

“果然是那种人干的吧?叫作萝莉控的?那种变态实在好可怕啊。”

不认得老子吗?

没错,就是那个事件。

是老子啊,不记得了吗?

“刑警先生,就是那个事件吧?有两个女孩子失踪的事件。”

房里整理得很整齐,亮亮晶晶的。小鬼和我坐在沙发上。

大婶压低声音。

口罩男站起来,不知去了哪里。

“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物啊?”胖大婶咧嘴一笑。胖大婶发现很多事。

小鬼忍住笑,往老子的脸凑过来。

肥胖的大婶在说话。

“他去拿饮料过来,你看看。”

老子点点头。莫名认同这句话的老子。

口罩男把玻璃杯放在托盘上,咔锵咔锵的声音之后,他回来了。

大叔在说话。老子洗耳恭听,面带微笑记录着。话题又开始扯远了。大叔说是政治的错,说是官僚的错,说是年轻人的错。大叔生气了。叹气说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老子的是柳橙汁,儿子的是兑水的酒。果然脑子有问题,这个口罩男。

滚去那边,臭小鬼。

“爸,我不喝酒啦,不是说了很多次吗?”

你的脸才可怕。

口罩男没有回答。

“好可怕啊,不能让小孩到外面去了。”主妇说。

“说了几百次每次都还是倒酒给我。”

弟弟多大了呀?用小孩子口气说话的老子。

老子决定喝兑水的酒,在勤务中也没关系。为庆祝和口罩男再度相遇。

年轻的主妇讲了很多事情。孩子们缠在脚边胡闹,吵死了,真是讨厌的小鬼。但老子仍面带微笑。

干杯!

第一次见到刑警,正在拿老子跟连续剧上的演员做比较。

*

老子拿出警察手册。主妇们面面相觑。

我将兑水的酒和柳橙汁放在两人面前。

主妇们围了过来。孩子们在周围吵吵闹闹。

不管少年也在场,正树仍嚣张地讲着天狗狩猎的事。

平日的中午。在家里的只有闲着没事的老年人。大婶说着不着边际的事情。老子一边点头一边记录。

坐在旁边的少年不知道是不是在听我们说话,像在偷看似的时不时看向我。

大婶在说话。在老子面前像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说个不停。

我又和少年四目相对。

叮咚。

那一瞬间,我心中点燃小小的火苗。

老子今天也一间一间去问讯,今天也要走到鞋底磨平。

似乎在哪里见过?

搭档不知跑去哪里不见了。混账东西。搭档不想跟老子走在一块儿,是因为老子很臭吗?因为老子很臭所以受不了吗?

我试着搜寻记忆,却找不到少年的脸孔。

搭档在地图上画线。老子微笑着表示同意。

*

“我们分头进行吧,我今天负责这里,那边的地区就拜托你了。”

“患者刚刚回去。”

会议完毕后,搭档把地图拿到老子面前。

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搭档是个讨人厌的家伙,他不喜欢老子,正假装专心地做记录。

儿子又小声地解释给老子听。

隔天早上的会议。老子最讨厌的时间。

“他以为自己是医生,而且把这里当作是诊所。”

再见。

小鬼忍着笑意,完全把父亲当白痴看。

老子把皮夹扔向犬人。犬人汪汪咆哮着。都还你了,还不道谢。

这时突然感到天摇地动,世界剧烈摇晃,是地震吗?

喂,你在干什么。老子看了看里头,有四张福泽谕吉(1)。喂,住手。老子把福泽谕吉收进口袋里。你在干什么?

怎么突然觉得很想睡,不过才一杯兑水的酒而已。

犬人西装内侧的口袋掉出皮夹。老子把手伸过去。

这时地板像波浪一样高低起伏。

看看四周。没有半个人。

口罩男看着这边。

往鼻子上再揍一拳,犬人再度倒了下去。

小鬼也开始打呼。

该结束了。老子再把他给拉起来。摇摇晃晃的,振作一点啊,犬人。啊,犬人没办法用两只脚站立。老子真狠。

“喂,正树,你怎么了?”

犬人飞了出去。

老子摇摇小鬼的身体,他睡得很熟。不对劲。

老子拉起犬人。他已经意识不清楚了。这次老子用力赏他一巴掌。

你在里头放了什么?

