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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跌

股票无法维持上市的成年人,会被迫从这个社会退出。以这种公正的方式来维持社会安全的大原则。过去是由法律来统治社会,但这个方法已宣告失败,重新改革这个社会的就是股票市场。

这种事无人不知。

“让您看个好东西吧。”森将约十厘米高的小瓶子放在桌上,里头是透明的液体。

“正是如此。”森眼睛朝上看着我,咧嘴一笑,“股票一旦中止上市,您想必很清楚会怎样吧?”

“您知道那是什么吗?”

“意思是由你们决定我的未来吗?”

那液体看起来像是水或酒精之类的。

“您的股票就会送到监管委员会,今后的大小事全由股市守门员厅来做决定。”

“那是令兄,正确来说是您以前的哥哥。”

“如果我不承认会怎样?”

我拿起那个瓶子,“这是那个家伙?”

“意思是要否认喽?真的要这样吗?一直矢口否认的话,审理案件的印象也会很差的。”

我们的国家属于环境先进国,这里已经没有火力发电厂了,大部分的电力是靠“原发”的核能发电,以及称之为“人发”的人力发电厂。

“我是说真的!”

母亲信上说,因为哥哥的股票被取消上市而被送至“关东村作为人力发电”。人力发电就是为了社会的电力,踩着发电自行车一直踩到死。

森叹了口气,“青岛先生,事已至此您还要否认吗?”

“人发已经不是只靠骑自行车的时代了。这个叫作‘人油’,是以人为原料所制成的最新型的生物燃料。装在这瓶子里的,就是处决掉令兄而制作的人油。”

“我只不过是跟朋友说了下定决心一定要重回银行而已啊。”

“怎么会……”

“听清楚了青岛先生,你的行为已经背叛股市了。不对,应该说是与股市背道而行。”

我仔细盯着那个小瓶子。

隔天负责调查我的人果然还是森。

“好了,青岛先生,由您自己决定现在是要认罪悔改,还是要否认到底,被制作成人油?”

我就这样被丢在股市守门员厅那蟑螂爬来爬去的拘留所一天。

如果股票被中止上市,也不能活下去吗?

“您涉嫌违反证券交易法‘散布流言’,请跟我走一趟。”

这次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森又拿出一张纸到我面前。

我只好认了“散布流言”的罪。现在也只能祈祷股市守门员愿意让我的股票维持上市。

“的确不能说没有这样的想法……”

保释之后一回到公寓,我就收到了绘美的电子邮件。

“没错。您打的如意算盘是在市场上传出自己将重回银行的消息,借此提高自己的股价。我没说错吧?”

我听说你被逮捕了,爸妈将我的股票卖给了富二代。

“您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要炒作股价,故意放出毫无根据的消息吧。”“炒作股价?”

在股市买的股票合起来,他持有的股份超过一半。

“我可能这么说过吧。”

下个月我会跟他结婚。再见。

“我跟桥本重雄确认过,您说的是‘近期会回银行’。”

绘美

“我是说总有一天,又不是说明天就回去。难道最近股市守门员也开始过问民间企业的人事安排吗?”

股市守门员厅的判决很快就下来了,我的股票免于被迫中止上市。但由于股价已跌落至最低价,我被公司解雇了。

“我询问过三友KSJ友好安心银行的人事部,似乎并没有让您回去的打算。”

为了生存下去,第一步就是要先求职。这不只是为了经济方面,有工作做,被社会认同为有用之人,是维持上市的首要条件。

“好像有吧。”

我打电话给认识的人想请他们帮忙介绍工作,但大家都装作一副很忙的样子,不是急着挂电话,就是转到语音留言。

“‘近期会回银行’,在×月×日,您和您的挚友桥本重雄这么说过吧?”

可想而知,“挚友”全没了。

“这个跟你无关吧?”

一筹莫展的我只好在便利商店买就职杂志和便当后回家。

“何时会回去呢?”

在三友KSJ友好安心银行的时候,我自负地觉得那些买就职杂志的人像是丧家犬一样,心里很瞧不起他们。如果我要换工作,除了独立门户出来创业,或被猎头公司找上跳槽外,不另作他想。

“嗯,总有一天吧,我不会一生待在这里的。”

我舍弃自己的尊严,逐一打电话给杂志上刊登的那些三流或四流的公司,但他们一开口就先询问我的股价,老实回答后对方立刻便挂掉电话,甚至没有公司愿意给我面试的机会。

“听说是您要回银行之类的。”

评鉴公司根据我的股价,把股票分类到“可疑人物圈”。

“消息?”

叮咚。

森的脸凑上来,盯着我的眼睛,“其实是我听到了一个消息。”

有人来了。

“既然如此,我现在很忙,你请回吧。”

股价跌到这种地步,之前的朋友全都不愿靠近我。因为如果被判断有朋友是“可疑人物”,也会影响自己的股价。可能是来推销的吧,我没有理会。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叮咚,叮咚。

“你是为了消遣我才来的吗?”

由于对方实在不死心,我只好认输,打开门。

“就是惩罚不遵守股市规定、打歪主意的人的工作啊。”

“青岛先生,您就早点开门嘛。”

森的脸色比之前还要差。消瘦的脸颊,皮肤干到像脱皮的粉末一样。

原来对方是管理公寓的中介公司。

“可是我还有重要的工作要做。”

“怎么了?房租我都有按月交啊。”

“你也来做做看吧。”

房屋中介人员将合约摊开,放在我面前。

“肤色晒得很漂亮呢。”

“请看这里。这物件对于租借方的等级是有限制的,您应该很清楚自己现在的等级吧?”

“我做得很开心。”

“怎么会这样?”

“宅配便当的工作做得如何呢?”

“如果这里住着‘可疑人物’的消息传开,这间不动产的股价也会下跌,这可是房东最不乐见的状况。”

“何必明知故问?”

我当天就被赶出了公寓。

“您是青岛裕二先生吧。”

我提着一个波士顿包在街上晃来晃去,来来往往的人们脸上看起来都好幸福。

他的外表病恹恹的,眼镜后那细长的眼睛却有如看到猎物般的蛇一样,闪着光芒。

就算想住旅馆,信用卡也已经不能使用了。

森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拖着脚步走过来。

我看到“可过夜,也有完善的沐浴设备”的漫画吃茶店看板,决定进去在那里待一晚。

他是“股市守门员”森。

漫画吃茶店小间的单人房里有一台电脑。即使我都沦落到这种地步还是很在意股价,所以就查了下市场的消息。长久以来的习惯无法一时就改掉。

一看到我,那男人就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轻轻点了下头。

股市的新闻报道播报着“青岛二裕氏,居所不定。股价连日来都跌停板”。这消息应该是房屋中介放出来的吧。不过,独占了那天股市消息的其实是“新宿的老大哥”遭到逮捕的新闻。“毕业于著名大学的经济学家又是T大经济系教授的‘新宿的老大哥’,昨天夜里伸出狼爪猥亵男高中生,以现行犯遭到逮捕。”

雨水从制服裤子滴下来,打开办公室的门时,我刚好和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的男子四目相对。

虽然我也被他害得很惨,却生不起气来。毕竟是我自己笨到去相信那个经济学家说的话,真是蠢死了。

由于雨势是横打下来的,雨衣什么的根本没用,用电动自行车送完午餐便当,回到公司时我的下半身全都淋湿了。

隔天我就出去寻找工作和住的地方,然而都不顺利。我筋疲力尽地回到漫画吃茶店后,一名身高近一百九十厘米的大块头男看向我。

这天一早就下起滂沱大雨。下雨天不想出门是人之常情,因此下雨或下雪的天气里,宅配便当的订单会比平时还要多。

“你的脸色好差啊,没事吧?”

然而,害我这番心血告吹的竟然又是那个男人。

男人名叫阿始,据说住在这里快一年了。

总之,我该做的就是拿出好成绩重回银行。那是我现在对提升股价这件事能够做的最好的对策。

“问我有没有工作?当然多少都在工作啊。”

隔天下班后,为了开拓新客户,我一家家往信箱里投广告单,直到深夜。

阿始在派遣公司登记,靠做短期工来赚取生活费。

日高分店长的确说过会召我回去,所以我不算是欺骗桥本。重要的是只要这件事实现就好了,正所谓谎言里出真实。

“你也可以来我公司打工啊,嘿嘿嘿。”

不出所料,隔天起我的股价就开始逐步攀升。

他的笑声很怪,因为门牙掉了几颗,所以老是嘿嘿嘿地傻笑。

“青岛裕二近期预计将回三友KSJ友好安心银行。”

“可是我股价这么低,公司会雇用我吗?”

我向几名口风不紧的朋友透露要回银行这件事,新闻报道上也出现了跑马灯。

“股价?你在说什么啊?这跟工不工作有关系吗?嘿嘿嘿。”

桥本也害怕会涉嫌内线交易吧。不过,他这个人头脑灵活,肯定会加买我的股票。

既然是雇用这种男人的公司,可能真的不在乎股价吧。

“你就当我什么都没听到吧。”桥本说。

由于阿始说不知道自己的股价,所以我便用店内的电脑查了一下。

如果重回三友KSJ友好安心银行上班,我的股价肯定会飙涨。

跟我差不多。

“任职于三友KSJ友好安心银行”与“任职于微笑便当宅配公司”,市场对于两者的评价当然截然不同。

破洞的牛仔裤,有点脏的T恤,穿着用胶布修补的帆布鞋,一想到这男人的价值和我的价值差不了多少,顿时感到鼻子酸了起来。

我听见桥本咽下唾液的声音,他脑中应该响起了计算器在盘算的声音。

不过,阿始的头脑虽不灵活,但身材高大体格壮硕,属于运动员的身材。像我这种只做过文书工作的文弱书生,能够做什么工作呢?

“等等,说的话你就当是我在自言自语吧,我觉得身为三友KSJ友好安心银行职员,现在我的股价太便宜了。”

阿始一边抓着胯下一边说:“工作有的是啦,我明天就带你过去,我们社长人很好的,嘿嘿嘿。”

桥本思索半晌后,才答应我:“好吧”。

既然雇用的是像阿始那样的男人,我想象会是一家在脏乱的综合大楼里头的小公司。可是这家名叫米斯卡斯特(1)的派遣公司却占据了现代化办公大楼的一整层,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气派。

“谢谢。所以你继续当我的‘挚友’,也替我把消息告诉小川和大柴他们好吗?”

社长冲本很年轻,四十岁左右。他身穿价格不菲的西装,手上戴的名表隐隐闪着光。

“是吗?那样太好了。”

冲本一边看着我的履历表,一边频频发出赞叹的声音。

“当然是真的,买我股票的还有日高分店长,那个人才刚刚偷偷跟我联络。”

“你的履历太了不起了。”

“真的假的啊?”

“谢谢。”

“虽然还没公开,但听说近期就能重回银行了。”

“你那么风光,为什么会落得这番田地?”

