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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给儿子的信

秋水启司似乎有点儿不对劲。虽然他向来愤世嫉俗,在“十八队”中也被视为另类,但还是难以想象从他口中会说出这种话来。

“日本也正在步入这样的时代。”

随着岁月的流逝,人是会变的。自己变了。这个国家也变了。秋水启司如何看待战后这四十年呢?

在车头灯的照射下,秋水的眼睛中反射着冷冷的光。

“你说有话想对我说。”

“过去黑色也曾经自然流行过。比如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也就是所谓‘疯狂与不安的时代’。”

“还没到那个馆子吗?”

“时代的象征?”

“啊……马上就到。”

“黑色的流行不是故意引导的结果,而是自然发生的。因为黑色是象征如今这个时代的颜色。”

从大街旁的人行道进入一条狭窄的小巷,两旁餐馆鳞次栉比。建筑外墙上的霓虹招牌闪烁着入驻店铺的名字。出租车和高级外国轿车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缓缓行驶,车身上映着斑斓的光影。

“说起来还真是。应该是今年秋天的流行色吧。”

木场在一家较新的建筑前停下脚步。挂在墙上的不锈钢楼层指示牌显示,这座楼从地下一层到地上七层都被占满了。其中大多数是餐馆,只有表示地下一楼的那栏上是一个意义不明的标志。

经秋水这么一提醒,木场发现果然如此。特别是女性,大部分都穿着清一色的黑色时装。

“这里。”

“你不觉得穿黑衣服的人特别多吗?”

木场没有走向电梯间,而是朝外面最靠里的一扇门走去,长方形的铁门上没有任何指引标志,乍看上去应该是员工专用的便门。但拉开门后,前面是一条通往地下的狭窄楼梯。两侧墙壁上覆盖着褐色的木板,天花板上只亮着一盏灯,让人感觉进入了古老的日本民居之中。顺着螺旋楼梯下降,尽头又有一扇门。天然木材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虽然简朴,却流露出高雅的味道。推门而入,迎接他们的是一个穿着素雅和服的女人。

木场扫视周围,但不懂秋水在说什么。

“敝姓木场,已经预订了位子。”

“木场君,”秋水低唤道,“你看看周围,有没有发现什么?”

“恭候多时了。这边请。”

通过一个大路口,行人更多了。既有西装革履的人,也有游手好闲的人。木场和秋水与这些人擦肩而过,在缝隙中巧妙地穿梭。摩托车嘟嘟嘟的排气声在高楼构成的山谷间回荡。

他们被领着穿过走廊,进入一个小而雅致的日式房间,地上铺着榻榻米,拉开正面的纸窗户,竟然看到一个小型的日本园林。

秋水笑道:“你还是老样子。”

秋水讶异地摇着头。“没想到这种地方能有这样高雅的餐馆。”

“没有一个像样的政治家。”

“看起来根本不像在地下吧?”

“什么不满?”

两人相对而坐,拿起覆了塑料膜的菜单。

“其实不满挺多的。”

“推荐菜品是黑猪里脊猪排。”

“你对现在的日本满意吗?”

“猪肉啊。”

“是啊,从战后的废墟中崛起,没过多久就复兴成这样。”

“这儿的猪排风味独特,比牛肉美味多了。”

“这个国家已经变了。”秋水边走边说。

秋水将菜单放在桌上。“你来点菜吧。”

人行道上是川流不息的人群。马路上汽车络绎不绝,排放着过量的尾气,头灯和尾灯刺得眼睛生疼。高耸的大楼里也灯光璀璨。目力所及之处,尽是一片绵延的光海。

“要啤酒吗?”

木场被这个玩笑逗乐了。“走吧。我已经在一家肉很好吃的馆子订了位子,走过去大约十分钟吧。”

“我喝不了酒了。”

“已经不干了。格斗术太野蛮了。”

木场颇感意外。“以前也不喝酒吗?”

“别取笑我了。秋水你倒是什么都没变啊。你还在干这个吗?”木场做了下空手劈砍的动作。

“不。自从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之后才不喝的。听说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会改变人的体质,我也许就是受此影响了吧。木场君喝吗?”

“我简直认不出来了啊。你从头到脚都是大企业干部的范儿。”

“我不怎么能喝。”

“是啊,好久不见。”

“你不用管我,想喝就喝吧。”

“好久不见。”

木场叫来调酒师,点了两份黑猪猪排,又给秋水要了乌龙茶,自己则要了啤酒。饮料上桌后,他们两人拿起杯子装模作样地碰了一下杯,拿起筷子夹凉菜吃。

两人互相凝视良久,脑中翻腾着当年在“十八队”,也就是帝国陆军第十八特务工作部队中共同战斗的往事。他们负责过各种破坏工作,有时候成功,有时候失败,险些死掉。在战争即将结束前,特务工作无从开展,他们全被派到了最前线。在绝望的战斗中,许多战友丢掉了年轻的生命。秋水启司同木场一样,成为“十八队”中少数幸存下来的人之一。

“真没想到,能有同你这样共进晚餐的一天。”

“秋水……”

“秋水君,你后来都怎么样了?”

转过身,只见一个高个子男人站在身边。嘴角挂着的微笑也好,脑袋微微倾斜的习惯也好,都跟那个时候一模一样。不过,灰色西装下的身体虽然细瘦,不知为何却散发着一股暴力的味道。

“你是问复员之后?”

“木场君。”

“有没有同亲人们见上一面?”

建筑老化了,人却没有,这真是一个奇妙的世界啊,木场想。不过,就连这种想法本身也很古老吧。

“他们都在原子弹爆炸中死掉了。”

木场跟随下班回家的人流,走出国铁有乐町站的闸机口。战后不久修建的这个车站,如今已经开始老化了。天花板脏兮兮的,里面的管道也暴露出来,不知哪里漏出的水在墙壁上浸出斑驳的痕迹,地上铺的瓷砖也有多处松动裂开。在路上行走的大多是年轻人,虽然其中也有真正年岁尚浅的人,但大多数应该是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引入初期就接受了不老化处理的人。这三十几年来,他们一直容颜未改,就像木场自己一样。

“这样啊……”木场轻叹道,用低沉的声音说,“我那天也是好不容易才活下来,根本没有时间悲伤。我都做好了随时死掉的准备。”

“那咱们先碰头吧,就在国铁有乐町站的西口怎么样?”

“工作呢?”

“好啊。你来定地点吧。我不知道哪家馆子好。最好找一个可以安静谈话的地方。”

“过了一年左右,时局稍微稳定之后,我碰巧弄到了一辆美国占领军转售的卡车,便开始承接运输公司分派的活儿干。”

“我们边吃边聊吧。”

“卡车司机?我想象不出你开卡车是什么模样。”

“可以。”

“我连续干了两年,其间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就开始普及了。”

“稍等,我查一下安排。”木场将话筒夹在脑袋和肩膀之间,翻看着小本子,“今天晚上七点之后有空。”

“是1949年吧。”

“我想同你见面谈谈。能抽出时间吗?”

