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另一面墙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家庭合影,居中的小女孩秀美可爱,她叫什么名字来着?韩裳正要去看下方的照片解说,却突然闭上了眼睛。
每看一张照片,韩裳心里的惊讶就多一分。越来越多异乎寻常的记忆,让她一时间茫然失措,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头上。
薄薄的眼皮隔绝了光源,她静下心,让回忆慢慢浮上来。
韩裳看着这些照片,她觉得每一张照片都是这么熟悉,仿佛照片里的那些人,她全都认识一样。
她叫……格尔达,是的,小格尔达,她一点都不怕生,很容易就和附近的中国孩子玩在一起。还有她的父亲,有一手不错的按摩手法,那些有余钱的人常常请他做上一个小时的按摩。
这些全都是黑白的老照片,照片上的那些人,就是当年住在这片隔离区内,在这座摩西会堂里做过礼拜的犹太人们。
韩裳睁开眼睛,照片上的小格尔达欢快地笑着,和回忆中的身影慢慢重合。她的视线向下移去,心里默念着照片下方的解说。
如今,隔出来的屋子成了陈列馆,四面的墙上挂满了照片。
“……小格尔达一家,1939年由于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迫害,经维也纳辗转来沪。住在公平路唐山路交界处的一幢二层老式民房,格尔达的父亲为有钱人做按摩师攒了点钱,五年后在自家楼下开了一家鞋店,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夕,一家人离开上海,定居澳大利亚悉尼。”
二楼有几间屋子,韩裳知道,这些屋子是后来隔出来的。在当年,二楼只是一个宽畅的回廊。礼拜日,威尔顿拉比站在一楼的礼拜堂,面朝耶路撒冷所在的西面诵经,男人们坐在礼拜堂里,而女人们就站在二楼的回廊上。
格尔达家开鞋店的事,并不存在于韩裳的神密记忆里。算起来,那是1944年的事,威尔顿的精神,在这时已经出了问题。
韩裳记得一些事情,虽然她不知道这些记忆是怎么来的,不过现在它们就象常识,在她的脑子里扎了根。或许它们本就在那儿,只是才显露出来罢了。
事实已经证明,她的梦境,和她的外曾祖父有着神秘的联系。其中固然有扭曲和虚假的成份,比如梦见纳粹毒气室和日本军人大屠杀,一位摩西会堂的拉比不可能经历过这些事情。然而更多的,则是在六十多年前曾经发生过的事,曾经存在过的人。
礼拜堂里有许多西方人在参观,韩裳猜测他们可能是犹太人。她不想混在一起,从旁边的另一扇窄门往楼上走去。
摩西会堂近照
现今挂在摩西会堂里的犹太人老照片
她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难道说基因的传承会带着人的记忆,在某一个后代身上突然觉醒吗?以现今的基因科学来说,这是荒唐的假想,但事实是它真的发生了。
韩裳花五十元买了张参观卷,走入摩西会堂。
或者说,这是一个神秘现象?
