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么说……”
“可是,他已经招供了啊。”
倘若仁科健就是阿那谷童仁,是他指挥了恐怖袭击,那他为什么要冒着被捕的危险现身呢?
收拾完横河的众人都望向香川。
莫非他知道组织里的人被捕了,想要先发制人?不,这太大意了。是为了探听警察的搜查情况?但他想探听也探听不出什么结果啊。他说自己不能全面赞成阿那谷童仁的主张时,语气是多么地真诚。
“那个仁科健,真的就是阿那谷童仁吗?”
“说仁科健就是阿那谷童仁,我无论如何都觉得不太可能。”
“您回答得不干脆啊。”
相反,如果仁科健说的都是事实的话……
“啊,嗯……”
对从永远王国逃出来的抗拒者进行强制信息采集之后,香川还是第一次进入信息采集监控室。上一次,墙壁上的众多屏幕中流动着莫名其妙的图像,玻璃墙后的房间里充斥着炫目的白光。
横河立刻遭到了众人的围殴。村田就当没看见这一幕似的,说:“算了,我们就别多管闲事了。无论有没有别动队,将阿那谷童仁揪出来的是我们。我们做了我们该做的事,这就行了。您说对不对,部长?”
而现在,屏幕全都陷入沉默,玻璃墙后也黑得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天花板上的方形顶灯亮着,感觉十分冷寂。
“哈,骗你们的。”
“明年的预算也被大幅削减了。我们如今已经很少使用这里了,冷清也是在所难免。”
横河此言一出,大家全都吓得跳了起来,朝门口望去。
樱田主任技术员面朝隔壁的房间,脸上透露着疲惫。昏暗的玻璃墙上,映着对坐着的两个表情僵硬的男人。
“啊,局长来了!”
“法院的那次判决果然产生了影响啊。”
“他那种人也能当局长,那我估计也可以干。”
去年,在对某起强奸案进行刑事审判时,法院没有采信通过强制信息采集获取的信息。对嫌疑人强制进行信息采集,这本来就已经侵犯了人权,如果警察辛辛苦苦获取的信息无法作为证据使用,那自然不会再继续采用这种搜查方式。
“闭嘴。他再差劲也是我们的局长大人呀。”
“可是,就算无法作为法庭证据,但掌握嫌疑人的背景信息,对搜查工作应该也很重要啊。这种搜查方式应该继续采用下去才对。”
“我们怎么遇上了这种人当局长?”
樱田精神萎靡地说:“你说得没错。但问题不是法院的意见,而是采集到的信息的精度。”
“那也是一种病吧。”
“精度不是已经足够了吗?在分析阿那谷童仁的永远王国的真实情况时,你们不是大显身手过吗?”
“局长热衷政治,却把我们害苦了。”
“那是因为当时我们拥有能熟练使用这套系统的人才。但遗憾的是,现在的科学搜查部已经找不到可以与其比肩的技术员了。”
听到村田的抱怨,大家又议论开了。
“四年前负责信息采集的女技术员后来怎么了?她叫什么来着?”
“管他是第三势力还是第四势力,在他手底下干活儿都会让人受不了呢。”
“小田切君。”
众人纷纷叹息起来。
“对,小田切技术员。找她来做的话……”
“如果他真的想成为第三势力,那他肯定认为自己有相当大的胜算才对。”
“小田切君已经过世了。”
“对局长来说,这可好似一场豪赌啊。”
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让香川说不出话来。
“可是,就算兵藤局长想推行一体化,牛岛总统也不会轻易把百夫长特种部队拱手让人。从根子上讲,牛岛总统和游佐首相不会允许第三势力的存在。搞不好的话,两人会联手对付他。那样他马上就会垮台。因为形式上,共和国警察不过是内务省的一个部门罢了。”
过世就是生存许可期限届满的意思吗?可是,就算是注射了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也大致猜得出年岁的深浅。在香川看来,小田切技术员应该还很年轻才对。
武末继续说:“同百夫长特种部队的合作,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吧?”
见香川没有答话,樱田哀伤地说:“她是一年前因病过世的。”
反恐特搜部将内部经常开这种小玩笑,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了。
“病……”
“你说什么呀,浑蛋!”
“你有没有听说过突发性多脏器癌?”
听到吾妻的话,爱说风凉话的横河讥讽道:“哇,真有趣,原来你那么自卑呀。”
“没有……”
“那我们到外面去,面子得有多大啊。”
“最近得这种病的人越来越多。据说是一种极其可怕的癌症。从发现病情到死亡,间隔极短。”
“把共和国警察的地位提升到富士宫之上?”
“是这样啊。我该怎么说呢?真的……非常遗憾。”
“第三势力?”
“小田切君自己肯定也觉得遗憾吧。她的生存许可期限还剩五十多年啊。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她那样才华横溢的人该取得多大的成就啊。”
“风闻而已。”大岛呵呵一笑,不肯详说。
樱田之所以面容憔悴,不是因为本部门的预算被削减,也不是因为法院下了不利于本部门的判决,而是因为失去优秀的部下而悲叹不已。
“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她是信息采集系统的主要操作员,失去了她,采集到的信息精度就难以保持了。于是这套系统的可靠性遭到质疑,渐渐被弃之不用。事情就是这样。”
“这件事嘛……”插话的竟然是新人大岛,“如果恢复保安省,其领导人便是保安大臣,而保安大臣是内阁的一员,也就是说,必须听命于游佐首相。我听说,我们的局长大人不愿意屈居人下,而是立志成为独立于内阁和富士宫的第三势力。”
“可是,樱田主任,难道就没有别的技术员吗?就没有别的拥有特殊信息采集官资格的人吗?”
“是不是恢复保安省的事?”老资格村田说,“这话老早之前就听过了,终于开始行动了啊。”
“有是有,但我们这些人,根本难望小田切君的项背。法院之所以做出不采信的决定,就是因为我采集的信息中有错误。”樱田自嘲地笑了笑,将迷离的眼光投向玻璃墙。他仿佛看见小田切技术员在墙后对他微笑着点头。“过分依赖于个人能力的系统,早晚会迎来失败的宿命。这个道理,我本该早就意识到的。”樱田主任技术员转头面对香川,挤出令人心痛的笑容,“对不起,这么长时间来,你都在同一个傻瓜打交道。对了,你找我要谈什么事?”
“说起来,我们局长大人最近说要对共和国警察进行大改造。”
香川坐直了身子,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四年前在这里同樱田主任闲谈的时候,聊到了操纵人类的问题。”
这个笑话,谁都没有笑。
“操纵人类?”
“你们不觉得,兵藤局长给的理由太牵强吗?同百夫长特种部队合作什么的,又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合作。何况,率领别动队的是‘杜宾犬’盾宫啊。他嘴上说得冠冕堂皇,背地里可能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也说不定啊。”
“就是通过将虚假记忆写入大脑来操纵人类是否可能的问题。”
“你是什么意思?”香川问。
“啊……这个问题啊。”
这么冷静的话,武末平常可是说不出来的。大家闻言,忽然安静下来。发觉众人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武末不解地问:“怎么啦?我的话有什么不对吗?”
“听说科学搜查部一直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不知后来有没有实用化。”
这时候,副部长武末嘟哝出的一句话代香川说出了心声:“兵藤局长让别动队同百夫长特种部队合作,其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香川警官为什么会关心这个问题?”
可是,隔了一段时间后,香川恢复了冷静,心里更多的不是愤怒,而是疑惑。围绕着这件事,确实有太多的疑团。
“比方说……逮捕恐怖组织成员之后,利用这种技术,就可以将他们变成间谍,而且这样的转变与本人的意识无关。所以,一旦写入虚假记忆的技术实用化,就会成为针对组织犯罪的有力武器。”
听完香川的报告之后,反恐特别搜查部的固定成员们纷纷火冒三丈,破口大骂。香川觉得这在常理之中。
“原来如此。不过,这方面我也不清楚。”樱田主任技术员支吾起来,“如果进入了实用化阶段,肯定会有什么动静吧,但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相关的消息,说明还没有进入这种阶段。”
“太他妈的滑稽了!”
说得也有道理。
“我们都被当成了什么东西!”
“假如,”香川终于把最想问的问题说出了口,“我只是说假如——利用这种技术,是否可以将完全清白的人变成实施自杀式恐怖袭击的恐怖分子?”
“这件事实在是太反常了!”
樱田主任技术员反常地毫无反应。
怀着满腔的悲愤,香川朝二十米外的大门走去。
“理论上应该是可能的吧?”
香川不情不愿地鞠了一躬,转过身。
“香川部长,你到底想说什么?”樱田眼神犀利地盯着香川,“实施自杀式恐怖袭击的恐怖分子就是阿那谷童仁吧。他已经被逮捕了。”
“那就给我下去!看着你我就生气。”
“嗯……”
“我没有。”
“你是说,阿那谷童仁会不会也用了这种技术?”
兵藤局长手指着香川质问道:“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难道想反抗我?”
“嗯,我只是随口这么一说罢了。我一直想不通他是怎么搞来这些人肉炸弹的。”
加入共和国警察五十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遭受如此不堪的侮辱。
“你是怀疑我们的技术泄露出去了?”
香川无言以对。
“没有,没这回事。”香川笑了笑,敷衍过去。
“我即将着手对共和国警察实施大改造,推进与百夫长特种部队的一体化进程。如果你想到时候还留在这里的话,就给我老老实实地服从命令,明白吗?”
“可是,香川部长,你如何看待这个国家的体制?”
“撤掉?撤了之后怎么办?”
“体……体制?”
“少啰唆!”兵藤局长表情骤变,声音变得像女人一样尖厉,“你再跟我纠缠不休,我就把反恐特别搜查部撤掉!”
话题突然转变。
“同仁科健接触的是我们。就算把摸清仁科健背后组织的工作交给他们,至少仁科健要留给我们。”
“这个国家陷入了停滞,首相和总统只知道内斗,对局势却一筹莫展。这个国家即将迎来一场天翻地覆的剧变吧。”
“努力只是努力。取得实际成果的,是百夫长特种部队。”
“说起来,我们的局长大人野心勃勃地想崛起为第三势力,这你应该听说过吧?”
“可是那样的话,”香川忍不住大叫起来,“我们迄今为止所作的努力又算是什么?!”
“第三势力?”
“实验结束了,便要正式投入运用。而阿那谷童仁就是值得纪念的第一个猎物。”
“他想把共和国警察提升为内阁府和总统府之后的第三势力。”
“为什么?实验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我想这也不错。与两极相比,三极更稳定,而且,在必要的时候,三极也会产生活力。”
“没有,审讯由百夫长特种部队进行。”
“看来,樱田主任是支持兵藤局长的?”
“那仁科健被拘留在我们这里?”
“谈不上什么支持不支持。兵藤是我们的局长大人,就算他是蠢货,我们也只能跟着他走。”
“嗯,不错。”
“嗯,说来也是。”香川沮丧地笑了笑。
“实验已经结束了吧?”
“最大的问题是,兵藤局长想得没这么深。那家伙的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掌权。但是掌握权力之后怎么办,他肯定从来没有思考过。他的走狗盾宫也是一个德行。”樱田的声音中带着强烈的蔑视,“同统治这个国家五十年的牛岛总统和游佐首相相比,他只是小人物中的小人物,小得我都羞于将他拿出来说道。”说着,他故意挪开视线,“香川部长,你刚才说的那个问题……”
“反正会出正式报告的,到时候你可以通过阅读报告来学习。”
“刚才?”
“具体地说,同百夫长特种部队之间是什么样的合作?如果能不吝赐教,后辈将不胜感激。”
“是否可以通过将虚假记忆写入大脑来制造人肉炸弹。”
“不管怎么说,通过这次实验,证明了与百夫长特种部队的合作是极富成效的。但你们也没有必要悲观,觉得自己无能。”说着,兵藤局长冷哼了一声。
“哦……”
香川哑口无言。
“你最好不要让别人知道你对这个问题感兴趣。”樱田竭力用轻松的口气说。
“你的感觉错了。就这么简单。”
香川全身的神经骤然紧绷。“樱田主任……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事?”
“我同仁科健本人交谈的时候,并没有他是大魔头的感觉。”
“你也最好不要去问其他技术员和同事。倘若被盾宫知道,你就麻烦了。”
“你不相信?”兵藤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
香川默默地凝视着樱田的侧脸。
追踪阿那谷童仁的不止香川的反恐特别搜查部,兵藤局长还秘密组建了直辖于自己的别动队,在百夫长特种部队的协助下展开活动。昨天,盾宫一广率领的别动队,锁定了紫山恐怖炸弹袭击的实行犯,并实施逮捕。通过审讯得知,实行犯是阿那谷童仁的组织的成员,而阿那谷童仁的真身就是仁科健。
樱田继续不正眼看他,小声说:“我能对你说的,就这么多了。”
“还有一件事。仁科健真的供认自己就是阿那谷童仁?”
7
“你想问我的只有这个?”
整洁而冷清的小房间,没有窗户。这里也在地下吧。墙壁、地板、天花板,全都是白色的,泛着微微的蓝光,看久了会眼花。在这单调的背景下,称得上有特点的只有门、天花板上的四盏灯和四个换气孔,以及房间中央简陋的圆桌和两把椅子。
兵藤当上局长后重新装修过的局长室相当大,置身其中都会感到冷清。来访者进入房间后,必须走二十米才能站到局长面前。布满整面墙的窗户前是局长的办公桌,比前任局长大两倍。以前有的待客沙发不见了,来访者必须面对桌后的局长,保持直立不动的姿势。香川也不例外。
仁科健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他已经坐了好一阵子了。房间里没有钟,他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觉得应该已经超过一个小时了,但现在自己的时间感可不准。
共和国警察大楼顶楼。
他感到门外有人。
房间中回荡着兵藤得意的大笑。
门被缓缓推开,露出一个又瘦又矮的男人。
“既然是实验性的,当然不会告诉你啊。我的首要目的是调查与百夫长特种部队合作的效果,比照对象就是你们正规的反恐特别搜查队。要是让你们知道了,就没法做严格的比较了。有句老话不是说吗?想瞒住敌人,就得先瞒住自己的人。”
他身上的西服穿得一丝不苟,散发着精英的气息。他的眼睛中一如既往地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但他的脸上却难掩疲惫之色,标志性的大头上,白发增添了不少。
“那为什么对我一个字都不讲?”
男人关上门,隔着桌子站在阿健的对面,用仿佛饱含了所有感情的眸子凝视着阿健。
“不要这么生气嘛。为了深化与百夫长特种部队的合作,我实验性地动用了别动队而已。”
阿健也默默地抬头看着男人,突然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够了,盖伊。我知道你是绅士,特别适合穿西装。”
面对怒上心头的香川的质问,兵藤局长泰然自若,他愉快地眨着眼,嘴角微微咧开,如同调皮男孩被大人发现自己的恶作剧之后强忍住笑一样。
盖伊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愧。“我能坐下吗?”
“别动队是怎么回事?我从没有听说过啊!”