“我立刻赶往处置所接种,在那里偶然遇到了高田少校。”

“这个绰号还是免了吧。我早就远离战场了,现在整天做事务性的工作,无聊得很。”

秋水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木场仿佛同时闻到了火药那刺鼻和香甜的气味。痛苦的记忆涌上心头。

“高田少校……”

“零零碎碎地做点小生意罢了。反倒是你,比我扬眉吐气多了。没想到你竟然当上了日本著名化学公司的部长,简直像炸药魔术师一样。”

“少佐邀请我加入制药公司的研究部。他在那里担任首席研究员。”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是想利用你的化学专业知识吧?”

“不错。”

“有这方面的考虑,但少校这么做也是为了帮助老部下吧。少校是个重感情的人。”

“但你我都活下来了。”

“然后呢?”

“我可是军队里的怪人。”

“我在那个公司干了十年。”

“没想到你居然会联系我。我真的很高兴。”

“后来辞职了?”

木场靠在椅背上,转动椅子,面朝落地窗。窗外是林立的高楼。夕阳将橘红的余晖洒在他身上。

“被现在的公司挖过来了。高田少校已经辞职回老家了,我没有理由继续留在那个公司了。”

“战友会事务局的人告诉我的。”

“这样啊。高田少校回老家了呀。不知他现在身体可好。”

木场不禁笑逐颜开。“你也不赖啊。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我最近一次见到他是在三年前的战友会上,当时他身体还硬朗。说起来,战友会你一次都没参加过呢。偶尔还是来聚一下吧,大家肯定会很开心的。”

对方亲切地笑了起来。“这么快就听出来了,真有你的!”

秋水没有接话,而是问:“木场君,你的家人呢?”

“是秋水吗?”

“嗯……在前一家公司的时候我结婚了,生了两个儿子,他们成人之后也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然后就跟我疏远了。我同妻子分开了,不是因为感情不好,只是不知不觉中就渐行渐远了。所以我现在是单身。”

“你听起来很精神啊,木场君。”话筒中传出一个男人沉稳而温柔的声音,一张熟悉的脸从木场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像这样自然消亡的家庭最近越来越多了。”

“让您久等了,我是里帕化学公司第三企划部的木场。”

“想不通啊。孩子慢慢长大的那些年,我们亲密无间,其乐融融,但他们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之后,容貌不再变化,我作为父亲对他们的怜爱之情一下子就淡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同妻子的关系也是这时候疏远的。这恐怕也就是接受人类不老化病毒后产生的副作用吧。”木场惨然一笑,猛灌了一口啤酒,“抱歉,我一个人絮叨了这么多。你也讲讲你的情况吧。你说你自己做生意,都是干啥的?”

他将报告放在桌上,拿出常用的笔记本,握住钢笔,咳了一声。

这时拉门外传来了响动。点的菜送上来了。他们只好中断谈话,默默地看着服务员把菜摆上桌。黑猪里脊猪排、米饭、酱汤。铁板上融化的脂肪散发出浓郁的肉香。穿着和服的服务员介绍了三种猪排酱之后,道:“请慢用。”然后低头关上了拉门。

“好,接进来吧。”

“先吃点儿吧。不用调味酱,只蘸着香草盐吃味道最好。你试试看。”

“是的。”

秋水接受木场的建议,抓了一点带绿色的粗盐撒在一片肉上,送入口中,嚼了两三下,眼珠子马上瞪大了。

他的手突然僵了。“他说什么?‘十八队’?”

“这东西你经常来吃?”

他正要放下话筒,却听见电话那头说:“但他说同您在‘十八队’共事过。”

“别说我堕落。”

“这种电话用不着都接进来。这个你应该清楚啊。”

木场边笑边把自己的肉排也塞进口中。香甜的肉汁在口腔中扩散开来。真是难以置信的美味。

“对方怎么也不肯说。”

“直到现在,我也会常常感到不安,担心一切都是一场梦。猪排也好,日本的复兴也好,一觉醒来全都不见了,我又不得不回到地狱般的战场上。”

“谁打来的?”

木场感到秋水在瞪着自己,目光中带着一种诡异的压迫感。木场不禁垂下头,举刀切肉,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部长,有电话找您。”

“对了,我还没听你讲呢。这四十年你都是怎么过的?”

木场道雄一边看着部下写的报告,一边伸手去拿话筒。

“直到两年前都在通讯社当记者,世界各地跑来跑去。”

电话响了。

“通讯社?这工作蛮适合你的,能发挥你的才能。你真是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呀。”

4

如果说木场是“炸药魔术师”的话,秋水启司就是“语言天才”,不仅能娴熟地使用常用外语,就算是那些冷门的语言,初次接触后过个两三天,他就能大致掌握,而且还能用这种语言与当地人深入交流。这项特长对他裨益良多。

他就是十六年后的1999年,作为阿那谷童仁被处以绞刑的人。

“不是的。我只是不想留在日本。”

想必你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我这么说也许你就明白了——

木场抬起头看着秋水。

这个人名叫秋水启司。

“这个国家变了, 我对它感到厌倦了。”

在所谓共和国灭亡日之前两年半左右,木场道雄再次见到了一个人。

为了保护祖国,与战友们浴血奋战,九死一生,回国后却被斥责为愚不可及。听说很多人还被戴上“战犯”的帽子遭人唾弃,秋水不再信任自己的同胞也情有可原。

这条流言很快就被淡忘了,唯独“愤怒天使”这个概念没有消失。进入八十年代之后,随着流言中末日的临近,它再度成为热议的话题,以至于一提到“3·14”便人尽皆知。至于“愤怒天使”到底指代何物,则众说纷纭。富士山爆发、大地震、陨石袭击、美国弹道导弹误射、原帝国军人政变,各种说法层出不穷,还通过电视、书籍、电影等媒体加以呈现。

但秋水却给出了出人意料的答案:“对这个过于和平的国家,我觉得很不舒服。”

不过,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并不是流言的内容,而是大家议论流言时的眼神。大家眼中闪烁着可怕的光芒,仿佛渴望着流言能变成现实一样。

“很不舒服?”

我不知道这条流言是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产生的。有人说这原本只是小学生之间流行的玩笑,只是后来越传越广。但“愤怒天使”这种话,怎么想都不像是小孩子说出来的。

“进入通讯社之后,我辗转世界各地的战场。最后去报道的国家是帕提亚共和国。”

“1986年3月14日,愤怒天使喷射的大火将把日本全国烧为灰烬,共和国也将就此灭亡。”

帕提亚共和国是一个中东大国,也是世界著名的石油生产国。政府军同反政府游击队进行了十多年内战,两年前战争才结束。

但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社会氛围开始逐渐发生微妙的变化。日本的经济实力跻身世界第二,国民过上了富裕的生活,但整个社会却被阴沉而倦怠的气氛所笼罩。我还记得,当时明明能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却总感觉十分苦闷,但又找不到导致苦闷的原因,也找不到摆脱苦闷的方法,于是愈发苦闷。在这样的背景下,一条怪异的流言散布开来。

“你去了内战中的帕提亚?”