从电话筒的声音听得出来桥本很想快点挂掉电话。

“因为发生了许多事。”

“我知道,我在跑马灯上看到消息了。”

“算了,详细状况我就不多问了。”

“其实我现在是在微笑便当宅配公司上班。”

冲本把视线移到电脑屏幕上。

如果他们这么做,其他的“挚友”搞不好也会受影响跟着卖掉我的股票。

“不好意思,我查了下你的股价。老实说,以这个价位要我介绍像你以前那样的工作有点困难。”

“我已经决定了。一声不吭就卖掉觉得不好意思,才知会你一声。大柴和小川也说要卖掉了。”

“我不会要求太多,只要您愿意用我就好。”

“别这样啊,桥本。”

“当然会雇用你的。我并不在乎股价,公司的派遣打工人员也全都是没有学历的人,当然股价也很低。可是大家都有梦想,支持这些梦想就是我生存的意义!青岛先生有没有什么梦想呢?”

这种时候股票被他卖掉的话,我的股价想必会跌得更低。就算“挚友”只减少一个人,都会是造成利空的原因。

“梦想啊……”

“是的。在结婚之前,我想除掉有疑虑的因素。也就是说,我希望‘挚友’最好都是‘精英圈’的人。”

老实说,现在我无心想这种事。别说梦想,正因为连目前的状况都维持不好,才堕落到这种地步。

“咦!你要卖掉我的股票吗?”

“以前曾在我们这里工作的一名员工,比起一天三餐他更爱唱歌。可是他没有学历,加上品性不好,所以股价低得很,当然也无法就业。最后他通过我们的介绍靠打工挣钱,每晚在大街上唱歌,终于他被大型唱片制作公司的星探挖掘,而且还出道了呢。他越来越受欢迎,现在已是大明星,股价当然也急速上涨。因为也有这样的例子,人生真的是猜不透呢。”

“虽然很难以启齿,但不好意思,我要卖掉你的股票了。”

“是的。”

“什么事?”

“我这个工作也是从一间小办公室开始的,所以千万不要舍弃梦想,就算现在只是派遣打工人员。正所谓没有永恒的黑夜啊,青岛先生。”

“我有事要跟你说。”

他这个人虽然年轻,品格似乎很高尚。我向冲本低头道谢后,在合约书上签了名。

“是吗?恭喜你了。你会请我参加婚礼吧?”嘴上虽这么说,但我没有心思去祝贺别人结婚。

隔天早上我来到指定的地方,那里聚集了约五十个的年轻人。大家年纪轻轻眼神却都很空洞,那些人跟冲本口中的“追逐梦想的年轻人”简直天差地别。

明明是很开心的事,桥本声音听起来却很怅然。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久后,一辆大巴来接我们,我们就被带到广阔的河岸地区。

“我要结婚了。”

护岸用的人行步道上,正去上班的上班族、遛狗或慢跑的人熙来攘往。

桥本是我大学时代的朋友,任职于顾问公司。因此,理所当然自大学毕业以来,他的股价就不曾掉出“精英圈”之外。

米斯卡斯特公司的工作人员让我们在河川上的铁桥下面排成一列。

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某一天,抱有彼此的股票,股市关系属于“挚友”的桥本给我打来电话。

“各位,现在要说明工作内容,请仔细地听清楚。每当电车通过这座桥时,各位就要从桥下用这根棒子来支撑住桥桁。”

虽说是宅配的公司,但主要的工作是送午餐便当到三友KSJ友好安心银行各分行。要以穿着粉红色制服与帽子的模样站在老同事面前,实在是很令人难受。

似乎是公共建设的预算缩减影响了基础建设的维修管理,所以要靠人力来支撑这座强度不够的桥。

我的职称虽然是经理,也只是名字好听罢了,身为送便当的主要工作人员,我每天几乎都得握到方向盘不可。

“这是要保护乘客性命,非常重要的工作。请各位加油!”

从第二周起我就开始去微笑便当宅配公司上班。

我们将木棒一根根传下去,准备待命。

我现在的股票虽然比内线交易的消息败露时稍微上涨了一些,但离以前的“精英圈”还差得远,根据评鉴公司的分类,目前我的股价落在“平庸圈”中。

“电车来了!哔!”

总而言之,我的股价至少要回到和绘美订婚时的水准才行。这样既能和绘美结婚,也能重回银行。

哨子声的信号一发出,我们便将木棒高举在头上支撑着桥桁。到轮班人员过来换班为止,一直重复这个动作。

看到我失望的表情,分店长也很不忍心吧。“过去也不是没有在相关公司拼出成绩再被调回总公司的例子。你先忍耐一阵子,等股价上涨后很快就会召你回来了。”分店长小声地补充说。

“我说你啊,工作那么拼命也没用啦。”站在我旁边眼神像死鱼般的年轻人这么说。

“以你的股价,转调地方的分行也很困难。把你调到那里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请谅解吧。”

“可是桥要是垮了不是很危险吗?不只是乘客,连桥下的我们也会有生命危险啊。”

“我还想在这里打拼,请您替我想想办法吧,分店长。”

年轻人不屑地哼了一声。

日高分店长没有看我,那种态度表明了我再也不是他的子弟兵了。

“你看看那边吧,大叔。”年轻人的下巴指着那个方向。

那家公司的名字我听都没听过,“是三友集团的子公司吗?”

我沿着方向看过去,不知何时有一群老师带着小学生的团体从远处往我们这里看。

“嗯,你被调到微笑便当宅配公司了。”

“那些小朋友怎么了?”

“转调?”

“你还不知道我们所做事情的真正意义是什么吗?”

隔天公司早会结束后,日高分店长招手要我过去。

“意义?”

“总之要想个办法才行。你要相信我,乖乖地等我解决这件事。”我坚强地对绘美说,但其实一点办法也没有。

“对啊,我们其实是那些小孩的反面教材啦。”

“都是裕二不好啦。”

“这是什么意思?”

“死暴发户。”愤怒的声音都在颤抖。

“就是让那些小学生看看我们在做的愚蠢工作。然后老师就会说,‘你们不好好用功读书,就会跟他们一样哦’。我们就是为了当作教材才被雇用的。”

绘美紧紧地抱着我,脸埋在我胸前,抽噎地哭泣着。

听他这么一说,我仔细瞧瞧,小学生团体果然接连不断地来参观我们的工作。

“这种事不用你说我当然知道。可是爸妈若卖掉我的股票,我就会变成他的人了。”

“你看看那些小鬼头吧。他们每个都穿着高级的衣服,因为这附近是上层地区。”

“你愿意就这么被他们摆布吗?用独占股份的方式来逼婚,那是几百年以前才会做的事情啊。现在是男女双方同意以等值的股票进行交换的方式──”

跟我出生的下层地区孩子们身上的衣服果然不一样。以这样的眼光重新看待那些小孩子,他们果然连长相看起来都很聪明伶俐,真是不可思议。

“那个富二代的父亲也很强势,他跟爸妈说要以和裕二订婚时的两倍价格来买我的股票。”

“为了让那些小少爷们不要成为我们这种人,这地区的家长会才会向米斯卡斯特委托这种工作。”

绘美被他们捧在手心里保护得很好,所以就算她已经成年,一半的股份仍由父母所持有。

怪不得这工作那么奇怪,原来背后有这原因啊。

“意思是要卖掉绘美的股票吗?”

阿始不晓得知不知道这件事,他汗流浃背地支撑着桥桁。

“爸爸和妈妈说如果我不和裕二分手,就要将他们手中的持股卖给富二代……”

“你也会留到第二班吧。”

明明是五十步笑百步,我也没资格说人家。

“嗯。”

“想也知道那种人是在觊觎你父亲的公司啊,这种婚姻绝对不会幸福的!”

这工作是两班制,所以我也接了第二班的工作。总而言之,我现在非常需要现金。

“他们要我跟你分手。”

“反正就加油喽。”

“那我该怎么办?”

年轻人表情不耐烦地点着烟。

“公司社长的儿子,是个富二代。因为是次子所以能继承爸爸的公司。爸妈说两家结婚是好事一桩。”

“各位,也签了第二班的工作人员请留下来。”

“对方是谁?”

听到米斯卡斯特员工的声音,包括我和阿始,总共有五个人留在那里,那个年轻人则坐大巴回去了。

“当然是我啊!”像是压抑感情的栓子突然被拔掉似的,绘美提高嗓门大喊起来。

周围已经暗了下来。

“谁结婚?”

“那么请换上工作服。”

“关于结婚的事。”

递过来的是脏到已经分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的外套和毛帽。这两件东西到处都是破洞,而且还臭得要命。

“什么消息?”

其他人拿到的衣服也都差不多是这样的状况。

“过不久消息应该就会传到你耳里,所以我就先告诉你吧。”

这工作可能会弄得很脏吧。第一天上班就贪心地要轮第二班,真是太鲁莾了,这时我有点后悔。

“我不会就这样完蛋,绝对会另起炉灶的。”

“你们稍微休息一下。来接各位之前,请先待在这里!”

“等?要等多久?”

米斯卡斯特的员工笑容可掬地说完话后,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再等一段时间吧。”

在只有夜晚虫声鸣叫的河岸地,我们静静等待着,没有人说话。

与绘美订婚时,是以共同协定的股价比例来交换彼此的股票,但目前我的股价已经无法入绘美家的户籍。

第二班留下来的全都是似乎连呼吸都嫌麻烦,双眼无神的人。只有阿始一个人哼着歌,很享受地抽着烟。

“我们结婚的事该怎么办?”

“工作完后抽根烟,真是爽得不得了。你不这么认为吗,青岛先生?嘿嘿嘿。”

我没有吭声。

“我不抽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绘美神情憔悴,连眼睛都哭肿了,双眼红通通。

如果能像他这样一直笑看人生,一定很幸福吧。这家伙一定什么烦恼也没有。

股市守门员释放我的当天夜里,绘美来公寓找我。

“好臭好臭。”

到头来,虽然股票免于被中止上市,但为了支付庞大的罚金我花掉了所有存款,而这件事又再度成为股价下跌的因素。

“真是社会败类,连粪便都比你们有用。”

新闻已经开始报道,我的股价急速下跌。

“看了就不爽!”

“嫌犯青岛裕二,因涉嫌内线交易而遭到逮捕。他被怀疑在事前得知嫌犯青岛幸一抢劫银行的计划,进而出清嫌犯的股票。”

“要狩猎了吗?”

“那就是承认了。”

由于背后传来这些声音,我一转头便看到几名年轻人围在一起看着这边。他们应该是高中生吧,我跟其中一人四眼相对。

事已至此,我只好无奈地点头。

“看什么?流浪汉。”

“您早知道这件事吧?”

“流浪汉?”

“……”

我重新看看自己的模样,穿着这么脏的工作服,的确有可能被认为是流浪汉。

“您事前就已听到青岛幸一抢劫银行的计划吧?”

“你们挡到路了,滚开!”

他咧嘴一笑,嘴巴又凑近我的耳朵。

那些年轻人成群地走过来,十来人左右,人数比我们多,而且手里个个都拿着棍棒。情况不妙。

“等一下!”我抓住森那干瘦的手臂。

我四下寻找米斯卡斯特的员工,但在附近都找不到他的身影,或许是跑去用餐了。

“嘴巴那么紧吗?那没办法,我们只好中止您的股票上市了。”

“不是叫你们滚开吗?”

“都说我不知道抢银行的事了!”

一名年轻人用棍棒殴打阿始的脚。

“我也明白您的心情啦。像您这种精英型的银行职员竟有那种没用的哥哥,当然会想划清关系了。可是这样就应该要更早卖掉股票才对,在听到抢银行的计划之前啊。”

“好痛!”阿始痛得脸皱起来。

“已经说了我真的不知道!”