“为什么问我?在这里,你的话应该比我更有分量啊。”
6
“不,刚才那一瞬,你的话更有分量。因为,我是来这儿忏悔的。”
他身体中的力气仿佛被抽走了一般,转过看着阿健,一脸颓丧。
阿健不解地脑袋一偏。
他应该是在使用超眼吧。
“能让我坐下来吗?说实话,我站着很难受。”
香川背过身。
阿健打手势示意盖伊坐下。“你的身体不行了?”
“暗杀总……等等!”
“是老天在惩罚我吧。”说着,盖伊就坐进了空椅。
“暗杀总统未遂。”
两人注视着彼此。
“《国家防止叛乱法》?罪名呢?”
“这个房间住着感觉如何?”
叫作盾宫的男人露出傲慢的笑容,“这是兵藤局长的命令。根据《国家防止叛乱法》,对仁科健实施紧急抓捕。”
“非常舒服。根本就不像牢房。”
“盾宫……你这家伙!”
“当然不是牢房。非但如此,这里可以说是日本共和国最安全的地方。”
一个男人走上前来,打开了头盔面甲。他目光凌厉,带着一股难掩的杀气,如同一头锁定猎物的猛兽。
阿健还记得,在R广场被武装警察队逮捕之后,又被塞进了护送车。那之后他就被喂了药,昏迷了过去,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床上。那里应该是酒店房间,有宽大而柔软的单人床、写字桌和落地灯,甚至还有厕所。但同酒店房间截然不同的是,门从房间内部怎么也打不开。
“是我。”
“这儿是什么地方?一扇窗户都没有,我想猜都猜不出来。”
香川“嗖”地站起来。“怎么回事?我什么命令都没有下。难道是武末干的?”
“是地下掩体。”盖伊坦率地答道。
从对面的人工林中,出现了一群警察,比刚才的人数更多,有三十人以上,而且手持盾牌和警棍,戴着头盔。他们是武装警察队,三下五除二就将阿健他们包围了起来。
“地下掩体?”
阿健也觉察到了异常。
“不错。日本共和国总统官邸富士宫的地下掩体。”
香川悚然一惊,朝人工林方向看去。
“你是说,我在富士宫?”
“共和国警察这个组织本身出了问题……”
阿健心头一惊。他本以为自己肯定被带到了最先进的拘留所里。
“你是反恐特别搜查部部长。如果这件事你被完全蒙在了鼓中,那就意味着……”
“就是说,我现在待的这个房间是总统避难用的……”
“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
“这里是工作人员用的,总统专用的房间在别处,我也没有见过。”
“香川!”
“那我放心了。一想到总统也会待这儿,我就紧张得睡不着觉。”阿健打趣道。
香川一动不动。
但盖伊的表情却毫无变化。“你为什么还这么镇定?”
“总之,请你立刻释放这个女人。她名叫坂崎贵世。她是无辜的,我可以做证。”
“我看上去镇定吗?”
“呃……”
“你又不是不了解自己所处的状况。”
“周边的居民反映,他们清晰地听见警察说,逮捕那些人是他们涉嫌参与了紫山恐怖炸弹袭击。而且,被带走的一个女人还不是抗拒者。”
“你这么说是高抬了我,我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所处的状况。我被当作阿那谷童仁抓起来,但却没有关进拘留所,而是被莫名其妙地送到了富士宫的地下掩体里,被囚禁在压根儿不像是监牢的舒适房间里。本以为今天终于要审讯我了,结果却是穿西装特别合身的你出现在我面前,说是来忏悔的。这该如何解释呢?”
“只是单纯逮捕抗拒者吧。刚才我说过了,没有参与恐怖活动的抗拒者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外……”
“我觉得你应该很早就觉察到了。”
根据惯例,布德等被捕的消息,应该是佐田通知坂崎贵世的,而贵世将消息转告给由基美之后不久也失去了联络。阿健立刻赶赴酒吧,但没有看到贵世,询问周边的居民得知,因为她跟踪佐田,引起了当局的怀疑,所以被一起带走了。
阿健故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我之前就说过了,不要过分高估我。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聪明。”
“不是的话,我也不会来这儿了。”
“我可以告诉你,你被关进这个掩体,不是为了保护你,而是为了防止你出去。你永远都出不去了。”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永远?”
看样子他不像在说谎。这是怎么回事?
“先给你一个忠告——别抱不切实际的希望。你今后也不会受到审讯,因为他们已经掌握了你的供词。”
“我不知道啊。这次恐怖事件发生后,应该还没有一个嫌疑人被逮捕。媒体也没有做相应的报道。”
“是捏造的吧。”
“你们不是逮捕了掌握抗拒者网络的一伙人吗?”
“你也不会被送去法庭审判。你将在审判前不久作为阿那谷童仁死去——在另一个拘留所内自行了断。”
他的这一反应出乎阿健的预料。
短暂的沉默,伴随着在两人之间流动的寒意。
“等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至少正式记录里会这样写。”
“他们确实是抗拒者。我并不是叫你救他们的命。但他们被冤枉了,实在可怜。何况,连不是抗拒者的无辜者也被……”
“是你来写这段虚构的情节?”
香川脸一沉。“你说什么?”
盖伊无力地摇摇头。“我只是底层的喽啰罢了,没有力量帮助你,所以我来向你忏悔。希望在你死前把一切都告诉你,并乞求你的宽恕。”
“昨天,你逮捕的所谓恐怖分子,并不是实施恐怖行动的罪犯,他们只不过是被利用了而已。”
“你可以这样做吗?你给我讲了这些,难道不怕引火烧身?”
“嗯?”
“你自身难保了,还担心我的安危?”
“还有一件事。这件事才是我今天要跟你谈的正题。”
“用不着感激我。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不可能,不可能发生这种事。阿那谷童仁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是他组织了对紫山的袭击。”香川盯着阿健,“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盖伊眼神悲戚。“我得到了许可。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家伙无论对你说什么,对他们来说都无关痛痒。我们的对话应该没有被监听。因为你几乎没有可能离开这里,所以你知道什么都无所谓。”
“你的表情告诉我,我说的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你口中的他们是谁?”
香川没有作答。
“你认为现在推动这个国家运转的是谁?”
“难道我是信口胡说?”
“牛岛总统和游佐首相。”
香川悔恨地说:“同你说话,我脑子都糊涂了。”
“不对。”盖伊断然否定道,“二十年前可以这么说,但现在的游佐首相不过是唯富士宫马首是瞻罢了。那么,又是谁在主导富士宫呢?”
“我看过他们袭击永远王国的影像报道,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不过,我无法想象,他们如何网罗充当人肉炸弹的人。”
“难道不是总统吗?”
香川哑然。
“名义上是。不过,牛岛谅一只是表面上威风罢了。游佐章仁操控他的时候,他还可以像模像样地当总统。可一旦游佐章仁松开手,他就无所适从了。而在总统焦虑不已的时候,是谁乘虚而入,笼络之,操控之?是谁真正地运营着富士宫?”
“那百夫长特种部队呢?”
“不会是你吧?”
“这不可能。”
“总统首席助理,南木完和。你知道这个人吗?”
“这个嘛,我这样的普通市民不知道,但这样做应该能大大挽回自己的颜面。”
“知道。就是将州都强行迁往他的故乡伊野山的那个人吧?”
“警察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错。一言以蔽之,他是个势利小人。”盖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那你也知道,牛岛谅一当议员的时候,现在的首相游佐章仁是他的首席智囊吧?”
“所以他们才不会引起怀疑。”
“这个是人尽皆知吧。”
“没事……”香川勉强挤出一个笑,“但是,阿那谷童仁复活的话,最丢脸的就是共和国警察。警察对他可以说是恨之入骨。”
“游佐章仁作为工作人员加入牛岛事务所,是在2048年。在此之前,实际上担任牛岛议员的首席智囊的,是第一秘书南木完和。”盖伊说完,痛苦地喘息起来。
“怎么了?”
“你……没事吧?”
“警察倒是可以搞到炸弹,但到哪儿去找自愿当人体炸弹的……”香川突然说不下去,眼神闪烁不定。
盖伊点点头,然后继续缓缓说道:“这个男人同游佐章仁一样,原本是内务省官员。任何地方都有自视甚高、惹人嘲笑的人,南木完和就是其中之一。他梦想着自己能进政界,四处毛遂自荐,希望能从政治家秘书做起。可是,他处处都吃闭门羹。就在他几近绝望的时候,有人伸手救了他一把,这个人就是新晋议员牛岛。”
“但警察想做的话,是可以做到的吧?”
“你倒是了解得挺详细的嘛,就像自己亲眼见过一样。”
香川破颜一笑。“少开玩笑了。警察假冒恐怖分子实施自杀式恐怖炸弹袭击,这得有多么可悲啊。”
盖伊没有理会阿健的话,继续自顾自地说:“对南木完和来说,牛岛谅一无异于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自然会拼命抓住,宁死也不松开。他原本是内务省官员,能力还是有的。他勤勤恳恳、竭忠尽职,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不知不觉就成了牛岛事务所的首席智囊。但没过多久,他就知道自己的能力是有限的。在帮助牛岛谅一成立新时代党的时候,他还算得力,但后来就昏招不断,江郎才尽。就在新时代党不得不推陈出新的时候,南木却给不出任何解决办法。就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游佐章仁不请自来。牛岛谅一决心重用这个新人。南木完和被从首席智囊的宝座上拉了下来。换言之,他的仕途之路断了。你认为他会有什么感受?”
“比方说,共和国警察。他们只要想干,就肯定干得出来。”
“肯定非常不甘心吧。”
“我知道就好了。”
“尤其是游佐章仁同他一样都是内务省出身,而且还是他的晚辈,这一事实对他的自尊心造成了双重伤害。而且,两人之间的能力确实天差地别。失败感和劣等感被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中。但他却从未想过要离开牛岛谅一,反倒是跟随得更紧了。牛岛谅一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丢掉这跟稻草,他就只能陷入恐惧的旋涡。”
“威力巨大的炸弹,自杀式炸弹袭击——你应该知道,什么组织才具备实施这种恐怖活动的能力吧?”
“越是被弃如敝屣,就越是死心塌地,这种心态我也明白。”
“什么意思?”
“死忠到底有时候也会得到好报,南木完和就是例子。牛岛谅一就任总统之后,游佐章仁当上首相,南木再次上场的机会来了,以首席助理的身份辅佐总统。总统后来与首相反目,移居富士宫,就是南木怂恿的。”
“这方面,香川警官难道不是更清楚吗?”
“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那你认为,是谁袭击了紫山?”
盖伊诧异地看着阿健。“当然是因为他讨厌游佐章仁!”
“随你怎么想。”
“他始终对首席智囊的位子被夺走的事耿耿于怀啊。”
“因为你对抗拒者网络无所不知?”
“世上没有比男人的嫉妒心更可怕的东西了。”
“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要误导你。我只是把自己的真实感觉说出来罢了。”
“但这是五十年前的事了,我都还没出生啊。他的仇恨延续了这么长时间,执念实在太深了。”
香川向阿健投来质疑的目光,仿佛能洞见他的内心一般。
“对于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来说,五十年也只是弹指一挥间。”
“抗拒者不能自由地筹措物资和展开行动,无论他们怎样动员同党,绞尽脑汁,也不可能缔结那样的组织。几乎所有的抗拒者都只是苟延残喘而已。”
“你是说,是南木导演了这场戏?”
“为什么?”
“还有一个人——共和国警察局局长兵藤桂。”
“对此我很难赞同。”
“就是说……”阿健感觉自己冒出了冷汗,“袭击紫山的也不是你……”
“也是抗拒者吧。”
盖伊一惊,瞪大了小眼睛。
“那么,这个新的恐怖组织是什么?它的构成主体是什么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真让人想不到啊!”阿健哈哈大笑,“富士宫和共和国警察联手欺骗国民,伪造阿那谷童仁复活的假象,甚至不惜制造恐怖炸弹袭击。事情就是这样吧?”
“四年前的阿那谷童仁已经死了,他的组织永远王国也覆灭了。现在只是新的恐怖组织在假冒阿那谷童仁而已,难道不是吗?”
盖伊勉强点头。
“四年前,确实发生了阿那谷童仁主导的恐怖炸弹袭击。但使用的炸弹十分低级,而且是用遥控方式引爆的,死者也只有区区数人。但这一次,恐怖分子使用的炸弹,其威力足以令安乐死中心陷入瘫痪,而且是以人体炸弹的形式引爆。手法如此老道,绝不是新手心血来潮可以搞出来的。”
“这真是一个大阴谋呀。或者说,只是一个粗劣的把戏?本应该追查恐怖分子的警察,实际上却是恐怖分子的头儿。而且,总统府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但紫山确实遭到了袭击。”
盖伊的表情毫无变化。
“阿那谷童仁的恐怖组织本来就是不存在的吧?”
“为什么这么做?不,我应该首先问,为什么非得把我也卷入这个国家阴谋之中呢?”
“阿那谷童仁不是发表了犯罪声明吗?做此推断应该是妥当的。”
“是因为圣像。”盖伊小声答道。
“香川警官也认为,是抗拒者组成的恐怖组织实施了针对紫山的恐怖炸弹袭击?”
“圣像?”
阿健将罐子里剩余的咖啡喝光,用指头摆弄着空罐子。
“阿那谷童仁本就是虚构出来的恐怖分子形象。为了给这个形象增加现实的重量,就必须使其具备众人一致认可的魅力,换言之,必须将其打造为圣像。而阿那谷童仁这个形象从诞生之初就太单薄了。”
“你也一样。”
“你是说1999年被处以死刑的那个男人吧。”
“你还真是个让人摸不透的人啊,香川警官。”
盖伊讶异地扬起了眉。
可是,阿健又觉得自己很难拒绝香川的提议。
阿健继续道:“阿那谷童仁就是那个病态的男人所幻想出来的恐怖分子领袖。但被逮捕之后,他又声称自己就是阿那谷童仁,但很少有人相信。因为阿那谷童仁的形象已经在人们的脑中确立了。”
这个男人的话不能全信。无论香川多么有趣,他都是警察。
“你知道得真不少……对了,你父亲当年也牵扯其中,你应该听你母亲说过那个案子吧。”
“当然,你在这儿说的话我是不会对外泄露的。我不会让你出庭做证的。”
阿健不置可否地笑了。
“我掌握的情报……”
“你说得不错。那个男人承担不起阿那谷童仁的高大形象。后来又有各式各样的人冒充阿那谷童仁,但始终没有人符合圣像的要求。”
“虽然我不知道能否回答你,但如果你有什么问题的话,就尽管问吧,我能讲的都会告诉你。作为补偿,我希望你能将你掌握的情报尽可能提供给我。”
“C1的比塔也不行?”
“原来如此……有道理。”
“看到他死得那样惨,会有人认为他就是真正的阿那谷童仁吗?”