日本共和国实现了奇迹般的复兴,像我这样从未经历过战争的人开始踏足社会。当然,当时大多数人都是经历过战争的一代,但他们渐渐对那场战争避而不谈。和平是理所当然的,活着是理所当然的,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永葆年轻也是理所当然的——日本进入了这样的时代。

“主要是在反政府游击队的据点做采访。”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我长大成人了,二十岁时,自然而然地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就像小学毕业后升入中学一样自然。那天是1970年6月13日。

“那可是龙潭虎穴一样的地方。战地记者这份工作,一不留神连性命都会搭进去。”

我就出生在这样的时代。按照你父亲的说法,决定引入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的时候,简直是普天同庆。虽然国民也知道实施《百年法》是引入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的前提,但大家都没有认真思考过这部法律对自己意味着什么。毕竟,不久之前大家都还在担心能不能活到明天,又怎么会为百年之后的事情担心呢?在所有人看来,仿佛永生的天国降临人间了一样。你父亲也未作细想就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

“我们在战争中跟游击队也差不多。”

但我们终究渐渐地恢复了元气。在美国的统治之下,粮食状况逐步改善,产业开始复苏,《日本共和国宪法》公布,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也普及开来。

“话虽如此……”

战争结束后,他幸存下来,回到了日本,但城市已经被空袭和原子弹摧毁了。因为粮食短缺,大量的人被饿死。战败的日本将何去何从?这个国家茫然地僵立在十字路口。

“反政府游击队也希望利用海外媒体。只要让他们觉得你有利用价值,接近他们也不是难事。”秋水平静地说着,将一块猪排送入嘴中,“进入游击队据点两个月后,我终于得到机会单独采访反政府军的最高领袖。”

可是一谈到战争,他的语气就沉重起来。战争你知道吗?就是上世纪的那场战争。当时我还没有出生,但他已经作为军人上战场了。他木然地告诉我,他看到了太多的死亡。我永远忘不了他说这话时呆滞的神情。刚才还在说话的人,转眼间手、脚、头就被炸飞,滚落到自己脚下,这样的事情他经历过许多次。他还看见阵亡战友的尸体被敌人的机关枪打成肉沫,被坦克碾为肉泥,被火焰喷射器烧成焦炭。这些残酷的画面,都映入了他那双平静的眸子里。

“太了不起了。我说不定也读过这篇报道呢。”

那天之后,你父亲就打开了话匣子,将自己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一开始,他谈的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小时候一起玩的朋友啦,父母啦,爱吃的饭团啦,比自己大许多岁、脑子非常好使的哥哥啦……他兴致勃勃地聊着这些话题,简直停不下来。如果你只见过沉默寡言的他,一定会认为他完全变了一个人。

“你应该没有读过。”

木场道雄是《百年法》的第一年适用对象,也就是说,我们能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新《百年法》颁布之后,只要交钱就能延长生存许可期限,但单是延长一年所需的费用对我们来说都是天文数字,实在无法承担。何况,你父亲本人也并不打算多活几年。

“你怎么知道?”

我也或多或少地感觉到世界在发生巨变。因为又要进行国民投票了。但同上次《百年法》投票不同,这次投票表决的内容我不是很明白,所以没有去投票。但由基美告诉我,这次投票同制定新的《百年法》有关。而投票的结果深刻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我没有将采访报道发回通讯社总部。”

总之,我们住在一起了。我们之前住的房间都很小,所以我们租了另一套公寓,并向劳动联合会提出了结婚申请。成为夫妻之后,就可以被分配到同一个或者尽量相近的职场。

“为什么没有发送?本可以成为轰动世界的独家新闻啊。”

请不要问我是谁先表白的,也不要问我谁更积极主动。从我们在职场里再度相逢到发展为恋人关系,其间发生了许多事,但这些都是只属于我同他的宝贵记忆。我想应该同你和其他人经历过的没什么差别。

“因为我没有采访到他。”

你父亲话不多。我们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说话的也总是我。你父亲只是平静地看着我。所以后来,我一不小心就把那句话说出来了,脸登时就红了。

“出了什么事?”

你的声音同你父亲也很像,只是他的声音更深沉。我一直在将你们作比较,希望你别介意。只要你的阅历和经验积累到一定程度,自然就会像你父亲一样了。毕竟,你是你父亲的儿子呀。

面对木场的催问,秋水却没有继续讲下去。他默默地吃完了最后一块肉。木场也不再追问,将剩下的肉吃完。

前面我说过,你同你父亲木场道雄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你的眼睛总是贼溜溜地乱转,而你父亲的眼睛却如没有一丝波纹的湖面一样平静,让人忍不住去猜想他经历了怎样的人生才有一双这样的眼睛。不过,你父亲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

“他是真正的英雄。”秋水突然发话,语气中透露着近乎崇拜的感情,“在他麾下战斗的士兵们,眼神美丽而清澈,让人不禁为之战栗。而且他们不畏惧死亡。请别误会,我不是狂热的信徒。他们之所以能够舍生忘死,并不是为了死后的天国,不是为了国家或者国民,更不是为了自己。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领袖而战。”

昨天我写到一半突然不能写了,但现在我已经没事了。幸好由基美在我身边。我对政治一窍不通,在由基美给我解释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首相和总统有什么区别。我想,以后困难的部分就交给由基美代笔,我就负责写我们身上发生的事情吧。但在此之前,我必须讲讲你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就是宗教上的……”

3

“我说了,他们不是狂热的信徒。那位领袖在宗教上毫无地位,”秋水静静地注视着木场,“也毫无宗教背景,但他却用高超的手腕统治着游击队。他为什么能做到这点?能让士兵如此诚心效命的人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想必在我之外希望一睹此君真面目的也大有人在吧。”

由此确立了延续至今的牛岛—游佐独裁政权。

木场赞同地点点头。

牛岛谅一事实上成了终身总统。

“我也曾向游击队的士兵打探他们领袖的情况,但他们只是说‘见到老大后你就知道了’。所以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争取到采访他。”

随着时间的推移,议会中被豁免的议员越来越多,他们全都唯牛岛总统马首是瞻。如此一来,议会再也无法反对延长总统任期了。

“见到他了吗?”

原本政治家中就有许多人即将成为《百年法》的适用对象。现在,只要得到总统的特别豁免,就可以不用去死。出于这层考虑,这些人完全不敢违抗总统。实际上,后来几乎所有成为《百年法》适用对象的议员都通过《总统特例法》得到了豁免。得到豁免的议员如果有丝毫背叛的迹象,就会被取消豁免资格,立即送往安乐死中心,所以他们只能宣誓绝对效忠总统。

“见到了。”

最具决定意义的是第三项——《总统特例法》。简单地说,这部法律的意思就是:总统喜欢的人,包括总统本人,都可以接受豁免,不受《生存限制法》约束,永远地活下去。

“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重要的法律接连不断地颁布。等到国民冷静地回过头来思考时,牛岛总统的权力已经稳如磐石了。

“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非常普通、开朗的男人。我的个头算是高的,他则同我差不多,或者稍矮一点儿。他有着军人式的精悍相貌,头上稍显秃顶。”

此法规定,总统有权特别豁免某人不受《生存限制法》约束。

“那个人没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吗?”