“住手!”我下意识抓住年轻人的手阻止他。

森在我耳边小声说:“您是初犯,就算内线交易也不至于会中止上市。”

另一个男人突然踹我的背,害我一个不稳,抱住站在前面的年轻人。

“我没有吸毒,也不知道哥哥,不对,是青岛幸一抢银行的事。”

“你这家伙在干什么啊,臭死了!”

“要怎么选择看您自己。只要您愿意配合我们,我们会对警方说明那个有针筒的盒子是您以前用的笔盒,有指纹也是理所当然的。警察也会同意我们这个说法吧。”

对方往我的右脸揍下去。这一拳仿佛信号一样,那些年轻人开始殴打其他的打工人员。

“你在威胁我吗?”

“你们这种人渣都去死吧!由我们来清理垃圾!”

“这您得好好思量了,青岛先生。违反毒品危害防治条例与内线交易,如果你两样都有罪,你的股票会被即刻停止交易并中止上市。”

我想逃走却立刻被逮到,被推倒在地,被棍棒一阵乱打。

“我都说了,那人才不会有什么计划……”

我往旁边一看,其他人都默默地忍受着那些年轻人的暴力。阿始也像是犰狳般蜷曲着庞大的身体,忍受着挨打。

“您就坦白从宽吧。我们对您有没有吸毒一点兴趣也没有,那是警察的工作。我们只是想知道,您是不是在事前就知道嫌犯幸一的犯罪计划,所以才会卖掉股票。”

我的火气越来越大。于是我站起来,一边怒吼,一边向一名年轻人冲过去。

森站起来,在审讯室里来回走着。

“这、这家伙在干什么啊?想反抗吗?”

“才没有!”

对方似乎没想过我会反击,有些不知所措。我趁机抢走他手中的棍棒,往对方的侧腹敲下去。

“您也吸毒吗?”

毛头小伙子发出闷哼的呻吟声,当场倒下去。

“肯定是哪里弄错了。”

这时他的伙伴从其他地方走来包围着我。似乎比起其他不会抵抗的人,以我为对象有趣多了。

“上头有您的指纹哦。”

“这个混账!”

森的眼睛散发出妖邪的气息。

“去死吧!”

“我见都没见过。”

我拼命地抵抗,但毕竟对方人多势众,又打又踢,下手毫不留情,最后我被扔到夜晚的河川里。

那是原本收在衣柜里,像是笔盒的铁盒子。

醒来后,我身在昏暗的房间里。浑身酒臭味,穿着白衣的瘦巴巴的老人站在眼前。我全身缠着绷带,躺在硬邦邦的床上。

“这是嫌犯青岛幸一放针筒和毒品的盒子,您有印象吧?”

没多久米斯卡斯特的社长冲本进来,一看到我就大吼:“你这个废物在做什么啊!没用的家伙!白痴!早知道就不雇用你了!”

可是,一看到森放在桌上的照片,我不禁倒抽口凉气。

“曾抹喽?”

“我不知道。”我决定坚持一概不知幸一的犯罪行为。

我要说的是“怎么了”,但由于被揍得连牙齿都飞了出去,嘴巴里头也有伤,所以无法正确发音。

“那他吸毒的这件事,您已经知道了吧?”

怒气冲冲的冲本简直跟面试时判若两人。他气得不停地大声呵斥,还一边踹着墙壁和床铺。

我虽然在接受审讯,却很担心股价的反应。我被股市守门员带走的事,想必已经在市场传开了。“青岛裕二股票”肯定会下跌,绘美也一定会很担心。不过我更担心的是她父母的反应。

这时我才第一次听到第二班的工作内容。

“那家伙才不会定什么计划,这男人不会去思考五分钟以后的事情。他想必是急需要钱,才会临时起意抢附近的银行。所以我在事前才不可能知道有什么计划。”

为了成为精英栋梁,良家子弟夜以继日地拼命念书,因而累积了巨大的压力,而这样的压力有可能促使他们去犯罪。害怕自己的孩子行为出现偏差的父母,于是便向米斯卡斯特委托工作,找人当作少爷们发泄压力的对象。

“就是抢银行的计划,所以你才会觉得抱着青岛幸一的股票很危险。”

我却用棍棒殴打了客户的儿子,而且那个年轻人的父亲还握有派遣公司的营业许可权,是厚生劳动省的精英官僚。

“计划?”

“那个少爷啊,明年就满十八岁,是新上市股票。他是精英官僚的儿子,据说肯定能够应届上T大。你们这些在我们公司登记求职的垃圾,全部的股价合起来也不敌那位少爷的股价,他可是个潜力股啊!”

“您是不是在谈话中听到了他的计划?”

冲本揪着头在床边绕来绕去。

“刚刚不是说了很多遍吗?我只是去问问那个人有没有要上班的意思……”

“多亏你这个笨蛋,我们公司现在将面临生死存亡,你这个混账要怎么负责!如果公司倒了,你也会跟着完蛋!”

森的手肘撑在桌上,双手交叉,下巴靠在上面。

最后,冲本将桌上的茶杯往墙上一砸,火冒三丈地走出房间。

“您前一天回老家,和嫌犯说过话。”

医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这段对话,面无表情地大口喝着罐装酒。

“我真的不知道哥哥,不对,是青岛幸一会做出那种事!”

一对上我的视线,他就冷冷地说:“你如果没钱,明早就给我滚出去吧。”

股市守门厅的十五楼审讯室是个阴暗冰冷的房间,似乎在告诉那些被叫来这里的人“不用抱任何希望了”。

隔天一早,我坐着破烂的轮椅被赶出医院。虽说是医院,却是连个看板都没有的房子,那个醉鬼肯定是没有执照的庸医吧。

“您涉嫌对青岛幸一的股票进行内线交易。”

我虽然来到了外头,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推轮椅,想走到大马路看看。

森将一张纸递到我眼前。

就算会被瞧不起,但我的确是暴力的受害者,所以我决定向警方报案。

“什么?”

转来转去找警察局时,轮椅的车轮卡进人行道的沟槽里,无法动弹,无论多用力,光靠一只右手根本无法把轮子抽出来。

“请跟我走一趟。”

看到受困中的我,原本在公车站等车的像是上班族的年轻男子,以及在人行道上走路的中年女人立刻上前。

森用细长的舌头舔了下干裂的嘴唇。

“你有什么困难吗?”

“想必会这样吧,毕竟犯下那样的罪行。”

“需要我帮忙吗?”

“因为抢劫银行,青岛幸一的股票被中止上市而变成废纸。”

真感谢他们,原来我还没被这世界遗弃。

“嗯。”

“怕出所(派出所)。”

“也就是嫌犯青岛幸一抢劫银行的前一天,对吧?”

“什么?”

“是的。”

“君查(警察)。”

“我再确认一遍,您将青岛幸一的股票全部卖掉,解除兄弟关系是在×月×日,这部分您认同吧?”

“我知道了,你是在说警察吧?”中年女人听懂了我的意思。

“总而言之,他已经不是我哥哥了。”

“那我帮你推到警察那里。”上班族绕到我的背后,握着轮椅把手。

没有固定工作的幸一始终都为钱困扰着,所以我知道他把我的股票一点一点地在市场上卖掉了。

“等等,你等一下。”中年女人抓住他的手。

“那个人跟我已经毫无瓜葛了。他可能还抱着我的股票,但我确定数量并不多。”

“怎么了?”

森点点头。

“也带我一起去。”

“×月×日。”

“这人是我发现的啊!”

“何时解除的?”

“不对,是我先发现的!”

“对。”

两人开始争吵起来。

“你们已解除兄弟关系了?”

上班族冷冷地看着中年女人。“你只是想利用帮助这个人的行为来提升自己的股价吧。”

森用手帕压压嘴角,大力地咳了几声。其间他如细线刻画出来的眯眯眼仍旧盯着我不放。

“你才是在打这样的算盘吧。”

“以前”这两个字我加重了语气。

“我纯粹觉得助人为本。”

“他以前是我哥哥。”

“那就这么做吧。我们两人一起带他过去,警察的笔录上也一并记上我们两人的名字,怎么样?”姜还是老的辣,中年女人找出了妥协的方法。

“你们的关系是什么?”

“好吧,也只好平均分了。”上班族不情愿地接受了提议。

“认识。”

于是我被他们两人带到了派出所。

“您认识嫌犯青岛幸一吧?”

“发生什么事了?”

森慢慢坐到沙发上,身体凑向前,眼睛朝上地看着我。

年轻警官一看到我全身缠着脏的绷带,还坐在生锈的轮椅上,脸色顿时大变。

“我有事想请教您,打扰了。”

“教冲笨滴难人把偶黑成字样(叫冲本的男人把我害成这样)。”

“这位‘股市守门员’,有何贵干?”

“什么?我听不清楚您的话。您有带身份证吗?”

他戴着金属框眼镜,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脑袋微微往右歪,站着时还驼背,那副样子令人联想到巨大的昆虫,所以还没开始谈话我就看这男人不顺眼。

“菜可袋里(在口袋里)。”

“我是‘股市守门员’,敝姓森。”

“嗯?口袋吗?抱歉,我拿一下。”

男人站起来,递出来的不是名片而是身份证。

警察从我的口袋里找出皮夹,再拿出身份证。

在会客室等我的是一名脸色苍白、身材瘦高的男人。

帮我忙的两个人,眼神发光地盯着那张身份证。

分店长支支吾吾的,没有回答。

警察将身份证刷过刷卡机,桌上的电脑屏幕立刻显示出我个人的记录与股价。

“您为何这么问?”

一看到我的资料,警察的表情明显沉了下来。

“你做了什么吗?”

“这股价也太低了吧,而且这人还在‘可疑人物圈’里。”

几天后,我吃完午饭回银行时,日高分店长对我说。他压低声音,似乎不想让其他人听见。

听到警察的话,中年女人与上班族瞬间露出失望的表情。

“青岛,有客人在等你。”

“你们白费力气了,帮助这种没价值的人也只是白搭。”

绘美一定迫不及待,想立刻将我和青岛幸一已经没有瓜葛的事告诉她的双亲。聊电话时她总是想要聊久一点,那天却爽快地挂掉了电话。

“我才没有这意思……只是看到他有困难才帮他的。”中年女人说。

“当然可以,我们真是太幸运了,绘美。”

“我也是。”

“怪不得裕二的股价没有跌下来,原来你们已经不是兄弟了啊。这件事我可以跟爸妈说吧?”

听到两人伪善的回答,警察不禁扑哧笑出来,随即用锐利的目光看着我。

“对啊,看到我的股价没有下跌就知道了吧。”

“你这家伙看起来还很年轻,是干了什么坏事吗?”

“那就不会有事了。”绘美的声音开朗起来。

一看到我的股价,警察的口气整个都变了。

“对。”

听到警察说的话,那两人像是在打什么主意般,眼睛又闪起光。如果协助警方逮捕到犯罪者,同样会反应在股价上。

“全部都卖光了吗?”

