槙村伸出食指竖在嘴前。“听我说完。别被吓住哦。死掉的其实是他的替身。真正的阿那谷童仁还活着。他领导的组织也还存在,现在仍在频繁活动,也就是刚才说的那个地下组织。”
“都死了还怎么找……”柏田冷哼了一声。
“不过是都市传说罢了,而且是司空见惯的那种。阿健也这样看吧?”
“后来他被警察抓住,判了死刑。”
“给我再详细讲讲吧。”
“恐怖分子……”
“喂,阿健,你不是认真的吧?”
“大约一百年前,发生过一起大规模恐怖炸弹袭击事件。阿那谷童仁就是制造那次事件的恐怖分子。”
我是认真的。
我犹豫着摇了摇头。
从那天起,我就在网上庞大的电子存储云中,搜索关于阿那谷童仁的信息,调查他的那个地下组织。阿那谷童仁的替身传说流布甚广,但全都是道听途说,缺乏具体的描述。
“阿健,你听说过这个人?”
所以,阿那谷童仁的传说是否只是捕风捉影,这很难断言。但槙村说的那个利用地下组织成功逃脱《百年法》的原警察却是真实存在的,连名字都有:户毛几多郎。他在《百年法》实施后不久就失踪了,没有逃亡国外或自杀的迹象,当然也没有前往安乐死中心的记录。而且,几年之后,他当警察时的同事接到了他的电话,据说声音无疑是他本人。他告诉同事,自己得到了阿那谷童仁的帮助。
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但感觉却很熟悉。
3
“阿那谷童仁……”
我全都坦白了,本以为会被母亲大骂一顿,没想到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弓着背,把手脚都伸进电暖桌,盯着桌上干瘪的橘子皮发呆。时钟走到凌晨两点。这可不是普通的凌晨。就在两个小时前,我们刚进入了2076年。在这个时间睡觉的,可能只有孩子吧。外面来往行人的话语透过窗户飘进来,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我们的房间就是这样安静。
“好像是阿那谷童仁。”
母亲沉默了很长时间,可能是在改换心情吧。同样在电暖桌里取暖的黄发的由基美小姐开口道:“阿健确实犯了错,但他全是为了兰子你啊。你就原谅他吧。”
“头目?”
“我知道。”
“啊,想起来了。不是告诉我这话的人,我想起那个组织头目的名字了。”
母亲对由基美小姐报以微笑,将视线投向端坐在电暖桌外的我,仿佛在说:这孩子,真是让人不省心。
“我是……”
“我是这孩子的母亲,我了解我的孩子。我知道他会干出这种蠢事,所以我才拜托由基美帮我看着他。谢谢你,由基美。谢谢你告诉我。”
“你了解这个干啥?”
由基美小姐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来。“那我走啦。”
“好好想想。”
“喂,由基美小姐,您要去哪儿?”
“是谁来着……”
同母亲单独相处会很尴尬,我想让由基美小姐多待一会儿。
“从谁那里听来的?”
“我去洗澡。阿健也要一起洗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不……不洗。”
“喂,这是真的吗?”我严肃地问,因为有一件事让我不得不严肃,“怎么才能联系到那个组织呢?”
我可没有胆量这么做。
“这也是谣言吧。”柏田说。
“是么。那太遗憾了。”
“警察?”
由基美小姐故意扭动着被皮裤裹紧的屁股,离开房间,穿过餐厅,走进自己的卧室,手拿浴巾进入浴室。我想起同由基美小姐接吻时的感觉,忍不住按住了嘴唇。
柏田坚决否认,但槙村说:“实际上,好像真的有人利用那个组织活了下来。而且那人原本还是共和国警察。”
母亲同由基美小姐一起住在这套两居室里。上大学之前,我也住在这里。听说这里原本是由基美小姐的居所,母亲和我是后来搬进来的。那是我懂事之前的事了,我没有任何记忆。
“怎么可能?”
同母亲不一样,由基美小姐的学业极其优秀——在母亲面前提这个又会被她骂——承担了我的家庭教师的工作。我之所以能考进明昌大学,还得到了奖学金,全拜由基美小姐所赐。所以我不仅在母亲面前抬不起头来,对由基美小姐我也敬畏有加。
“那个地下组织真的存在?”我问。
可是,这并不是我上大学后就搬出这里住的原因。母亲和由基美小姐早在二十岁就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外表就像大学里的女生一样。当她们裹着一条浴巾就旁若无人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而且还把内衣到处乱挂,我作为心理健全的高中生,见此场景当然会感到很不舒服。由基美小姐倒还好说,但如果一不小心对母亲产生了什么恋母倾向,那就危险了。毕竟,她们怎么看都像跟我同辈的异性啊。
我时常听到关于伪造的身份卡,即克隆身份卡的传言,但我觉得,那不过是渴望逃脱《百年法》的人们的幻想罢了。
这种事在现实中是真实存在的,所以当代小说常常会描写这种禁忌之恋。有学者甚至认为,旨在解除亲子关系的家庭重置就是防范近亲乱伦的本能行为。
而且,现在的手持智能终端里普遍安装了感应器,可以根据DNA和酶活性等生物特征进行身份识别。即使能顺利地拿到他人的身份卡,冒充他人在技术上也是不可能的。
不过,家庭重置普及之后,又导致了别的问题。你想上前搭讪的女孩可能是你生物学上的祖母,这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二十一世纪后半期的日本共和国,简直就是一部滑稽剧。
可是,过着社会生活的人一旦失踪,肯定会被周围的人察觉,然后就会报警。警察只要一出动,就能轻而易举地追查到身份卡使用的痕迹。结果,大部分情况下,罪犯都会被逮捕。法律规定,以身份卡为目的的抢劫杀人犯将被判处死刑。
“你真觉得我想要那玩意儿?”母亲突然发问,我吃惊地转过头来。“我看上去就那么想要克隆身份卡?”