“但我对你有用。”香川胸有成竹地注视着阿健,“否则你也不会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同我见面了,对你来说又没有任何好处。”
“呃……”
“那我就对你没用了。”
“经不起时间考验的东西都是虚假的。在日本共和国,阿那谷童仁这个名字的分量特别重。要成为圣像,其存在本身就必须得到人们的尊崇。比塔显然不具备这种特质。但是,仁科健,你有。”
这男人说话真是干脆。
“真麻烦。”阿健淡淡地答道。
香川又不禁露出一丝冷笑。“藏匿抗拒者是重罪,但我对付的是恐怖分子。我对没有参与恐怖活动的抗拒者没有兴趣。也就是说,不管你是不是传说中的老化人,我都不会以此理由逮捕你。”
“谁说不是呢?你之所以被利用、被杀害,都是拜你的这一特质所赐。”
“这也是直觉吧?”
“制造阿那谷童仁还活着的假象,然后上演恐怖袭击的闹剧,栽赃到阿那谷童仁头上,最后把我当作阿那谷童仁抓起来。这样做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莫非是想通过消灭阿那谷童仁,提升国民的支持率?”
“与此同时,抗拒者网络中,盛传有一位老化人在全力帮助抗拒者。这应该是事实吧。而这个老化人就是你,仁科健。”
“当然不是。他们不会单单为了获得国民支持,就做风险如此之高的事。”
这个男人是在说真话吗?还是说,他只是想让阿健放松警惕……
“那他们是为了……”
见阿健沉默不语,香川满脸笑容地走上前去。“哎,算了。你是不是炸了紫山的阿那谷童仁,现在姑且不论。不,说实话,我开始相信你不是阿那谷童仁了。这是我近距离地同你直接对话之后的直觉。”
“你刚才说‘富士宫和共和国警察联手’,这种表述是不准确的。联手的只是兵藤和南木两人。兵藤利用自己培养的部下调动武装警察队,南木则通过牛岛总统命令百夫长特种部队。几乎所有的警察,甚至总统本人都不知道他们二人秘密进行的真正计划是什么。”
“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医生会包庇你?不过,同你聊了这一阵子之后,我渐渐明白了。”
“那这个所谓的计划的目的是什么?他们这么做,到底想干什么?”阿健吼了起来。他已经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了,“布德先生找我谈的暗杀总统的事,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阿健本能地感觉到,这个男人的话是可以相信的。
“不错。”
“不要担心!我并不打算把医生怎么样。”
“那布德被警察抓获,也是按计划进行?”
刚才阿健的反应,他全都看到了眼里吧。
盖伊点点头。
香川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转过头来。
“你一开始就打算欺骗大家……”
“不对!”阿健厉声说。
盖伊无言以对。
“加藤医生很可能在接到警察的联络之后不久,便通知你快逃。所以你躲过了我们的追查,是医生包庇了你。”
“都是因为你……你难道对此无动于衷吗?”
阿健偷看着香川的侧脸。
“不。我正是心怀愧疚,所以才来到这里,在你死之前,将一切都告诉你。如今我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
“加藤医生也闪烁其词,不愿透露重要信息。说他怕被你威胁吧,看样子也不像啊。”
“布德先生他们在哪儿?贵世小姐在哪儿?请让我见见他们。”
“真没什么……”
“非常遗憾。布德他们已经被送往安乐死中心了。”
“你同加藤医生再次见面是为了什么?莫非你认为镇子遭到袭击是加藤医生造成的?”
只要是抗拒者,无论是否参与了恐怖活动,都会被强行送往安乐死中心。虽然阿健对此早有预想,但……
阿健继续沉默。
“贵世小姐她……”
“可是,那个聚落却在建国途中就灭亡了。真是令人扼腕叹息啊。”
“她只是普通市民,现在还活着。他们似乎在为怎么处置她而头疼呢。”
同这个男人说话,会在不知不觉中把不该说的话都说出来。
“她只是被抓错了,放了她不就行了吗?”
阿健立刻闭上了嘴。
“不可以。”
“对,就像缔造国家一样。你倒是挺会用词的嘛。”
“为什么?!”
“就像缔造国家……”
盖伊沉默了几秒,开口道:“他们的计划只进行到一半,在结束之前绝不会放她出去。”
但香川却出人意料地说:“在废墟之上重建新的镇子,这个目标本身就值得献身。如果我是你的话,可能也会这么做。”
阿健深呼吸了一次。“那么,接来会发生什么事?”
阿健摇头。他不会上当的。
“他们已经动手了,谁都阻止不了了。”
“那你是什么动机?”
8
“这个动机是不是太弱了?”
通常来说,一般国民只有在收到总统发的邀请函之后,才可以造访富士宫。
“你并不像那种只为金钱工作的人。你的恩师在那里——这条理由对你来说难道还不充分吗?”
这张邀请函是长方形的,手掌大小,由富士宫的正式职员直接送到受邀人的家中。乍看上去,像是一张素色的薄塑料板,但只要受邀人将其拿到手中,它就会自动接入身份卡,确认是本人之后,卡片上就会浮现出一段表示总统想见你的文字。这时候,邀请函是通过特别线路同富士宫相连的,受邀者只要在特定的地方用手指签名,富士宫立刻就会收到接受邀请的回答。然后,受邀者可以通过这份邀请函的通信功能与富士宫的负责人交流,确定来富士宫的日期、时间、安排用车等细节。
“谁会干这种没有一分钱好处的事?”
立花惠收到总统亲笔信后,差不多过了两周后,正式邀请函送到立花惠手中。虽然她接受了邀请,但因为工作繁忙,一直腾不出时间,直到十二天之后她才去富士宫。
“你在为那个抗拒者聚落筹措物资和粮食。这不是我的直觉,而是对你的身份卡记录进行详细分析后得出的结论。”
那天下午五点整,接她的车准时来到她家门口,是一辆配司机的豪华轿车,还有两辆白色警用摩托做先导。立花惠从自己的衣柜中选出了最高雅的套装,在周围居民的注目之中,打开门,朝司机点点头,上了车。
“我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
豪华轿车没有遇到一个红灯,上高速公路飞驰了大约一个小时,就到达了富士宫。夜幕已然降临,富士宫的正面玄关灯火通明,总统首席助理南木完和正在等她。
“我推测事情应该是这样,加藤医生并不是因为超眼故障而迷路的,而是顺道去了那个抗拒者聚落。他为什么这么做,我不得而知。但他肯定与你在聚落里见过面。”
此人才气逼人,同五十年前一模一样。可是,同样才华横溢的游佐章仁身上还散发着人所特有的热度,而南木完和却只有才华而已。一见到他,立花惠心中就生出本能的厌恶,就像是在路上突然看到蛇一样。
“嗯……”
立花惠强压住这份感情,假装平静,嘴角浮现出“冰心女”特有的微笑。
“这些事件刚好能拼接起来,形成完整的链条。你难道不觉得,这已经不能用偶然来解释了吗?”
“好久不见。”南木完和亲切地说,但从他的笑意里却感受不到一点儿热度,“欢迎你远道前来。总统还在等你,请这边走。”
“你绕来绕去的,到底想说什么?”
登上正面玄关前的石头台阶,进入灯火辉煌的圆形门厅。当然,立花惠是第一次进入这里,但她觉得这里并没有她预想中华美。
“这是怎么回事?加藤医生去过的诊所你也去过,而加藤医生返程时,在你恩师住的抗拒者聚落附近盘桓了一整天。然后,就在几天前,你又同加藤医生见了面。”
在前面默默领路的南木略微加快了脚步。他用力踏在红地毯上,从他的脚步中明显看得出他的焦躁。
他故意停顿了一会儿,以观察阿健的反应。
“真是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嘛!”他边走边嘟囔。
“但我拿到了被处理的抗拒者的DNA,其中一人就是你大学时代的恩师。”
立花惠不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在抱怨牛岛总统。可是,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个男人不欢迎立花惠,就像五十年前一样。
香川并没有说是百夫长特种部队干的。想必当局已经下了命令,对外必须坚称百夫长特种部队袭击的只是阿那谷童仁的永远王国吧。
立花惠没有被带到总统办公室,而是总统的私人空间。登上狭窄的楼梯,南木敲了敲厚重的大门。
“说实话,共和国警察并没有直接参与剿灭那个聚落。实施行动的,是政府的另一个组织。”
“阁下,立花小姐觐见。”
阿健暗暗吃惊,没想到这个警察竟然调查得如此详细,看来绝不能小觑。
总统没有答话,只听见门后传来忙乱的声音。
“在加藤医生去野岛诊所的那天,确实没有你接受诊断的记录。但是,加藤医生在回去的路上却遇到了麻烦。据他本人说,他的超眼不能用,导致他在山中迷了路,所以他回到共和国医院比预定时间晚了一天。”香川故意改换了语气,“可是,就在医生迷路地点的大约二十公里外,就有一个抗拒者聚落。那里本是沦为废墟的一个镇子,名叫岛镇,抗拒者对其加以改造之后,建成了聚落。可是,就在加藤医生迷路几天之后,那个聚落被当局剿灭了。”
南木没有把手放在门把上,径直推开了门。
“但我们并没有见过。”
牛岛总统,他穿着标志性的白色西服。这套衣服他已经很久没穿过了。
“你去过那个诊所好几次。加藤医生也曾经去那里支援过,就是在那段时间里,你最后一次去了诊所。”
可是,这套本应穿惯了的西服,今天却总给人以不合体的感觉。
阿健点点头,诊所中留有他身份卡的使用记录,想不承认也没用。
总统笑容满面地握住了立花惠的手。
“你知道中部冬崎市的野岛诊所吧?”
“你总算来了。”
“啊,原来是他啊。”
手上的触感让立花惠觉察到了异常。
“共和国医院里给你看病的医生。”
总统瘦了。
“加藤医生是谁?”
“进来吧。”
“你认识加藤医生?”
总统张开双臂做拥抱状,将立花惠迎进了屋,然后关上门,把南木留在了外面。
阿健也重新紧张起来:“去过。”
“阁下,好久不见。非常感谢您这次的邀请。”
这才是警察对嫌疑人应有的态度。这说明,下面要进入正题了。
立花惠礼貌地垂下头。
“对了,”香川故意用生硬的语气说,“你是不是去过共和国医院?”
“死板的问候就免了吧。总而言之,我很高兴见到你。我本以为你不会来的。”
一种诡异的氛围笼罩着这两人,仿佛他们不是嫌疑人和警察,而是惺惺相惜的同志。
他的眼眶湿润了。
香川将罐装咖啡举到嘴边。
立花惠暗暗吃惊。他真的变了啊,她想。
“人啊,也许就是喜欢去思考一些无解的问题。”
并不是表面上的变化,而是本质上的改变。但更准确的说法是,他屈服了。之前那强大的内心,现在已荡然无存了。想想当年他是多么威风凛凛,现在的样子真的很可悲。
“我知道你没骗我。因为我也不知道。”
“我们别站着聊。去那边坐着说话吧。”
“我不知道。我不是骗你,我真的不知道。”
大厅里也摆着许多高级家具,但牛岛将她领入了更深的房间。
香川轻轻点头,他似乎听懂了阿健的话。“既然你觉得《百年法》反常,那你认为该怎么办?”
“现在正在准备晚餐,你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吧。”
“废除《百年法》之后,会出现更大的问题,而阿那谷童仁并没有对这些问题给出解决方案。”
这里似乎是餐厅的前室,巨大的沙发包围着低矮的长桌。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流光溢彩。一踏足这里,她就有一种舒服、柔软的感觉。
“你不赞成哪些方面?”
“这里有十几年没有外人进来过了。连游佐都没有来过。”
“不。我不是阿那谷童仁。我并没有全面赞成他的主张。”
她坐进沙发,身体仿佛整个陷进去一般。牛岛总统坐在她正对面。女服务员端着饮料进来,是装在小酒杯中的餐前酒。入口之后,一股香甜扩散开来。
“你果然是……”
但是,牛岛总统手拿酒杯,却没有喝酒,而是温柔地望着立花惠,像是在怀念往事一般。立花惠还没有见过面容如此沉静的总统。
“香川警官就不觉得反常吗?明明还活着的人,又没有犯什么罪,就根据法律处死了。但极少数人却享有豁免资格,而决定谁可以得到豁免资格的权力又掌握在一个人手中。”
“五十年了啊。”
“反常?”
“我们认识的时候,阁下还没有就任总统。”
“我觉得这两者都有点儿反常,至少《百年法》是。”
“时光如梭啊,感觉就像做了一场梦。”
香川冷哼一下,将咖啡罐放到唇边。“你是厌恶人类不老化病毒,还是《百年法》?”
里面的门开了,另一个服务员出来通知说,晚餐准备好了。
“可以啊。我就是证人。”
在总统的陪伴下,立花惠走进大门,餐厅大得可以举办晚宴。莫扎特的《嬉游曲》静静地流淌着。中央的大桌可以轻轻松松地坐十个人,但那里现在只在桌子两端放了两把椅子。枝形吊灯的光很淡,桌上点着蜡烛,以增添优雅的气氛。每把椅子的一步开外,都恭恭敬敬地站着一名服务员,静候吩咐。见两人走过来,服务员选择自然的时机拉开椅子。
“这种事也能自然而然?”
“您一直在这里进餐?”
“我的回答是,自然而然就这样了。”
“最近是这样,因为这儿安全啊。”
“那你一般是怎么回答的?”
“您就不觉得寂寞吗?”
“第一次见我的人,基本都会提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样的感情。”
“你为什么不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
先上的是冷菜,每一盘里的食物数量不多,但种类丰富,可以感受到牛岛总统款待她的热情。但总统自己却手持刀叉,没有往嘴里送一块食物。
“什么问题?”
“您不吃东西吗?”
“第一次会面,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啊,你别介意。”
两人沉默了几秒。
“您的身体不舒服?”
“想必也是。”
“我只是想减减肥,所以有意控制进食。”
“但也很辛苦啊。”
立花惠觉得这种减肥方法并不健康,却微笑着说:“那我就放心了。”
“真令人羡慕啊。”
主菜吃完,等待甜点的间隙,两人漫无目的地聊了起来,但主要还是围绕着立花惠的近况谈,没有提到任何肮脏的政治话题。牛岛总统不时还会笑出声来。
“用一个古老的词形容,我是她的‘情夫’。我这个人啊,不知道为什么,不缺女人照顾。”
“如果你有困难的话,我想帮你一把,但看样子似乎没有这个必要。”
“女人?”
“多谢您的好意。”
“我同一个女人一起生活。”
桌面上,盘子都收走了,只剩下咖啡杯,两人默默无语。服务员麻利地更换了已经烧短的蜡烛,然后走出去,关上门。
“你没有身份卡,如何生活?”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烛光摇曳,“因为我想向你道歉。”牛岛总统的眼中映着烛光,“五十年前,因为我的鲁莽行为,害得你在事务所待不下去,最后只好辞职。”
“因为没有必要使用。”
“阁下您对我的心意,我至今仍然十分感激。”
“你如果没有做亏心事的话,为什么尽量避免使用身份卡?”
“我当时没有考虑到后果,真的非常对不起。后来游佐对我发了一大通火。”
“我没有别的可说的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都是以前的事了。”立花惠又露出了微笑。
“你只说了一个意思——你不是阿那谷童仁。”
“你能原谅我吗?”
“除了上次字条里的话,我真的没有别的要对你说的。”
“可以!”