摩西会堂是幢三层建筑,以青砖为主,每层的分隔和沿窗有一条条的红砖带,简洁美观。白色的拱门有巴洛克的风格,在拱门的上方,有个硕大的六芒星。
导师说对了。她现在已经越来越不知道,那篇关于神秘主义的论文,该怎么写。
这儿是长阳路62号,大门左边的铜牌上写着“摩西会堂旧址——俄罗斯犹太人建于1927年(犹历5688年)”,右边的铜牌上则写着“犹太难民在上海纪念馆”。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生命和三代之前的祖先在一些地方重叠了。她还不知道,这对今后的自己,会意味着什么。
就这么慢慢走过去,在街角左转,仿佛只是几个呼吸间,摩西会堂就到了。
不知呆呆站了多久,那些原本在一楼礼拜堂参观的外国人陆续都到了二楼。韩裳从照片陈列室里出来,走到楼梯口,往上看了看,发现三楼也已经有许多游客,决定回到一楼。
满溢的情感渲泻干净了,现在韩裳浑身轻松自如。她知道,这一次的惊恐发作已经过去,从自己现在的状态看,甚至可能完全康复了。她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变得无比亲切,这建筑这街道,和她的血脉连在了一起。
从六芒星下走进礼拜堂,长长的座椅静卧着,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个人。
她见老人仍满脸担心地看着她的脸,这才觉得面孔上湿漉漉的。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取出纸巾擦干脸上的泪痕,又向老人道谢,迈步往前走去。
她四下环顾,这些座椅都是新添的,墙和廊柱也被粉刷过。一些老照片挂在墙上,分别是老上海时的几座犹太会堂和犹太人沙逊在上海造的各式房子的留影。她抬起头,天顶上有漂亮的吊灯,上海的许多老建筑里,都留下了类似的吊灯,可韩裳知道,这灯也不是原来的了。
“哦,没什么,我没事,谢谢您啦。”韩裳连忙从地上站起来。
只有房子的格局没有变,还有……这脚下的地砖。
韩裳闻声抬起头,一个老人正微微俯下身望着她。
犹太教反对偶像崇拜,所以在摩西会堂里是见不到任何偶像的,整个礼拜堂里只摆有圣柜。圣柜里曾经供放着记录犹太教经典《摩西五经》的羊皮卷,当然,现在圣柜只留了个空壳,羊皮卷肯定不在了。
“哎,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圣柜放在礼拜堂前方,特意隔出一个的小间里,初次看见的人可能会对这样大房间里套一个小房间的布局感到有趣。
而摩西会堂,就在和舟山路十字相交,位于霍山路和唐山路之间的长阳路上,从这里走过去,只是三分钟的光景。实际上,这些外墙上有十字架的尖顶建筑围起了一个居住区,那里面很有上海风格的弄堂,和摩西会堂仅仅只有一墙之隔。
韩裳向圣柜的方向看了很久,她很仔细地打量着这个没有门的浅浅隔间,然后慢慢地走上去。在许多次的梦境里,化身为外曾祖父的她就是站在这里讲经的。
1937年至1941年,大批从欧洲各国逃出的犹太难民从西伯利亚辗转逃到日本神户,因为日本政府拒绝他们,其中不少难民来到上海。上海先后接纳了3万多名来自欧洲的犹太难民。1943年2月,日本当局命令所有1937年后抵沪的犹太难民迁入“无国籍难民隔离区”。这个隔离区包含有15个街区,其中心位置,就是以这条舟山路为中轴,从霍山路到唐山路的区域。
关于这里的梦并不仅仅只是这样,曾经有一次,她梦到过一件非常特别的事情。
可是,把她淹没的并不是恐惧。刚才还厚厚实实蒙在心头的恐惧不见了,而那一星点儿的熟悉、怀念却放大了一百倍、一万倍。突然爆发的情感将她击倒,许多影象的片断流光一样在她眼前掠过,她什么都抓不住,就像夜晚的流星,能看清楚的只有尾迹,一条又一条。
1943年,日本人宣布在上海的虹口区建立犹太人隔离区,所有在1937年之后进入上海的犹太难民,都必须集中到隔离区内,不得随意外出。这种近似于集中营的设置,引起了犹太难民的普遍恐慌,特别是当时,耸人听闻的梅辛格密杀令[2]刚刚被曝光,谁都不知道日本人会干出些什么事来。
韩裳的视线向上移,头慢慢仰起,终于看见,在一个个尖顶上,那些虽经岁月流逝,却仍非常醒目的白色十字架。在看到十字架的瞬间,内心的堤坝崩塌了,洪流渲泻,冲刷着她全身每一寸肌肤,连最细微的神经末梢都通了电似的颤栗不止。
摩西会堂就在日本人划定的隔离区内,即便是犹太教的神职人员,一位拉比,也会对未来感到忧心忡忡。在一天晚上,威尔顿把一些值钱的东西偷偷藏在了一个隐蔽的地方,留待日后觉得安全了再行取出。这个藏东西的地点,就在眼前的礼拜堂内,确切的说,就在圣柜前,他经常站立的地方。
韩裳的目光被那些老房子吸引了。这些由青红砖建成的高大建筑,有着太多犹太人的痕迹。每一处楼道入口,都是由红砖砌就的漂亮拱门,拱门的穹顶上还有个小尖角,就象阿拉伯的宫殿。窗户也都有半圆型的顶,两边有柱子拱卫着,柱子的上端还有漂亮的花纹,像虎爪,却还要复杂优美些。总之,在这些建筑的每一个角落,都能找到让人赞叹的细节。
韩裳不知道到底藏了些什么东西,她的记忆来自于二十多年来所做的数百个梦境,在某个梦里,化身为威尔顿的她亲手把装着贵重物品的木箱藏了进去。
走到舟山路和霍山路的丁字路口,韩裳拐到了舟山路上,眼前的这条小路一边开满了卖服装的小店,另一边则是长排连在一起的有尖顶的老房子。
这个梦是真实的吗?