抱有这种想法的人有很多。《百年法》一实施,以身份卡为目的的抢劫杀人案就频频发生,其犯罪意图就是强占他人身份卡,冒充他人。但如果只是抢劫,受害人通知警方后,好不容易抢来的身份卡就会被吊销,所以只能把持卡人杀掉,而且必须掩藏好尸体。
母亲神情严峻,语气也咄咄逼人。我猜对了——刚才由基美小姐在场,她才强忍着没发作。
没有植入手持智能终端里的身份卡,就无法展开社会生活,在这个社会就活不下去。身份卡将在《百年法》规定的生存期最后一天深夜二十四点失效。所以我们只能遵守《百年法》。反过来说,只要有未失效的安全的身份卡,就没有必要遵守《百年法》。
“您不想要,但只要有那么一点儿可能……”
我能理解为什么柏田这么说。
“我明确告诉你,我今年六月十二日就会前往安乐死中心。这是我早就决定了的。我正打算把该处理好的事情都做个了结呢。”
“克隆身份卡?不久前还被大肆报道过,但那是谣言啊。”
母亲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已满一百零五年,安乐死中心通知,也就是俗称的“死亡通知函”已经发到手上。她必须在生存许可期限达到一百零六年之前的一天,即今年六月十二日之前前往安乐死中心,接受安乐死。一旦逾期不去,就会被通缉。
“嗯。有一个几十年前就开始活动的地下组织,听说找他们就能搞到伪造的身份卡。”
“我不愿意母亲您去死。”这一句话自然而然地从我嘴里说了出来。
我探出了身子。“真有办法?”
“可是,逃脱《百年法》可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刚想到一件事。”他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逃脱《百年法》,在国内过普通人的生活。”
“我知道不简单。所以我才拼命……”
“怎么了?”
哗啦啦的洗澡声传来。母亲朝浴室的方向扫了一眼。虽然我对由基美小姐没有非分之想,但心脏还是止不住地加速跳动起来。所以我才不愿待在家里。
槙村忽然眼神迷离,若有所思。
“我把你托付给由基美了。就算我不在了……”母亲看着我,欲言又止,“我也想活下去啊,特别是在你长大成人之前。”
“无论逃到什么国家,只要是HALLO加盟国,情况都一样。当然,如果是在边境过没电没水的日子,那另当别论。”
“那您还……”
“能逃到国外去吗?”
“如果你真的把克隆身份卡放到我面前,我真的可以永远活下去的话,我说不定会拿不定主意。但我讨厌被永生所诱惑的感觉。”
槙村思索片刻,说:“如果超过生存期最后一天还不前往安乐死中心,就会立刻被通缉,而且往往设有赏金,几乎不可能成功逃脱,除非有人帮你藏匿起来。可是,藏匿违反《百年法》的人,不仅会被处以巨额罚金,而且剩余的生存许可期限也将被缩短到十分之一。普通人是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救助别人的。”
“您别犹豫。您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
“现实中的情况是怎样的呢?”我不禁眩晕起来,“现实中,有人超过《百年法》规定的生存许可期限还活着吗?”
“那我问你——”母亲厉声打断我的话,“倘若过了六月十二日我还能继续活下去,我什么时候死才合适?”
“电影也罢,电视剧也罢,试图逃脱《百年法》的家伙最后都死得非常凄惨,否则国家是不会允许播放的。”
我茫然地看着母亲。“为什么这么问?您不死不好吗?永远活下去不好吗?”
柏田无言以对。
“所以我才说,这件事并不简单。”母亲望着虚空,幽幽地说,“我过去有过一个同事,是《百年法》实施第一年的适用对象。她对此悲伤过度,以至于自暴自弃。但就在《百年法》实施前不久举行的国民投票决定暂时冻结此法。这些你都知道吧?”
“我问你,到现在可有一部电影中的主人公逃脱了《百年法》,结局皆大欢喜?”