“你最好老实说出自己做了什么!”中年女人说。

“你放心,我跟他已经不是兄弟了,因为昨天我已经卖掉了哥哥的股票。”

“对啊,你这家伙究竟干了什么好事?”上班族也一致地逼问我。

“虽然他是你哥哥……”

我摇摇头。

“嗯嗯。”

“给我老实说,别小看警察,你这家伙!这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你看新闻了吗?”她的口气像是在打探我的反应。

“偶私被黑者(我是被害者)。”

此时刚好电话响起,是绘美打来的电话。

“什么?你在说什么?”

这决定下得真是太好了!

正当此时派出所的电话响起,警察拿起话筒:“是,抢劫?好、好,我知道了。我马上赶过去。”

只差一天。如果我晚一天卖掉哥哥的股票,自己就会因为是银行抢劫犯的弟弟而受到股市的洗礼。

警察连忙站起来。

我忍不住欢呼,摆出胜利的姿势,嘴里哼着乱七八糟的歌,一个人开心地在房间里手舞足蹈。

“不好意思,有案件发生。你们快点回去吧。”

看了收盘价,发现我的股价没有下跌反而还上涨了。

“这个人怎么办?”中年女人指着我说,似乎是不能接受无功而返。

屏幕上终于出现“青岛裕二”的画面,总觉得比平时花了好几十倍的时间。

警察用不屑的眼神看着我。“如果你有地方去就快滚吧。如果再在这附近游荡,我会找理由把你抓起来的。”

这时间股市已经收盘。我跟那男人已经毫无瓜葛,所以股票不会有事的。我喃喃自语,不停地安慰自己。

“就这样回去吗?”上班族还不肯罢休。

我就这样不知发呆了多久,股价的事蓦地掠过脑海。双脚虽然摇摇晃晃站不太稳,我仍设法走到桌边打开电脑。

“还有问题吗?我可是忙得很的。”由于反被警察怒瞪,上班族只好乖乖闭上嘴。

主播的声音从右耳进左耳出。新闻已播完,我仍瞠目结舌,愣愣地盯着电视屏幕。

于是警察便跨上自行车,骑去了别的地方。只留下他们两人和我在派出所。

“银行里的人质有二十名……男性银行职员被轻微砍伤……凶手的尿液呈现毒物反应。”

“忙得焦头烂额时给我开这种玩笑,浪费我的时间。”

幸一手中的菜刀才稍微离开人质,警察立刻冲上前。幸一虽奋力抵抗仍立刻被当场制伏。

“真是白忙一场了。”中年女人也跟着破口骂道。

拿着菜刀的肯定就是哥哥,不对,是以前的哥哥青岛幸一。

上班族看了下四周,确认周围都没人之后,突然往我的头狠敲下去。

屏幕切换成凶手用菜刀挟持一名年轻女性走出银行玄关的画面。他发疯似的向远远包围着的警察们不断咆哮。

“如果不这么做,真叫人怒气难消!”

我拾起掉地上的遥控器,把声音调大,探着身子想看个清楚。

“我也要,吃我口水吧!呸!”中年女人向我吐口水。

“咦!”

两人恶狠狠地瞥了我一眼后,便走出派出所。

“犯人青岛幸一,三十五岁,是住在附近的无业男子──”

我真是欲哭无泪了。

电视屏幕中,在警察局前手臂别着“报道”臂章的记者用稍微高亢的声音报道。

转动着的轮椅发出嘎嘎的声音,我离开了派出所。

四叶银行分行?那间银行就在爸妈家的旁边。

由于身无分文,我从那晚起便只能睡在公园里。

“四叶银行分行的挟持事件,在本日的正午过后已经解决──”

同样睡在公园里的有一位叫阿富的老先生,他分给我一些瓦楞箱和塑胶布。

我随手打开电视,电视正在插播新闻。

阿富专门捡非法丢弃物中的大型垃圾,拿去卖给收购二手货的店家,因而攒了些现金。因为这工作被判断对社会有贡献,股票勉强维持在上市的状态。

我打电话到分行请了病假,之后直接回到卧房,等再张开眼时,已经是太阳西沉的时分。

我也一样,若不赶紧做点什么,被“股市守门员”逮到就会判断我是无业游民,股票说不定就真的会被迫中止上市。

前一夜跟久违的几名“挚友”相聚,确认一辈子都会抱着彼此的股票后,我们痛痛快快地畅饮。醒来后头顶觉得嗡嗡作响,我的头很痛,跌跌撞撞地走到厨房,直接将冰箱里的矿泉水一口气喝掉。

可是只有右手能够动的身体,根本无法求职。

出清哥哥股票的方法奏效了,我那连日下跌的股价终于开始回升。

栖身在公园里的生活过了一个月左右,一个男人敲了敲我的瓦楞箱屋。

*

“我是东图股份有限公司的人,敝姓木村。”

我故意用逗趣的口气说。因为从现在开始终于要说起我悲惨的经历了……

他身穿深蓝色的三件式西装,宛如绅士服店里的模特一样衣装笔挺,笑容可掬地递出名片。

“因为股价上涨,所以不小心和朋友喝太多,醒来时仍醉得一塌糊涂。”

“东图?”

“请继续您的故事,癣疾专家先生卖掉令兄,不对,是青岛幸一先生的股票,后来怎么样了?”

“我们是广告代理商。”即使面对全身散发恶臭的我,男人仍然保持着完美的职业性笑容。

尴尬的气氛算是缓和了吧。

“广告代理商找我有什么事吗?”

田丸小姐难得扑哧笑出声来。

“恕我冒昧,请问您现在有工作吗?”

“才不会。从声音听来,你一定长得很漂亮吧。”

“没有,什么工作都没有。啊,有啦,有清扫马路的业务。”

“我长得又不怎么样。”

我担心他是假装成业务员的“股票守门员”,瞬间改口。找出没有上市资格的人,逼退他们的股票下市就是这些家伙的工作。就算是跟壁纸一样的股票,如果不能维持上市就没有生存的资格,像哥哥一样变成燃料也是很稀松平常的。

“连自己的看护长什么样都看不到。”

“清扫马路吗?真是了不起的工作呢。如果愿意的话,能否和敝社合作呢?工作内容非常简单,也能对社会有所贡献,而且是确实能领到现金收入的工作。”

“还得再忍耐一阵子吧。”

“可是,我身体这样……”

“还真是不方便呢,我一个人连水都没办法喝。”

木村的眉尾瞬间往下掉,露出深表同情的表情。“真的很辛苦,可是没问题,这份工作任何人都能胜任的。”

我含着宝宝水杯的吸管,冰凉的水流过喉间。

那时我肚子都饿扁了,整整两天只喝公园里的水果腹,简直饿到前胸贴后背。

“嗯,让我喝一点吧。”

“请您详细说明。”

两人沉默一阵子之后,田丸小姐为了和缓气氛问道:“您要喝水吗?”

东图股份有限公司的木村露出笑容,从公文包里拿出用高级纸张印刷的公司简介。

“不,没事了。我才要道歉。”

大学医院宽敞的候诊室里,大批患者等着叫到自己的名字。

“抱歉,我管太多了。”

“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先生,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先生。”

“别多管闲事!”我厉声呵斥,连自己也吓一跳。

从诊疗室走出来的年轻女看护师,在候诊室大声喊着。

“不问怎么知道她的想法呢?”

在那里的患者和陪同的人都在互相对望,忍着笑意。

“不可能有这种事啦。”

“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先生,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先生。”

“那么就让我去调查看看吧,说不定她仍思念着癣疾专家先生。”

“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先生在吗?”

“是这样,没错……”

“我在。”我向看护师举起右手说。

“但您还是会在意亚矢子小姐的近况吧?”

候诊室所有人的视线顿时集中在我身上。

“不用了,没必要调查她的事。”

广告代理商,东图股份有限公司的木村让我签的合约是我的“Naming Rights”买卖合约书。

“调查亚矢子小姐人在何处,现在在做什么。”

“Naming Rights”指的是命名权,这类似球场或大楼将名字的权利卖给企业,而更名成“某球场”或“某大楼”的情形是一样的。

“调查什么?”

最近这种做法也广泛地运用在个人上,急着筹措现金的人就会卖掉自己的命名权。据说有些狠心的父母亲,甚至会卖掉新生儿的命名权。

“如果您愿意的话,要不要我去调查?”

越是排斥作为个人姓名使用的名称,越能卖出高价的命名权。

“有时候会吧。”

因为和全球制药签约,我户籍上的名字已经不再是“青岛裕二”,而是“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

“您偶尔会想起她吗?”

包含在契约内容里的项目不只改名字,还有条附带事项是“这个名字要在公共场所中一天被叫三次以上”,而且三次中的一次,必须是在医院的皮肤科候诊室。

“因为我没有立场再管她的事,所以完全不知道现在她过得怎么样。”

既然是皮肤科,为股癣苦恼的人想必很多。如此一来,全球制药也能获得最大曝光率的广告效果。更何况我还把脸部的广告范围也卖给了全球制药,所以额头上和脸颊上都刻着“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的横幅广告。

“离开东京之后呢?”

“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她离开东京了。”

“早安。”

我一瞬间犹豫该不该回答。

“早。”

“跟癣疾专家先生订婚的亚矢子小姐,后来怎么样了?”

“癣疾专家先生,您觉得怎么样?”

“问吧。”

“唔,可能因为麻醉药的影响,觉得头有点昏昏沉沉的,但没有不舒服。”

“我可以问你吗?”田丸小姐口气顾虑地问道。

“是吗……”

“昨天休假你去了哪里呢?”

好久没去喝一杯,今天就好好放松心情吧。我马上拿起电话打给那些“挚友”。

昨天是田丸小姐的休假日。

情势改变了。

“没特别去什么地方。”

我走出店外,抬头望着万里无云的蓝天,仿佛跟我现在的心情一样平静。

“想必是去约会了吧。”

“新宿的老大哥”果然神准。

“我没有男朋友。”

股市似乎判断我是个“停损利空的亲人,拥有决断力的男人”,而非“切断兄弟关系的无情男”。

“真的假的?田丸小姐,你喜欢什么类型的人?”

过了中午十一点,想早一点吃午餐而去立食的荞麦面店时,我在店里查了股价。

田丸小姐思考了半晌后说:“像癣疾专家先生这样的人。”

“终于上涨了。”

“哈哈哈,真谢谢你。”

只要摆脱哥哥这个累赘,我的股价也会恢复到原来的水准吧。

“我是说真的啦。”

新闻报道“青岛裕二出清青岛幸一股票,解除兄弟关系”的跑马灯很快地闪过去。

“就算是恭维的话,我也很开心啊。”

我感觉到一直盘踞在心中的大冰块正在慢慢融化。明明他是我哥哥,从小到大一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没有特别难过的感觉。可见我对这个人多么头大。

“才不是恭维话呢。”

虽然担心会卖不掉,但立刻有买方出现,说不定是爸妈买的。总而言之,我手上的“青岛幸一股票”已经全部出清,如此一来,我跟他再也不是兄弟的关系。

这声音听来有些羞赧,难不成她说的是真心话?不过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我将话题一转:“之前我说到哪儿了?”

隔天一早,我马上下单卖掉“青岛幸一股票”,股价多少都无所谓。

“嗯?”

我没有半点犹豫。

“我来这医院的前因后果啊。”

“断绝兄弟关系,越快越好。”

“啊,讲到癣疾专家先生成为癣疾专家先生的事。”

“新宿的老大哥”这次掷出骰子。

“对了,讲到卖掉命名权的事。那我继续说下去吧。”

“请问,我究竟该怎么做?”