韩裳沿着霍山路向前走,已经走过了霍山公园,很快就要到舟山路了。漫无边际的恐惧潮水从堤坝里渗出来,似乎随时都会“轰”地咆哮奔腾起来,将她淹没。可是,恐惧之外,有一丝别样的情绪在心底里滋长起来,有点熟悉,有点怀念,有点恍惚。
这么多年过去了,木箱还在吗?
走在这里,韩裳才知道自己苦心经营的心理防线有多么脆弱。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心中堤坝崩裂的声音。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在精神科上叫作惊恐发作,就像有人恐高,有人恐速度,有人恐幽闭一样,治疗的方法不外乎两种:一是药物,二就是让病人做她最怕的事,超出惊恐的极限。但是,第二个方法有危险性,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超出极限后恢复正常,有人会精神崩溃。
韩裳的心跳加快了,她看了看四周,暂时还没有第二个人进入礼拜堂。
韩裳的心结并不仅仅是如此而已。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在和自己的梦境对抗。对这些梦的排斥,慢慢延伸到了她的外曾祖父,和有关他的一切。在她拼命的要用心理学理论来证明这些梦境并非神秘现象的同时,更下意识地拒绝来到和外曾祖父有关的场所。这种拒绝变成了恐惧,并且越来越严重。
她走到浅得只有一米多深的圣柜室前,低下头。顶上有几盏小射灯照着圣柜,但仍然比礼拜堂的其它地方暗得多,韩裳弯下腰,仔细地往地上看。
一个有精神问题的男人和一个妓女诞下的后代,当然不会乐意提起这样的祖先。
是的,箱子藏在地下,威尔顿在地上挖了个洞,放入木箱后,重新盖上和其它地面一样材质的盖子。这儿就剩下地砖还是从前的,所以如果梦是真实的,箱子很可能还在。
可是两个月后,女人发现自己怀孕了,十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女孩。明显的外貌特征解决了困扰她很久的难题了,她知道这女孩的父亲是谁了。她跑到犹太人聚居区,跟据记忆中的模样一家家问,很快就得知,女儿的父亲是摩西会堂的拉比——劳德·威尔顿。但这是从前的事了,这位拉比的精神从一两年前就开始出问题,幻听并伴随阵阵难忍的头痛。很快他无法再担任拉比,而且大量饮酒来对付头痛,不久前喝得烂醉翻进黄浦江里,捞上来的时候早已经没气了。
然而,在刚挖好这个秘洞的时候,还可能从盖子上的地砖新旧程度,看出和其它地方的不同,可现在过去六十多年,时间早已经把一切痕迹都洗去了。一块六十多年前的地砖和一块七十多年前的地砖,有谁能分辨出来?