“但这难道不是你首创的通信方式吗?故意使用身份卡,引起我们的注意,借以传递信息。”
牛岛总统松了口气。“谢谢。这下我轻松多了。不过,我这话或许会让你火冒三丈吧。”
“一般人是不会那么干的吧?在户外显示屏上打广告,对自己追踪的嫌疑人说‘我想同你说话’。”
他似乎特别没有底气。
香川诧异道:“真的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香川警官也是。”
立花惠真的开始焦虑起来。
香川“扑哧”笑了。“你还真是个有趣的人。”
“可是,您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我不懂得怀疑人。”
“是啊,为什么呢……”牛岛总统垂下头,“也许是因为我听到了令我心烦的传言。”
“你不觉得是圈套吗?”
“令您心烦的传言?”
“你说有事找我。”
牛岛总统紧盯着立花惠。“你是不是喜欢游佐?”
“你还真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令立花惠慌了神。
多么平和的午后啊。
“游佐应该也察觉到你对他有意思。但他那个时候还是把你抛弃了。”
两人一齐喝了口咖啡。
“我认为游佐首相的判断是正确的。在左右共和国命运的重要时期,将个人感情放在第二位是无可厚非的。”
他松开手,再次目视前方。
“听你的语气,你似乎现在仍然爱慕他。”见立花惠无言以对,牛岛总统接着说,“别误会,我说的令我心烦的传言不是这个。何况,事到如今,我对你也没有什么想法了。可是……”
香川握住了阿健的手。“我是共和国警察反恐特别搜查部部长香川铁夫。”
他说不下去了。
“你好,我是仁科健。”说着,阿健就伸出了右手。
长久的沉默。
男人将脸转向阿健:“不错。”
“阁下?”
“你是香川警官吧?”
牛岛总统瞪大了眼睛,用颤抖的声音说:“游佐他……他想杀我。”
“差点儿就见不到你了。”他温和地说,“如果今天查不出你的身份卡使用痕迹,我就会决定放弃。”
9
但与先前的警察不一样的是,这个人走到近前后,没有正眼瞧阿健一眼,而是缓步走到自动售货机前,买了一罐饮料,也是黑咖啡。他打开塞子,痛快地喝了一大口,然后长吁一声,抬头望天。
新闻快讯1
同先前那群警察一样,他穿过草地,朝阿健走来。他穿着朴素的西装,身材粗短,国字脸,眼皮微肿,矮鼻头,脚步轻盈,仿佛在草地上滑行一样。
共和国警察与百夫长特种部队的联合搜查组逮捕了恐怖分子阿那谷童仁。该犯承认策划了针对紫山安乐死中心的恐怖炸弹袭击,并且供述了暗杀牛岛总统的计划。
从人工林走出一个男人。
新闻快讯2
阿健坐回长椅,重新戴上帽子和墨镜,将黑咖啡一饮而尽。真好喝。
根据阿那谷童仁的供述,暗杀牛岛总统的计划的主谋另有其人——他只是接受了政府某高官的秘密委托。依据《国家防止叛乱法》,共和国警察正慎重地进行调查。
说着,男人就大步撤走。其他警察也解除了包围,跟随长官消失在对面的人工林里。
新闻快讯3
男人对着疑惑不解的部下大声解释道:“香川部长说,这家伙要是想逃的话,早就逃了。”
阿那谷童仁坦白,指使他暗杀牛岛总统的是游佐章仁首相。共和国警察正在讨论传唤游佐首相协助调查。
“可是,部长来之前,我们必须看住这家伙啊。”
新闻快讯4
“收队!”
对关于暗杀牛岛总统的计划的一系列报道,游佐首相始终保持缄默,并无视警方提出的协助调查的要求,也不打算与警方见面。游佐首相拒绝对此事做出说明的姿态,势必遭致强烈的批判。
男人用力哼了一声,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去。
新闻快讯5
“那太好了。”阿健微笑着说。
据知情者透露,将自己关在官邸中的游佐首相精神紧张,惊慌失措。为了防止发生不测,共和国警察正在讨论对首相实施逮捕。
他一脸尴尬。“香川部长马上就过来。”他不情不愿地说。
新闻快讯6
男人的眼睛定住了,眨都不眨一下。这是通过超眼通信时的特有表情。几秒之后,他的眼睛又恢复了神采。
为逮捕游佐首相而进行的司法协调已经结束。共和国警察将在拿到法院开出的逮捕令后,派员前往首相官邸。
“笨蛋。部长怎么会到这种地方……”
新闻快讯7
“我不知道他的等级。这个叫香川的人说要见我,我就老老实实在这儿等,结果却被你们这么对待,是不是太过分了呢?”
法院已经开出逮捕令。共和国警察已经派出数辆警车驶往首相官邸。首相官邸依然未做反应。
“香川?你是说部长?”
“阁下,您看到报道了吧?”电话另一头传来深町次官悲愤的声音。
“先别说这个。香川警官在哪儿?”
游佐章仁盯着桌上显示屏中不停滚动的新闻快讯,道:“我正在看。”
“我最后说一遍,希望你同我们去警察局一趟。你是要自己走回去,还是要我们帮你去?”
“他们正在前往您那里。”
“你可以这么做?但我觉得这是有问题的。”
首相官邸和各省厅的次官室之间有直接通信线路相连。为了防止窃听,并且能在灾害发生时使用,这条通信线路被层层加固,就算超眼和其他的通信手段失灵,这条通信线路仍然能畅通。话虽如此,平常这条线路很少开通,每年只有在灾害应急训练时形式上使用过。
但负责包围的警察依然神色紧张。
“他们有没有向您询问案情?”
“我正要讯问你时,你打了我。有这么多目击者可以做证。你涉嫌妨碍公务,被当场逮捕。”男人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当然没有。”
“你想逮捕我?以什么名义?”
“看来,他们是想制造您企图暗杀总统的既成事实,一举将您打倒。”
“请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你跑不掉的。”
“媒体也被他们控制了吗?”
“我不是阿那谷童仁。之前的字条里应该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目前看没有证据。不过,全国都因为暗杀总统这一重大话题而骚动不已。”
男人的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什么……”
“这是牛岛总统授意的吗?”
“我拒绝跟你走。”
“不知道。不过,很难想象他们不经牛岛总统同意就做出这样的事。”
“不要再跟我打哈哈了,仁科健……不,应该叫你阿那谷童仁才对。”
游佐也觉得蹊跷。牛岛总统的行事风格,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他要除掉游佐的话,只需要取消游佐的豁免资格就行了。
“我不知道在自动售货机上购买罐装咖啡是犯法的。”
“总而言之,不能坐等他们以不正当的理由来抓捕自己。您快逃吧,我来帮您安排。”
但长官模样的男人却一动不动,威严地挺起胸。“希望你同我们去警察局一趟。”
“等等。”游佐阻止道,“他们故意向媒体放风,把他们的每一次行动都告诉我们,其目的或许正在于引我们上钩。倘若我逃走了,就等于承认自己有罪——至少在国民看来是这样的。而且,首相如果消失的话,国内就会陷入混乱。”
阿健站起身,包围他的警察纷纷后退,甚至有人条件反射般地举起了枪。
“阁下……”
“何苦这么大费周折?你一开始就问我叫什么不就得了?我并不打算隐瞒身份。我就是仁科健。”
“我不会离开这里,你也不要轻举妄动。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接下来的工作就拜托给你了。”
听到身后传来的报告,男人依然凝视着阿健。
两人沉默了几秒。
“接入身份卡,确认身份。正是仁科健!”
“这是您第二次对我交代后事了。”深町的声音沉痛而坚定。
男人脸色大变。
游佐微笑道:“这次也会有惊无险的。”
阿健将帽子和太阳镜摘下来,放在一边。
“我相信您。”
“我不喜欢这个说法。”
游佐放下直接通信线路的话筒。
“我想确认一件事,你是老化人吧?”
11
“我为什么非得这样做不可?”
“您在骗我,游佐首相绝不会做这种事。”立花惠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您说这话有什么根据?”
“麻烦你把帽子和眼镜摘下来,好吗?”
牛岛总统遗憾地说:“被逮捕的阿那谷童仁供述游佐首相与他秘密接触,并委托他杀我。”
“没有。”
“那个恐怖分子阿那谷童仁被逮捕了?”
“没有别人用过?”
立花惠没有听过这个消息。如果这是事实的话,将是令举国哗然的大新闻。
“那人没走。就是我。”
“现在媒体正在报道吧。”
面对阿健的愚弄,男人控制住了情绪。“大约十五分钟前,有人在这台自动售货机上买了东西,你有没有见过那人?”
一个秘密的大阴谋正在进行。立花惠没有料到,自己已处在阴谋的正中心。恐惧攫住了她。
“因为我口渴了。”
“阿那谷童仁的供述真实可信吗?”
“为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
“如你所见,我只是在喝咖啡。”
“阁下您有没有见过阿那谷童仁?”
“抱歉。但身为警察,我有权讯问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有。”
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怒火,但只是短短一瞬。
“那您为什么认为他的证词是真的?”
阿健平静地说:“共和国警察什么时候开始用‘你这家伙’称呼市民了?”
“共和国警察的兵藤局长做了报告。”
“你这家伙,在这里干什么?”对方低吼道。
“是局长直接向您报告的?”
包围圈形成之后,看似长官的一名男子,缓缓地走到了阿健面前,在两米开外停住。他掀开了腰上枪套的盖子,做出随时可以拔枪射击的姿势,以示威吓。
“我是听南木说的。所有提交到富士宫的情报,都要先通过南木。”
他们边走边横向展开,对阿健形成了包围。这分明是有组织的行动。
“这样做没问题吗?”
是穿着制服的警察,大约十人。
牛岛总统眉头紧皱。
有一群人突然从正面的人工林钻出来,越过草地,径直朝自己跑过来。
“我认为,那个人不值得阁下信任。”
视野之中明显出现异常。
立花惠脱口而出,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显然,自己说过火了。
近乎正方形的大广场上全是绿色的草地,中央耸立着银色的纪念碑。周围的人工林中可以看见四座塔,塔上安装着巨型户外显示屏。工作日下午两点过后,广场上就几乎看不到人影了。因为治安持续恶化,这一时间段单独行走的话,很有可能遇上抢劫。晚上这里会来不少情侣,反倒比较安全。
但她并不打算更正,反而下定决心,继续道:“阁下应该同游佐首相见面。您应该让游佐首相告诉您真相是什么。如此重大的事情,绝不能根据他人转述的报告来下判断。”
“2049年危机”在这里爆发,后来牛岛总统的传奇演讲也在这里举行。而就在一年前,这里又举行了批判牛岛总统的集会,示威者与警察发生冲突,造成了人员伤亡。可是现在这里却一片宁静,仿佛之前发生的种种都只是幻梦一般。
立花惠的这番话非常放肆,但牛岛总统却出乎意料地、冷静地听了下去。“你果然是冰心女啊。”他叹气道。
R广场。
“您怎么知道这个称呼的?”
仁科健将罐装咖啡一饮而尽,靠在椅背上。空中飘浮着卷积云。一亿年前,这样的云也飘浮在蓝天中,俯瞰着如今已经消失的古生物吧。一亿年后,仰望天空的又会是什么生物呢?
“当然是听游佐说的。”
这个也一样,看着手里的罐装咖啡,仁科健想。这个短圆柱体粗细刚好适合握在手中,感觉极其自然。最终形态往往是简单的,而且是美的。过去还出过平板形和瓶形咖啡,但不到十年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有这种形状。
立花惠从这声音中听出了微妙的变化。“阁下,您心底里还是相信游佐首相的吧?”
据说,鲨鱼仍然保持着一亿年前的形态和习性。之所以不用做任何改变就能活到现在,是因为在一亿前,鲨鱼作为一种海洋动物就达到了最终形态。而最终形态往往都是很简单的。
“为什么这么说?”
5
“您取消了游佐首相的豁免资格?”
看他的表情,似乎有话要说,但他只是轻轻点了下头就离开了。
总统默默地注视着立花。
刈矢医生注视着加藤的脸。
“如果阁下真的想除掉游佐首相,可以轻而易举地办到。但您没有这样做,是因为阁下还信任游佐首相。我说的对不对?”
“我明白。”
牛岛总统闭上眼睛,沉思良久。然后他缓缓睁开眼,望着远方,出神地说:“那个人说,我是当皇帝的材料。”
刈矢医生在门口转头道:“喜助大叔的事,请您千万保密。”
“我记得,我当时也在场。”
加藤起身送别。
“是吗?真令人唏嘘啊。”
“拜托了。那我告辞了。”说着,刈矢医生就从座位上站起来。
“是的,就像是昨天才发生一样。”
加藤还了一礼,道:“我会尽量帮助他,保证他随时可以住院。”
牛岛总统不禁笑了。
“不过,他早晚也会来这家医院的。到那个时候……”刈矢医生鞠了一躬。
“怎么了?”
“就是说,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当时你的表情真是滑稽。游佐说想成为我手下的工作人员的时候,我提出了一个条件,你还记得吗?”
“知道。也知道一旦得了突发性多脏器癌,是没有任何手段可以治愈的。”
“是把我一起带过去吧。”立花也不禁微笑起来,“没想到您会提那样的要求。”
“知道自己很有可能得的是突发性多脏器癌?”
“没想到吧。”牛岛总统的语气不知为何轻松了许多,“游佐是最高军师。游佐常常对我说,凡事都要讲究时机,无论多么巧妙正确的策略,只要是逆时代潮流而动,就不可能成功。而我们要做的是等待时机,机会一到就要毫不犹豫地展开行动……”
刈矢医生重重点头。
“你们经常一起讨论问题啊。”
“喜助大叔这么说之前,是准确地掌握了自己的病情吧?”
牛岛总统咧嘴一笑。“准确地说,我们是一起对骂吧。”
“患者本人并不希望住院。”
立花惠怀念着遥远的往昔,点头道:“你们有许多次扭打在一块儿呢。”
得了突发性多脏器癌,就算住院也得不到什么像样的治疗,医生只能开镇痛剂,患者只能继续先前的生活,存活期也并不会得到明显的延长。不过住院之后有一个好处:病情如果骤变,就能迅速得到应对。
“是啊。要不是你拦住我们,说不定我们会大打出手呢。”
“这位喜助大叔要不要住院呢?”
“因为阁下和游佐首相都很顽固啊。”
刈矢医生呻吟了一声,表情严峻地闭紧了嘴唇。
“不对。那个家伙和我都在认真考虑这个国家的未来,我们相信施行《百年法》是国家复兴的大前提。所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不择手段。那个家伙曾经对我说:保护国家的事业,可不是光靠做表面文章就能完成的。有时候,有的人必须去干肮脏的勾当。如果别人不做,自己就应该欣然去做坏人。即使自己因此而背上罪名,也比眼睁睁地看着国家衰退强。就在那个时候,我决定将自己的命运交给那个人。”他无力地叹息了一声,“所谓自以为是,可能就是指我们吧。可是,我们绝不是为了私利或私欲而行动,而纯粹是为了这个国家……”或许是因为过分激动,总统已经说不出话来。
“三个月。半年的话,相当勉强。”
“我知道,阁下。”
刈矢用颤抖的声音问:“存活期呢?”