“好的。”

“新宿的老大哥”依旧面无表情地在白板上写数字。跟上次一样也不管我看不看得懂,像是录音机一样对经济预测滔滔不绝。

“这种故事不会很无聊吗?”

我眼前浮现出一张男人的面孔,那人说不定会给我什么建议。

“才不会无聊,请务必说给我听。”

哥哥犯法尚未被发现。他的确是个没用的兄长,但突然跟他断绝关系,股市会不会判断我是“无情的男人”,从而导致股价下跌?

*

到底我应该在股市卖掉哥哥的股票和他划清界限,还是跟他继续当兄弟?

“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先生,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先生。”

老实说,我很彷徨究竟该怎么做。

在银行的窗口,穿着制服的女银行职员叫着我的名字,最起码三次都要被叫得很大声。

我依照要求付了分手费,成功和亚矢子分手。虽然担心市场对这样负心汉的行为不知会有什么反应,但我的股价竟然涨回到公布结婚消息前的价格,亚矢子的股价则是急速下跌。

“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先生。”

解除婚约时,亚矢子哭个不停,她那个流氓父亲威胁我说:“如果要解除婚约就要付分手费!”

我算准了时间推轮椅出去,并大声回答:“不好意思,各种顽强的癣疾一次搞定,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就是我!”

当时我因为识破日高的行为觉得反感,没主动与绘美攀谈。然而绘美不知道晓不晓得父亲和前部属的安排,那次派对之后就常常跟我联络。我不可能断然拒绝女性的邀约,于是在陪她吃饭、听演唱会的这段时间,我很快就拜倒在绘美的石榴裙下。当然,如果说未来社长的位子不曾闪过眼前,肯定是骗人的。

既然是要在人前叫出这个名字,明明没做什么也要到各个店家里走走。

绘美的父亲以前是三友KSJ友好安心银行的职员,是日高分店长的上司。那是在金融重整之前,还只是三友银行时期的事情。绘美的父亲在四十五岁时辞去银行的工作另起炉灶,他平时挂在嘴上的口头禅就是“小女的丈夫一定要是三友人才行”。

“这名字好奇怪啊。”当我离开银行在等红绿灯的时候,身后传来这个声音。

那个周末我受分店长之邀出席派对,绘美也在那里。虽然佯装是巧合,但很明显这是分店长故意安排的。

穿着套装、身材高瘦的女人,巧笑倩兮地看着我。

由于企业之间不断进行合并,各派阀进到银行内部,使得情况变得有些复杂。隶属于派阀的职员,他们的股价总和等于派阀的力量,所以我也不是不了解分店长的心意。

我没有理会她,视线转回前面。

“你的股价再这么一直跌下去,银行职员的未来就完蛋了,但即使如此我还是会买你的股票。”

那女人来到我旁边,递出名片,“抱歉突然打扰你,我是这家公司的人。”

我不知该做何回应。虽然很感谢分店长为我着想,但聘金都下了,事已至此不可能解除婚约。

我只是瞄了一眼名片,没有收下。信号灯变成绿灯后,我默默地推起轮椅。

“你就解除婚约吧,这也是为了你的将来着想。”

女人跟在轮椅后头。

于是某一天,我的直属上司,也就是日高分店长找我过去谈话。

“等一下。”女人拉高嗓门叫着,我想要甩开她。

不出所料,公布结婚消息后亚矢子的股价上涨,我的却开始下跌了。

“请听我说。”对方也加快脚步,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亚矢子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她和整天喝酒赌博的父亲相依为命。亚矢子成长在这种环境的家庭而且学历又不高,我则毕业于著名大学,又在一流的银行里上班,所以我和亚矢子的股价一直很不对称。

看到我还是没理她,女人跑到轮椅前,像个守门员一样张开双臂拦住我。

在三友KSJ友好安心银行任职的第三年,工作也已上手,我开始认真地讨论与亚矢子的未来,但问题在于股价。

“请听我说,青岛裕二先生。”

大学里有很多的富家子弟,对我而言那不是什么舒适的环境。我很瞧不起认为“男人的价值取决于女人的数量”那种价值观错误的同学们,大学四年间一心一意地对亚矢子。

结果我半强迫地被拉到附近的吃茶店里。

高中一毕业,亚矢子便进入社会上班,我则是升入大学。那一年的毕业生中,继续升学的只有我一人。我们成长的地方被称为下层地区,是称不上富裕的地区。别说大学,很多人因为经济因素甚至没办法念高中。我家原本也没多余的钱让我上大学,但我因为成绩卓越,拿到奖学金后可以继续上学。唯有靠读书才能脱离这种底层的生活,我凭着这股信念,努力换来如今的结果。

我们坐在窗边的位子上,女人再度递出名片。

亚矢子是我在老家的青梅竹马。我们从幼儿园就一直在一起玩,升入高中时,两人都没有特意告白,自然而然地就走在了一起。

“我是藤山会社的经理如月睦美,您知道藤山会社吗?”

遇见现在的未婚妻绘美的时候,我已经和亚矢子订婚了。

听都没听过。

我不想再跟他说下去,母亲要我至少留下来吃个饭我也不理,径自夺门而出。

“我简单解释一下我们的工作吧,我们公司是帮助坠落谷底的人重回社会。”

“你对自己父亲说的这是什么话!”

“类似义工团体吗?”

“哪会不合适!你看看股价,我跟绘美是天作之合!我现在的水准跟你们可不一样!”

“差不多像那样吧。”

“你给我闭嘴!人与人之间匹不匹配也很重要。如果和不合适的对象结婚,婚后吃苦的人可是你自己啊。”

“为什么你们会知道我以前的名字?”

“等等,干什么突然讲这个啊!”

“我常在医院里看到你,因为好奇就去调查你的事了。我很想知道把名字改成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的男人,究竟有什么样的过去。”

“我觉得跟绘美小姐比起来,亚矢子跟你比较匹配。”

如月背出我的经历。“出身于下层地区,OK大学第一名毕业,任职于三友KSJ友好安心银行,隶属于新宿分行法人营业部,是深受公司器重的年轻栋梁。却因为内线交易被降职至关系企业,之后又因为散发消息──”

难道我也要这样埋没一生吗?别开玩笑了!无论如何我都要跟绘美结婚,继承岳父的公司。

店内静谧无声,周遭客人的视线全集中在我们身上。

父亲在义务教育一结束后就进镇上的小工厂上班,一直工作到退休。他这一生所完成的事情就只是让家人吃饱,付完这间风一吹就会垮掉似的小房子的房贷,一个无聊透顶的男人。

但如月不为所动,嘴边仍带着笑意。连她那莫名的镇定也让我很不舒服。

“我明白你等着和绘美小姐结婚,对股价紧张兮兮的,但必须跟重要的手足断绝关系才能结的婚,不结也罢!”

“你回去吧。”

我没坦白说出哥哥吸毒的事。可能因为这样,松了口气的父亲开始对我说教。

“再谈一下吧。”

“都是哥哥害我的股价下跌。虽然我不清楚他有没有碰毒品,但我决定跟他断绝关系了。”

“我还有工作。”

同住一个屋檐下却没发现他有异样,他们怎么会这么糊涂。不过这两个人就算知道哥哥有毒瘾,也只会干着急却什么也不做吧。

“难道你要在人前被唤作这种名字,赚点小钱过一辈子吗?”

“到底是怎样?幸一吸毒了吗?”

我想要推轮椅,如月却按住了我的手。

一直没有正面回答他,父亲急了起来。

“你绝不是终其一生潦倒的人,我们能够拯救你。你就当作被骗,来我们公司一趟吧。”

“那家伙已经废了。”

“这种话我已经听得太多了。之前我被像你这样口蜜腹剑的那些人骗得好惨。”

听到这句话母亲脸色发白,父亲也不看夜间球赛了,站起来盯着我的脸诘问:“幸一也在碰奇怪的药吗?”

“那就当作再被骗一次吧。”如月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要跟哥断绝兄弟关系。”

藤山会社一时之间成为成功者的代名词,这间公司位于四本木山丘大楼的第三十层。会议室里有张超大的玻璃桌,以及一张张柔软好坐的高背椅,我和如月面对面坐着。

父亲虽然假装在看电视,但显然是在等我的答案。

“这个世界上没有毫无价值的人。”

“他没在碰什么奇怪的药吧?”

“真会说漂亮话。股市已经认定我没有价值,看看我的股价就知道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劝哥哥不要再吸毒,但不可能,这方法绝对行不通。如果跟他说得通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我从小就跟他一起生活,对他的性格再清楚不过。

“这表示你承认自己毫无价值吗?”

可是既然知道真相,就必须通报警察不可。如果装作没看到,说不定会被视为隐匿犯人,那也会是场噩梦。

“当然不是这样,但那种股价没有人会再雇用我,甚至连房子也不肯租给我,更何况我的身体也……”

如果手足因吸毒而遭到逮捕,势必也会影响到我的股价。这可不能开玩笑。

我用右手敲打好几次残废的双脚和左手,连唯一幸存的那只手,也因为被冲本带去给庸医治疗的医疗失误,导致上手臂严重变形。

看到我不回答,母亲又焦急地问。

“你不可以放弃!”

“小幸怎么说?”

“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无法马上判断该不该对这两人说实话。

“只是帮助人而已。”

母亲一看到我铁青着脸下楼,连忙问道:“怎么样?”

背后肯定有什么阴谋。如今这个世道每个都是趁机抓住别人的弱点,雪上加霜的家伙。

我不想回答,撇开视线。

“你不想扳回一城吗?你明明能力卓越,股市对你的评价却只有这样。”

“小朋友,你要回去喽?”

“那也没办法,因为股市是绝对的。”

我连忙把铁盒放回原位,慌慌张张地离开房间。这时哥哥心情愉悦地走上楼。

“回头看看那些陷害你成罪犯的‘股市守门员’,对你见死不救的‘挚友’,最可恶的就是股票市场,不觉得很不甘心吗?”

我感到一股晕眩,背后直冒冷汗。

带着邪恶眼神的森,不顾情分卖掉我的股票、解除“挚友”关系、连一通电话都没打来过的桥本等人的脸,在我脑海中浮现。

里头是针筒和白粉。

“先跟你说,我可是一毛钱都没有,身体也如你所见。”

我拿起那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

“这我知道。治疗你所花的费用,全由我们来承担。”

我的手停在了第三层。在叠起来的内裤之间,我找到了一个像笔盒一样的铁盒子。

“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我从最下面的抽屉一层层打开来检查。里头乱七八糟地塞满了不知洗过了没有的衣物。

“您听过复兴信托基金公司吗?”

哥哥从小就使用的衣柜摆在房间的角落里,他以前就会把宝贝的东西藏在那里。我感到似乎有股可疑的妖气包围着那衣柜。

复兴信托基金公司?我记得做银行职员的时候,曾听过美国有创立缓解困境的投资信托基金。

我扫视着被待洗衣物与杂志堆得连站的地方都没有的房间,这里肯定已经好几年没打扫过了。

“至今为止和你股价差不多的人,就算能勉强维持在市场上,也像丧家之犬一样过得非常凄惨。可是时代已经变了,第一步就是我们要收购你所有的股票,也就是中止上市。”

我拿起烟灰缸,观察烟头。香烟上没有滤嘴,当然也没有商标和任何的印刷痕迹。

“中止上市!这么做的话我就会──”

这分明就是吸毒后的反应。

“放心吧,法律已经改变了。如果找到新的父母,就算股市中止上市也不会被制作成生物燃料的。”

哥哥斜眼看着愣住的我,沿着墙壁摇头晃脑地走出房间。

“新的父母?”