(3)《总统特例法》

“当时帕提亚还没有《生存限制法》,无法加入HALLO,所以没有正式引入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但是,同别的独裁国家一样,帕提亚的统治阶层在外国秘密接种了病毒,这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秋水眼睛望着远方,“我一进入帐篷,他就像与老朋友重逢一样地欢迎我。那绝不是半吊子政治家故作姿态的举动。”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潮,“我在工作中,见过世界各国各色各样的领导人,还采访过其中一部分。这些领导人无不成绩斐然,声名显赫,但我还是第一次遇见他这样的人。”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平复激昂的情绪,“当然,他也相当聪明。他没有同我讲阿拉伯语,而是完美的标准英语。他还熟练掌握西班牙语、希腊语、拉丁语的读写,从他说话的细节中可以感觉出极深的教养。但具有这种素质的人并不罕见。我本人也能使用多国语言。仅仅能操一口外语,背诵荷马的诗句,那还不足以赢得士兵的信任,为你舍生忘死。”秋水凝重的表情稍稍缓解,“只在他身上看得到,而别人身上没有的品质,就是绝对的自我肯定。”

此法规定,即使超过了生存许可期限,只要缴纳一定金额的税金给国库,就可以延长生存许可期限。因为该金额超过了庶民的承受能力,有人批判此法是对富裕阶层的优待。但游佐政府称税金将被用于扩充劳动联合会,救济新一代,反对者只好闭上了嘴。毕竟,所有人都对“2049年危机”记忆犹新。

“自我肯定?”

(2)《生存延长税法》

“就是对自己所作所为正确性的绝对自信。”

此法规定,四年后的2054年开始实施《生存限制法》。为什么是四年后实施?表面上的理由是留给国民足够长的时间作心理准备,但真实的目的却是避免在决定是否延长总统任期之前实施。如果在总统任期届满之前实施此法,共和党和民权党很可能会借此公然反击总统;但如果在总统任期届满之后再实施,他们就不会对总统轻举妄动。可以说,这是为牛岛总统保驾护航的一项举措。

“这难道不是自以为是吗?”

(1)《新百年法》

“自以为是的人其实对自己的正确性并没有彻底的自信,因为害怕自己可能是错的,所以闭目塞听、鼠目寸光。”

根据国民投票结果,宪法修正案被全盘通过。然后,牛岛总统趁热打铁,通过游佐首相向议会连续提交了几项法案。

“你是说这个男人不一样?”

但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得到议会的认可,总统就可以永远地当下去。但是,当时的国民乃至议员都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一可能性。大家都认为,自己当然不会同意总统无限期任职,到时候投反对票就可以了。

“只要能完全理解自己为什么是正确的,就不害怕任何反驳和指摘,就能直面你的敌人,毫不动摇。这种自信的态度也会对周围的人起到潜移默化的效果。”秋水皱起眉,继续道,“还有那双眼睛。我之前见过的人都没有那样的眼睛。他眼神单纯,可一旦被他注视,你就会感觉自己已经被他看透。不过你不会感到空幻,反而会很安心。因为这个男人将你的一切都看穿之后,笑容却愈发温柔了。无论是善良还是邪恶,是正确还是错误,都被一种更大的东西包容了进去,就像伟大的神一样。”

可是,如此激进的宪法修改方案之所以没有遭到国民的反对,我想主要是因为第四条。无论总统的权力多大,只要得不到议会的认可,就要在四年之后辞职,而且还不能连任。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一条可以杜绝总统权力的过度膨胀。

“伟大的神……”

第一至第三条修改弱化了议会的存在意义,大幅提升了总统的权限。经过这三条修改,总统不再只是摆设,而从实质上掌握了最高权力。这可以说是大大改变了日本共和国权力结构的历史性事件。但当时的政治家和国民都没有精力思考到这一层。国民对此当然持欢迎态度,因为这样可以保证牛岛谅一更好地发挥领导力。在他们眼中,此人正是“共和国最后的希望”。

“士兵们说得不错——见到他就明白了。只要有这个男人在,他们就不会失败。这个男人的存在本身就能给周围的人以希望。我事先准备好的采访提问,全都没有派上用场。我只是一味地想听他说话,而他也满足了我的要求,不停地说着。我相信他说的都是事实。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辞掉了通讯社的工作,申请加入游击队战斗。我并不缺乏战场经验,不会成为他们的累赘。”

几乎没有国民准确理解这些修改的意义。面对层出不穷的新政,国民目瞪口呆,应接不暇。这或许正是游佐所期望达到的目的吧。

“喂,等等。”

(4)总统任期四年,不可连任。但如果议会认可,可以延长四年任期。

“他当时也说了同样的话,让我冷静下来。”秋水咧嘴一笑,“他没有允许我加入游击队,但允许我在基地内自由采访。自此之后,士兵们才真正敞开心扉,接受采访。现在回想起来,他应该是愿意接受采访的,只是在那之前要好好考验我。幸运的是,我入了老大的法眼。可是——”秋水的脸一沉,“半年之后,他中了卑鄙的敌人的圈套,被炸死了。”

(3)总统对议会的决定拥有否决权。

木场脑中浮现出国际新闻报上大大的标题。“我想起来了。帕提亚的乌吉姆上校——阿尔纳塔·多·乌吉姆,反政府游击队‘帕提亚之光’的领导者,极具领袖魅力。”

(2)在修改宪法等重大事项上,总统拥有不通过议会、直接举行国民投票的权力。

“乌吉姆犯下的最大错误不是误入陷阱,而是没有打造一个即使离开他也能够运作的组织,没有培养能挑大梁的人才。不过,原本就没有人可以代替他。很难想象,失去乌吉姆之后,反政府军又骚扰了正规军十年之久。正规军得知乌吉姆已死后发动了总攻,游击队未能组织有效的反击就瓦解了。依附反政府军的村民惨遭屠杀,女人、孩子也未能幸免。我能从帕提亚逃脱简直就是奇迹。”

(1)只有总统拥有解散下院的权力。

“没想到如今还会发生这样的惨剧。不过可喜的是,你总算回来了。”

修改点有四处:

但秋水埋着头,没有接话。

可是,牛岛总统不是会让对手有机可乘的政治家。游佐首相甫一就任,就行使了《日本共和国宪法》第七十六条赋予的首相权力,宣布就修改宪法的问题进行国民投票。

“你怎么了?”

让这么一个新人出任首相,可以说是非常荒唐的要求,但共和党和民权党竟然都同意了,想必是因为他们感到难以抗衡以93%的高支持率当选的牛岛总统吧。或者,他们只是想将实施《百年法》这一高风险政策甩给新时代党去执行,利用完之后就将其拉下台。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此人堪称牛岛总统的左膀右臂,是亲信中的亲信。虽然作为政治家还是初出茅庐,但之前曾担任内务省官员,在政治家之间也不是全然籍籍无名。

“尊敬的人死了,确实令人悲伤,可是……”

新时代党党首牛岛总统的判断备受瞩目,但他却选择了第三条道路:在限定《百年法》实施时间的基础上,同共和党和民权党组建联合政府。条件只有一个:由新时代党的新议员游佐章仁出任首相。

“我说的不是这个。”秋水抬起头,刚才还噙着泪水的眼睛已经干冷了,“不错,我是活着回来了。但我从帕提亚的战场上返回这个国家的时候,却有一种说不清的不舒服的感觉。”

下院选举中,新时代党所获得的议席数虽然也大幅增长,但到底还是比不上共和党和民权党。不过,这两大党的议席数都未过半,所以新时代党支持哪一方,将决定政权的走向。可以说,新时代党掌握着决定性的一票。

“不舒服?”