我点了点头。
“就算是你,也不能说小梓电影的坏话。”
“《百年法》被冻结的时候,她高兴得不得了,说这下不用死啦,可以活下去啦。当时她的脸上真的写满了幸福,幸福得令人冒火。”
“不是感不感动的问题。我只是说,制作那部电影是有目的的。”
“可是,冻结五年之后,《百年法》就重启实施了,那个人还是……”
“不能感动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母亲悲痛地眉头深锁,“她确实死了。但她没有去安乐死中心接受安乐死。”母亲眨了下眼,“她是自杀的。《百年法》被冻结时,她兴高采烈,但短短几天过后,她就……”
“那充其量只是个故事,其大前提是,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遵守《百年法》。绝对不能让观众观影之后质疑《百年法》。被电影感动的观众甚至会觉得,遵守《百年法》去死是美丽的。”
“为什么?”
“什么意思?”
“不知道。她没有留下遗书。但自杀前一天她的样子就不太正常,仿佛失了魂一样,没有半点生气。我很担心她,便问她出什么事了。她呆呆地看着我,只说了一句话:‘我该如何是好呢?’”
“但那是官方制作的宣传电影吧。”槙村冷冷地说。
“如何是好?”
“那你一定得看。非常好看。看了绝对会哭的。”
“说实话,我当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我也没有再问。第二天她没来上班。她已经在自己的房间自杀了。”
我也不想看。
“……”
“没,没看。”
“结果,《百年法》规定的安乐死日期还没到,她就早早地自寻死路了。不光是她,《百年法》被冻结后,全国自杀者数量就急剧攀升,其中大部分都是本应第一年成为适用对象的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母亲紧盯着我,“由基美小姐之前说过,永生对人类来说太复杂了。人必须有死亡的一天,人应该有死亡的权利。如果逃脱了死亡,那剩下的就是……”
柏田突然使劲用食指戳着桌子。说起来,他是志摩梓的狂热粉丝呢。那是一部纯爱电影——某个男人爱上了偶遇的女人,女人却来日无多,不是因为她患上了不治之症,而是因为对她来说,两个月后《百年法》规定的生存许可期限就将届满。一开始,她同男人交往时隐瞒了这件事,但后来竟意外地被男人知道了。两人经历了各种纠葛,终于发现了生命的真正意义,决定用剩下的时间努力相爱。但最终分离的日子还是来临了……自《百年法》实施以来,类似的剧情被搬上大银幕几十遍。但如此烂俗的电影竟然票房飘红,真可以当成是一种社会现象来研究。
母亲打住了话头。
“你看过那部电影吗?《雪旅》,志摩梓主演的,去年最催泪的电影。”
浴室里的水流声停了。
“但我就是不愿意嘛。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话,过一百零五年就会收到‘死期通知函’,然后必须在一年以内死掉。就算不愿去死也会被杀死。你们想过那时候是什么心情吗?在我说话的当儿,就有人在安乐死中心被迫接受安乐死,一想到这儿,我就……”
母亲语气一变。“另外,还有你父亲。”
《百年法》只是俗称,它正式的名字是《生存限制法》。虽然名为“百年法”,实际上规定的生存许可期限却是一百零五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开始实施前不久,此法曾被暂时冻结。再次实施已是五年之后,所以在一百年的基础上,增补了五年。
“啊?”
实际上,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之前,除了激活通知之外,还必须满足一个重要条件——提交签了名的保证书,承诺自己将“在《百年法》规定的期限内自行死亡”。
母亲还是第一次向我提到父亲。之前我从未听过母亲或由基美小姐说起我的父亲,我也不记得自己向他们问起过父亲。我还以为那是不能打听的禁忌话题。
“但那是一百零五年之后的事了,现在考虑岂不是杞人忧天?我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
“同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但这是事实啊。”
母亲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说来话长。有时间我慢慢告诉你。”
打破沉默的,是柏田夸张的大笑。“我说,你也想得太多了!”
浴室门打开了。
我说完这话,我们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4
“你们想啊,我们还没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而山崎真里已经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照这样活下去,山崎真里就会比我们早死。”
日本共和国如今如烈火烹油般繁荣兴旺。进入2076年后,这样的势头也没有衰减。前几天,东京证券交易所的股价指数达到了三十年来的最高值。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在经过了GDP连续十二年正增长后,日本与韩国的差距已大大缩小。表示“复兴”的“Reviving”这个词也时常见诸媒体。托国家复兴的福,我打工的选择也特别多。
另外两人都诧异地看着我。
“喂,真的是这里吗?”
“我觉得,早点儿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就意味着必须更早地死。所以大家想尽量拖延。男人又不像女人那样执着于保持年轻的容貌。”
深蓝色的送货车驶入一片古老公寓楼密集的区域。公寓楼都是四层建筑,其中一座的宽度有一百米左右,在三个地方都设有楼梯。外墙被风雨常年侵蚀,留下了斑驳的痕迹,不仔细辨认标志牌上的数字,都不知道是第几栋。
“别在容易引发误会的时刻说容易引发误会的话!”
“是第八栋吧?”