老子看了下四周,没有半个人。

口罩男,喂,你在兑水的酒里放了什么?

犬人嘴里不知吐出了什么。真脏。

站起来的老子,却又立刻跌坐下去的老子。

下一秒老子的左脚往他心窝一踹。犬人抱着肚子蹲着。稍做休息。

*

发出“唔”的闷哼声,犬人滚在柏油路上。鼻子开始流血,眼镜不知飞到哪里。

过了一会儿,少年开始摇摇晃晃。柳橙汁里的药效似乎发作了。

无声无息。膝盖跪在地上的犬人。老子右脚再往他左腹一踢。

正树也靠在沙发上,发出鼾声。

老子慢慢靠近犬人。专心玩手机的犬人。老子从身后拍打他的肩膀,犬人一回头,就朝鼻子重重给他一拳。

时间差不多,已经没有退路了。

犬人穿过商店街来到住宅区。他拿出手机,开始边走边用手机。光线只有房子的室外灯,大家在沉睡中。前面没人,后面没人,左右也没人,上面呢?上面的月亮会支援老子。

我走到窗户边,拿出预先藏在窗帘底下的球棒。

犬人走出便利商店,老子跟在犬人身后。

*

三十岁,西装、领带、眼镜、鞋子、公文包,每一样都很讲究,高档货。

口罩男去哪里了?

他是犬人。

实在困得不得了。眼皮慢慢垂下来。

便利商店的杂志区,站在老子旁边的上班族。他的鼻子频频发出簌簌的声音,嗅着周遭的气味。

口罩男回来了。

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拂过我的脸。睁开眼睛时,她们两人已经离开了。桌上放的两个马克杯,道出昨晚的事并非一场梦。

喂,那是什么?为什么拿着球棒?

我用力地抱住她,仿佛试图抓住即将逃走的记忆一样。她的嘴唇和胸部,对我而言就是朋美。

你要用球棒做什么?

朋美的身材虽然也很瘦,但女人却更加瘦弱。她的身体诉说着在这样的时代里,养育女儿有多么艰辛。

脱掉衣服的口罩男。穿着一条白色内裤的口罩男。毛发浓密的口罩男。

“朋美。”

口罩男以穿着内裤的模样举起球棒。

我不由自主地把女人拉过来,女人完全没有抵抗。女人的头发散发出洗发水的香味,我双臂用力地抱紧她,把头埋在女人的脖子上低声哭泣。

小鬼在熟睡。老子的意识模糊不清。

一直敲着窗户的狂风,也在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

口罩男认真地空挥着球棒。

小女孩在毛毯上蜷成一团睡着了。

球棒发出咻咻的声音。汗飞溅出来,口罩男的三层肚腩摇晃着。

或许我这句话不是对女人,而是对朋美说的。

口罩男突然看着这边。

“房子找到后就去求职吧。如果实在找不到就来我这儿,说不定我能帮帮你们。”

怎么了?别看老子。

女人点头答应。

你想用那个球棒干什么?

“最近似乎很难租到房子,但应该仍有你们租得到的公寓。那个贫民窟不是人住的地方,马上离开那里比较好。不过你得答应我,别想用这笔钱来动手术。我听到太多没有执照的整形外科医生诓骗钱,或由技术不佳的人动手术而出意外的例子。”

口罩男走近。来到老子和小鬼的前面。惨了,得快逃。但身体使不上力。

我把放了现金的信封拿到女人面前。

口罩男默默地看着,面无表情地瞪着这边。

“还有这个。”

他架好球棒,要被打了。

我毫不犹豫地将一直珍藏的朋美和里香的遗物送给那对母女。不知怎的,觉得送给她们很理所当然。

挥棒。嘭!

女人深深低下头,眼中又开始闪起泪光。

当!

“几件换洗衣物已经放在包包里,你可以拿走。”

小鬼头部被球棒正中央击中。

小女孩似乎很喜欢那件有卡通图案的运动服,她对着镜子摆出各种姿势。

喂,会死人的,住手!

玻璃窗上照出自己的身影,我心想,真的是老了。当初看到她们两人时,总觉得周遭的时间都停止不动,只有自己的时间往前跑一样,内心感到很郁闷。

口罩男继续挥棒。

女人摇摇头。

嘭!