参选总统的还有另外几人,但正如街谈巷议所预测的那样,牛岛谅一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得票率高达前所未有的93%,这一数字对后来事态的发展具有重大的意义。

“眼中所见的光景仿佛都是幻象。走在街上,看着一排排的大楼和一群群的行人,总觉得他们不是真实的,就像是镜中的虚影一样。是我变了,还是这个国家变了?我开始寻找答案……”

可是,当时日本共和国的总统不过是个摆设,没有实际权力,只是名誉职位罢了。他的这番举动,许多人都不理解。

“呃,那你找到答案了吗?”

下院任期即将届满,在下院选举的同时,总统选举也将进行。牛岛谅一表示,他将出马竞选总统,并且自己率领的新时代党的众多新人也将参选下院。

秋水仿佛没有听见木场的话一样,兀自往下说着:“找啊找啊,我终于找到了。这个国家之所以虚幻,是因为这个国家的国民的生命缺乏真实感。”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

“生命的真实感?”

这件事被报道之后,再度成为国民热议的话题。共和国首相是所有政治家梦寐以求的宝座,而牛岛谅一眉头都不皱一下就断然拒绝了出任首相,这个男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他到底有什么样的图谋?一时间众说纷纭,牛岛谅一却始终缄口不言。

“在这个国家见到的人们的表情,同帕提亚遇到的人简直判若霄壤。帕提亚的游击队没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所以会衰老。但同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从而不再衰老的日本人相比,他们反倒更有活力。为什么?!为什么日本人丧失了生命之光?!”

这天以后,由牛岛谅一出任首相的呼声渐渐高涨。事实上,执政党也在尝试与新时代党成立联合政府,而且打算请牛岛党首出任首相。但牛岛谅一拒绝了这一提议。

秋水突然激动起来,木场不禁目瞪口呆。

有识之士对这场演讲大加挞伐,说牛岛只是在罗列夸张的威胁词句,还说里面有好多处事实错误。不过,大多数国民对这场演讲都持理解、赞赏的态度。国民看惯了只知敷衍塞责的政治家,牛岛谅一自信而威严的形象在他们心中留下了分外鲜明的印象。演讲结束后,国民开始期许牛岛谅一出来挽救时局。从这层意义上说,演讲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因为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如果能随岁月老去,不管是否愿意,都会意识到自己终将一死。在内战中的帕提亚,也许几秒之后你就会被迫击炮击中,炸成碎片。可是,在和平的日本,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之后,过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你都不会有任何变化。这个国家再也没有机会认识到死亡是不可避免的。然而,正是因为有死亡的存在,生命才会显得光芒四射。死亡不复存在后,生命也就暗淡无光了。这个国家所缺少的正是死亡!”

我也听了这次演讲的实况转播,无论是组织结构,还是遣词造句,抑或咬字发音,这场演讲都给我以无比老道精练的印象。通过赞美自决的内务省次官的忧国之志,激发国民对选择冻结《百年法》的内疚之情,趁机强调M文件的可信性,煽动国民的恐怖心理。在这种恐怖达到顶点时,又将希望抛出来,使国民相信只有自己才能为这个国家带来希望。这是一场滴水不漏、策划缜密的演讲,想必是一位杰出的演讲者撰写的。会场被异样的热情和兴奋所包围。

秋水的眸子里,没有木场的身影。

然后,牛岛谅一提到了上次国民投票前不久自决的内务省次官,又引用了俗称“M文件”的《光谷报告》,并用平静而尖锐的语气发出警告,如果日本共和国继续这样下去,必将被邻国吞并、灭亡。现在靠耍小聪明已经行不通了,必须拿出勇气对这个国家进行大改造。只有这样,这个国家才会复兴,才会开拓新的未来。而这个国家还拥有自我改造的力量。

木场被彻底无视了。

当天广场上聚集了大量的媒体,听众更是多达数万人。一个政治家的演讲如此受瞩目,这是史无前例的。演讲定于晚上七点开始,会场上飘荡着一种等候救世主降临一样的气氛。牛岛谅一晚于预定时间十五分钟登台。他没有做任何开场白就径直质问数万听众:“大家希望这个国家给予你们什么?安定的生活?安定的治安?安定的政治?可是,这一切现在都崩溃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受益于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人们得以远离死亡,但却对大事故、凶杀案和海外惨案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宣传毫无根据的末世思想,并且偏爱黑色的服装。黑色也是丧服的颜色,你懂了吧?他们下意识地渴望已经失去的死亡。可是,经过媒体传达给国民的死亡,只是被消毒过后的安全的死亡,因为这种死亡是绝对不会降临在自己头上的。这种媒体传达的死亡无法替代真实的死亡,因为死亡必须是不确定的,你不知道自己何时何地会死。如今这个国家需要的是更真实的死亡,是更鲜明的、能给人带来难以言传的恐怖和不安的死亡。只有这样,人们的灵魂才能得到救赎。”

共和国广场上举行了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的野外演讲。

“灵魂的……你都在说什么啊?”

2050年3月9日。

“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执念之中。投影在意识中的世界千姿百态,但那只是各自头脑中的幻想而已。无论意识如何变化,真实的世界都是永恒不变的。人们一般从不考虑真实的世界,仿佛它并不存在一样。但它的存在却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尽管人们不愿承认它的存在,在死亡的瞬间却能真真切切地认识到这一点。在死亡这一压倒性的真实面前,任何幻想都变得没有意义了。与此同时,正因为有死亡存在,幻想才得以维持住生命。”

在这样的情况下,新时代党开始赢得了国民的关注。国民终于想起来,有一位铁骨铮铮的政治家曾公开宣称赞成《百年法》,为了坚持这一信念,他舍弃了执政党中的高位,缔结了新党。私下里,国民开始将此人称为“共和国最后的希望”。仿佛看准了这一时机一般,新时代党党首牛岛谅一举行了演讲。

“喂,秋水,等等。”

大家开始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百年法》被冻结所造成的恶果。可是,几乎没有一个政治家有勇气指出这一点。冻结《百年法》的决定,是根据国民投票结果做出的,而国民投票是民意的明确表达。对政治家来说,公然反对民意的政治风险极高,何况下院的选举迫在眉睫,此时更不宜轻举妄动。而且,许多政治家都会很早地成为《百年法》的适用对象。倘若实施《百年法》,他们势必难逃一死。所以他们选择明哲保身,不愿发表正确的观点,也不愿承担责任。绝望的国民无不祈祷出现一位新领导者,挽救危困的时局。

“只要能意识到死亡的存在,那幻想和真实之间勉强还会连接在一起。可是一旦不能意识到死亡的存在,幻想就脱离了真实,只剩下幻想的世界。但人仅靠幻想是难以生存的,因为幻想是必须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之上的。”