“我是说,男人不立即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这件事。”
驾驶送货车的是Fantasista的正式司机佐佐木,工龄十七年。而坐在副驾驶席上的我才是头一年打工,负责在电子板上确认送货地点。Fantasista是一家大型物流公司,我在公司送货上门部门打工,每周工作两天。奖学金勉强可以支付学费,但生活费就得从别处筹措。每周两天的工作日里,我从早干到晚,时薪还算不错——这反映出经济的景气——但挣到的钱也仅供温饱而已。
“那你是说什么?”
送货车停了下来。
“我不是说这个。”
“我们第一次来这儿,可别搞错地方了。”
柏田勃然作色。“我说了,没有!我没有让女人怀过孕!”
“好的。”
“这种情况应该也存在吧。”我插话道。
我拿着电子板从副驾驶席上跳下来,打开后部载货平台的门,钻了上去。载货平台的货架上,配送的货物还留有大半。触碰一下电子板的地址,相应的货物标签就会发出蓝光。
槙村和柏田对等地讨论女人的话题,这副光景怎么看都觉得稀奇。两人在女人方面的经验值明明判若云泥。
应该配送到这个地址的货物是一个可以单手握住的小盒子,很轻。我核对了送货单,离开载货平台,朝公寓楼走去。正式司机在车上等我。如果车上没人,货物转眼就会被偷走。最近的盗窃犯都有电子武器,防盗装备对他们没用。技术这玩意儿说到底,最终都得靠活生生的人来使用才行。
“怎……怎么可能?”
我们干的工作就是所谓的物流。信息和图像等能够数据化的东西固然可以通过网络交易,但不能数据化的货物就必须有人送到收货人手里。当代社会,个人主义发展成了“孤人主义”,外出到店铺中购物的消费模式已经被废弃,从家电、家具到日用品、食品,几乎所有商品都被直接送到消费者家中。支撑这种消费模式的就是活生生的送货员,而我就是送货队伍中的一员。
“这方面你怎么这么懂?你是不是让女人怀过孕?”
收货人指定的地址是二楼的一个房间。我登上楼梯,跑过走廊,同时尽量不发出脚步声。我站在房门前,再次核实房间号。门原本可能是红褐色的,但因为失去了光泽,现在的颜色很难用语言描述。门上的凹陷处积满了灰尘。门把周围既没有锁眼,也没有缝隙,看样子是用手持智能终端上锁的那种门。我按下门铃,但门铃没响,也许是坏了吧。正要敲门,忽然感到有人出现在门背后。
“可是女人在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之后,通过怀孕分娩也可以令肉体成熟啊。从这个层面上说,她们比男人方便多了。”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打开门。他不光长得高,而且透过白衬衫仍然能看到他的胸部和手臂上发达的肌肉。头上的短发像刺猬身上的刺一样根根直立。他并不年轻,准确地说,至少不是在二十几岁接种的人类不老化病毒。但我也说不准他这应该是多少岁的模样。尽管是在室内,他却还是戴着墨镜。
“是普遍存在的事实。”
“你……你好。我们是Fantasista,从大电视到盒饭,任何商品我们都能为您配送。”我们被强制要求见到客户时用这段宣传语打招呼。可以想象客户对此多有抱怨。就连佐佐木都说,这种硬性推销最好还是免了。
“这是你个人偏好的问题。”
“进来。”男人用低沉的声音说。
“但女孩子不是一样吗?二十五岁绝对比二十岁妩媚。为什么她们就不明白呢?”
我照他的吩咐迈进了屋子。
“让身体成熟些,会显得更加魁梧健壮,或许这是原因之一吧。”
“进来关门。我受不了亮光。”
“为什么男人不会立刻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呢?”
“对不起。”
与槙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柏田,他身形微胖,而且笨嘴拙舌,从来没有博得过女孩子的欢心。他刚才那句话,八成也是从虚拟现实的恋爱游戏中学来的。算了,我自己也跟他半斤八两,没资格说人家。
我连忙关上门。
“女人都巴不得能青春永驻。”
房间里弥漫着发霉的气味,空气湿冷,让我感觉很不对劲,好像这个房间里并没有人居住。
槙村已经同许多女人交往过,他的话具有说服力。
我核实了收货人的姓名,然后说:“您的货在这儿。”
“女人接种得都比较早。”
男人冷漠地接过小盒子。
柏田这小子,对女孩子的情报掌握得真详细。对了,山崎真里同我一样都是大二学生,去年“校园小姐”大赛中闯进了决赛,是个大美女。但遗憾的是,我同她一句话都没说过。
“请您签收。”
“山崎真里好像已经接种了。”
我双手拿着电子板递上前去。签收用的窗口变黑了,只要用手指在上面按个指纹,配送就算完成了。
“嗯……”我踌躇着不知如何作答。
可是,男人好像有点儿误会,直接就从我的手上把电子板抢了过去。
“阿健你是什么打算?”
“请……请在这里用手指摁一下就好了。”
这就是槙村和柏田的回答。
“这里?”
“我也还没决定,可能要等大学毕业之后吧。”
男人在电子板上用手指划了一下。
“我还没决定呢。”
电子板“哔”地响了一声。
那什么时候接种呢?