“那真是激情燃烧的时代啊!”他已经泣不成声。牛岛总统的身体一下子蔫儿了,但脸上依然带着笑。他的虚弱令人心痛,“在这股激情的左右下,我对你做了愚蠢的事。”
“确定是突发性多脏器癌。”
“阁下,那件事就不要再提了。”立花惠规劝道,“过去的终归已经过去。”
此人是加藤的同行,刈矢种彦,他是综合科医生。
总统深呼吸一次。“如果能同那家伙对饮,愉快地畅聊往昔,过完剩下的日子,那将是多么美好啊。”
沙发上,一个身着褐色系西装的男人坐在加藤的正对面。他短短的头发,又黑又粗的眉毛直得就像比着尺子画出来似的。
“游佐首相应该也有同样的想法吧。”
共和国医院内加藤的私人办公室,虽然不大,但除了办公桌,还放着一条四人座的沙发。
牛岛总统瞪大了眼睛。“那他为什么要杀我?”他怒不可遏,“他之前来找过我,希望我能主动下台。我拒绝了他。这是当然的。别人不让我当总统,我就不当总统了吗?可是,我并不傻,我知道,自己的时代结束了。所以,我本想在下一次议会会期的最后一天,宣布让出总统职位。可是,那个家伙却等不及了,打算杀掉我了事!他根本不信任我!”
加藤太郎从显示着数据的病历板上抬起头。
立花惠静静地注视着总统。“您真的认为游佐首相会干出这等愚不可及的事?”
“怎么样,加藤医生?”
牛岛总统像被定住了一般。
4
“就算游佐首相谋划让您下台,他也绝不可能假借恐怖分子之手。这种事,别人或许会做,但游佐章仁绝干不出来,因为政治风险太大了。而且,虽说阿那谷童仁神出鬼没,但他想要突破铜墙铁壁般的层层警戒,暗杀阁下,那也是天方夜谭。久经考验的现实主义者游佐章仁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刚才阁下您自己不是也说过吗,他是最高军师呀。”
这是阿健最后一次见到布德。
牛岛总统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慢慢恢复了常态。
他大步走到门口,门外等他的保镖迎出来。就在关门之前,他转过身,轻轻举手告别。
立花惠的话,他听进去了。
布德露出和蔼的笑容。“给你添麻烦了。”
“请您直接同游佐首相对话。那样很快就会真相大白。”
“但你给我的感觉就是如此。”
牛岛总统依然没有答话。
“你这样说让我很为难。”
这很不正常。他的反应似乎太迟钝了。牛岛总统的表情与其说是迟钝,不如说是茫然。
“你不一样。”
立花惠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那让我看到就可以?”
刚才牛岛总统提到了“剩下的日子”。这是什么意思?是指总统的任期?但这与前后话不相符。
布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咬住嘴唇,然后直起身子,挺起胸,一脸严肃。觉察到阿健的目光后,他不好意思地说:“我可不愿让人看到我的怯懦。”
“我……”牛岛总统突然双手拍桌,借助反作用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会对她说的。”
“阁下……您怎么了?”
“请代我向她问个好。还有,之前我的部下多有得罪,请她多包涵。”
他对立花惠的问话置若罔闻,视线的焦点在虚空中游移,看起来茫然若失,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离开桌子,步履蹒跚,走了两三步,然后两腿一弯,颓然倒地。
“你是说贵世?”
12
布德使劲点头。“能同你说话,真是太好了。”他站起身,“这里的老板娘叫什么来着?”
“搞垮游佐首相?”仁科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捏造出并不存在的恐怖分子,并且自导自演恐怖炸弹袭击?”
“现在还没有到放弃的时候。”
盖伊平静地答道:“对方是一国首相,要搞垮他,必须具备国民认可的理由。所以,至少要对国民制造某种程度的冲击才行。过去有一位独裁者不是说过吗?民众更容易被大的谎言欺骗,而不是小的。因为小的谎言民众自己也说,却不敢说大谎。”
布德向阿健投去求助的眼神。“你真的这么觉得?”
“可是,有必要制造恐怖炸弹袭击吗?那会造成多少无辜者丧命啊。”
“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有必要。为了让阿那谷童仁这一虚构的恐怖分子具有毋庸置疑的真实性,就必须制造真实的恐怖袭击事件。”
他的手不住地颤抖,目光中充满恐惧。
“简直是疯了!”
布德一把抓起酒杯,将威士忌灌进肚子。
“通过大规模恐怖袭击,在国民中煽动起恐惧与愤怒的情绪,并确立对阿那谷童仁真实性的不可动摇的认识,然后把阿那谷童仁和游佐首相的关系暴露出来。如此这般,国民对阿那谷童仁的愤怒就会原封不动地——不,应该是被放大数倍之后扑向游佐首相……这就是他们处心积虑想出的计策。”盖伊的眼中透出嘲讽之色。
而且,这个国家还存在着一个足以实施大规模恐怖袭击的组织,紫山的爆炸只是他们小试牛刀而已……
“他们为什么要对游佐首相如此狠毒……”
“也许主谋另有其人,藏在我们看不见的深处。”
“道理很简单。在南木和兵藤看来,游佐首相是最大的障碍,最好尽快除掉。在这一点上,两人的利害是一致的。”
“难道盖伊他……”
“他们……”
布德仿佛猜到了阿健想说的话,不禁大惊失色。
“特别是南木完和,在他看来,这是一雪多年耻辱的大好良机。”
“我不知道盖伊在想什么,但就我对他的了解,他绝不是夸夸其谈的人。就他在这件事上的表现,我感觉他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
“这可不是儿戏,赔进了许许多多人的性命呀!”
“那他为什么要提暗杀总统这件事呢?”
“但他们会反驳说,自己也赌上了性命。因为这个阴谋一旦暴露,他们也会被处以死刑。”
“我是这么看的。”
“你难道甘心沦为这帮家伙的提线木偶?”
“就是说,盖伊只是说说罢了?”
“提线木偶?”盖伊冷笑一声,“不错。”
“他对安乐死中心搞恐怖炸弹袭击,这个我能理解。使安乐死中心瘫痪,以促使政府废除《百年法》,这个计划既有实现的可能,道理上也说得通。可是,为了改变现状就杀死总统,老实说这是令人费解的。这个想法太天马行空,既缺乏具体的实施方案,更没有预见到杀死总统之后怎么办。这样的计划缺乏周密性,而对于如此重大的计划,周密性是必不可少的。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个计划都太粗糙了。”阿健又调好了一杯掺水威士忌,放在吧台上。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这样的人也……”
“为什么这么说?”
“借用你刚才的话,不要过分高估我。”盖伊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我没有你认为我有的那种智慧和胆量。我狂傲自大,自诩能与时代抗衡,却被时代的洪流卷走。等到清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罢了。”
“这个计划并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13
“只要同盖伊讲话,情绪就会不知不觉中高涨,仿佛自己马上就能改天换地一样。但事后想想又恐惧不已,好像一下子从很高的悬崖上坠落下来。”布德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以摆脱心中的不安,“阿健啊,你说盖伊不会真的计划暗杀总统吧?”
加藤太郎坐完门诊,巡视完负责的住院病人,同监控室里值夜班的护士们聊着天,这时,他的超眼接收到了刈矢医生发来的紧急联络信号。
布德来这里就是为了听这句话的。
“有事失陪一会儿。”加藤指着自己的左耳,来到了走廊。
“你也这么认为啊。”
“喜助大叔昏倒了。”
“布德先生,请恕我直言,你最好现在就抽身。”
加藤倒抽一口冷气。
阿健相信,布德是被盖伊利用了。那么,盖伊利用布德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
虽然他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但还是忍不住不寒而栗。
“他没有给我透露一个字。说起来,到今天为止,凡是重要的信息,我什么都不知道。上次我对你说的那番话,也全是盖伊授意的。”
“病情如何?”
“虽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但拜托别那么大声。”
“好不容易恢复了意识。现在正往你那儿送。一小时——不,应该五十分钟后就到。”
“暗杀总统的计划?”
“明白了。”
“上次提到的那个计划,后来有进展吗?”
加藤回到监控室。
“我也不知道。盖伊不愿意多讲,说这样对我们双方都好。”
“大家听好了。”
“盖伊的组织到底是什么样的?能单独完成这些事,绝对是一帮搞恐怖行动的熟手。”
护士们全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加藤。
“也同我无关。”
“喜助大叔昏倒了。现在正被送到我们这儿来。我们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方案,迅速做好接收他住院的准备。”
“那以阿那谷童仁的名义发出的病毒邮件呢?”
“医生……”宅间护士举起手,“我之前就想问,这位喜助大叔到底是什么人?我知道他是VIP。莫非他也是艺人?”
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爽快地承认道:“我确实事先知道恐怖袭击的计划,是盖伊告诉我的。可是,从头到尾,实施计划的都是盖伊的组织。我虽然掌握了抗拒者网络,但我负责处理的只是情报,既不能准备炸毁安乐死中心的炸弹,也无法提供实施自杀式炸弹袭击的人员。”
加藤思索片刻,道:“你们迟早会知道的。喜助大叔就是日本共和国总统牛岛谅一。”
沉默半晌后,他突然哼了一声,道:“你呀,果然是盖伊说的那种人。”
只有加藤和院长知道这个秘密。
布德紧闭双唇。
“总统患上了突发性多脏器癌?!”
“从超哥介绍我认识你到现在虽然还没有到一年,但我始终认为,你不是可以主导那种恐怖袭击的冷血之人。”
“小声点儿!在正式公布之前,绝不能对外声张。否则就不是被开除那么简单了。”
布德依然没有正视阿健的眼睛。
“等……等等。”
“让抗拒者带着克隆身份卡到安乐死中心,在炸毁‘不宽恕者’的同时,自己也血肉横飞。手法精准,但又冷酷得令人胆寒。”
“怎么了?”
阿健话音一落,布德就把视线挪到了一边。
“游佐首相不是被抓起来了吗?”
“针对紫山的恐怖袭击,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应该还没有被逮捕。”
“什么问题?”
“但新闻说这只是时间的问题。如果这时候牛岛总统也不在了的话……”
“布德先生,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后果不言而喻。
布德陷入了沉思。
过去半个世纪,一直都是这两位领导者在统治这个国家。倘若他们同时从政治舞台上消失,那这个国家将骤然出现莫大的权力真空。
“也许是真心落泪。但如果我们还要继续同他打交道,就最好对他多留一个心眼儿。”
可是……
“上次我们三人会面的时候,他曾流泪斥责《百年法》多么多么不人道,那也是他故意表演给我们看的吗?”
“这些事交给政治家好了。大家现在只需要去想如何救助即将被送到这里的患者。”
“我也不知道。那个家伙从不坦露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14
布德抬起头。“你是怎么看的?你认识他的时间比我长。你说说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总统得了突发性多脏器癌?!你一直在总统身边服侍,难道就没有察觉到吗?!”兵藤桂不由得怒吼了起来。
“那就只能解释为盖伊主动断绝了联络。”
四年前,共和国警察同百夫长特种部队开始合作之后,富士宫和共和国警察之间就建立了热线。这条线路也能抵御灾害,防止窃听,堪称牢不可破。
“应该没有吧。倘若他被抓住了,我怎么会安然无恙?”
“主治医生什么也没说,每天提交的日志中也没有记录。应该是总统命令他保密的。”总统首席助理南木完和几乎尖叫了起来。
既然失联的是抗拒者,就必须首先考虑这一个可能。
“治不了吗?”
“被警察发现了?”
“医生说他只能活三个月不到。我……我……我该怎么办?”
“我们主动联络他也联络不上。”
南木六神无主的样子让人想发笑。
他们明明是抗拒者,却仍然能使用超眼,这是因为他们都有克隆身份卡。
他平常狐假虎威,嚣张跋扈,可主子一倒,他就立刻慌了神。为什么他就没有考虑过取牛岛总统而代之呢?看来,狐狸终究只是狐狸,永远也成不了老虎。
“不错。”
但我同他不一样,兵藤忍不住笑开了花。
“用超眼?”
就在游佐首相即将身败名裂的时候,牛岛总统也病入膏肓。这难道不是天意吗?这不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一直都是他主动联系我。”
“谁守在总统身边?”
“你们之前都是怎么联络的?”
“除了主治医生刈矢,还有副岛和高木。”副岛是总统助理,高木是宣传部长。“还有一位女士,她是总统的前部下,受邀造访富士宫。总统就是在同她用餐的时候昏倒的。”
“两星期——不,有三星期了。”
“幸亏他是在进餐时昏倒的。”
“多久了?”
“什么意思?”
布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将杯子放回吧台。他带着满嘴的酒精味,道:“我同盖伊失去联络了。”
“总统被送到共和国医院去了?”
“是吗?”
“是的。”
“我喝不来。”
“明白了。我来处理那边。”
“你不喝吗?”
“处理?你打算干什么?”
布德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从手中的酒杯上抬起了头。
“如今富士宫是你做主?”
阿健先按惯例同布德互致问候,然后站在吧台后面,为布德调制了掺水威士忌。在贵世这儿寄居的时候,他偶尔也到店里打下手,掌握了当酒保的要领,干起活儿来有模有样。不过,正是因为阿健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布德等人轻而易举就查到了他的下落。
“做主还谈不上……”
所以,现在店里只有阿健和布德两人。直到深夜才收工的贵世正鼾声如雷地做着美梦。布德的保镖也出去了,凶神恶煞似的站在门口,挡住任何想进来的人。
“总统不能理事的时候,你不是可以代理总统发号施令吗?”
布德通过坂崎贵世捎话,说想见阿健。而阿健是五天前从由基美那里得到的消息。他指定的见面地点是贵世的酒吧。阿健没有身份卡,不能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只能像之前一样让由基美开车送到店里来,但由基美也有工作,不可能说来就来。结果,直到昨晚阿健才露面。因为事前来不及调整时间,所以布德没有来,只是让部下监视酒吧。阿健刚到,佐田就带来了布德的口信,说希望能在第二天一大早没人的时候,在这个店里谈谈。
“话是这么说……”
不知为何,店里弥漫着一种懒洋洋的氛围。阳光从窗帘缝隙中射进来,映出缓缓飘浮着的细小粉尘。酒杯中的冰块静静地漂移着。
兵藤下定决心。现在正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胜利女神在对他微笑。
布德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吧台上,他紧握着加冰威士忌的酒杯,埋着头。
“我再向你确认一遍。”
3
“嗯?”
只留下关门的声音。
“总统说过,将百夫长特种部队的指挥权交给我,对不对?”兵藤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立花微微低头,离开了房间。
“什么?”南木没有反应过来。
游佐百感交集,口不能言。
“牛岛总统在病倒之际,告诉身为总统代理的你,将百夫长特种部队的指挥权交给共和国警察局长兵藤桂,对不对?”