暴动被镇压了下去,但这不是结束,而只是开始。火山一旦喷发,火势就立刻蔓延开来。新一代发动的示威游行在全国各地频频发生,所有示威游行都没有得到政府许可,而且其中不少都升级为暴动。无能的政府只能诉诸暴力,于是往往会爆发流血冲突。而流血进一步引发了年轻人对政府的仇恨,暴动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发展为燎原之势。最后,鸿池首相宣布全国进入了紧急状态。股价狂跌,原本就低迷的经济雪上加霜。对于完全无法控制事态的政府,国民丧失了耐性,并且愤怒到顶点。一般来说,在这种情况下,在野党会趁机强迫首相辞职并解散下院,但这次没有发生这种事,因为在野党也无力应对混乱的局势,而且他们考虑到,此时若获得政权,无异于接过一个烫手山芋。日本共和国陷入了大混乱,这就是俗称的“2049年危机”。

“等等……”

这件事被媒体反复报道。政府粗暴简单的应对遭到了国内外的强烈抨击。甚至有人怀疑鸿池首相是不是发疯了,尽管实际上下令的是管辖共和国警察的友成大臣。

“与真实脱离的幻想,就不是幻想了。失去了死亡这一排气阀的幻想世界,会在自己释放的毒素中自体中毒。这就是如今这个国家的现状。人们在幻想中沉溺,挣扎,痛苦不已,必须尽快摆脱这样的状态。为此,这个国家需要再次……”

谁都没有想到,日本共和国居然会上演这一幕。守卫首相官邸的武装警察队认定警告无法阻止暴动,于是使用了催泪弹、橡胶弹和爆音弹。虽说有几千人,但到底是临时拼凑出来的队伍,手中既没有武器也没有护具。而且,大家完全没有预料到会被攻击。于是立刻全线崩溃,惊恐地四散而逃。爆炸、白烟、尖叫、怒号混杂在一块儿。有人被武警的橡胶弹击中,有人被警棍殴打,有人被逃跑者践踏……鲜血横流,甚至有人丧命,其中据说还有刚刚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二十岁女性。

“等等!”木场终于忍不住大叫了起来,“请等等!我压根儿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里有一个问题。从共和国广场到首相官邸,走路的话需要一个小时。知道首相官邸准确位置的人并不多,但他们却毫不犹豫地直奔而去。没有人知道当时走在最前面的是谁。但据说是有人使用了手持智能终端上的GPS功能,但很难相信数千人的行动竟然只是依赖于这么小的一个道具。想要煽动群众,必须具备足够大的力量才行。我想说的是,群众当中有可能混入了一个或者多个居心叵测之徒,其中之一可能就是那个高呼“去首相官邸”的人。阅读下面的内容时,请务必将这一点记在心头。

5

这一声高喊成了导火索。不知该去哪里的群众,就像终于发现饵料的饥饿鱼群一样。广场上霎时欢呼雷动,群众开始前往首相官邸,行进过程中还非法占据了车道。对于到了首相官邸后该做什么,大家其实没有具体的想法。他们之所以采取过激行动,或许是因为他们相信警察不会对自己动手,也或许只是因为他们郁积的感情找到了排泄口。无论如何,在集体无意识的作用下,游行示威演变成暴动。政府无法对此坐视不理,投入了武装警察队,双方在首相官邸前展开了激烈的冲突。

你父亲说,当时秋水启司的表情十分落寞。你父亲想不起来这之后他们说了些什么,我猜多半是不欢而散了吧。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那天之后,秋水启司就杳无音信了。直到两年半之后,他才再次出现在木场道雄面前。

“去首相官邸!”

尽管已经进入三月,夜晚却冷得如同隆冬一样。木场道雄下班后回到家中,刚松开领带,就听见预示着有客来访的门铃声。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的正是秋水。他穿着灰色的西服,抱着公文包。木场惊讶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秋水用极快的语速说:“我想在你这儿住一宿。不光是我,还有三个人,都是男人。我们不用吃饭,也不用洗澡,只要在地板上睡就行。不要问我为什么。”

就在大家以为游行将就此结束的时候,事态开始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回到共和国广场后,没有人想回家,全都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我推测,大家都是抱着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心态参加示威游行的,都期待着通过此举改变些什么。然而,他们只是在广场大道上走了几个来回,然后一切就结束了,什么都没有改变。如果现在就回家,那日子将继续一成不变地过下去。这样的现实是他们难以忍受的。再也不能再这样苟活下去了!

木场道雄迷惑不解,但看秋水急迫的样子,只好答应下来。毕竟是同生共死过的战友,绝不能撒手不管。但他的这份好意最终使他陷入了困境。

游行原计划一天就结束。然而,在没有任何人号召的情况下,示威者第二天又聚集在共和国广场上。而且人数膨胀到数千人,他们是通过网络了解这场游行的年轻人。聚集起来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又开始了示威游行。既没有领导者也没有管理者,口号喊得也不整齐,说它是示威吧,又似乎太没规矩了。因为之前没有提出申请,共和国警察当然来勒令他们解散。但游行没有终止。这是一场没有领导者、自然发生的活动,就算说服了前排的人也没有任何效果。数千人可以称得上群众了,而群众是不可能仅仅通过语言就能操控的。警察最后也放弃了,不再阻止游行,而改为整顿交通,防范意外事件。正因为如此,示威者才得以毫无妨碍地在广场大道上走来走去。

秋水启司问木场道雄借电话,不知给什么人打了过去。顺道一提,那个时候还只有有线电话。具有通信功能的手持智能终端要等到很久之后才出现。印上条形码的身份卡也才刚刚问世。

听说,一开始只是数十人到顶多一百人的示威游行,场所选在如今RJR东京站的站前广场大道。当时RJR还是国营铁路,每年的新年倒计时活动也在R广场举行,所以那里也被称为共和国广场。游行的形式是老一套——举着手写标语牌、齐呼口号,在共和国广场和车站之间走来走去。他们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们加入劳动联合会。

秋水启司说的那三个男人,在他打过电话后,每二十分钟就来一个。他们同秋水启司一样,都是一副公司职员或公务员的打扮,小心翼翼地抱着黑色公文包。这几个人木场道雄都从未见过,但他们没有做自我介绍,因为秋水启司说不知彼此姓名对双方都好。据说他们的眼神都非常坚定。

喷出地底的怒火、打破不稳定的沉默的是新一代。因为相对于不稳定的局势,现实的问题更为紧迫。《百年法》被冻结将近一年后,却完全没有重启的迹象。年轻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加入劳动联合会。于是,对此深感绝望的年轻人展开了行动。

秋水启司等人在客厅里安顿下来后,木场道雄返回自己的寝室,隔着门悄悄听门外的动静,那四人似乎都已经就寝,于是他也睡下了。

兰子已经写到,《百年法》被冻结之后,自杀和杀人案在全国范围内激增。可是,大家都隐隐感觉到事态还会向更严重的方向发展。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当时笼罩这个国家的氛围,那就是“不稳定”。《百年法》被冻结了,每个人都获得了无限的时间,却因此深感不安,于是转而求助于死亡,以摆脱永生永世重复同样的日子。

第二天起床后,他立刻就觉察到了异样。他本来打算六点起床去上班,但醒来时天已经快亮了。他发现闹铃被解除了,电话线也都被拔掉了,以防铃声响起。从醒来时的怪异感推断,他很可能被下药了。

下面由我接着代写一部分吧。你母亲写着写着就想起了你父亲,现在有些激动,没法再写下去了。而且,从《百年法》被冻结到重新实施之间,这个国家发生的事由我来讲述更合适。

秋水启司等人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放在餐桌上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阿健,你还好吗?我是由基美。

今天一整天都不要外出!