这时哥哥突然举起右手:“青、岛、幸、一……要去小便了!”

“没错。也就是回到小时候,这么说就容易理解了吧。小孩子的股份握在父母手上,并没有上市。也就是说,从今以后由我们代替你的父母让你重生,重新培育你的股价,到最高点后再上市。”

我这人是不抽烟的,因为抽烟不利于股价。虽然我不抽烟,但我从味道发现哥哥抽的并不是普通的香烟。

“重新培育我的股价再上市?”

哥哥朝着我的脸吐了一口烟。

“是的,你今后会过着第二人生。”如月的举手投足充满着自信,仿佛自己是绝对的。

“香、烟。”

“真的能够这样吗?”

“就是你吸的是什么啊?”

“当然可以。”

哥哥的眼神涣散,没有聚焦。

之后如月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向我解说信托基金的意义。我逐渐被她的话所打动,听完的那一刻,甚至觉得不妨就信她一回吧,自己说不定还能继续活下去。

“什么是什么?”

“你可以重新做人,但首先要接受精密的检查。我们的合作医院里有一流的医生,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那是什么?”

之后我就被如月小姐带到藤山会社的合作医院,接受了精密的检查。

长及腰的金发,留着胡子,鼻子与眼皮上都有穿洞,肩膀上有刺青,那外表看起来就是生活不正经的男人。

医生让我看检查结果的一览表,并逐条向我解释每一个意思。

他的眼神茫然,声音听起来像是刚睡醒。

如同监护人一般陪伴在我旁边的如月小姐,露出温柔的笑容向医生问道:“医生,那么他还能够走吧?”

“呦,裕二,你来了啊。”

“可以的。”

哥哥用头戴式耳机听着音乐,在床上抽烟。

“手呢?”

我没敲门,直接把拉门打开。

“应该也可以完全恢复,之前帮你看病的医生也太过分了,几乎跟没有治疗一样。”

里头无人回应。

庸医那醉醺醺的脸浮现眼前。

“哥!”

“但这会是很辛苦的治疗哦。”

我冲上二楼。幸一的房间没有任何动静。

医生这番话似乎在测试我的决心。

他哪是什么“孩子”,都三十五岁的男人了还一直这么叫他。

“只要一想到至今所发生的事情,再苦都忍得住。”

“你哥才不是那种坏孩子!”

“很好,姑且相信你吧。”

“这还用说?当然是问他有没有跟井田哥一样吸毒啊!”

医生对我伸出右手。

“问什么?”

“请多指教。”

“我要去问他。”

我感激地用力回握医生的手。

“好了,别吵了。”母亲出言劝解。

如月小姐则把自己的手放在我手上。

“够了,裕二。那么久才回来一次,现在扯这些干什么!”父亲怒瞪着我说。

“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一个团队喽。”

“让他听到又没关系。若不是哥还有这房子和土地的继承权,他的股票早就没价值了。”

当天办了住院手续,我分配到的是顶楼一间宽敞的单人房。

母亲富子担心在二楼的幸一听见,抬头看向天花板。父亲的表情仍然愁眉苦脸的。

“我不用住那么好的房间啦。”

“嘘,声音太大了。”

这间病房相当豪华,连浴室和访客专用的客房都应有尽有,害我有些畏缩。这里跟之前栖身的公园简直有天壤之别。

“要去跟他确认啊。”

“你的价值如果提升,对我们也是有利的啊。所以现在别想其他事,专心治疗吧。”

“应该不会有事的。”

这时,一名肥胖的中年女性进到房里。

“哥哥跟这件事没有关系吧。”

“她是土屋女士,我没办法每天都过来,所以今后就由她来照料你的一切大小事。”

母亲一脸愕然,父亲则叹着气。

“请多指教。”

“嗯。”

虽然她笑着打招呼,但老实说我非常失望。

“井田哥被抓了吧。”

如月小姐似乎很忙,我也没奢望她今后能够一天到晚都陪着我,可是代替她的竟然是这位胖大婶,落差未免也太大了。

可是幸一在我十八岁股票上市之前就一直过着荒唐的生活,所以他的事情已经影响到了我的股价。虽然有那么不中用的哥哥,我仍努力不懈地让自己的股价提升到了“精英圈”。

“我是土屋,请多指教。”

他是没有学历也没有专业技能的中年打工仔,而我大学一毕业就进入一流银行上班,不用想也知道,哥哥青岛幸一的股价只有我的一半。

她是个很适合穿围裙,庶民阶层的人。

哥哥幸一自称是个音乐人,光靠音乐活动根本无法有稳定的收入。高中肄业之后他就一直没有固定工作,现在都三十五岁了还是整日游手好闲,其实就只是个打工仔。

“他是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名字有点长,但合约就快失效了,在那之前请忍耐一下。”

“但问了他就会生气……”

听到如月小姐的解释,土屋女士为了记住我的名字,喃喃念了好几遍“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

“你问他啊。”

隔天,病房的桌子上摆了本厚得跟电话簿一样的档案夹。

“我不知道。”

“计划案制定好了,你仔细看看,要给我记好啊。”

“好好做个几年不就能成为正式员工吗?为什么要辞掉?”

档案夹的封面上写着“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旧名:青岛裕二)价值提升计划”。

母亲摇摇头说:“辞掉啦。”

看到第一页时,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他还在上次那家日式牛肉饭餐厅工作吗?”

“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的改造重点。”

“他的工作呢?”我问道。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身高拉长十厘米,腰围减少十厘米,增加肌力,上半身塑造成倒三角形。头发增量百分之三十,脸小百分之十五……”

“在二楼吧。”父亲一边看着电视夜间球赛的直播,一边回答。

看到我讶异地说不出话来,如月嫣然一笑。

“哥呢?”

“觉得怎样?”

那一晚,我难得回老家一趟。

“连外表也要改变吗?”

好准……

“当然啊,人的外表也很重要的。”

──就在身边──

“可是,真的能够办得到吗?像是把身高拉长和把脸变小什么的。”

我想起“新宿的老大哥”的话。

“现代医疗技术没有什么办不到的,因为是要改变全身的骨骼,所以身体暂时不能动弹一段时间,一旦熬过去就能以另一个人的身份重新展开新的人生了。”

股票市场在盯着哥哥,看他是否也跟队员井田一样吸毒。身为他的弟弟,肯定会因为是相关股的关系导致我的股价下跌。

下一页是用电脑绘图描绘的手术后预想图,里头的人简直就是模特或明星。

井田阳太是我哥哥青岛幸一的儿时玩伴,现在是哥哥所组的乐队“跺脚”中的吉他手。

“我真的能变成这样吗?”

就是这个!终于找到股价下跌的原因了。

“当然可以!”

“井田哥……”

我把如月小姐的身影放在完成的预想图旁,想象那幅画面──俊男美女,相当匹配的情侣。

“井田阳太,因违反毒品危害防治条例遭到逮捕。井田阳太的股票已送至监管委员会。”

如月小姐的股价是多少呢?如果我的价值提升,和如月小姐的股价旗鼓相当之后,那样的梦想也会成真吧?

回分行的路上我用手机查了下股价。这时,看到画面中的新闻跑马灯,让我感到背部一阵寒意。

隔天起我便开始进行治疗和改造手术。我的双手双脚用绷带固定住,为了矫正腰椎和脊椎而固定在病床上。脸上的广告刺青已经用激光除掉,但还必须将一部分的大腿皮肤移植过去才行。

我看了下时钟,这时间得回分行了。再怎么说,职场上的评价与股价有最直接的关联。在这么重要的时刻,若被转调到闲置的部门或无人问津的地方分行,实在惨不忍睹。

“眼睛也要蒙起来吗?”

我虽然觉得似乎被骗了,但仍向他道谢,付完高到吓人的咨询费后便离开了那里。

“因为你有初期的白内障。请放心,这手术没有失明的危险。”年轻的眼科医生说。

“是的,请你注意身边的人事物。”

我接受了一个又一个的手术。医生虽在一开始说明了要动手术,但这几天究竟是动了哪个部分,又是动什么样的手术却不得而知,我就这样直接被带进手术室。

“就在身边?你是说股价下跌的原因就在我身边吗?”

反正就算解释给我听也听不懂,我相信医生和如月小姐,所以完全不担心。

他凝视着我选出来的牌,半晌后直视我的双眼说:“就在身边。”

我醒来的时候手术大部分都已经结束,并被告知手术成功。

“新宿的老大哥”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塔罗牌,要我抽出一张。虽然觉得之前讲那么多都是白讲,我还是按照他的指示抽了张牌。

眼睛看不见,脖子以下被打了麻醉,我持续过着身体无法动弹的生活。但一想到我越来越接近那张像是明星的预想图,这些痛苦的过程都无所谓。

“请问,我应该要怎么做?”

就算这么说,我还是一头雾水啊。

“所以说癣疾专家先生是在等待出院后的第二人生吧。”

“就是这么回事。”

“是的。”

等到白板上被填满,完全没有空间再写字的时候,“新宿的老大哥”又慢慢坐了下来。

“如果曾经订过婚的人看到您,想必也已经认不出来了。”

他的声调像机械音一样平,没有抑扬顿挫。我这个有名无实的经济学士看得懂的只有出现了两次的哈耶克理论和凯恩斯理论,高谈阔论的时候白板上满满都是数学公式和图表。

“应该吧。如果跟那张预想图一样的话,我简直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解释给你听吧。”

停顿了一会儿,田丸小姐鼓起勇气似的说:“对不起。”

“新宿的老大哥”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后,右手拿着笔,左手撑在腰上。

“怎么突然这么说?”

我对这男人的印象跟电视上看到的一样,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完全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说话时似乎只用到嘴巴附近的肌肉,怪不得脸上都没皱纹,甚至连眨眼都控制在最小的频率之内。说不定他觉得这么做比较符合经济效益吧。

“我因为有点好奇,所以调查了那两人的事。”

“总归来说,你不知道股价下跌的原因吧。”

“她们两人吗?”

我马上跟他谈起自己的股价状况。

“是的,趁着昨天休假,我调查了曾跟您订过婚的亚矢子小姐和绘美小姐的状况。”

“新宿的老大哥”五官扁平,普普通通的一张脸上没有明显的特点,皮肤犹如鸡蛋般光滑,没有任何皱纹。三七分的发型像是量过一般整齐地梳着,做工精致的西装配上名牌的领带,打扮得丝毫不马虎。

“是吗?”

轮到我的时候,排队时间已经超过了一个小时。

“您想知道吗?”

