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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熟悉的感觉再一次降临,韩裳想起来了,她曾经梦到过这个地方的。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看见了茨威格。

她努力想要跑到躺椅前面,看看这个人是谁,或者,这间屋子里其它地方的模样。但是视角并不完全受她意志的控制,她开始看到一些别的东西,一些其它的人。

依然是上次在梦里见到时的装束,衬衣、裤子和微微低着的头,一模一样。这次她看得更仔细了,他眼角的皱纹都没有放过,茨威格已经上了年纪,肯定有五十岁了。

躺椅上有人,但只能瞧见他的后脑勺。这个人和躺椅好像合为了一体,散发出一股衰败的暮气。花白的头发凌乱着,没有生机,像个假头套。

她仍然听不见茨威格在说什么,她觉得这很重要,但就是听不见,一切就像在放默片。实际上,茨威格并没在说话,他的神态更像在倾听。

旋涡慢慢消散的时候,韩裳看见了一张躺椅。她知道自己又陷入了幻觉,但这次,她并没有急着挣脱,而是试着看清楚她身处的这个幻境空间。这个地方,她似曾相识。

房间很大,但没有阳光,窗帘是拉上的,很严实的把内外隔绝开。这似乎是个秘密的聚会。是的,聚会。韩裳知道,房间里并不止两个人。

乍看上去,这就是一个普通的蜗牛壳,和人的脑袋除了形状一样是圆的之外,并没有多少相同之处。可是,当她的目光落在蜗牛壳表面的螺旋图案上,就不由自主地被那一圈一圈向内旋去的线条吸住。花纹开始转动,变成了一个湍急的旋涡,整个世界都被向内扯动,包括韩裳。

这是在欧洲吧,屋里的陈设打扫得很干净,但韩裳能看出上面蒙着历史的尘灰。这一幕距离今天有很长时间了,至少也将近七十年。因为弗洛伊德是在1939年死去的。

韩裳向蜗牛的壳看去,这像弗洛伊德的脑袋吗?

韩裳突然因为自己这个判断而吃了一惊。为什么会想到弗洛伊德,他和这一幕有关吗,那个睡在躺椅上,只露出半截后脑勺的死气沉沉的老人,就是弗洛伊德吗?她想了起来,是因为那个蜗牛壳,眼前才出现了这些幻觉的。而且,弗洛伊德早年在维也纳做心理医生时,就是躺在一张躺椅上,和他的病人交谈的,因为这样可以和病人产生隔离感,让病人能自如地把内心的话吐露出来。

《蜗牛与天使》,达利,青铜,1977-1984。

视角不知怎么的一转,让韩裳看见了屋里的第三个人。这是个三十多岁的犹太人,至少看起来是犹太人。和茨威格一样的犹太鼻,上唇也留着胡子。他的面容平静,可是眼角却不时抽动一下。韩裳不认识这个人,可是却觉得他很熟悉,甚至比茨威格弗洛伊德更熟悉,怎么会这样呢?

是她的外曾祖父吗?比她梦里更年轻些,下巴上的大胡子也没留起来。是他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解说小姐正在向一位年长者解说这件作品:蜗牛在达利的艺术世界里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因为它反映了达利的精神之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心理哲学。这件作品,起源于达利去拜访弗洛伊德时,在屋外看到了一只挂在自行车上的蜗牛,由此他联想到了一个人的脑袋,那就是弗洛伊德的脑袋。

对了,参加聚会的都是犹太人呀,弗洛伊德也是。这个特征代表着什么?韩裳刚这么想,就看见了一个非犹太人。

就在她的右边,是达利的另一件青铜雕塑《蜗牛与天使》。一个振着双翅奔跑的天使站在蜗牛的壳上,由矛盾而带来的怪诞张力每个参观者都能感受到。

这个坐在椅子上,叠起二郎腿,面貌英俊留着两撇细巧胡子的男人,是个西班牙人。他削瘦的身躯里蕴含着巨大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才把韩裳拉到了这里。

和上次来时相比,今天的人要少一些,但仅有的几张长椅也都已经有人先坐着了。韩裳想赶紧先找一个支撑点,她走到一根粗大的圆型立柱旁,伸出手,用尽可能自然的姿态,扶在柱子上。

达利的神情比先前那几个人都自在一些,他的目光游移着,似乎现在正在说话的那个人,并不能完全吸引他的注意力。

韩裳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别人没有两样。达利的能量在她面前汹涌咆哮,周围所有人都一无所觉。

忽然之间,达利好像看见了本不应存在于这间屋子里的韩裳,朝韩裳望了过来,并且冲她诡异地一笑。

《燃烧中的女人》就像一个标志。停在她面前,韩裳还只有些模糊地预感,跨过她,进入前后左右都是达利作品的展厅,世界立刻就不一样了。名叫达利的怪异力量在这个世界里横冲直撞,她甚至每走出一步都要小心翼翼。比起上一次,她受到的影响更厉害了。