2

木场道雄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好重新接上电话线,握住话筒,准备给公司打电话。与此同时,他忐忑不安地打开了电视。

我和你父亲在新的职场看到彼此时,都忍不住笑了出来。虽然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但都诧异极了。我捧腹大笑,你父亲也在笑。他笑起来就像孩子一样。我之前只见过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所以一见他这般可爱的表情,我的心都停跳了半拍。我完全被迷住了,被你父亲的笑脸迷住了。我心上的那道墙瞬间崩塌,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感觉舒服极了。你父亲说:“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我也一样,而且我产生了一种预感:只要我们俩在一起,就能够一直欢笑下去。

日本已经炸开了锅,每个电视台都在播放特别报道。从这天上午八点半到九点,全国十二个城市都发生了恐怖炸弹袭击,仅东京都就有四处遇袭。犯罪手法完全一致——凶手从屋顶向挤满上班人群的人行道上扔威力巨大的炸弹。死者已达三十二人,伤者高达四百五十三名。凶手全部逃走,新闻机构已经收到了他们的犯罪声明:“愤怒天使之火将在这里释放!”这天刚好是那条谣言所预言的世界末日。寄件人名叫阿那谷童仁,但关于这个人的信息却一片空白。

可是,如果偶然超过了一定的程度,那就是命运了。

木场道雄坐立难安,他必须弄清楚一件事。他在电视上确认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处袭击现场,便急忙赶过去。

不错,说到底也只是偶然。

虽然伤者已经被搬离了现场,但周边依然骚乱不安,满地都是玻璃碎片和水泥碎块,还能看见红黑色的血泊。共和国警察已经拉上了警戒线,禁止进入现场,但空气中仍然能闻到炸药的味道,微微刺鼻,却又有一丝腥甜。这味道再熟悉不过了。这不是高性能塑胶炸药,也不是工程用炸药,而是战争中木场自己发明的炸药。这种炸药威力巨大,而其材料从药店和超市就能购买到。不过,知道这种炸药的制造方法的,只有“十八队”的成员。

从概率上讲,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只能说这是天文学级别的偶然事件。

恐怖袭击并没有就此结束。用同样手法制造的炸弹袭击在全国连续发生,总计有四十三处遇袭。不过,其中大多数都是对最初袭击案的模仿,炸弹的制造水平相当低劣。虽然也有几人遇袭身亡,但并不是被炸死的,而是被抛落的炸弹击中头部而死。不过,这些袭击却将日本推入了恐怖的深渊。谁都不敢在大楼边上行走,进出大楼也受到严格限制。如今许多高层建筑的出入口都理所当然地站着保安,这正是那次事件之后才形成的习惯。

连续三次。

几乎所有模仿犯都遭到逮捕。但元凶阿那谷童仁却依然逍遥法外。不仅如此,那个叫阿那谷童仁的人还不停地发来挑衅信息,愚弄警察。经过媒体的反复渲染,不知何时,这竟发展成了神出鬼没的恐怖分子和被耍得团团转的共和国警察之间斗法的故事。从那之后,阿那谷童仁这个名字便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

然后,我同你父亲又在同一个职场相遇了!

日本社会开始出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对于造成大量死伤的恐怖分子,本应该深恶痛绝,但人们却暗暗期待着再次发生恐怖袭击,这种氛围在全国静静弥漫。一方面害怕恐惧袭击,另一方面又希望看到死亡。仿佛是再也等不及一样,又发生了好几起假冒阿那谷童仁的恐怖骚乱。但毕竟只是“骚乱”,而不是“事件”。人们渴望的不是这种小打小闹,而是可以超越最初的同时多处恐怖炸弹袭击的大惨案。但如果发生了这样的案子,他们肯定会被吓得浑身发抖。

但如果你要问,我们是不是从此就亲密起来了,答案是否定的。虽说再次相逢十分罕见,但我觉得那只是偶然罢了,你父亲似乎也对此毫不在意。我们仍旧没有好好说过话。就这样又过了三个月,我们又转移到下一个职场。

你父亲说,那个时代疯了。秋水启司认为,受益于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人们得以远离死亡,但又在下意识中渴望死亡。如果这是事实的话,能带来死亡的阿那谷童仁被视为神一般的存在也是在所难免。不久后,阿那谷童仁是万能的超人——这种观念自然而然地深入了人心。

这简直就是芝麻掉进针眼里了,因为绝大多数人在职场分别之后就无缘再见。但是,我同你的父亲却连续两次都被分配到了同一个职场里。劳动联合会里居然会发生如此巧合之事,让我大吃一惊。

但是,阿那谷童仁既不是神,也不是超人。

可是,我同你父亲竟然在那里又相遇了!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恐怖袭击发生四周后,潜伏在东京都的秋水启司就被抓住了。根据被查获的证据,他的同伙也陆续落网,总计十二人,其中有三个女人。秋水启司承认自己就是阿那谷童仁。

虽然我同你父亲成了同事,但并没有很快就亲近起来。我当时把心门牢牢关闭了,对职场的人际交往只是敷衍应付而已。所以,在你父亲看来,我只是个冷冰冰、不容易接近的女人。结果,三个月的工作就这么结束了,我们接到了劳动联合会的指令,转移到下一个职场中。

可是,人们却不接受恐怖袭击者已被捕的事实。他们坚信,超人恐怖分子阿那谷童仁绝不会这么简单就被抓住了。于是又诞生了一个流言,说被捕的只不过是阿那谷童仁的替身。

你父亲长得同你一样——不,应该说你长得同你父亲一样。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时候你一进家门,我还以为是你父亲,吓了一跳。哦,我不是说你的脸色同他一样阴沉。

秋水启司被捕八天后,木场道雄因为帮助实施恐怖袭击也遭到逮捕。袭击发生当天早上,与他住在同一层的居民看到了秋水启司等人从他的房间出来。警察搜查了他的房间,发现了秋水启司等人的指纹。

最初我对你父亲没有什么好印象。或许是右眼失明的缘故吧,他总是戴着一副深色眼镜,而且面无表情,看上去一点儿都不阳光。他的脸色也很不好,但后来我听说他受了重伤,刚刚出院,可能是这个原因才导致他气色不佳。

他当然否认自己同恐怖袭击有关,秋水启司也为他的清白做证。但是,在第十八特务部队担任爆炸专家的经历为他招来了灾祸。而且,恐怖分子使用的炸弹还是他在战争中发明的木场式瞬发手榴弹。他在袭击当天无故旷工,这进一步增加了他身上的疑点。

高中毕业以后我就加入了劳动联合会。劳动联合会有各种规定,其中一条是每三个月就要换一次职场。换什么样的职场每次都由劳动联合会决定,自己无从选择。在《百年法》被冻结后的第二次分配的职场中,我同你的父亲相遇了。当时他也加入了劳动联合会。