“衣服样式可能很旧了……”

咚锵!啪哒!发出奇怪的声响。

看到我一直盯着自己,朋美害羞地低下头。

不断地挥棒。

因为朋美带着里香站在眼前。

嘭!

“你们就好好在这里休息吧。”我转过身,却刹那间语塞。

咚锵!啪哒!

雨已经停了,但离破晓还有一段时间。

什么东西粘在脸上。

“谢谢。”女人回应道。

小鬼脑袋里的东西,溅到老子的脸上。

“那里的衣服你们拿去穿吧。”我对着浴室说。

住手!

浴室的门打开了。

口罩男面无表情地挥棒,把儿子的头打得稀巴烂。

我尽量选了保暖的衣服放在更衣处,波士顿包里则放入替换用的衣物。

小鬼的血肉像雨一样洒下来。

这七年以来,仿佛她们一直都还待在这个家里一样,一到衣服换季的季节,我就会拿出装衣服的箱子,更换衣橱里的衣物,也会将从未穿过的女装外套拿去洗衣店洗。如果跟别人说,对方一定会觉得我是个笨蛋,但我就是无法不这么做。失去她们两人时,我已经放弃了未来。没想到朋美、里香和我三个人所创造的回忆,竟然会如此沉重。

口罩男把球棒放下。

我为她们母女俩拿出朋美和里香的衣服。

呼吸急促,擦拭着额头上的汗。

如今人事全非,无论是我的家庭、这个世界,连我自己都全变了样。恍如隔世般的状况,甚至让我怀疑幸福的日子是不是曾经存在过。

似乎很满意,脸上露出充实的表情。

小女孩天真无邪的声音勾起我的回忆,那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候。当时这个家仍充满了欢笑声,和乐融融的好幸福。

别看我,接着是轮到老子吗?

我坐在厨房的椅子上,不知不觉间竟然也哭了。

喂,是怎样?现在要打老子的头吗?

浴室传来水流的声音,也传来孩子的笑声。

别过来!

“我准备好热水了,你们全身都湿透了,洗个澡暖和暖和身体吧。”

意识越来越模糊。

女人两手捂着脸,呜咽哭泣着。

*

“你别这样,快起来吧,我们可以想想其他方法啊。”

正树的头在流血,横躺在我面前。

女人开始放声大哭。孩子纳闷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只能这么做了。我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对自己说。

“求求您,只要替这孩子动手术就好。”

少年坐在沙发上,眼睛微张。

女人跪下来,额头贴在地板上恳求。

他没有睡着吗?不对,好像没有意识了。

“不会有这种事的。虽然你们之间流传着这样的谣言,但那完全是恶意的造谣,特别区不是那种地方。无论在居住还是在工作上都有保障,医疗方面也没问题。虽然称不上能住得多舒服,但至少会比现在过得比较像人的生活。”

为了保护你,我只好这么做。

“去那里会被杀掉的。”

执着于自己那无谓的逻辑思维,对于该出手拯救的生命见死不救,只有那对母女就够了。

“你可以去特别区,为了这孩子,那里也比较适合你们。”

我没时间休息。

那是在车站的北面,无家可归的人不用得到许可就能够住在那里的贫民窟。

和日比野带来的那些小孩子不一样,这个跟初中生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身体太大,没办法用两手抱他。

“站北。”

我将少年背到二楼的手术室。

“那你们现在住在哪里?”

*

她摇摇头。

醒来了。

“你们有住的地方吗?”

这是哪里,昏暗的房间。

“过世了。”

逐渐想起来了。老子和口罩男面对面,口罩男挥舞球棒。

“这孩子的父亲呢?”

对了,小鬼被打死了。

女人的眼眶滴落豆大的泪珠。

老子活下来了。老子得救了。

“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这手术是被禁止的。的确有些没有执照的医生会做这种手术,但我无法动手术。”我把手搭在女人的肩膀上说。

老子躺在硬邦邦的床上。摸摸头,没有凹陷,脑浆也还在。

“只替这孩子动手术就好,只要她就好。”她泪眼婆娑地央求说。

被打的只有那个小鬼而已。

我叹了口气:“关于这种手术啊──”

老子坐起来,但头仍昏昏沉沉。

女人似乎从我的表情领悟到自己的愿望不会达成,即便如此她仍抱着一丝希望,接着说:“钱的话,我之后一定会把钱付清的……”

哎呀。簌簌。这臭味老子有闻过。

“变得像医生你们这样……”

老子看着隔壁床。毛毯下露出四只小脚。

“动什么手术?”