韩裳吓了一跳,正不知该怎么办,却发现达利消失了。在她面前的只是一把空着的椅子,并没有达利。

今天她来到这里,就是下定了决心,看看达利到底会带给她什么。上一次她已经感觉到了,在自己都看不透的内心浓雾里,有东西和达利的精神产生了共鸣,它们有着相同的频率。现在,她隐约又觉着了,它正要破茧而出。

疑似弗洛伊德的脑袋还露在躺椅上,茨威格和熟悉的犹太人也在,但是达利……那只是一把空椅子。

从来没有看哪次展览给过她这么直接的冲击,强烈到让她产生幻觉并当场晕眩。艺术家的作品都附着着他的精神,而达利创造出来的那些扭曲的、怪异的、神秘的东西里,有某些特质直刺入了她内心,扎进她一直不愿面对的精神内核里。

刚才那是幻觉吗?哦不,自己已经在幻觉里了啊。

真正让韩裳却步的,不是上次出的丑,而是达利。

韩裳情不自禁地揉了揉眼睛。

这分明就是韩裳现在的状态,抗拒,却还是来到了这里。许多的秘密,也许就要慢慢揭开。

真的揉了眼睛,居然在幻觉里能控制自己的动作了吗?

《燃烧中的女人》,达利,1980,青铜。

当她放下揉眼的手,幻境如潮水般退去,她又看见了蜗牛。

韩裳知道自己并没有沉浸在幻觉里很久,因为解说小姐和那位老人还在身边不远的地方。她正在为老人介绍墙上贴着的一组照片。

抽屉锁着女人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对弗洛伊德来说,这个秘密就是性,对韩裳来说则是另一些东西。可是达利雕塑上的抽屉并没有紧锁,而是微开着,意味心里的秘密就要公诸于众。对这样的现实,她似乎还有些抗拒,右手轻掩着嘴,左手向前伸出作势要阻挡什么。可是背后的叉子牢牢支撑着,让她无从闪躲,脚下的火焰又炙得她没法就此止步不前。

“这张照片是年轻的达利和布努艾尔的合影,布努艾尔后来成为享誉世界的电影大师,但这个时候,他和达利都还没有多少名气。值得一提的是,他们两个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正在合作搞一部电影,虽然布努艾尔是导演,但实际上达利的意见很大程度上左右了电影的进程。这部名为《一条安达鲁狗》的短片后来引起巨大反响,载入电影史。这部短片有着强大的震撼力,以至于主演在刚拍完影片就自杀了。”

韩裳觉得这个站在火里的女人就像自己,当然,与性无关。超现实主义永远不会只有一种解读。

韩裳突然打了个冷战,她几步走到解说小姐面前,问:“主演自杀了?”

这是件充满隐喻的雕塑,达利所有的作品都不例外。弗洛伊德解释抽屉是女人隐藏性欲的象征,火焰也往往意味着赋予女人性爱的冲动,托住棍子的叉子对性的暗示则更加明显。

“是的。”解说小姐肯定地点头。

这个面目模糊的年轻女人穿着一件由火焰织就的衣服,她的左腿和胸腹布满了一个个抽屉,她的上身后仰得厉害,叉子从火袍的尾部升起来,正好托住女人背部突起的棍子。

“能说得详细些吗,为什么自杀?”

一尊泛着淡金色光泽的青铜雕塑立在达利展馆的入口。韩裳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上次来的时候,这尊《燃烧中的女人》并没有引起她太多的关注。

“呃……”解说小姐抱歉地回答:“我也不是太清楚具体情况,好像那部影片的主题就是关于青春和死亡的。或许是太入戏了吧。”她冲韩裳笑笑,继续为老者解说其它的照片。

所以,走进达利展馆门口的时候,韩裳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窘迫感依然存在,而且把她的脸烧得发烫,仿佛正在欣赏达利作品的那些参观者,和大前天是同一拨人,都曾目睹了她的失态一样。但同时,她还有些喜悦。韩裳知道自己时常会反应过度,一个心理正常的人,负面情绪的强度不会这么大,持续性也不会这么久。她终于试着开始不再闪躲了。面对痛苦总是能让人成长。

解说小姐并不是真的对达利有多少了解,而是照着主办方提供的解说文本解说,问得深一些,超出了文本的范围,她就不知道了。

如果是以前的她,一定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会再来这个地方,直到时间把心里的记忆磨成一片薄影。

一个因为达利作品而死去的主演,和茨威格诅咒相区别的是,他是演完才死去,并且是自杀。

这么难堪的经历,让她现在只要看见美术馆的大门,心里就会涌起强烈的羞耻感。

此刻有韩裳脑海中翻滚的,并不是一个艺术对人情绪的极端影响的证明案例。她觉得在茨威格和达利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或许还要加上弗洛伊德。这是她的直觉,是向来被她所排斥的,可现在,她开始认真考虑某些可能性。

韩裳还清晰记得,就在大前天,她是多么狼狈地从美术馆里逃出来。要不是正巧碰上了费城,她就那么直挺挺摔在地上了。

一些说不清楚的,和艺术未必有关的东西。茨威格、达利和弗洛伊德,他们身后的阴影在某一点上交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