“谢谢您。”
槙村和柏田比我出生早,他们早就收到了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通知,完成了激活操作。但在这个时点上,不仅我,就连槙村和柏田都没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
但男人并没有将电子板还给我。
在日本共和国,年满二十岁之后就有权利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就在几天前,我迎来了二十岁的生日,同时也收到了身份卡和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通知。用先前寄来的信件中的密码激活这条通知,就随时可以在各地的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中心预约接种。
“那个……那个东西您得给我。”
我想已经没有必要再介绍了吧。顾名思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之后,几乎可以完全杜绝老化。只要没有遭遇致死的疾病或事故,就可以在生物学上得到永生。
男人一动不动,死盯着我。不对,他戴着墨镜,我看不见他眼珠有没有动。但自从一进门我就觉得他的视线一直固定在我身上。
我们从自动售货机上买来苏打水和咖啡,边喝边东拉西扯——说老师坏话啦,对女孩子评头论足啦,到哪里打工时薪高啦,又出了哪款虚拟现实游戏啦。不知不觉中,我们聊到了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的话题。
“你是仁科健,对不对?”
第二学群学生食堂,西侧全安着玻璃窗,透过窗户就可以看见二、三学群之间的喷泉。喷泉周围是绿草茵茵的广场,天气好的时候,躺在草地上休息再舒服不过了。但那天刚好下着毛毛雨,我们只好在室内待着。
我屏住了呼吸,注视着男人。
那天上午,原本要上的一堂课因为老师身体抱恙而临时停了。为了打发突然多出来的这段时间,我同玩伴槙村浩志、柏田孝道一起来到明昌大学第二学群的学生食堂。我上的这所明昌大学虽然不是共和国大学,但据说还算过得去——只是过得去而已。我学的是农学和生物学。
“脱下帽子。”
一切都开始于三个月前槙村浩志的这一句话。
“啊?”
“我想起来一点儿了。”
“屋里还戴什么帽子?”
2
我脱下了印着Fantasista标志的蓝色帽子。
“好了,回去吧。”
男人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原来如此。”
由基美小姐转了转头,缓解脖子上发僵的肌肉,然后猛然转身背对我。
这是个什么人啊?
“我这不是没有办法嘛。你母亲拜托我照顾你的。”
还有,他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身上也没有佩戴姓名牌。
“难道……难道由基美小姐您一直在监视我?”
“那块电子板……”
等等。
“你不想要克隆身份卡了?”
我只能羞愧地垂下头。
“克隆身份卡?”
“你小的时候要乖多了。”
我差点儿尖叫起来,腿也禁不住发抖。
昏暗中响起了由基美小姐清晰的咂嘴声。
不会吧……
可能这一点我自己也意识到了,但我还是宁愿相信他们。我想紧抓住这点希望不放——希望能将克隆身份卡搞到手。
“难道……你是那个时候的A先生?”
“呃……”
男人没有回答。但我能从他的沉默中读出肯定的意味。
“那些家伙卖的肯定是假货。克隆身份卡是共和国政府坚决取缔的东西。你这样的学生怎么可能轻轻松松就买得到?”
“我再问一遍,你还要不要克隆身份卡?”
“那你为什么干扰我?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想要克隆身份卡吧?”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知道我会来这儿,所以专门等着我?难道我们之间的交易还没结束?不会吧,那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情了。
“我就是知道!”由基美小姐怒吼道。
男人等着我的回答。
“你怎么……”
我汗如雨下。到底该怎么办?
“被我说中了吧?”
由基美小姐反复叮嘱,克隆身份卡没那么容易搞到手。我现在就拒绝他吗?拒绝的话,会不会被他杀掉啊?
她怎么知道我想买克隆身份卡?
“算了,不要了。”
“嗯……”
“为什么?”
由基美小姐将“超眼”抛过来。“你真了不起啊,连这玩意儿都用上了。克隆身份卡哪有那么容易就搞到手?”
我不能说你卖的是假货,说了就真的会被杀掉。
我双手抱头,感觉自己就快死了,眼泪不禁流了出来。
“因为……因为我没钱。”
“你……你……你太过分了,由基美小姐!”
这可不是谎话。从朋友那里借的钱都还回去了,手持智能终端里顶多只有一个月的生活费。
视野中闪过一道亮光,脑子里传来刺骨钻心的剧痛,仿佛被打进了一根桩子。由基美小姐从我的左耳将“超眼”拔出来。“超眼”从耳中抽出的时候,如果不小心翼翼地切断它同脑神经的联系,就会是这般下场。
“你当时说要买的。”
“哇!”
“情况变了。”
“把那玩意儿取下来!”
“是吗?”
我感觉到一股杀气扑面而来,连忙将意识转移回视野之中,只见由基美小姐正凶神恶煞地瞪着我。
男人将电子板还给了我。
是A发来的信息。
太好了,他这是要放过我的意思吧?虽然我觉得没这么容易就逃脱,但还是想早点儿离开这里。
这时候,橙色圆点又闪烁起来。
可是,就在我鞠了一躬,准备打开门的时候,男人喝道:“等等!”