老子抓着毛毯的一角,心惊胆战地看着里头。

“希望医生您能动手术。”

呜,强烈的恶臭涌入鼻腔,日本所有的苍蝇都聚集在这里。

“你哪里不舒服吗?”

那是……

小女孩似乎很饿,饼干塞得嘴巴鼓鼓的,一下子看着我一下子看着她的母亲。

两名少女失踪的案件,解决。

她又低下头,沉默半晌。

老子升官升定了,肯定会得到警视总监奖。

“是的。”

搭档哭丧着脸,长官握着老子的手。

“我看了这个,您是医生吗?”她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

瞧不起老子的那些刑警也会露出尊敬的眼神,央求跟老子握手。

她手里握着我给的名片。

了不起的老子。实在太厉害了老子。

女人抬起头,这才第一次直视我的眼睛。我越看越觉得她跟朋美长得极为相似。

老子走下床。

“怎么了?你们遇到了什么困难吗?”

咚。

“还想喝吗?”听我这么一问,女人马上将自己的牛奶分给小女孩。

脚仍站不稳,药效仍在。

女人仍然在发抖,但她只是满脸愁容地站着不动。小女孩喝完牛奶后,露出天真的笑容,不知是要道谢还是想再喝一杯,她把喝完的马克杯杯底朝向我。

振作起来啊,老子。

“外面很冷吧,把身体擦干比较好。”

老子要抓住口罩男,变成英雄。

女人点点头。

咔锵,门打开了。

“她是你的孩子?”

口罩男走进来,推着手推车。手推车上摆着手术器具。身穿白衣头戴白帽,手戴着橡胶手套。

我递给那女人浴巾,但她可能是介意自己身体很脏没有收下。于是我将一条浴巾放在女人面前,另一条则挂在小女孩的肩膀上。

这是什么打扮啊,口罩男。

女孩的小手拿起马克杯,咕咚咕咚地喝着牛奶。小女孩一边喝牛奶一边喜滋滋地看着我。女人没有动手,只是默默地低着头。

老子要逮捕你。你是涉嫌绑架并杀害两名少女的杀人犯,而且还杀掉了自己的笨儿子。

小女孩看了看杯子再看看我。看到我点头后,视线移到母亲脸上,似乎在取得她的同意。女人露出无力的笑容回应她。

老子说得好帅气。老子像在说连续剧里的台词。

我在厨房热好牛奶,将牛奶和摆着饼干的盘子放到两人面前。

可是舌头不听使唤。

“很快就会暖和了。”

*

我将手边的毛巾递给她们并打开暖气。

准备完毕进入手术室时,少年醒来了,而且还站在手术病床旁。

两人的脸色都很苍白,身体颤抖着,雨水从衣摆上滴下来。

少年一直盯着我看。看到那眼神,果然好像在哪里见过。

于是我马上开门请她们进来。

下一瞬间,我脑海中的某个记忆苏醒了。

我将看板上的灯打开,出现在灯光下的是跟朋美长得很像的女人和小女孩。

跟那家伙很像。

门外面感觉有人在动,脚步声离开了后门,于是我绕到诊所门口,从玻璃窗窥视外头的状况,看到有两个黑影伫立在黑暗之中。

那是在小学的时候。应该是放学途中吧,但记不太清楚了。我一个人在走路,和迎面而来的初中生擦肩而过。然后身后突然传来奇怪的吼叫声。我一转头,那个中学生就尖叫着朝我跑过来。

“若有事找我,请走正门。”

之后发生什么事我完全想不起来。

没人回应。

站在我面前的少年的眼神,跟那时的初中生很像。

“哪位?”