“新宿的老大哥”是深受瞩目的新锐经济学者。他的本业是T大的经济学系教授,没有上课的日子就会在新宿马路上摆出桌子和白板,为市民们提供关于经济方面的咨询。他也以名嘴的身份被各家电视台争相邀请上节目,最近甚至出现要他接任下届日本央行总裁的声音。

“唔,好吧。”

“新宿的老大哥”的咨询摊位前,一如往常地排着长龙。

“绘美小姐的确如癣疾专家先生所说跟富二代结婚,现在生了一个孩子。她的丈夫也决定要继承她父亲的公司。”

为了开发新的融资客户已预定下午会去跑外勤,所以我马上决定要去“新宿的老大哥”那里看一看。

“是吗?”

我忽然冒出去那里谈谈的念头,幸好那个地点离新宿分行不远。

我并不是对她依依不舍,但听到这消息心情有些复杂。毕竟那个富二代的位置本来是我的。

“新宿的老大哥”。

“亚矢子小姐和癣疾专家先生分手后,为了忘记您离开了东京,在乡下的工厂工作。可是那工厂因为经济萧条而倒闭,她为了生活在特种行业做过一段时间。”

昨夜绘美在电话机里的留言闪过脑海。

亚矢子吗?她的外表算是朴素型的,竟然去做特种行业,真令人意外。

增加“挚友”的方法就算了吧,但又不能任由股价一直往下跌。

“亚矢子小姐和店里的男客人同居过一阵子,但那人却是个坏男人,听说亚矢子小姐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利用,所以和男人一起遭到逮捕。”

股市对安东学长的评价也是如此,所以他的年收入虽高,股价却不怎么样。跟那个人成为“挚友”,自己的股票也不一定会上涨。

“真的假的?”

与其说他是实业家,倒不如说比较接近投机者。目前我听说他还要创立像金字塔销售计划那种一听就觉得有问题的投资公司。

“是真的,男方因为被判有罪,后来股票就被中止上市了。”

安东学长念大学时曾创立与IT产业有关的创业投资公司,立刻便穷途末路。毕业时创立了高尔夫球会员权利贩卖公司,我记得应该也是两三年就倒闭了。之后虽然陆续开了几家公司,同样都以倒闭收场。

“亚矢子呢?”

且慢,他这人也很危险。

“她也差点被中止上市,幸好股权被信托基金公司收购。”

安东学长的股价比我高得多,因为他的职业是“经营公司”。

“是吗……”

去年他成为经营有机蔬菜的农业法人,初期虽经营得很辛苦,但最近因为赶上自然生机饮食的风潮,业绩蒸蒸日上。

原来亚矢子也曾掉落至谷底,被信托基金公司给救起来了。真没想到她跟我即使分手后也走上了相同的人生。

安东学长呢?

“由于那个公司是相当靠得住的复兴信托基金公司,所以亚矢子小姐考取了看护师的资格,目前正在医疗现场工作。因为如今医疗和看护的工作人手都不够。”

不,他不行。去年同学会的时候,有传言说在土木科的他多次向当地的建筑商图利,说不定是要求什么回扣吧。如果佐藤因为受贿而被逮捕,股价肯定会暴跌。跟这种人成为挚友,连带也会影响我的股价。

“是吗?我完全不知道她的状况。”

他是我的高中同学,是个地方公务员,有两个孩子。够稳。

分手之后,我想都没想过亚矢子会过这样的生活。因为她条件不错,我想象中她会和自己匹配的中小企业上班族什么的人结婚,过着无聊却幸福的生活。

佐藤怎么样呢?

话虽这么说,分手之后,我几乎没去想过她的事。

当然跟人的品质也有关系,但一般来说,“挚友”越多在股市上的评价就越好。我想起了几个认识的人。

“现在她们两人都各自走上自己人生的道路。”

“干脆来增加‘挚友’好了。”

“嗯,听到这些真是太好了,谢谢你。”

我用手机查询“挚友登录”中那些人的动向,没有人卖掉我的股票。

“癣疾专家先生。”

我对股价直落的原因仍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了?”

“究竟为什么会下跌啊?”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你的第二人生要跟她们两人其中的一人重新来过,你会选择谁呢?”

这代表股市也祝福我们两人的婚姻。

我脑海中浮现她们两人的脸。

我们的婚姻是天作之合。事实上,我跟绘美的股价在公布结婚消息后都上涨了。

光看婚后能够帮丈夫持家这一点,跟脾气倔强任性又爱打扮得光鲜亮丽的绘美比起来,当然是选顾家型的亚矢子。可是如果和绘美结婚,我应该就能继承她父亲的公司,但和亚矢子共组家庭,我终生都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银行职员。

绘美的双亲对出身一流大学、任职于大型银行的我赞不绝口。她父亲自己经营公司,由于绘美是独生女,成为女婿的我将来会继承那家公司是彼此的默契。

“还是──”

虽然不至于跌出“精英圈”之外,但还是很令人在意。

“还是?”

大盘的股价是在平盘上下,所以我的股价也不可能急跌,但感觉却是在慢慢减少当中。

“绘美吧。”

绘美的双亲也很担心我的股价,他们今早肯定也看了盘。身为新娘的父母,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

“是吗?”

为什么会这样?

田丸小姐大大地叹了口气。

隔天一早我仍然很在意股价的状况,根本无法专心参加早会。已经到了开盘的时间,我趁分店长讲话时溜去厕所查看股价,却发现“又持续下跌”。股市一开始交易,我的价格就下跌。

“怎么了?”

我啐了一声,关掉电脑。

田丸小姐没有回答,默默地站起来。这时有一阵巨大的声音,病床都跟着剧烈摇晃。

不过,明天开盘时,那个叫北野的男人的股价肯定会上涨。

“怎么了?没事吧?是撞到东西吗?”

盯着屏幕时随即看到新闻报道开始出现“北野大介氏立下大功,顺利逮捕痴汉,深夜上演英雄救美,奋不顾身保护女性”的跑马灯。是那个平头男的新闻。什么奋不顾身嘛,只不过是制伏醉汉而已。

又出现了巨响和撞击声。

连警察都来了。协助警方逮捕犯人,肯定有利于股价。更何况犯人是个不中用的中年醉汉,也不用担心之后会遭到报复,简直就是典型的高报酬低风险的事件。

“田丸小姐?”

更令人扼腕的是,回家时的那件色狼骚动事件。

我听见她啐了一声,看来是田丸小姐在踢病床。

那老先生看起来很正直,他应该会向“敬老网站”报告年轻上班族让座给他的事吧。这个网站对股市的影响力不可小觑。让座的伪善年轻人得意地看着自己股价时的画面,似乎就浮现在我眼前。

“亚矢子小姐的故事还有后续哦。”田丸小姐的语气变得非常冰冷。

真的很想让座给电车里的老先生。

“某一天亚矢子在工作医院的住院患者中,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对方是曾经跟自己订过婚的人。她想要接近那个人,因此要求跟原本专门照顾那个人的中年女看护调换。”

不过再怎么盯着电脑屏幕,也弄不清股价不仅没有上涨,还开始下跌的原因,我的视线仍舍不得离开,盯了好一阵子。

“……”

再过两个月我跟绘美就要举行婚礼。以男人的自尊心来说,会希望自己的股价能比新婚妻子的高。

“那个中年女看护姓土屋。”

我顺便查了绘美的股票,价格比我的稍微高一点。

“怎么会……”

我打开电脑,再次确认一遍回公司时已经看了无数次的收盘价。既然股市已经收盘,股价就不会改变,明知如此我却仍无奈地叹气。

“你终于明白了吗?”

是绘美的留言。

骗人,我不相信。

“裕二,工作辛苦了。股价又从一大早开始下跌,你还找不出原因吗?爸妈都很在意,我也有点担心……可是,我相信裕二。如果一直都找不出原因,就去找‘新宿的老大哥’指点迷津吧,朋友说他挺准的。那么再见,我再打给你哦。”

“为什么你会……”

回到公寓便看到电话机上的留言消息灯在闪。

“你很失望吧,因为不是绘美小姐。”

话说回来,今天的运气实在是差。我感觉疲惫重重地落在肩膀上。

“不是,才没有这种事。”

犯人看来是因为喝醉酒而失了分寸,他应该是个中年的上班族。平头男将犯人交给警察,喜滋滋地做着笔录。被逮捕的色狼则由另一名警察押入警车。他应该还不到五十岁吧,这把年纪应该有家室才对。虽说是喝醉,但这人做事也太不经大脑了吧?

为什么之前我都没发现呢,仔细一听,那的确是亚矢子的声音。

没多久便听到警车的声音。

“因为刚刚你选的人不是我,而是绘美小姐啊。”

跟我同样来迟一步,遛狗的男人毫不掩饰脸上的失望之情,他瞪着平头男。

“我其实是想选亚矢子的──”

“这家伙强行抱住这女人。”还没开口问,平头男就自顾自地对我说道。

“你这个大骗子!”

抓住中年犯人的是个身穿运动装的平头男,他脸上露出喜不自胜的笑容。

田丸小姐,不对,亚矢子突然尖叫。

旁边有名年轻女性怕得浑身颤抖,脸上的妆化得很浓,穿着短裙,打扮得非常花哨。

我听见亚矢子深呼吸的声音,像是在稳定情绪。

但我到达时,一个男人已经被压制住了。

“我也一样很失望,因为我还在期待裕二说不定会选择我。”

我不能输给对方。

“抱歉。”

除了我以外,也有其他人听到女人的尖叫声跑来救援。

“太迟了。”

“我来救你了,没事了。”右边也传来一个声音。

唔?脸上被淋到冰凉的液体,似乎是水瓶里的水从我的头上淋下来。

“住手!”我顿时大喊,“你们在做什么!”

“可是我毁婚也是不得已的。”

前方的十字路口,有两个人影正扭打在一起。

“什么叫不得已?你根本就只是为了自己飞黄腾达。啊,有苍蝇。”

我用力踩着脚蹬子。

这次有东西打在我脸上。病房里响起清脆的巴掌声,她是在打苍蝇吗?

拜托,不要有人过来。

“不过,我还是觉得能够担任你的看护真是太好了,因为这样就能从你本人的嘴里听到抛弃我的男人为何会沦落成这样,而且连临终都看得到。”

这次一定要赶上。

“临终?那是什么意思?”

让座给老先生的年轻上班族那骄傲的笑容,顿时闪过脑海。

“就是你的死期到了。”

即使如此,我仍毫不犹豫地骑车过去。

“别说傻话了,我今后要过另一个人生──”

我定睛寻找着声音的来处,但街灯依稀照出的大马路上什么也看不到。

亚矢子扯着喉咙大笑。

“救命!”

“你这人也太老实了吧。藤山会社的那些人才不是裕二所想的那样,他们只不过切掉你的身体来贩卖而已。”

我立刻停下自行车四下张望。

“你在说什么?他们不是在替我动手术吗?”

女人尖锐的叫声划破了寂静。

“只是单纯的切除手术而已。裕二的脸上已经没有眼睛了,因为连两颗眼球都被卖掉了。不只这样,你的双手双脚也已经不在了。啊,苍蝇又飞来了。”

“呀!”

啪!呃!

周围是安静的住宅区,深夜里来往的人不多。骑着车穿梭在万籁俱寂的大街上,我又烦恼起股票的事。

“骗人!明明是麻醉起作用所以才不能动!”

从车站到公寓的这段路程,我都骑自行车。

我设法想去确认手脚还在不在,可是脖子以下完全没有感觉。

不行,要停止负面思考。再过十分钟左右就是新的一天了。我小声地说着“就看明天,就看明天”,如此激励自己。

“那是为了不让你发现手脚都没了才打麻醉的。”

今天股价也跌个不停,我的运气真背。

“这种事谁会相信!”