“怎么可能?我真的……”
我不由得浑身僵住。就算逃跑,他也肯定会紧追不放,把我抓住。我是逃不掉的。男人的声音中有一种令人绝望的力量。我只好死了心,松开了门上的手。
“你手持智能终端都掏出来了,是打算付款了吧。你打算买什么?是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比如毒品?”
男人打开刚刚到手的小盒子,拆掉包装,掀起盖子,取出里面的东西。是一个手持智能终端。一个亮闪闪的手持智能终端。
“呃……我没……没买什么。”
“克隆身份卡已经被植入了这里面。当然,生物特征识别信息还是空的。”说着,他将手持智能终端递到我的面前,“这个给你吧。”
“说吧,你要从那些人手上买什么?”
我愣愣地看着泛着光泽的黑色手持智能终端。
由基美小姐站到我面前,我还以为她又要吻我,结果她只是双手叉腰,鼻子里喷着白气。
“怎么了?你拿着就好。我不收你钱。”
她的声音很冷静,与刚才热情吻我时判若两人。我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站起身来,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一头雾水。
骗人。世上哪有白吃的午餐!
“啊……我刚买的啊。”由基美小姐站起来,抚摸着皮裤,然后秀眉微蹙看着我,“你到底打算躺到什么时候?应该没有受伤吧。”
假货。肯定是假货。
黑色货车已不见踪影。空气中漫卷的尘埃说明它离去时速度极快。
如果不是假货,就肯定是陷阱。
“他们总算放弃了。”她说。
“你怀疑我?”
我被由基美小姐一把推倒,反应过来后已经同由基美小姐一起在路面上打滚,后背撞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上,停了下来。由基美小姐趴在我上面,连忙直起身,神情严峻地看着右侧。
我翻眼偷看了一眼这个男人,他似乎并没有生气。
“危险!”
“哎,你不信也是有道理的。这样吧,你把生物特征数据输进去,再充一些钱,然后去试着买点儿东西,就知道这是真货了。”
黑货车的头灯直射向我们,朝我们逼近。
不会吧。
我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由基美小姐的嘴唇来回揉捏我的嘴唇,仿佛在做按摩一样。我的身体如遭电击般麻木了,热血集结到下腹部,正躁动不安之时,一道强光照到了我们身上。
我吞了口唾液。
由基美小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一言不发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和她呼出的白气纠缠在一起。我俩刚好一般高呢——我脑子里竟然闪过这样一句不合时宜的话。由基美小姐双手抱住我的头,双唇便压到了我的嘴上。
这真的是克隆身份卡?
“请等一等,由基美小姐!”我甩开手,“我这儿正在办重要的事。请不要打扰我!”
“为什么你要给我这个?”
我为什么这么紧张?她是这种女人?她抓住我的手臂,用力拉扯。我回头朝卡车看去。A肯定正从车窗背后看着我们。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用眼神辩解。我来不及用“超眼”输字了。A毫无反应。货车车门也没有打开。不行,再这样下去,机会就会被浪费掉。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这一步。
“我一片好意,你有什么不满?”
“等……”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是男人就别啰唆。好了,走吧!快!快!”
“理由无所谓。对你来说,重要的是能帮助母亲,不对吗?”
“其实我……”
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那正好,我也是一个人。咱俩去喝一杯吧。你已经到可以喝酒的年龄了吧?”
这个男人什么都知道。
“嗯……算是吧。”
还有四十三天,母亲就不得不前去安乐死中心了。
“就你一个人?”
“你怎么连这个都……”
“因为……”
“查一下就知道。”
“那你为什么站在这个地方?看上去就像偷车贼一样。”
“你为什么这么做?我只是个学生,你却设了这么复杂的一个局……”
“不,这不是我的。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真的。”
“你别想多了,只需要决定要不要这个克隆身份卡。”
她将脸凑到我跟前。一股幽香涌入我的鼻孔。
如果这是真货,那母亲就不用去死了,就可以一直活下去了,我们母子俩就可以继续在一起了。
“喂……这辆车不是阿健的吗?”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东西,我不能接受。
“只只只……只是普通朋友。”
直觉和欲望发生冲突的时候,就相信直觉吧。这句话是谁说的我忘了,但肯定有某个人在某个地方对我说过这句话。
“这个女人是谁?”
这个东西,我不能接受。
她啪啪啪地敲打着货车车窗。我差点儿晕厥。
“这个东西我不能要。”
“这种时候在这儿还能碰上你,真是奇遇啊!哇,这是你的车?什么时候买的?”
“别跟我客气。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这也正是我想问的,特别是这个时刻。我真想哭。但她对此毫不理会,连蹦带跳地跑了过来。靠近之后,我看见那头短发是鲜艳的黄色——她好像前几天说过想染发之类——皮夹克是暗红色的,皮裤和皮靴是黑色的。
“就算我把这个东西带回去,母亲也不会用的,只会让她痛苦而已。所以,这个东西我不能要。”
“你在这儿干什么?”