“室长……您真的出人头地了啊。”
“你说什么呀?这种事,总统一个字都……”
那是脱掉所有伪装之后的目光,是将内心暴露无遗的目光。
笨到家了!兵藤抑制住怒骂的冲动。“不,总统交代过的。总统肯定交代过,要将百夫长特种部队的指挥权交给共和国警察的兵藤局长。”
她转过身,用与先前截然不同的目光注视着游佐。
尴尬的沉默。
她把手放在门把上,停下来。
对方似乎觉察到了他的意图。
立花忽然用说笑的口吻说:“那我先回去了。我得把深町好好教训一顿。”
(对了,用脑子好生想想。)
对话戛然而止。令人尴尬的沉默。
(现在能否迈出这关键性的一步,将决定我们的命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游佐打倒,如果你再不开窍,我就只好让你去给牛岛总统陪葬。如果不想陪葬的话,就同我一起放手一搏吧。我们前进的道路上,已经没有障碍了。)
立花的脸上流露出落寞的神色。“是啊。”她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
“不……不错……”南木含含糊糊地答道。
“我没有权利说这种话。”
“总统确实说过,要将百夫长特种部队的指挥权交给我,对不对?”
“阁下如果说不行,那我就不会去。”
“嗯,说过。”
“需要征得我的许可?”
兵藤暗自发笑。“那就好,让总统好好睡觉吧。”
“行不行呢?”
他切断了热线。
“你……要去富士宫?”
日本共和国没有设置副总统,一直实行的都是牛岛总统和游佐首相的二元体制。这套体制的默认规则是,如果总统遇到不测,将由游佐首相替补总统。
“坦率地说,我个人并没有想念总统。只是,他在如此软弱的时候向我求助,我不知怎的,竟然想帮一帮他。”她目光坚定地看着游佐,“我打算去见他。”
牛岛总统已经死了。只剩下游佐首相了……
游佐知道自己过度干涉对方隐私了,但就是忍不住。
兵藤启动了安装在办公桌上的指挥系统。
“你打算怎么办?”
他按下通话键。“我是兵藤,抓住游佐了吗?”
“还没有……”
为执行逮捕游佐而组建的特别行动组已经抵达首相官邸。行动组的成员来自百夫长特种部队和武装警察队,组长是兵藤的心腹盾宫一广。关系大局的任务,绝不可能交给外人。当然,所有组员都携带着武器。兵藤心里很清楚,虽然表面上的理由冠冕堂皇,但本质上说,这是一场政变。
“你有没有回信?”
“我们五分钟前进入首相官邸,没有遇到抵抗。游佐首相就在办公室。”
游佐对着脑中浮现的牛岛总统的脸质问:事到如今,你见她干什么?
这是盾宫通过超眼传来的情报,被用声音的形式输出。兵藤的声音也转换成信号,传达到对方的超眼中。
“他说想让我去看他。”
“他竟然没有逃,那正好。在我下令允许他离开之前,要一直将其扣留在首相官邸。官邸里的所有职员也一样。绝对不能让他们同外部接触。不要忘了没收超眼。”
“总统写了什么?”游佐忍不住问。
“明白。”
游佐的大脑陷入了混乱。给几十年前的原女性部下亲笔写了一封透着柔弱之气的信,如此幼稚的举动很难想象是牛岛做出的,只能理解为他的心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此说来,前几天与游佐会晤时总统之所以发疯,或许也是这个原因……
兵藤接通了共和国警察宣传部。“以最快速度准备好现场直播,面向共和国国民举行紧急新闻发布会。”
“信中透着一股子柔弱之气,我认为不是绰号‘疯牛’的牛岛谅一写的。”
“那三十分钟后……”
“吃惊?”
“二十分钟!”
“一句话,我很吃惊。”她仿佛没有听到游佐的话一样,自顾自地说着。
说完,兵藤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往后靠上椅背。
“呃,就当我没说。打听私人信件中的内容,是十分无礼的举动。”
他相信自己胜券在握。
立花轻轻闭上嘴。
15
“能告诉我,他在信里写了什么吗?”
“C4被百夫长特种部队袭击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真是不可思议啊。他还能记得我,我很开心。”
盖伊的神情苦闷起来。
游佐同那个人打了半个世纪的交道,还不知道他有这样的爱好。
“你说过,你之所以活下来,是因为艾丽引开了敌人,给你创造了逃跑的机会。这是事实吗?”
“亲笔信。我上次收到他的亲笔信还是几十年前了。”
“艾丽为了保护我而死,这是事实。但我并没有逃掉。他们抢到了我的前头,封死了我的去路。”
“牛岛总统给你的信?”
“但他们却没有杀你,这是为什么?”
“前两天,我收到了牛岛总统的来信。”立花突然开口道。
“因为他们接到了命令,如果发现了我,就把我活着带回去。”
他同立花之间相隔两米左右。立花没有离开门口,游佐也没有靠近她。两人应该不会再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了。
阿健大感蹊跷。从媒体播放的影像看,百夫长特种部队一见到C4的居民就会毫不留情地射杀,怎么会偏偏留下盖伊一人?
从这句话里,游佐嗅出了冰心女的味道。
盖伊觉察到阿健已生疑。
“阁下,您可是日本共和国的首相,不能如此轻易地就给人低头。”
“百夫长特种部队不是疯狂的杀人集团,而是受过良好训练、纪律严明的军队,不能对他们有错误的认识。虽然他们大量屠杀抗拒者,但那不过是忠实地执行命令而已。袭击C4的时候,所有没有抵抗的未成年人都得到了保护,随后应该都被移送到了相关设施之中,只是这种事媒体并没有报道。”
“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请原谅。”
“孩子们还活着吗?”
“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后来也经历了很多事,成熟了一些。”
“还活着。至少,他们同我被送上了运输直升机。”
“你一定在恨我吧?”
阿健略感安慰。可是,疑团依然没有解开。
立花侧身进屋,背对游佐,把门关上,静止了几秒,像是在调整心情一样,然后转过身来。
“如果有人命令他们不杀你,那就意味着下达命令的人知道你潜伏在C4。”
“能不能关上门?我不想被人看见我在这儿。”
盖伊点点头。
立花仍站在门口没动。
“为什么单单放过你?”
“他没有骗你。我确实想同你谈谈。”游佐下定决心道。
“你知道我的真名吗?”
立花脸一沉。“深町次官在骗我?”
“不知道……”
那家伙真是多管闲事。
“我的真名是光谷耕吉,我曾经是内务省的官员。”
“是的。”
说起来,他确实有官僚的气质。
游佐反应过来:“是深町告诉你的?”
“如今的总统首席助理南木完和是我官员时代的同僚。”
立花惠一脸迷惑地露出头来。“您叫我?”
16
门开了。
沿RJR环线行驶的列车中,大多是下班回家的男女。所有座位都坐满了人。川上由基美抓着吊环,怔怔地望着车窗外流动的市中心的夜景。
“请进。”
她已经基本习惯了头脑放空的感觉。比如像现在这样晚上乘电车的时候,从无数的光点中选出一个,集中精神凝视,在光点即将离开视野的时候,又迅速将视线转移到另一个光点上,继续凝视。如此反复,大脑就会一片空白。
声音很温柔,听上去不像是深町。
视线在光点之间转移的瞬间是最危险的。一不留神就会恢复神智,那时候的情景便会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涌进大脑,一发不可收拾。为什么自己生拉硬拽也没有把阿健拦下来?为什么最后让他走了?由基美被无边无际的悔恨吞没了。可是……
敲门声传来。
“贵世小姐是被我连累的,至少要把她救出来。”
渡过卢比孔河之后,就只能一往无前了。片刻的犹豫都可能丢掉性命。
阿健是这样说的,我怎么就没能阻止他呢?我只能在他身边再陪三年了,让他为了我这样的女人不去救人,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
可是……
在新闻快讯上看到被指控是阿那谷童仁的阿健的脸时,她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她没有哭泣,也没有愤怒。她感受到的,只有莫大的空虚。
这样做真的正确吗?游佐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但由基美相信,只要仁科健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就一定会有再会的一天。
荒川脸上浮现出坚定的笑容,对游佐鞠了一躬,便离开了房间。深町也跟着出去了。房间中再次只剩下游佐一人。
所以,由基美今天也照常上班去了。
“不错。”
“致全共和国国民——”
荒川握住游佐的手。“阁下,您在担任特准室长的最后一天曾说过,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持有什么立场,千万不要丢掉了报国之心。”
超眼突然接收到了一条信息。视野中瞬间浮现出一个红色的单词:EMERGENCY。
“全靠你了。”游佐伸出右手。
是紧急快讯。
“毕竟是公开背叛总统啊。可是,阁下,您当初之所以帮助我当上党首,就是为了在这一天派上用场吧。”
所有的超眼都具备接收紧急快讯的基本功能,如此一来,即便超眼处在未与大脑连接的状态,也可以接收到地震等灾难的紧急预报。
游佐语气严厉:“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其他的乘客应该也接收到了相同的信息吧。
荒川注视着游佐。“这是一场豪赌啊,其结果将左右这个国家的未来。”
人们表情僵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为了达成这一目的,牛岛总统必须不动干戈地下台。”
“现在,共和国警察将发布重大消息。您可以只通过超眼倾听,但如果您身边有屏幕的话,请您也观看屏幕。”
深町和荒川一脸严肃,挺直了身子。
车厢内的一排显示屏上同时出现了同样的影像。
“古老的血液必须被清除。那之后,就拜托给你们了。”
一个男人,他身穿共和国警察的制服,肩上和胸口挂着亮闪闪的徽章,表明他地位非常高。他双手交叠放在厚重的办公桌上,脸正对着镜头。那是一张娃娃脸,从那张脸中,甚至可以看出几分怯懦。
“可是……”
男人的脑袋微微前倾。
“是我将牛岛总统塑造出来的,我责任深重。”
他是在鞠躬行礼吧。
“阁下……”深町激动得满脸通红。
“我是共和国警察局长兵藤桂。”
“我兼任总统的时候,将通过缩小总统权限的法律,强化议会的功能,并在此基础上举行总统选举,选出新的总统,然后我就会功成身退。”
他的声音像女人一样尖声尖气。车厢内,有人不禁笑出了声。
同防卫队的指挥权一样,该条文在总统还只是摆设时就被制定出来,从未被消除或改定,一直保留至今。然而,总统代行首相职务的法律条文却不存在。
“共和国的国民们,想必大家已经通过新闻知晓,共和国首相涉嫌策划暗杀牛岛总统。现在,根据《国家防止叛乱法》,警方正在首相官邸对游佐章仁进行讯问。一旦确定其有重大嫌疑,就会将其逮捕。”
“竟然有这种事……”
兵藤桂喝了一口杯中水。
“可行。”作答的是深町,“《日本共和国宪法》明确写了,首相可以代行总统的职务。”
“可是,举行本次紧急新闻发布会的目的,并不是向大家通报这一情况。我还必须告诉大家一件更遗憾的事。”
“法律上可行吗?”
他深吸一口气。
游佐深吸一口气,仿佛为了激励自己一样。“我会暂时兼任总统。”
“今天晚上八点左右,我们敬爱的牛岛总统在富士宫病倒,被紧急送往共和国医院,目前已无生命危险。详细病情将在不久后通报,但根据主治医生的诊断,总统目前很难履行公职。本来,在这种情况下,应由游佐首相代行总统职务,但如刚才所说,游佐首相涉嫌对国家严重犯罪,已不可能承担这一职务。可是,为了维持国家机器的运转,也为了保护国民的生命财产,绝不能出现政治真空。所以,牛岛总统在病床上指定由我兵藤桂代行总统职务。我虽不才,在此危急时刻,定当毫不犹豫地为国献身。不过,因为现行宪法无法应对目前的特殊事态,所以我只得采取非常手段。”
“当总统也累呀。”荒川自己说出的话,竟然引起游佐自己深深的共鸣。看来累的不只总统一人。“总统顺利下台之后,您作何打算?”
男人深吸一口气。
“你想想看,牛岛总统担任了近五十年的国家最高领导。如果不发生意外的话,他还会继续在这个位子上干下去,直到永远。这种痛苦,你可明白?”
“我在这里宣布,为了实现牛岛总统的意图,在牛岛总统复职以前,暂停施行《日本共和国宪法》。”
荒川瞪大了眼睛。
车厢内的人全都沉默着。
“因为总统内心深处也渴望能卸任。”
“我希望共和国国民不要恐慌,不要焦躁,能一如既往地生活,并遵守共和国警察的命令。重复一遍,这是牛岛总统复职之前的临时措施。希望大家务必理解这只是有限时间内的特别举措,并予以配合。”
“我能问一下理由吗?”
画面消失之前,男人露出了笑容。
“可是,我认为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紧急新闻发布会刚一结束,车厢内就炸开了锅。
“原来您已经……”
“我说,暂停宪法是什么意思啊?”一个女人不慌不忙地问。
“但到了最后关头,我会同总统拼个你死我活的。这可不是比喻。”
貌似其同伴的男人答道:“嗯,这等于是说,运作这个国家的操作系统将停止运行。”
“您是说,我们只是虚张声势?”
“操作系统不运行会怎么样?”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也想尽可能地避免内战。但我们绝不能暴露自己的犹疑不决,一旦对方看出我们害怕内战,他们就会有恃无恐。”
“不知道……”
可是,牛岛总统那边如今掌握着百夫长特种部队。如果真的动用军队的话,就极有可能爆发内战。
电车停下来,车门打开。
“您打算动用军队?”荒川的声音中透露着紧张。
乘客若无其事地下了车。由基美也跟随人流走下楼梯,穿过闸机口。
《日本共和国宪法》规定:共和国防卫队的最高司令官是内阁首相。总统成为事实上的最高掌权者之后,并没有更改这一条文。也就是说,在宪法的层面上,防卫队的最高指挥权现在仍握在游佐手里。
熟悉的街市出现在眼前。
“失去了法律上的正当性,他就是国家的叛逆者,而我可以用防卫队来对付叛逆者。”
17
“倘若任期结束之后,总统仍然赖在总统的位子上不走怎么办?”
刈矢医生和接替他的加藤太郎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特别病房。他们从未想过回家,但如果自己累倒的话就前功尽弃了,所以休息还是必要的。
“总统现在已经不具备正常的判断力了。所以,我们必须尽早促使他下台。”
这个病房,前人气演员远野真也住过。共和国总统住的病房,只能是这里。从刈矢医生那里得知牛岛总统的病情之后,加藤就将配有穹顶式显示屏的病房之一空了出来,以备不测。
荒川沉默着,面露难色,然后摇了摇头。“搞不懂总统他在想什么啊……”
总统的病情暂时稳定下来,不过并没有好转,只是维持着糟糕的状态而已。用不了多久,他的病情就会恶化,生命垂危。
“总统会答应的。因为要求议会授予总统‘国父’称号的,不是别人,正是总统自己。”
跟随牛岛总统来医院的富士宫高官们只知道东跑西窜,一点儿用也没有。运送总统的过程中,一个女人一直紧握着总统的手,看起来很有胆量。虽然不知道她的身份,但加藤觉得她多半是女医生。
“可是,总统会答应吗?历来会期开始时就进行的决议被推迟到会期末尾,他肯定会怀疑背后另有玄机。”
来到监控室,感觉这里的氛围不对劲。宅间、南田、木梨等三名护士一脸不解地低声交谈着。
如此一来,延长总统任期的议案没有提出会期就结束了,总统便自动失去了职位。
“哟,怎么啦?你们在聊总统身边的美女的八卦吗?”