恐惧与愤怒交杂的眼神。有可能因为从天狗狩猎下逃走,看到了可怕的景象吧。覆盖这个世界不合逻辑的地狱之火,火星甚至飞溅到纯洁的少年眼睛里。

我下了床,站在后门前。

“你什么都不用怕了。”

我醒了过来,感觉到似乎有人在敲门。狂风摇动着庭院里的树木,大雨则敲打着窗户。我想会不会是听错,便在床上竖起耳朵仔细听,的确是有人在敲门,会是急诊的病患吗?

我走向少年,紧紧地拥抱他。

那日之后过了四五天左右,一个强风暴雨的夜晚。

*

走了几步后回头,那女人也在看我。

口罩男抱着老子。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那女人并不是朋美,朋美已经死了,但某种超越理性的东西驱使着我。

喂,放手。老子要逮捕你。

“如果遇到什么麻烦就与我联系。”

但手没有力量。

最后我几乎是强迫地将名片硬塞进她的外套口袋里。

口罩男一边哭,一边磨蹭着我的脸颊。

我给了女人名片,但她似乎怀疑我的企图,没有收下。

“都没事了,叔叔会救你的。”

我拿出钱包,也让她母亲的手握着纸钞。排在后面的男人死盯着女人的手,似乎也很想要。

这是什么意思?

我从口袋里翻出几块零钱让那小手握着。小女孩开心地笑了起来,宝贝地看着我给她的硬币。

男人的眼泪和鼻涕粘在老子脸上。

小女孩一和我对上眼,便伸出手向我要东西。

“手术很快就会结束,你会得救的。”

女人似乎觉得自己肮脏的模样很丢脸,把脸别了过去,旁边的小女孩露出好奇的表情抬头看着我。小女孩同样衣着寒酸,脚上只缠着布来代替鞋子。

手术?手术是怎么一回事?

朋美当然不会全身脏兮兮的,但长相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口罩男把我带到手术床上。用皮带绑住我的手脚。

长得好像。她长得好像我的亡妻朋美。

快逃吧,老子。死定了啊,老子。可是身体却无法照着自己的意思做出动作。

于是我绕到她前面,仔细端详着女人的脸。

住手,救命啊。拼命挣扎的老子。

“请问……”我走向女人说,但她连看都不看我,紧张地将小女孩拉向自己。

口罩男凑近老子的脸。

女人因为好几天没洗头,头发粘成一块块,衣服也都脏到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还散发着一股臭味。

那眼睛,就是那双眼睛!

我偶然间瞄到那女人,她的脸吸引了我的视线,当场愣在那里好一会儿。

二十七年前,老子初中时和一个小学生擦身而过,他抽了抽鼻子。

食粮配给所前大排长龙的队伍中,这两人就在里面。

簌簌。

我第一次见到那对母女大约是在半个月前。

听错了吗?不对,真的听到了。

我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巴士,直到它消失。

很臭吗?老子很臭吗?

在一群穿着脏衣服的人里头,小女孩那鲜艳的粉红色运动服,仿佛是掉落在泥泞中的樱花花瓣一样。

老子哪会臭,觉得臭是你鼻子有问题。你这个犬小鬼。

小女孩向我轻轻挥挥手,她母亲也看向我这边。没错,就是那对母女!我拼了命地摇着手,但两人却因特务队员的催促而消失在巴士里。

等老子回神过来时,发现自己正拿小刀跑过去。

坐进巴士之前,那孩子发现了我。

老子抓住犬小鬼。

“喂!”我发出连自己都很讶异的喊叫声,同时向那对母女挥挥手。然而周遭的嘈杂声掩盖了我的声音,我再次扯着喉咙大喊,但声音似乎仍旧传不过去,那对母女并没有往这边看。

犬小鬼在哭。老子按住他的头。

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穿过那些围观的人群来到了最前面。由于特务队员阻止我再继续往前走,所以无法靠近队伍。

咔嚓。

那个孩子以及牵着孩子的手像是母亲的女人,排在队伍里头。她们两人也都套着头套,所以看不到脸,但我认得孩子身上穿的粉红色运动服。

号啕大哭的犬小鬼,那个眼神。

于是我往男人的视线方向一看,不禁倒抽口凉气。

你果然就是当时的犬小鬼。

站在旁边的男人声音传进耳里。

不记得老子吗?