1945年的秋天,二次大战的胜利和日本人的投降让整个上海都在狂欢,四马路[1]上,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犹太人拉了个流莺过了一夜,他出手阔绰,让这个本已有意改变生活状态的流莺下定了决心就此从良。
至于盖子周围的缝隙,相信当年这么弯下腰细看,肯定可以发现痕迹,现在几十年的灰尘积下来,也把缝隙填补掉了。
实际上,这是一个不名誉的故事,一个让后代羞于提及的出身。
韩裳努力回忆梦中放置箱子的具体位置,看了看四周,蹲下身子,用左手拇指的指甲沿着面前几块地砖的接缝划动。
韩裳的犹太血统,完全是通过母系这一脉传承下来的。外祖母十六岁就生下了她的母亲,1946年,外曾祖母独自一人生下了外祖母。而外曾祖父到底长什么样子,连韩裳的外祖母都没有亲眼见过。
突然,指甲划下去感觉和先前的硬绑绑有所不同,稍稍向下陷了几毫米。韩裳兴奋起来,沿着这块地砖的周围用指甲划了一圈,划痕相当明显,多年积下的灰土被指甲剔了出来,翻开在划痕两边。韩裳捏紧拳头,忍着痛用力敲了敲这块地砖,又敲了旁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韩裳的母亲极少提起这位外曾祖父,更多的原因,不是他死的早。
找到了!
霍山公园就像一个标志,它提醒着韩裳,六十年前上海的犹太人人聚居区,就快到了。
她站起身,低头看着那块地砖,笑容又慢慢不见了。找是找到了,可怎么才能在不惊动别人的情况下,把盖子打开呢?
前方,汇山公园里常青树的郁郁树冠已经可以望见。哦,现在这里叫作霍山公园了,这曾经是在上海犹太人的墓地,韩裳知道,她的外曾祖父威尔顿就葬在公园里的某个角落,但她从来没有去扫过墓。
从刚才敲打的回声看,区别不太明显,说明盖子有一定的厚度,这又没个拉的把手……
这是她的一个心结,直到今天她下定决心来到这里,才知道自己的心理障碍竟然已经严重到这样的程度。
韩裳去厕所洗了手,然后走出了摩西会堂。
可是这些韩裳全都感觉不到,在她的眼中,黑云压城。前方空气里的每个分子都拼命挤在一起,让她每迈出一步,都要花许多力气。她咬着牙,按捺着狂乱的心跳,不回头。
为了取出外曾祖父留下的宝藏,她需要一些工具。
韩裳走在上海东北角一片老城区的街道上,早晨上班的高峰已经过了,这儿依旧车水马龙,行人不断。阳光在地上撒出一片片的树影,弄堂口有老人站着坐着扯家常,一股让人浑身闲适松散下来的气息扑面而来。
[1]四马路,旧路名。即今上海福州路。因位于大马路(今南京东路)以南的第四条路而得名。旧上海的妓院,基本都集中在四马路沿线。
太阳很好,并且没有风,暖洋洋的。这大概是今年正式入冬前,所剩无几的适合出游的好天气了。
[2]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原本的亲犹太人以换取资金的“河豚鱼计划”终告失败。于是,德国法西斯准备对上海犹太人下手。为此,盖世太保驻日本首席代表梅辛格上校专程来到上海,下达了“最后解决”上海犹太人的密杀令,其周密的计划是:首先利用上海犹太人在1942年犹历新年(公历9月)合家团聚之际,以突然袭击方式围捕所有在沪犹太人,不让一人漏网;接着,用果断措施“解决”这些犹太人。至于用什么方法来“解决”他们,梅辛格提出了三个供选择的方案:一是用几艘旧船将犹太人运至东海,然后让他们在海上随波漂流,饥渴而死;二是强迫犹太人去黄浦江上游废弃的盐矿做苦工,使他们劳累而死;三是在崇明岛上建立集中营,在营中用犹太人做医学试验,使他们在痛苦中慢慢死去。后来,由于走漏了风声,引起上海和世界犹太人的强烈反抗,日本当局也迫于种种因素而没有接受,德国方面按照希特勒“最终解决”思想精心炮制的屠犹计划最终未能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