“我将封锁会场,使议会无法开会。”
“啊,医生,您没听到超眼发来的紧急快讯吗?”
“然后,你将阻止最后一天召开议会。”
“哎呀,刚才我取下来,忘戴了。”
“你可以说你打算向议会提交一份关于授予总统‘国父’称号的议案,以颂扬牛岛总统的伟大功绩,所以想在会期的最后一天请总统出席,并举行全场一致通过决议的仪式,延长总统任期的决议也将在同时通过。”
他从白大褂的口袋中取出超眼安装到耳中。“出什么事儿了?”
“理由呢?”
“刚才直播了紧急新闻发布会。”
“我希望你不要在议会召开后立即提出议案,而是在会期的最后一天提出。”
“总统住院的消息已经公布了?莫非连他得了突发性多脏器癌也说了?”
根据惯例,延长总统任期的议案应由新时代党党首在议会召开后立即提出。
“没有。”护士长南田答道,“只是说总统目前没有生命危险。”
“你已经猜到了啊。”
“但不止这个。”宅间插话道,“还说要停止施行宪法什么的。”
“是延长总统任期议案的事吧?”
“宪法?是《日本共和国宪法》吗?”
游佐开门见山地说:“荒川君,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宅间神情严肃。“应该就是。”
荒川被深町带入房间后,原本快活的表情顿时被凝重所取代。
加藤“扑哧”笑了。“怎么可能嘛,施行宪法岂是说停就停的?”
可是,新时代党党首却被赋予了一项很可能左右总统命运的工作。
“但他是这么说的啊。”
当然,荒川出任新时代党党首也是游佐有意推荐的结果。自从总统的权力大幅扩张之后,议会就被持续弱化,即便是执政党的党首,其影响力也相当有限。所以富士宫在新时代党党首问题上并没有吹毛求疵。
“谁?”
五十年前占据要职的政治家们在根据《总统特例法》获得豁免资格之后,只是苟且地活着,如今的存在感已近乎为零。过去的两大政党民权党和共和党早已被新时代党所吸收,现在连影子都找不到了。而新时代党中,生存许可期限尚余十年的荒川信是少数可以寄予希望的政治家之一。不过,说句不好听的话,荒川也只有十年时间可供驱使了。
“共和国警察的什么大人物,名字是什么没记住。”
深町鞠了一躬,离开房间。
“共和国警察根本就没有这种权限。”
“那我把荒川带过来。”
“但他就是这么说的。”
“知道了。”
加藤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真的?
“他近期可能对您下手,请您当心。”
“真的!对吧?”
这家伙曾鼓动总统将游佐送往安乐死中心,也就是杀掉游佐。
南田和木梨都在点头。
“兵藤局长?”
“可是,警察宣布停止施行宪法,到底想干什么?”
“兵藤正在行动。”
“我们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好像警察说自己代替了总统,所以国民都必须遵守警察的命令。”
游佐打起精神倾听。
“哎呀,这简直就是戒严令嘛。”一股寒意蹿上加藤的脊背。他终于意识到事态有多么严重。
深町没有接话,而是换上下属对上级的恭敬神色,道:“阁下,我有一事想向您报告。”
“医生,您的脸色怎么突然这么难看?停止施行宪法真有这么严重?”
游佐苦笑道:“我也有自己的思想啊。”
加藤把三名护士的脸扫视了一遍。
“您怎么了?这可不像阁下平时的风格。”
“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昨天存在的日本共和国,瞬间就从世上消失了。”
“笹原前次官曾说过,人类不应该拥有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知道自己将青春永驻之后,我们未做深想就接受了这种技术。但我们可能也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但它明明就在这里啊。”宅间用脚“咚咚咚”地跺了跺地板。
深町皱起了眉。
“现在我们站立其上的这块土地,已经不是昨天的日本共和国了。它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国家。”
“可是……我们已经习惯了永远年轻地活着,被这样强制终止了人生,或许真的很突然。”
18
“我母亲已经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过完了人生,我想她对自己这辈子应该了无遗憾。”
深町在内务省次官室匆忙地踱来踱去。
“很痛苦吧?”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游佐首相刚被逮捕,牛岛首相又病倒了。姑且不论是不是偶然,如此从天而降的大好良机,兵藤桂一定会最大限度地加以利用。敌人已经不顾一切地发起了生死一搏,自己踌躇不决的话,将绝无取胜可能。
三天前,深町母亲的生存许可期限届满了。
“香川!快回话!”
“是的。”
安装在左耳中的超眼狂闪着,那是深町在以极快的速度尝试连接。也许是网络通信流量剧增的缘故,超眼的连接极为困难。
“你送她去安乐死中心了?”
“深町?”
“要是我母亲还在开店就好了。”
连上了。
将深町召到首相官邸太引人注目,而在别处又担心隔墙有耳。
“是香川吧。共和国警察怎么发动政变了?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不这么做,咱们就不能自由谈话了。”
“我们这里也乱作一团,都说我们的局长大人脑子进水了。”
“都在酒吧呢。”
共和国警察似乎也不是铁板一块。看来,敌人并非牢不可破,在准备不充分的情况下就仓促行动。但他们抓住时机展开行动的敏捷性却不容小觑。
“大伙儿呢?”
“警察内部就没有人想除掉兵藤?”
等了一会儿后,响起了敲门声,深町进入房间。
“这不可能。局长大人周围部署了全副武装的百夫长特种部队,防卫严密,连靠近他都做不到。”
这是一个整洁的小房间,可供四人用餐。窗帘拉上了,看不见外面的景色。这也意味着,从外面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警察内部不是全都支持这次政变吧?”
“深町君,你倒是挺机灵的嘛。看来内务省次官并不是徒有其表呀。”游佐取笑道,站起了身。其他人也都笑着站了起来,跟着深町离开了房间。但游佐进了走廊后,却若无其事地进入了旁边的休息室。
“当然。”
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大家吃完了饭,深町站起来宣布:“这里的酒吧也被我们包下来了,大家自由组合,转战阵地,去那里继续找乐子吧。”
不过,时间拖得越久,支持政变的人恐怕就越多。在此之前,必须采取应对措施。速度将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立花没有提自己同游佐曾为牛岛总统工作的事。结束近况报告,大家一同为她喝彩之际,她的视线同游佐短暂触碰了一下,然后立刻移开。她有时候也会离席,但从未直接与游佐说过话。
“回头再联系。”
参会者聚齐之后,又干了一杯。迟到的两人一边同大家寒暄一边报告着自己的近况。荒川热情地讲述了自己当上政治家的来龙去脉,立花则再次为自己当过间谍的事道歉,并告诉大家自己现在从事的是律师工作。众人再次爆发欢呼。
深町切断与香川的连接,开始呼叫荒川,后者是他的前部下,也是现在的新时代党党首。
会场瞬间寂静下来,然后欢声雷动。大家都知道,她本来是友船大臣的间谍,但最后却背叛了大臣,转而帮助游佐。在众人的掌声中,两人坐到了空着的座位里。
敌人的主力其实是百夫长特种部队,而国内战斗力能与之相匹敌的,就只有共和国防卫队。
冰心女。
这次超眼很快就连上了。
立花惠。
“荒川吗?你看到兵藤的紧急新闻发布会了吧?”
在荒川的催促下,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低着头进了屋。
“是的。他真是胆大包天啊。”
航母荒川一边擦着额头的汗水,一边笑容可掬地说:“对了,她也同我一起来了。快进来吧。”
“告诉国防大臣菊川,命令共和国防卫队包围共和国警察大楼。”
来者是通知会迟到的两人中的一人,原柔道运动员荒川信。从内务省辞职之后,他代表新时代党参加下院选举并成功当选,如今是新时代党的党首。他依然保持着健壮的体格。有人开玩笑说,他这样的人带着保镖,就像是航空母舰由橡皮艇护卫一样滑稽。
“什么?!”
“哎呀,抱歉抱歉。税制调查会的报告拖了好久才结束。”
“菊川是你的学弟吧?”
门被推开,一个大汉冲了进来。
“我问的不是这个……”
烟鬼三人组之一的木崎也加入了深町担任室长的第二次特准。如今他担任内务省厚生局局长,据说已经戒烟三十年了。
“你不懂吗?对方的主力是百夫长特种部队,只有共和国防卫队才……”
“说起室长,深町次官也曾经担任过,在第二次特准里。”
“我懂。但这行不通。”
顺便提一下,她的职业转换有点特别。离开内务省之后,她做过一阵子插图师,后来又干起了珠宝设计师的工作,而且顺风顺水,成绩斐然。她毫不谦虚地自夸说,今天她身上佩戴的饰品全都出自本人之手。
“为什么?!”
太阳一落山就精神百倍的铃木用一如既往的紧张口吻道:“可不能用室长这么失礼的称呼!对日本共和国的首相,得称呼阁下!”
“调动防卫队,必须要游佐首相下令才行。”
“真没想到,竟然有一天能同室长您一起吃饭。”容易激动的甲野眼泪汪汪地说。
“这个我知道,但现在联系不上首相,所以我才拜托你找关系的。”
游佐兴致勃勃,笑容满面,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询问着原部下的近况。大多数人像深町一样留在了内务省,但也有人辞掉了公职,到大企业中担任董事,还有人重新进入大学学习当了医生。当时在美国出差、不在日本的稻森后来成功创业,如今在财经界颇有势力。
“就算是国防大臣,在没有首相许可的条件下,也是没有权限调动军队的。那是违宪行为。”
今天参加聚会的本来应该有十二人,其中两人已经提前通知会晚到一会儿,长方形桌子的一头还有两个空座。另外还有三人因为工作原因,实在无法参会。
“现在事态紧急,哪管得了那么多!谁知道总统是不是真的病了。他们可能给他喂了药,不然怎么会偏偏在这时候住院?!”
这家餐厅位于东京市中心一家酒店的顶楼。他们包下了三个包间举行宴会,但实际上只用了其中可以容纳二十人的最大房间,另外两个房间名义上是休息室。因为是日本共和国首相微服光顾,餐厅方面当然乐于接待。表面上活动的发起人是深町真太郎,但活动的目的当然不止重温旧谊这么简单。
“请冷静,深町次官。如果我们违宪的话,就等于是承认宪法已经停止施行。如果《日本共和国宪法》彻底沦为形式,我们的国家就不再是近代国家的体制了,外国也将找到军事介入的借口。游佐首相是肯定不允许发生这种情况的!”
游佐章仁举起酒杯,第一次《生存限制法》特别准备室的原成员纷纷响应着碰杯。餐厅里一片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深町停下脚步,仰望天花板。
“为庆祝五十年后的重逢,干杯!”
“难道真没办法调动军队了吗?”
2
“不要忘了,游佐首相还在对方手里。他们可能会捏造游佐首相的命令,将防卫队也变成自己的棋子。他们连总统都可以故意送去住院,干出这种事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如果百夫长特种部队和共和国防卫队都被他们掌控,那就足以保证政变成功。”
香川
深町紧闭双唇,深吸一口气,将超眼从耳中取出,狠狠地摔在地板上。超眼从柔软的地板上弹起来,滚到了窗边。
用与前次相同的方式即可。
如果不能调动防卫队,那万事休矣。
希望你联系我。
“那个王八蛋真的会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吗……”
我想同你说话。
他仿佛听见了兵藤桂在大笑。
致在R广场的自动售货机上购买梅子汽水的NSN·KN:
19
户外显示屏上流动的文字是:
紧急记者招待会结束后,兵藤桂感到精神无比畅快。
阿健望了过去。
牛岛总统是绝对不可能回来了,所以,宪法停止施行的状态将一直持续下去。在总统死之前,都不能让国民知道,总统得的病是突发性多脏器癌。这样国民就会觉得,总统迟早有一天会复职的,就会比较容易接受宪法停止施行的状态。
“来了,就是这个。”
我要忙起来了哟,兵藤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牛岛总统命不久矣,自己必须尽快掌权。将共和国警察内部的不满分子清洗出去,胁迫议会里的那帮家伙,最后控制防卫队。只要总统一死,就立刻解散议会,建立新的秩序和新的政权。等到那一天,我将站到这个国家的顶点。
由基美说话的时候,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显示屏。她只是在自言自语,没有回答阿健的问题。
“局长。”桌上的扬声器中传出秘书官的声音。
“我是昨天才发现的。上次你不是给警察留了字条吗?我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于是来到了这里。刚好那天碰巧忘了戴超眼,而户外显示屏上刚好在播放这个。后来我看了好一阵子,发现这条信息重复播放了许多次。”
“我不是说过,以后要叫我总统吗?共和国警察已经不是内务省的一个部门了。”
“到底是什么事?”
“抱歉,总统。百夫长特种部队的北泽上校紧急求见。”
“我想八成——不,百分百是你的事。”
“让他进来。”
阿健注意着马路前后的动静,一旦发现警车,车就必须立即开走。
不一会儿,局长室——不,是总统室的门就打开了,身穿黑色军装的北泽上校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站在办公桌前,敬了一个礼。
“什么快出来了?”
兵藤坐着没动,简慢地还了礼。“你来的正是时候,我有事想同你谈谈。共和国警察局不久后将改名为‘统治府’,我希望你能出任副总统。今后,百夫长特种部队将继续担负这个国家顶梁柱的重任。这个消息不错吧?”
“等一下。应该很快就出来了。”
兵藤故作亲热地笑了笑,北泽上校却根本没有搭理,板着脸径直问道:“刚才新闻发布会上的内容是真的吗?”
文字信息的内容,从新闻、政府口号、小活动的通知到个人信息(例如对恋人的求婚或者生日祝福),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如今大部分人都使用超眼,几乎没有人会被屏幕上闪烁的文字所吸引,所以那上面的显示内容几乎毫无禁忌。
兵藤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当然。”
“那个东西怎么了?”
“总统去哪儿了?”
顺着由基美的视线望去,是R广场上的户外显示屏。举办大型娱乐活动的时候,屏幕上会有转播,但现在却只是流动着毫无关联的文字信息。在大脑与超眼相连的人眼中,屏幕上是与各自兴趣相符的广告,但超眼一启动,就会自动读取身份卡信息,所以身份卡被通缉的阿健是不能用超眼的。
“你没听见?他被送去共和国医院了。”
但由基美似乎毫不在意。“你不用下来,从这儿就看得到。就是那个东西。”
“再见。”
可能会被警察盘问。
“等等!”兵藤叫住了转身就要离开的北泽上校。
“这里是禁止停车的。”
北泽上校转过身。
万一有危险,就只好蹲到后排去了,阿健正如此盘算着,车就已经到达R广场前了。由基美把车停在路边。
“你去哪儿?”