“你是说真的?”
声音很熟悉,是一个女人,正站在车站建筑旁的人行道上,就在我刚才站立的地方。光线昏暗,看不清她的脸。但从轮廓可以推断,她是圆脸短发。夹克和裤子泛着光泽,应该是皮制的。脚上好像蹬着皮靴。她正在用力挥手。我慌了神。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会来这儿?
“是的。”
我下定决心,但正要按下手持智能终端的生物特征识别键时,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阿健!”
男人沉默片刻,然后发出深沉的笑声。
吃饭算什么,两三天不吃饭又不会死,忍到下次发工资吧。不交学费被大学开除也没关系,重要的是把克隆身份卡搞到手,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忍不住发火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好的,马上解锁。”
男人没有回答,他只是开心地笑着。
“快点解锁!不然就终止交易了哦。”
“其实……你是阿那谷童仁的组织里的人吧?”
现在,我的手持智能终端中待付款的金额刚好是一百万。我拿出奖学金,从打工的地方预支了工资,又四处找朋友借钱,东拼西凑,总算凑齐了一百万。今天买了克隆身份卡的话,明天不仅交不出学费,就连吃饭都是问题。
男人的笑容凝固了,惊讶地扬起眉毛。
我从牛仔裤的口袋中取出手持智能终端。手持智能终端将过去各种信息终端的功能集中于一身,但“超眼”这种穿戴型设备上市之后,手持智能终端就只用于身份认证和支付,以及偶尔看看视频。支付的时候,只要解除安全锁就能完成交易。
“哦?你知道阿那谷童仁啊?”
“确认付款之后当场交付。”
“只知道名字。”
“我什么时候能拿到克隆身份卡?”
“那家伙会高兴的。”男人露齿一笑,仿佛真的很开心一样,“我就是阿那谷童仁。”
“解除手持智能终端的安全锁。”
5
听说克隆身份卡有的价格超过一亿,但也可能有这么便宜的。无论如何,一百万对我来说已经是巨款了。
打完工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我住在宽广的大学校园北端的学生宿舍。虽说是宿舍,但这里没有门禁,也没有唠唠叨叨的管理员。从这一点说,它同外面的公寓楼没有什么大的差别。差别最大的是租金,这里只有外面的十分之一。当然,这里的条件也相应地差了许多。房间狭窄如同蚁穴,只有一个简陋的盥洗台、一张床、一张桌子,没有浴室、厨房,厕所也是共用的。这样的环境绝对不适合带女孩子回来。不过,离开母亲和由基美小姐住的那套公寓,第一次搬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却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轻松。
“是要一百万吧?”
整整劳动了一天,我一头倒在床上,伸开四肢,摆出一个“大”字。满身的疲惫被硬硬的床垫吸收掉,我的大脑忽然变得敏锐起来。
“有钱吗?”
那个男人。
“是的。”
那个男人真的是阿那谷童仁吗?难道就像传说一样,被执行死刑的只是一个替身?那个男人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但他全身洋溢的自信绝不是冒牌货能够模仿的。而且,他还对我进行了充分的调查,然后委托Fantasista配送植入了克隆身份卡的手持智能终端,由我拿着手持智能终端上那个房间。他填写的收货人姓名也是捏造的,超级普通,现在我都想不起来了。我原以为上次交易中,他一直都待在黑色货车里等我接头,但实际上,是他主动在向我靠近。我只是被他操纵的提线木偶罢了。
“你要用?”
只是,他为什么非得要演这出戏呢?这个传奇般的男人为什么偏偏要来找我呢?
我屏住呼吸,逐字输入:“您有克隆身份卡吗?”
有太多问题让我糊涂,但有两点是确定的。
“你想要什么?”
第一,那个男人想把克隆身份卡给我。
视觉投影的一大缺点是,书写信息时极易受到精神状态的影响,所以要反复书写好几次才能输入正确的文字。
第二,我拒绝了他。
我连忙打开白框,写道:“明、明、明……明白。”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不想要克隆身份卡吗?”
“用‘超眼’回答。”
我当时毫不含糊,挺胸答道:“不要。”可是现在,我躺在床上,却感到无比烦躁不安。我真的没做错吗?我是不是应该接受那个克隆身份卡呢?我是不是轻率地放弃了帮助母亲的唯一方法呢?我是不是应该先把克隆身份卡交给母亲,然后再听她处置呢?问题一个接一个,无休无止地在我的脑海里翻滚。
我点头。
“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那个男人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将黑色手持智能终端递到我的面前,我会怎么做呢?我不相信自己会拒绝他。非但如此,我很可能会手舞足蹈地将手持智能终端接过来。我对那东西的渴望仍然潜藏在心中。我后悔自己当初没有接受它。
我背对车窗,双臂抱胸,腿止不住地颤抖,牙齿也嗒嗒嗒地打起架来。
牛仔裤屁股口袋里传来了手持智能终端的震动。
装作在车前等人的样子。
是电话。母亲打来的。
货车的窗户全是经过特殊加工过的玻璃。里面看得到外面,外面却看不到里面。很可能A或者其同伙就在车内看着我。我来到车前,但门没有开。
我从床上坐起来,接通电话。母亲的声音。熟悉的声音。二十年里每天都能听到的声音。
我轻轻地迈出一步,双膝战战,手也抖了起来。
“阿健,你能不能这几天来我这儿一趟?”
