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脸被头发遮住的人吗?他的面目模糊,却又似乎在注视着你。他的身躯应该是站着的,可是腰部以下的躯干异化了,没有了腿,好像软化成了其它什么东西。是火焰,还是波滔?
刚才在慢慢做图像处理的时候,费城心里就在琢磨,这到底是什么。
他的身后又是什么,那层层叠叠向外铺展开的图案,好像有许多种可能。最靠近身体的应该是翅膀,可其它那些是什么,都是翅膀吗?仿佛天使,可费城记得天使最多也不过几对翅膀呀。
等到能做的都做完,费城相信,原样已经恢复了六、七分。留下这些痕迹的是一面长方形的浮雕牌子,长时间紧紧压在手稿里,把凸起的浮雕印在了纸上。他忽然省起,现在看到的样子是反的,忙又把图案做了镜像反转处理,这才对。
还有一种东西,它遍布在似火焰似波滔的图案里,遍布在似翅膀非翅膀的叠影中,它甚至成为了背景,在长方型画面的任何角落都若隐若现。黄豆粉拓下的图像清晰度有限,所以大多数地方它都看不清楚,可是它的数量多,东拼西凑能还原出完整的单个图案。最显目的一个嵌在浮雕人物的胸膛上,那不是心脏,而是眼睛。
接下来,费城把照片倒到电脑上,用PHOTOSHOP开始图像处理。先把图案的背景换成了空白的,又把图案的边缘清晰化,线条勾勒得更清楚明晰。这是个细致活,要一点一点的修,而眼前的这个图案,又非常的复杂,对费城这个非专业人士来说,更加考验耐心。
许多只眼睛,无处不在的眼睛。
费城小心地把手稿慢慢放到桌上,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珠,找来数码相机拍下图案。
费城深吸了口凉气,这么多眼睛让他觉得心头有点发糁。
几分钟后,绝大部分的黄豆粉,都汇集到了纸张上的凹痕里。于是,蓝黑色的字迹间,一个模模糊糊的淡黄色图案出现了。
黑猫毛团趴在地上,看着电脑里的图像,一声不吭。在绝大多数时间里,这只猫安静的好像不存在一样。
很显然,在这本手稿里,曾经长期夹着某件表面凹凸不平的东西。现在虽然这件东西不见了,可是已经在纸张上留下了痕迹。单单用肉眼观察,没办法从写满了字的纸上看出,这些浅痕所组成的到底是什么图案,所以费城想了这个办法,用黄豆粉来还原出那件东西的模样。
这个还模模糊糊的浮雕,已经透出几缕阴气了,如果能亲眼见到原物,又会是怎样的感觉?这块浮雕牌雕刻的是什么,是前一任手稿的拥有者夹在书里的吗,会不会是茨威格的东西,它和神秘诅咒有关系吗……
到这个时候,费城已经连续抖动了将近十分钟,手臂的肌肉开始发酸了。花纹的形成给他鼓了气,他知道自己的方法是可行的,咬起牙抖得越发卖力起来。
许多个问题在费城的脑海里盘旋,他不知道答案,但好在终于有了新的线索。
现在,这些黄色细粉在手稿上延着一定的线路聚集起来。在刚开始的时候,这种聚集似乎没有任何规律,东一堆西一堆。费城觉得留在纸上的黄豆粉可能还是太多,等不及它们自然掉落,嘬嘴轻轻吹去一层,果然,剩下的少量黄豆粉开始形成花纹了。
这个牌子会是派什么用处的呢,单纯的艺术品?从拓下来的图案就能给自己以异样的感觉这一点来看,原品肯定具有相当高的艺术价值,可是在费城的印象里,在长方型牌子上做浮雕而不是蚀刻,只有中国的玉雕有这种传统。
在超市里挑选黄豆粉的时候,费城选了一种研磨得最细的。和面粉相比,黄豆粉要更滑一些,不容易粘附在纸张表面,方便抖开。更重要的是,黄豆粉是黄色的,而面粉是白的,会和纸张的本色混在一起,不易分辨出来。
中国玉文化有数千年的历史。在明朝中晚期,一位叫陆子冈的玉雕师把产自和田的白玉切割成长6厘米宽4厘米,厚约1.5厘米的长方型牌子,在上面用浅浮雕刻出花鸟鱼虫和人物,姿态高妙,自成一方天地,他的作品被称为“子冈牌”。自那以后,在玉牌上进行雕刻就流行起来,现代也逐渐从浅浮雕发展到高浮雕。可是这种玉雕,其内容都是花鸟图案或佛像,再就是一些传统故事,绝不会出现如今电脑里这样的雕刻。
黄豆粉末在纸张上颤动着,相互碰撞滑动,许多粉末从纸张的边缘飘落到桌子上。随着抖动持续时间的延长,手稿上残留的黄豆粉越来越少,并且往一些地方开始集中,而不再是开始时的均匀一层。
这块牌子上雕的东西,是某个宗教里的神,还是某个民间传说里的英雄,又或者是个怪物?