不久后开始审判,恐怖袭击的全貌浮现出水面。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认识了你的父亲木场道雄。

其实,阿那谷童仁并不是秋水启司的化名。这位英雄人物只是他虚构出来的,所有人都听从这位领袖的命令。秋水启司纠集志同道合者,同时用花言巧语蒙骗他们,让他们相信那个不存在的领袖,稀里糊涂地发动了恐怖袭击,而所谓领袖直到最后都没有露过面。秋水启司善于用语言操纵人心,却以最坏的形式发挥了这一才能。

然而,在即将付诸实施时,《百年法》竟然被冻结了。年轻人对这一结果表示强烈不满。愤怒的岩浆虽然没有立刻喷发,但却保持着热量,蓄积在地层深处。

据说,秋水启司在被捕并承认自己就是阿那谷童仁时,脸上满是欢喜。他的夙愿终于实现,高兴也是理所应当的吧。在审讯室和法庭上,他又滔滔不绝地阐述了曾对木场道雄讲过的道理,但那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驱使这个男人发动恐怖袭击的,不是什么理想和信念,而是扭曲的欲望——他想成为自己所崇拜的阿尔纳塔·多·乌吉姆那样的英雄。也许秋水启司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阿那谷童仁这个名字暴露出来一切。将阿尔纳塔·多·乌吉姆用其本民族语言发音,再对应到相同发音的汉字,就成了阿那谷童仁。秋水启司参照阿尔纳塔·多·乌吉姆的样子打造了阿那谷童仁这个容器,然后把自己装进去,试图让自己变成自己所崇拜的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惜将众多无辜者卷入恐怖袭击中。

所有年轻人都将希望寄托在《百年法》上。《百年法》实施之后,劳动联合会中就会有相当多的人不得不死,相应地就会空出许多工作岗位。年轻人无不期待着根据《百年法》开始实施安乐死,那样一来自己就能进劳动联合会了。

我想,秋水启司希望自己以阿那谷童仁的名义而生,也以阿那谷童仁的名义而死。可是,他有一点没有估计到——他所创造的这个容器同那个疯狂的时代发生了共振,造成了远超预想的深远影响。

你听说过“劳动联合会”吗?那是一个公营的职业介绍机构,专门为我这种没有资产和才能的人而设立,以保障我们获得安定的生活。参加劳动联合会后,无论你从事何种工作、工作多长时间,劳动联合会每月都会支付给你一定数额的生活费。这种待遇放在现在是很难想象的,但在当时却极具吸引力,希望加入劳动联合会的人数不胜数。只要加入了劳动联合会,生活就会得到保障,也难怪大家趋之若鹜。可是,经济长期低迷,工作岗位持续减少,加入劳动联合会也变得愈发困难,特别是对于“新一代”的人,他们加入劳动联合会的成功率尚不足三分之一。

随着化名阿那谷童仁的恐怖分子被逮捕,案件得以顺利解决。但围绕他的传说却没有消失。人们盛传这次被捕的只是阿那谷童仁的替身,供述内容也不过是为了尽快结案而编造出来的罢了。而真正的阿那谷童仁领导的秘密组织仍然存在,正在筹划席卷日本全国的大规模恐怖袭击。当然,这种袭击到现在都还没有发生。

经济本来就衰退到了极点,失业者遍地,其中大部分是年轻人。大家都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外表看上去都年轻,所以我说“年轻人”可能有些怪,但我指的是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没有多少年的人。有人也开始用“新一代”来称呼他们。

最后,秋水启司等实行犯都被判处死刑。

每一个案件都停留在个人层面上。案件发生在全国各地,并非某处所特有。可是,同样的案件持续不断地发生,所有人都隐隐地嗅出了不祥的味道。

声称自己无罪的木场道雄被判处终身监禁。

自杀者中,大多是《百年法》的第一年适用对象,但杀人者中却没有这么明显的倾向性。以身份卡为目的的抢劫杀人案虽然成了热议话题,但数量其实很少,大部分都是动机不明的犯罪。既没有失业游手好闲,也没有怨恨对方;既没有抢劫的目的,也没有恼人的心结。就只是突然发作,将站在面前的人按倒在轨道上,或者撞飞到驶来的车前;将关系很好、住在一起的人打死,或者勒死。人们开始莫名其妙地夺走自己和他人的性命,仿佛在代替《百年法》杀人一样。

秋水启司在1999年被执行死刑,其共犯随后也都被处死。

记得我同你讲过,2048年,根据国民投票的结果,《百年法》被暂时冻结,随后自杀人数急剧攀升。但增加的不仅仅是自杀者,媒体上每天都看得到杀人案的报道。

这就是1986年发生的阿那谷案的始末。

不过,如果你要理解为什么我同你父亲会相识、相恋、结婚,并生下了你,那你就必须对那个时代有所了解。所以,希望你能耐下性子,听我慢慢道来。

现在你明白了吧?

但在我落笔之后,却发现不知从何写起。一切都源自一百年前的那起案件,但从那么遥远的地方入手,对我来说实在太困难了。何况,文章一开始就回顾历史的话,你肯定会觉得无聊的。所以,如果你不嫌我俗气的话,我想从我同你父亲相识的时候谈起。

阿那谷童仁只不过是一个心理变态的男人臆造出来的人物。那个希望把自己装进这一容器的男人早就不存在了,只剩下那个巨大的容器。现在自称是阿那谷童仁的男人,只不过是把自己装进空空的容器中过把瘾的冒牌货罢了。他们根本不值得搭理。你最好还是把阿那谷童仁忘了吧,好吗?

说实话,我没有想到,有一天会从你的口中听到阿那谷童仁这个名字。我原本打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默默地离开这个世界,但你却问我是不是知道什么。听到这话,我就想,这真的是宿命啊。将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便成了我这辈子最后一项任务。

我现在来写点儿你父亲吧。

我是在由基美的帮助下写完了下面这些文字的。阿健你肯定知道,妈妈一个人是绝对写不出这么长的文章的。

根据正式记录,阿那谷童仁率领的恐怖组织中唯一活下来的成员木场道雄在服刑五十年后被假释,从矿山中的重劳动中解脱出来,进入工厂上班。然后在工厂里同我相识,这些我之前已经写过了。

我要先坦白一件事。

在劳动联合会工作的人都不会打听彼此的过去,所以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阿那谷案犯罪团伙的成员。谁都不可能记得半个世纪前的案子的每个罪犯——而且还是共犯的名字。

已发布数据

《新百年法》制定之后,我同你父亲能够在一起的时间便没剩多少了,于是你父亲终于开口,讲述了自己服刑期间的事。他说瞒了我这么久,对不起。我原谅了他。毕竟,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去悲伤和怨恨了。

妈妈

我好不容易怀上你的时候,你父亲的时间只剩下几个月了。你的预计出生时间和你父亲生存许可期限届满的那天相差无几。所幸你提前出生了,你父亲才得以见到儿子的模样。你真是个孝顺的孩子啊。

我刚刚写完了这封信。我把我和由基美知道的一切都写在里面了。信很长,你有空的时候再看。

好了,我要说的话就这些了。

1

最后,我附上了一张照片,是你父亲抱着还是婴儿的你,摄于他去安乐死中心的三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