“那个小鬼穿的衣服挺干净,一定是从哪里偷来的吧。”

口罩男在哭,一边哭一边不知道在说什么。

群众纷纷传来咒骂声。

“手术结束后,日比野这个厉害的叔叔会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

“杀光他们!”

日比野?日比野就是你吧,你不是日比野吗?

“天狗全都是废物!特务队,别对那些人手下留情啊!”

“你看看隔壁的病床,那些孩子也跟你一起逃出来了。”

“那种人哪有什么人权,既没缴税,还自顾自地住在这里。”

逃?

在马路的对面,拿着“废除歧视,特务队、警察要维护人权”标语牌的团体,和嚷嚷着“天狗滚出去”的民族主义团体,开始发生小摩擦。

他们已经死了吧,你在说什么啊,日比野。

所谓的“天狗”是种歧视性用语,政府当局已呼吁民众谨慎使用,但遵守规定的人并不多。

死定啦,老子。得快点儿逃啊,老子。

“有什么不能说的?天狗就是天狗啊。喂,各位特务队员请加油,扫除天狗的任务就交给你们了!”

日比野在老子的鼻子上涂上酒精。

“不要一直天狗天狗的,太大声了。”

日比野从手推车上拿起手术刀。

“干什么戳我,我又没说错,这公园就是天狗的巢穴啊。”

喂,很危险。把那个手术刀拿开。

站在旁边的女人可能是男人的妻子,她看了下周遭的视线再用手肘戳他。

日比野将手术刀抵在老子的鼻子上。

“喂,你别乱说啊。”

喂,住手。给老子住手。

“戴那种套子根本没用啊,反正他们都是天狗。”站在我旁边的中年男人不屑地说。

*

那些特务队员站在队伍的左右两边,而排成队伍行进的团体中每个人头上都罩着白色的套子,这是为了他们的脸不被人看见吧。

刚刚又开始下起雨。

“哇,好臭啊!”附近的年轻人手掩着鼻子说。

我站在窗边眺望着庭院,大雨中一只猫跑过庭院。

催泪瓦斯的刺鼻味里,混杂着这群人身上发出的酸臭味。

我沉浸在舒坦的疲劳与充实的感觉里。

不久后,一列排好的队伍从公园里走了出来。那些人全都穿着破烂的衣服,甚至有人连鞋子都没穿。他们各自抱着自己的行囊,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巴士的方向前进。队伍里头也有小孩子。

少年的手术顺利结束。明天醒来时,就能看到重生后的自己吧。

警察虽用广播呼吁民众“请勿驻足停留”,但附近好事的围观人士却越来越多。几辆窗户上装着铁网的巴士开过来分离了那些群众,进到公园的停车场。

正树的身体已经依解放战线的指示,分尸成一块块塞入波士顿包中。完全没有杀人的罪恶感,我只是在替天行道。

包围着他的队员们开始用战斗靴使劲踹向这个无力抵抗的男人。围观群众中有些人不忍地别开眼,但大部分的人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情,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残忍的暴力场面。男人被打得全身瘫软倒在地上后,特务队员从两边抬起他,把他拖到护送车里。

看了下时钟,日比野应该差不多快来了。正树的处理和孩子们的未来,交托给他就能够放心了。

看热闹的那些人跟着欢呼叫好,其中一名队员硬把男人脸上的毛巾扯下来后,用警棒朝那张裸露出的脸敲下去。敲击声之大连我的位置都听得见,男人捂着鼻子蹲下去,鲜血从指缝间滴落下来。

为了拯救那些被虐待的人,今后也将奉献我自己。

树丛里突然跑出一个脸上缠着毛巾、全身脏兮兮的男人。男人一边发狂地吼叫着,一边用铁管殴打特务队员。喊叫声、警笛声接连响起,几名特务队员跟着跑过来,压制住男人后再用警棒一阵棍棒齐飞。

我不会再活在过去。

原本围在四周看热闹的那些人,开始捂住眼睛移动,因为这里在喷催泪瓦斯。

(1) 日本万元钞纸币上的人物。

全身穿着黑衣黑裤的队员们在装甲车周围跑来跑去。公园里冒出火焰,尖叫声与咒骂声不绝于耳。

(2) 日本千元钞纸币上的人物。

中央公园一片混乱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