然后,他开始水平地来回抖动手稿。
一片茫然的费城还是只能延用老办法:通过网络寻找真相。他又在网上发了一些新帖,把拓下来的图片照片一并放上去。然后,费城顺便看了看先前发的帖子,结果令他失望。回复者聊聊无几,帖子已经沉到几页之后去了,而且回复的那几句都是在灌水,没有任何实质帮助。为了让更多的人看见,费城决定每隔一段时间就自己来回复,把帖子顶到论坛的第一页去。
费城右手拿起手稿,平端在半空,左手抓了一小把黄豆粉,撒在纸张表面。他重复了好几次这个动作,直到把黄豆粉均匀地在这一页的手稿上覆盖了薄薄一层。
当然,费城没有忘记韩裳。这条新的线索是因为韩裳的提醒才发现的,费城给韩裳写了封信,并且附上了照片。信件发送成功之后,他给韩裳发了个手机短信。
费城把黄豆粉在桌上倒成一个小丘,手稿在小丘旁边翻开。这两种奇怪的配料会做出什么样的菜呢?
门铃声把阿古吓了一跳。
拿起黄豆粉的时候,费城才发现得用剪刀先剪开。不过他已经不耐烦跑一次,抓着袋口用力一扯,薄薄的袋子立刻被这股蛮力破坏出一个大洞,一蓬细细的黄色粉沫飞溅出来,好在他事先铺好了桌布。
怎么会有人按门铃呢,他心里狐疑着。
费城突然想起了这件事并不适合在书桌上做,连忙拿了张一次性的塑料桌布铺在餐桌上,把阵地转移过去。
门铃再次响起,急促的连续不断地叫着,好像门外的人已经等不及,恨不得砸碎门冲进来一样。
他像要做菜一样,捋起了自己的袖管——他确实会烧菜,尽管味道可能不怎么样。但这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来上海之后他就没怎么下过厨。
阿古嘴角的疤跳动了一下,脸色更白了。在暴躁而疯狂的门铃声中,他蹑着步子,慢慢走到门前。他没有通过猫眼向外望,那样会把光遮住,从而使门外的人知道屋里有人。
他把封装好的一小袋黄豆粉从塑料袋里拿出来,放在书桌上。然后把手稿翻到有问题的那一页。他看了看手稿,又瞧瞧黄豆粉,直到现在,他都不能确定,自己想出的法子是否有效。这要试过才知道。
他把耳朵附在门上,想听听外面还有什么动静。
费城重新回到家里的时候,手里拎着个小小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他转了好大一圈才买到的东西——黄豆粉。
“有人吗?”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在外面大声喊道。
“有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说呢?”她一边打开邮箱,一边想。
阿古愣了愣,犹豫了一下,把眼睛贴着猫眼向外望,然后把门打开。
短信是费城发来的,韩裳走到电脑前坐下。
“快递。”门外的汉子粗声粗气地说,把一个纸箱子往阿杜的手里一放。
“往你的邮箱发了封信,你看一下。”
“怎么这样按门铃。”阿古把签收完的单据递回给他,皱着眉说。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短信。
汉子一撇嘴:“按了一下没反应,以为没人呢。这么晚才来开门。唉呀你们小区的保安真是麻烦,就上来送个东西还问东问西。”他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唠唠叨叨说个不停。
这样解释似乎顺利成章,但问题是,在我们的内心某处,冥冥之间,真有科学难以解释的力量存在吗?