很少有老人或孕妇会坐末班电车,错失了这个机会真是可惜。

“刚刚如月指示我让你喝下安眠药,今天就要处理掉裕二了。如果刚刚你选的不是绘美而是我,我还想帮你呢。我真傻,不管你了。”

跟我一样想让座的乘客们,充满敌意与妒意地瞪着年轻上班族,他脸上则露出骄傲的表情。

“住口!你只是还在恨我,所以看到我重生很不甘心吧。还是说你想跟我破镜重圆?真抱歉。我要提高自己的价值,和如月小姐那样优秀的女生结为连理,你去找合乎自己价值的男人吧。”

老先生看起来很老实,深深低头致谢之后才坐到位子上。年轻上班族立刻递上自己的名片。

幸好我没和这种女人结婚,股价低的人连人品都很低劣。

结果最快牵到老先生手的是隔着车门、坐在对面位子上的年轻上班族。那男人宛如饭店服务生一样,毕恭毕敬地将老先生带到自己原本的座位上。

“如果不相信我说的话,就亲眼去确认吧。哎呀,真不好意思,你已经没有眼睛了。不过,因为我没有让你吃安眠药,就用自己的耳朵去确认吧。”

一看到老先生,周围的乘客马上出现反应。连坐在车门旁位子上的我也连忙跟着站起来,却因为在想事情导致动作慢了一拍。

啪!呃!

手里拿着资料却又烦恼起这件事,就在这时电车到站,一名拄着拐杖的老先生上了车。

“给我滚!不准再出现在我面前!”

这几天无论做什么事,内心的角落都一直牵挂着这个问题。

我听见开门的声音,有人踩着高跟鞋,还有几个人进到了病房里,还闻到了香水味,是如月小姐。

股价为什么会下跌呢?

“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先生。”如月小姐叫着我的名字。

股价下跌了,而且完全想不出原因是什么。

虽然我并不相信亚矢子说的话,却假装睡着没有出声。

不过,这天我虽然看着资料,精神却始终无法集中,因为有一件事悬在心上。

“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先生。”

我所任职的公司是日本三大银行之一的三友KSJ友好安心银行新宿分行。这里的工作非常繁忙,加班跟休假日出勤也是理所当然,但因为上司和同事对我照顾有加,所以每天都过得相当充实。

我发出呼声回应。

离下车还有三十分钟,我岂能浪费这么宝贵的时间。

“看来是睡着了,那么就开始吧。”如月小姐强而有力的声音说,“请各位看手边的资料。年龄二十八岁,男性,血型是O型。因为住院了一阵子让他摄取健康的饮食,所以内脏没有任何问题。没有需要特别记载的病历。以下的资料可作为参考,他是毕业于一流大学、任职一流银行的精英分子,不过这些跟商品的好坏是没有关系的。”

平时这个时间不可能有位子坐,但在第一个停靠站的时候,坐在我正对面的乘客下了车,我很幸运地有座位可坐。坐下来后,我立刻从公文包里拿出明天会议上要用的简报资料,摊开放在大腿上。

众人笑了起来。除了如月外,似乎还有几个人围绕着我的病床。

因为人潮拥挤的关系,末班电车里空气闷热得令人喘不过气。

“身体好小哦。”是上了年纪的男人声音。

因为田丸小姐的要求,我回忆起之前所发生的事情。

“因为四肢已经全卖掉了,有一颗肾脏也已经被订走。”

耳边响起鸟儿的啾唧声。今天难得没有安排任何手术和检查,下午的时间似乎会很漫长。

啊?卖掉……

“我洗耳恭听。”

“你们把他的手跟脚卖到了哪里?”

“我的故事一点意思也没有哦。”

“卖到大学里的整形外科,作为学生学习骨折治疗时的教材。”

“是的,我想多了解癣疾专家先生。”

“真有各种需要呢。”另一个男人感慨地说。

“我的事情吗?”

“江户川乱步不是有本小说叫《芋虫》吗?差不多就像那样的感觉。”

“如果不介意,您能讲给我听吗?”

“没错没错,书里的主角的确因为战争失去了手跟脚。”

“对啊,不过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曾经一度跌落谷底。若不是遇到她,现在的我不知道会变成怎样。”

“但这个人的手脚是被卖掉了,毕竟这个时代什么都能变成钱。”

“哦,您的工作好厉害啊。”

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难道真如亚矢子所说,我的身体已经没有手脚了?

“别看我现在这样,以前我可是银行职员呢。”

一定是故意要吓我的,看到我被吓坏后就会有人扛着摄影机跳出来吧。没错,一定是这样没错。

“原来如此。”

“今天就要全部处理掉了。”如月冷冷地说。

“我也是多亏她,才能进来这里。”

“我知道了,就由我们接收剩下的那些脏器吧,包括阑尾。”一名男性这么说,周遭的人吵嚷起来。

“人美工作能力又强,真厉害!”

“等一下啊,Q大附属医院的,我们医院也有很多等待移植的患者啊。”

“对啊,而且她工作上也冲劲十足,在业界似乎很有名呢。”

“X大的,您在说什么啊?之前您说等待手术的是议员,所以就给贵院了,这次要由敝院接收。”

“如月小姐是藤山会社的人吧?”

“我是P县县立透析中心的山田,我们中心对剩下的一颗肾脏有兴趣。”

如月小姐一来病房,我的话就变得比较多,平时不会说的玩笑话也会脱口而出,每天都在照料我的田丸小姐也察觉出这一点了吧。虽然不是揶揄的口气,但我对如月小姐的心意被人看穿,才不禁说出这样的借口。

“有兴趣的又不只有你们。”

“不是这样啦,毕竟她对我照顾有加,我总不能怠慢人家吧。”

“我们医院也是期望这次会出售健康的肾脏,才特地过来的啊。”

“癣疾专家先生和如月小姐聊天的时候,看起来特别开心。”

“好了好了,各位请安静。”如月出面调解,“需求量较大的脏器,将会进行竞标。”

“对啊。”

“附保证书吧?”

“她好漂亮啊。”

“当然有。切除后的一年内,若出现移植排斥反应可无条件更换。”

田丸小姐似乎在等这一刻,等如月小姐一离开便马上开口:

“这家伙的玩意儿挺不赖的嘛,肯定惹过很多女人哭。”

她向田丸小姐交代“癣疾专家就麻烦你照顾喽”后便离开了病房。

“请别碰那个地方。”如月大声呵斥。

我已经很久没跟双亲联络,也没有其他朋友,所以会来病房找我的人,除了医院的相关人士外就只剩如月小姐了。

我无法再沉默下去。“如月小姐。”

和如月小姐聊天时,时间总是一溜烟儿就过去。

听到我的声音,整个病房安静下来。

“好的。”

“你醒着啊?”

“我会再过来的,再稍微忍耐一下吧。要加油哦!”

我已有心理准备。

这种状况下就算两人都在病房里,只要我不主动丢话题出去,谈话势必就会中断。不过她工作上很勤奋,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所以又不可能因为她不爱说话就要求换看护。

“如月小姐,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吧?”

尤其是关于她自己的出身背景,无论我怎么套话她都没有要聊的意思,似乎是有什么隐情,总是巧妙地带过,故意不去提。

她没有回答。

不过,她唯一的缺点就是话很少,尤其又是在爱说话的土屋女士后面接手,更显出她的沉默寡言。我没有办法看书和看电视,当然也不奢望能够散散步。住院中的娱乐只有听收音机以及与人聊天,所以田丸小姐的沉默寡言令我有些伤脑筋。

“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月小姐。”

田丸小姐在工作上很熟稔,这让身体无法自由活动的我,一扫当初的不安,不会对她的照顾感到有压力。

“……”

她似乎读到了我内心的想法。

这时,一个男人开口:“现在再瞒着他也没用了。若竞标上决定好买家,脏器取出来后,他就会跟这世界说拜拜了。”

“您别担心,我也有两年以上的看护经验。”田丸小姐说。

“确实是这样,没错。”

从声音上听,田丸小姐应该是二十几岁吧,这令人有点担心。毕竟土屋女士是经验丰富的看护,大小事都能留意到。

亚矢子说的果然是真的。

“你好像很年轻呢。”

“开什么玩笑!你们把我的身体当什么了!”

“彼此彼此,我也担心会照顾不周。”

“他开始吵喽。”

我全身打着石膏,被固定在病床上,完全无法动弹。

“现在马上给我滚出去!”我大喊,“如月,你这个大骗子!”

“你也看到了,我这样一个人什么也做不来,万事拜托了。”

“把钳子拿过来。”如月指示说。

“没事,我听护理长说过,这没问题。”

我听见有人跑远后再跑回来的声音,接着我的嘴里马上被塞入什么硬硬的金属。

“不好意思啊,因为这是合约的一部分。”

我虽然尝试着抵抗,但动个下巴就已经是极限。舌头又立刻被那钳子夹住。

“好的,我知道了,‘癣疾专家’先生。”

“呜!”

“我的名字很长,在病房时请用名字的缩写‘癣疾专家’称呼我,土屋女士也是这么叫的。不过,在公共场合就得称呼我的全名才行了。”

扑哧一声,嘴里全都是血。

田丸小姐走到床边,重新自我介绍:“这段时间暂时由我负责照顾您,我姓田丸,请多指教。”

“嘴里塞个什么,别让他窒息!”如月怒吼说。于是我的嘴里被塞入管子。

“这样啊。”

“这个拿去冷冻。”

“是的,但似乎不是很严重,听说一个月左右就能出院了。”

“请问,如月小姐。人类的舌头能用来做什么吗?”

“她女儿住院了?”

“车站前的牛丸老板跟我买了这舌头。”

“土屋女士的女儿昨天住院了,所以临时由我负责这间病房。”

“牛丸吗?呃,我还差点吃了他们家的盐烤牛舌呢。”

“土屋女士呢?”

“其实很好吃哦。”如月声音冷静地回应。

“是的。”

“虽然出现偶发状况,但这样各位就清楚商品活力有多好了吧?”周围响起众人的笑声。

“您是新来的看护吗?”

“似乎没经过本人的同意,这在法律上没问题吗?”

“我叫田丸,从今天起负责这间病房。”

“没问题的,这男人的所有权已经转让给敝社了。”

“您是哪位?”

“那样我就放心了。”

那人并不是平时的那位土屋女士,从声音判断,对方应该是个年轻女孩。

“唔!呜!唔!”舌头被拔掉的我,只能发出咿咿呜呜的声音。

“你好。”

“现在可以开始竞标了。”

应了门却不知道对方听不听得见。因为我整张脸都缠着绷带,下巴几乎没办法动,无法发出太大的声音。

“呃!唔──”

“来了。”

“先从肾脏开始。”

敲门声再度响起。

“××万元!”

然而这样的生活,也即将结束。

“C大医院出价××万元,还有人要出价吗?”

现在的我想看见东西,只有在梦中才能办得到。

“××万元!”

睁开眼后,却什么也看不到,我花了几秒才想起原因。

“谢谢。P县县立透析中心出价××万元。”

我听见敲门声醒来。似乎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唔!呜──”

(1) Miscast,此单词意为“分配不适当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