R广场是市民休憩的场所,工作日的白天也是游人如织,到了晚上则随处可见出双入对的情侣。阿健和由基美无疑也是情侣,但从由基美的神情判断,她应该不是想拉阿健来这里谈情说爱。说起来,R广场离共和国警察大楼很近,对于被警察通缉的阿健来说,这里不宜久留。现在离上次阿健给警察留字条并不久,说不定这里依然有警察在盘查。
“我们是总统直属的部队。我们的最高司令官是牛岛总统一人。我必须去请求总统的指示。”
“不错。”
“你用不着去找总统本人啊,不是还有总统首席助理南木吗?”
“这条路……是去R广场的?”
“我刚才说了,我们的司令官是总统一人。南木首席助理是总统的传令官,不是司令官本人。”
“在那之前我想让你看一个东西。我想你多半没有见过。”由基美又恢复了平日里的语调。
“你去了医院也没用。”
阿健忽然感觉走错路了。“我们不回公寓吗?”
“为什么没用?”
在布德和盖伊的狂热的影响下,自己也快丧失冷静了。他想起了在山中迷路时的感觉。这时候如果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蹿,只会适得其反。正确的做法是深呼吸,冷静下来,仔细观察周围,搜寻可能的线索……
“总统卧病不起,无法下达指令。所以总统才将百夫长特种部队的指挥权交给了我。”
(不妙啊……)
北泽上校眯缝着眼。“将百夫长特种部队的指挥权交给你?”
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却在思考着那些天方夜谭似的想法有无实现的可能。
“不错。今后,我的命令就是总统的命令。这是牛岛总统亲自对南木首席助理下达的命令。如果你怀疑,可以去找富士宫那边确认。”
这也难怪。在普通人听来,阿健的话确实是笑谈。
北泽上校缓缓吸气。“没有这个必要。”他低声说。
她似乎断定阿健是在开玩笑。
兵藤心满意足。“你倒是挺识趣的嘛。”
“你这人怎么这样?”由基美重重地叹息一声,在岔路口左拐。
“我再确认一次,现在牛岛总统处在无法下达命令的状态,对不对?”
“对了,由基美,”阿健故意换上轻松的语调,“倘若我是恐怖分子阿那谷童仁,为了废除《百年法》而指挥实施恐怖炸弹袭击,而且还在策划暗杀牛岛总统,那你会怎么想?”
“不错。所以,我们共和国警察必须挺身而出,维护共和国的治安。百夫长特种部队必须给予我们全面配合。这是牛岛总统的命令!”
阿健的额头渗出了汗。他并没有打算接受盖伊他们的提议,但盖伊他们的话却在他脑中扎下了根。
“明白了。”
“你真的有点儿怪。这应该同贵世没有关系。自从你见过盖伊他们之后,你就一直这样。”
北泽上校又敬了一个礼,眼底闪出一道寒光。“零号总统令开始执行。”
“不知道……”阿健又望向窗外。
20
“你是什么意思?”
“南木知道我住在永远王国。我在那里留下了DNA的痕迹。”
“我说过这话?”
“为什么你的DNA会成为调查对象呢?”
“你刚才说,你要推动时代。”
“因为我——光谷耕吉——涉嫌伪造身份卡而被通缉了。”
“嗯?”阿健转头看着由基美。
“你在成为永远王国的盖伊之前,就在制作克隆身份卡了?”
“推动时代?”
“用非法贩卖克隆身份卡获得的利益,我打下了永远王国的基础。但更准确地说,我是因为遭到了通缉,所以才建立了永远王国那样的设施。”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就是在那个时候,比塔来与我接触。我不方便露面,所以就把他拉拢过来,让他冒充阿那谷童仁。于是,阿那谷童仁的永远王国诞生了。至于它的覆灭,我之前讲过了,绝无谎言。”
车窗外的高层建筑群灯光璀璨,耸立在夜空之下,顶部闪烁着红色的飞行警示灯。仰望着缓缓明灭的红光,阿健情不自禁地说:“我的存在何其渺小,连一个小镇子都守护不好,还谈什么推动时代?”
“南木完和知道你在永远王国,然后呢?”
“我不是在糊弄你,而是如实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他知道从C2到C5所有抗拒者聚落的存在,于是判断我很可能逃到其中一个聚落里了。在决定派百夫长特种部队攻击C4的时候,他将我官员时代的照片交给士兵,并下达了命令,如果见到此人,务必活着带回来。当然,他是以总统的命令发号施令的。所以,就在我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竟然捡回了一条命。”
“你先前也用这种话糊弄过我。”
“为什么南木完和要救你?难不成是因为同事的情谊?”
“我自己也不知道。”
“那个男人可没有这种纯洁的感情。他给我讲了很多理由,但总而言之,他救我,是为了向作为失败者的我展示作为成功者的他,然后将我可能产生的屈辱感,投射到他从游佐章仁那里感受到的屈辱感之上,并通过嘲笑我,确立自己是胜利者的自我认知。真是个可怜的庸人啊。不过,我没有资格评价别人。”
“那个镇子的覆灭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加藤医生或者盖伊的错。你自己也说过,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大家只是被卷入了大时代的浊流之中而已。听你这么说,我很开心,因为你终于开始向前看了。可是……”她停顿了片刻,“老实说,现在我不知道你要往何处去。我不知道你的眼中看到的是什么。所以,我想听听阿健你说说自己的想法,说说你到底在想什么、想做什么。请用我能理解的语言告诉我。”
“但你后来又在C2现身,并且得到了特拉马的照顾啊。”
“但与此同时,你又在拼命寻找那个镇子覆灭的理由,这同寻找仇恨的对象是一样的。你必须找到一个对象,将无处排解的仇恨发泄到他身上。我只能看着你痛苦地挣扎。你这个样子,肯定很痛苦吧。
“那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罢了。南木想尽可能地利用我,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成了他的提线木偶。如果要让我今后仍有利用价值,就最好不要断绝我同抗拒者聚落之间的联系。所以,在两个人的监视之下,我被送回了山里。”
“哪有这么夸张?”
“就是那两个保镖……”阿健话没说完,门外就骚乱起来,他甚至听到了有人在怒吼,“这也是你们预定计划的一部分吧?”
“你在抗拒者网络中救助了许多人。你不顾自身安危,甚至自己的身份卡都被警察通缉了,你依然没有放弃,就像在为没能守护那个镇子而赎罪一样。”
盖伊惴惴不安地摇头道:“我不知道。这里可是富士宫啊,不可能发生什么骚乱。”
“是吗?”
“那一定是发生了突发事件。”
“我之前也问过你,你忙来忙去,到底是为什么?”由基美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之前你说,你是为了那个镇子上的人而奋斗。但镇子后来出了事……你整个人都变了。”
门被推开。一群穿着黑色军装的男人蜂拥而入,他们都是全副武装。
“嗯。”
21
“阿健……”
首相官邸办公室。
“对不起,你真的生气了?”
如果是以前,这个房间一定被忙碌的氛围所笼罩——络绎不绝的访客,忙进忙出的秘书官,不时爆发出的叱责——可是现在,这里的时光仿佛凝固了。
由基美一下子静了下来。
游佐章仁坐在单人大沙发中,背后站着两名共和国警察的武装警察。游佐目光炯炯,既没有与外界联系,也没有耍小动作。厚重的大门两旁,站着身穿黑色军装的百夫长特种部队士兵,手持小型枪械,枪口向上,站立不动。
“绝对不敢。请您原谅。”
共和国警察武装警察队负责人盾宫一广坐在游佐正对面的沙发中,两人之间隔着一张低矮的桌子。盾宫懒洋洋地将胳膊搭在扶手上,跷着二郎腿。他目光锐利,眼睛警惕地转动,让人感觉就像一头动物。深町曾经评价他是“兵藤桂忠实的狂犬”,看来再准确不过。
“你不是诚心在道歉。”
“你这个样子,打算待到什么时候?”游佐问。
“对不起。”
盾宫目中无人地笑道:“我在等总统的命令。”这句话他重复许多遍了。
“你忘了吗?我的年龄可是阿健你的三倍,人生经验也是你的三倍。你这个才活了四十年的小娃娃反倒教训起我来了?”
“总统这个称呼是不是太夸张了?”
“虽说这辆车有防撞击功能,但开车的时候还是目视前方为妙。”
“现在宪法已经停止施行,兵藤桂已经不是区区警察局长了。”盾宫一脸严肃,丝毫没觉得总统这个称呼有多么滑稽。
“她为什么选这时候说这种话?”
“你是说兵藤政权?就算这个政权能建立起来,也会很快垮台的。”
“是贵世小姐说的。”
“你嘴硬的样子真丢脸,游佐先生。”先生两字饱含挖苦,“胜负已然见分晓了。”
“你是在说我吗?!”
“这话是不是说得太早了?”
“但女人会将这种不幸错以为是幸福。”
盾宫愉快地挑起眉毛。“没想到,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由基美一脸惊讶。
“好好学习历史吧。历史上虽然也有不自量力者偶尔会掌权,但这种权力从来都不长久。”
“她说我会让女人不幸的。”
盾宫依旧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历史不过是过去的事例集。我们现在要缔造的,是过去任何时点都不存在的未来。如果没有前例,我们来制造一个就好了。”
“贵世说什么?”
“那你是承认你们不自量力了?”
“贵世小姐可不这样看。”
盾宫一时语塞,涨红了脸,放下跷着的脚。“你就知道逞口舌之利。”
“我在自己身上已经花了太多的金钱和时间了。如果继续为了自己而活着,我说不定会发疯的。”由基美咬牙切齿地说,“将近一百年来,我活着都是为了自己、自己、自己、自己。我已经厌倦了。如果生了孩子的话,或许情况会有所不同。”由基美从单色眼镜背后扫了阿健一眼,“我已经无所谓了,剩下的三年都用在阿健身上吧。我已经决定好了。这会让我觉得很幸福的。”
“面对历史,你应该更加谦虚才对。”
“我不用你操心。把金钱和时间花在自己身上吧。”
“你也是。”盾宫强压下怒火。
“那天很快就到!”由基美强调道,“三年转眼就过去了,这一点我现在是体会到了。兰子在过世几年之前就在提前做准备了,所以我也想尽量为阿健你做点事。”
“遵命。”站在大门旁边的百夫长特种部队士兵的声音突然传来。
“为什么现在就说这个?不是很久之后的事吗?”
盾宫诧异地转过头。“怎么回事?”
阿健终于明白,由基美说的是三年后的事。
士兵没有回答,直接打开了门。北泽上校直冲进来,后面跟着十多名百夫长特种部队的士兵,每个人都全副武装。
“我是说,你不用像当年送别兰子那样,陪我去安乐死中心。”
盾宫站起身。“上校,你怎么来了,还闹这么大阵仗?”
阿健听不懂。刚才由基美到贵世的店里接走了阿健,现在两人正一同返回由基美的公寓。从今晚开始,他们二人又要一起生活了。送行什么的,真不知从何说起。
北泽上校根本没有理会盾宫,径直来到游佐坐的沙发旁。士兵们整齐地排在他身后,枪口向上,站立不动。门口的士兵也加入了这一行列。所有人“唰”地举手敬礼,动作整齐划一,令人不禁叫绝。
“你不用为我送行。”
“游佐首相阁下,”北泽上校嗓音粗犷,“根据已经生效的零号总统令,现在,百夫长特种部队全军将由阁下指挥。”
女人这种动物,有时候会认为就算自己说得不明不白,对方也照样能明白自己的意思。而一旦你表示不解,就会被她们以“脑子太迟钝”的理由甩掉,实在是不可理喻。
首相办公室被寂静所包围。
由基美板着脸一言不发。
盾宫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对什么有准备?”
“这是怎么回事?能不能解释一下?”游佐问。
“我无所谓,早有心理准备了。”
北泽上校放下敬礼的手,其他士兵也做了同样的动作。“那我就冒昧向您略做说明。牛岛总统在设立百夫长特种部队的同时,就下达了零号令,其内容是,万一总统自己无法指挥该部队,无论是谁,无论他说了什么,都不能令其代行指挥权,而应该立即中断正在进行的所有任务,排除万难,投入游佐首相麾下,听从其指挥。”
“什么?”
“总统说,在他无法指挥的情况下,将百夫长特种部队的指挥权交给我,是这样吗?”
“这三个月里,你同贵世之间发生了什么?”
“是。”
阿健听出这话中带刺,但也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这是游佐从未料想到的。一种无法名状的感情在游佐胸中翻腾。
“离开贵世家之后,你一句话都没说。”
“胡说!”盾宫大叫。
在驾驶席上握着方向盘的是川上由基美。她戴着开夜车专用的黄色单色眼镜。对面来车的头灯光芒映出了她的侧脸。
北泽上校继续无视盾宫的存在。
“你怎么了,一直不吱声?”
“阁下,请您下令。”
无论怎样拼接已经掌握的碎片,得到的结果都让仁科健觉得有问题,似乎每一处都缺点什么,每一处都不自然。
游佐站起来。对现状,以及自己应该履行的职责,他都有了清醒的认识。
感觉情况不妙啊。
胜负的确已然分晓了,以所有人从未预想的方式。
(可是……)
游佐看着呆立着的盾宫和两名武装警察,说:“先把他们抓起来。然后,拘捕兵藤局长。”
令仁科健放心不下的,是盖伊带来的那两个随从。他们多半接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虽然不知道盖伊这四年里建立了什么样的组织,但他看上去对自己的力量相当自信。不然他是断然不会提出暗杀总统这么荒唐的想法的。
“我们将以最快速度执行您的命令。”然后北泽上校发出一声短促的指令,排成一列的士兵立刻将盾宫和两名武装警察包围起来,用枪口对准他们。盾宫等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声音。
(可是……)
游佐从容不迫地返回办公桌,拿起直拨电话的话筒。“深町君吗?嗯,我没事。防卫队?别说蠢话了。对了,你马上办理解除兵藤局长职务的手续,选拔合适的人接替。不要拘泥于论资排辈,尽量选共和国警察内深孚众望的人就行了。然后这件事就算收场了。详细情况我晚点儿再跟你说。抓紧去办!”说完,他放下了话筒。
可是,这么大的事,他们竟然透露给了一个还没有被拉入伙的外人。再这么粗心大意下去,他们的密谋迟早会被当局察觉。如果说布德还缺乏斗争经验的话,那么连盖伊这样的恐怖行动专家也如此疏忽,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被黑洞洞的枪口包围的盾宫一脸茫然,似乎还没有完全理解眼前发生的事。
牛岛总统长期待在富士宫里,闭门不出。而世人皆知总统官邸堪比军事要塞,极难攻破,就连接近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无法事先掌握总统的行动计划,所以趁总统极少外出的机会发动狙击也是不现实的。就算走运搞到了情报,如今负责总统保安工作的近卫兵是百夫长特种部队。有他们围在总统身边,想插一根针进去都难。总而言之,暗杀总统只是成功机会极其渺茫的痴人说梦罢了。
游佐甚至有些同情他。“我不是说了吗?你们的政权很快就会垮台。”
(无论怎么想,这计划都太疯狂了。)
22
仁科健托着腮,望着窗外流动的城市夜景。
在日本共和国,由兵藤桂警察局长发动的政变如同烟花一样,升上天空,闪了一下便全都消散了,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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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遥远的美国HALLO总部,即将向所有加盟国政府发布紧急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