阿古面颊上的长疤又是一跳,狭长的眼睛眯起来,盯着快递员。
从这个角度来说,茨威格和达利用他们的艺术天赋把弗洛伊德思想直接传递给了大众,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撬动着千千万万人心里的那只黑匣子,如果不发生一些神秘的事,那才叫奇怪了。
汉子像被毒蛇盯住,不由得住了嘴,脖子向后一缩。他干咳了一声,把单据胡乱塞进大背包里,冲阿古嘿嘿笑了笑,转身快步离开了。
这位心理学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第一次揭开了蒙在人心上的黑布。如果真如神秘主义论者所说,人的意识和内心有着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那么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他对潜意识的发现,在让人们对内心看得更清楚的同时,难道不是拉动了锁住神秘力量的阀门,打开了潘多拉之匣吗?
阿古看着这名快递的身影消失在通往电梯的转角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把门关上,用刀割开把箱子缠了一圈又一圈的封装胶带。
难道说,诅咒的源头会是弗洛伊德的思想吗?
阿古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来,清点完毕,他打了个电话。
拥有同一个精神来源的两个人,都有人因为他们的作品而死亡。尽管彼埃尔·巴切夫是自杀而不是病死,比起茨威格神秘的诅咒来要容易接受得多,但是,仍然很难让人不产生联想。而现在,韩裳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刻意回避和扼杀自己的想象。她仍然信奉科学和心理学,可是这种信奉不应该是封闭式的,要是连这样的想象都不敢面对,只能说明自己内心的信念不够强大。
“货收到了。速度很快。”阿古说。
这两个人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无论以何种方式展现人的心灵,一样能给人带来灵魂深处的震撼。不过在韩裳看来,达利给人的冲击要比茨威格的小说更强烈。
“别被抓到,抓到的话,也别说是从我这儿拿的。”
茨威格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剖析笔下人物的心理状态,由外而内,把人物的内心切成一丝丝一片片,展示在人前。达利却推崇无意识,也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潜意识,把人们并不知道的内心从混沌黑暗里挖掘出来,堆在画布上,由内而外,却不加任何的梳理和分析。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阿古反问。
茨威格在1938年把达利引见给弗洛伊德认识,这是达利生命中的大事件,他罕见的兴奋、期待和惶恐。因为他和茨威格拥有同一个精神之父——弗洛伊德。可是,这两个儿子对父亲的思想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传承方式。
“嘿嘿。”那边不阴不阳地笑了几声:“我可不管你买去干什么。”
实际上这个彼埃尔·巴切夫本身是个正在服用麻醉剂,时常精神迷狂的家伙,达利指定他来演《一条安达鲁狗》就是看中这一点。这是几个疯子在一起干的事情,事后有一个疯子自杀,其实也不算太出人意料。
阿古也笑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这是一部超现实主义电影,充斥着暴力、欲望和迷幻的情绪,而残酷怪诞的影像给观众带来视觉上的震撼。在影片刚刚完成时就选择自己了结生命的主角名叫彼埃尔·巴切夫,他是达利亲自挑选的。
韩裳读着费城写给她的信,有些讶异。
《一条安达鲁狗》剧照,第二排站在女主角边从窗后向外看的男演员即彼埃尔·巴切夫
在手稿里留下的这么点不起眼的浅痕,居然被他发现了?还想到用黄豆粉让这些痕迹现形,真有点侦探小说的味道。费城在她心里的印象一直是个惶恐无助的求助者,昨天喝完咖啡最后的那几句话让她的看法有了小小的改变,现在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还能找出点让人欣赏的地方。
点击开始下载邮件的图像附件,韩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那幅怪异的黄豆粉图案是什么样子的。
在当时来说,这实在是一部疯狂的影片。影片只有17分钟,没有剧情,都是些诸如爬满蚂蚁的手臂、趴在钢琴上的死驴子、埋在沙漠里被虫子吃掉的男女主角等不停流转切换的影像。它们基本来自于达利的梦境。
下载很快完成了,ACDSEE程序自动开启,一张长方形的照片出现在显示屏上。
韩裳通过网络查找到了这部拍摄于1928年的影片的详细情况。当她看到,《一条安达鲁狗》的剧本是达利写的时,不禁吓了一跳。
一个个光点在视网膜上汇成完整的图像,与此同时,一个从未见过的影像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这是《一条安达鲁狗》的剧照,影片就是以这样一幕开始的。就这一幅照片,已经足以令韩裳想象影片营造的怪异氛围。
一个词在她嘴里脱口而出。
男人一手扒开女人的眼皮,另一只手上握着剃刀,刀锋锐利,向女人的眼珠割去。
“Metatr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