“走过来,慢慢地走。”
这个声音,我只能再听四十三天。
“看到了。”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自作聪明……
“看得到一辆黑色的车吗?”
“阿健?你在听吗?”
我的心狂跳起来。
“在听,我在听。我会来的。”
顺着指示的方向看去,是一根支撑高架的粗大圆柱。灯光照不到那里,周围一片漆黑。但定睛细看的话,会发现那里停着一辆黑色货车。
“我可不是在分赠遗物,不过想让你过来挑些你喜欢的东西走。挑剩下的东西我都会处理掉。啊,由基美先分了些东西走。如果那里面有你喜欢的,就跟由基美谈谈吧。”
“看右前方。”
“妈妈。”
我如此思忖着,不觉已经来到了南端。车站南侧同东侧相比昏暗了许多。高架上有八条南北走向的轨道,覆盖了整片天空。空气潮湿,弥漫着一股馊臭味。这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很难想象,在流光溢彩的站前转盘近旁,竟然有如此荒凉的地方。即便在大都会中,也零星分布着这种小小的暗点。如果不是特意去寻找,绝不可能觉察它们的存在。
“嗯?”
人行道沿着车站建筑延伸开去。南端大约在一百米开外。一路上,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排男女站在墙角。同R广场上吵嚷的人不同,他们没有交谈,也没有欢笑,脸上毫无表情,神情茫然。虽然睁着眼,但我从他们面前走过时,他们依旧一动不动。看到他们耳中安装的“超眼”后就不奇怪了。所有人都在读取或者书写视觉投影上的信息,从侧面看去,大家的嘴角都挂着唾液,相当不雅观。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旧时代的人讨厌“超眼”了。
“有件事……”
他是让我背朝墙壁,向右,也就是向南走。A果然能看到我。
“阿健,你不是答应妈妈不说伤感的话吗?”
“原地转身,向右走。”
“我今天差点儿拿到真正的克隆身份卡。”
我连忙止住正在下意识转动的身体。A就在近旁。
“你又来了。”
“不要回头。”
“不是的,不是假货。”
来了。
母亲什么都没说。她是对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儿子无语了吧。还是说,她有些相信我说的话了?
橙色圆点。
“您还记得阿那谷童仁吧?我同他说过几句话。”
我在闸机口附近的墙壁上找到了一个空位,背靠上去。左右都是同我一样等人的男女,其中就有A吗?我转动眼睛,寻找A的踪迹。从通道下来的人群几乎都涌进了闸机口,与在R广场上欢闹时相比,表情疲惫了许多。
“啊,是那个一百年前制造炸弹袭击的恐怖分子吧?据说老早就被判处死刑了。什么地下组织,都是谣传……”
眼前就是RJR东京站东一号口。但A并没有追加指示。
“我今天见到他本人了。”
我跟随人流登上宽大的楼梯,沿着转盘上空纵横交错的步行通道前进。从上往下看,弯曲缠绕的转盘道路宛如迷宫,挤满了胶囊车、公交车、乘用车。
“哎?”
足球场大小的站前转盘里,有两个公交站和四个自动胶囊车站。我小时候,还有人类司机驾驶的出租车,但这种交通工具在市中心几乎绝迹了,只是在地方上还有运营。
“我见到阿那谷童仁了。替身受死的传说是真的!”
我融入回家的人流中,朝车站走去。交通管制的范围,是从R广场到站前转盘前。边界线上拉着发红光的栅栏,旁边站着几名戴着头盔、穿着防御制服的警察,一动不动地监视着人群。进入管制区域时会被搜身检查,但出去的时候就不用。
母亲笑了。“你是在做梦吧?”
“东一号口。”
“妈妈您的事,还有我打工的事,他全都知道。他通过地下组织调查到的,不是真正的阿那谷童仁就办不到。他手上有克隆身份卡。他说他要送给我,但我……我……我没有要。我竟然没要……”我哽咽难言,泪如雨下,“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RJR东京站在南北走向上很长,光是东侧出入口就有四个。
“骗人的。”母亲的声音异常轻柔。
“车站的什么地方?”
“我没骗你,是真的。我本可以救妈妈命的……”
从这里到车站,距离大约五百米,只需要沿着几乎直线的广场大道向西即可。单向三车道、中间有隔离带的马路在十二小时前就被管制了,路上看得到的只有共和国警察的车。钢铁装甲车似乎正在努力站稳脚跟,以免被庆祝新年的人潮冲走。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那个男人在骗你。”
“去RJR东京站。”
“啊?”
“你在什么地方?”
“不论那个克隆身份卡是不是真的,你的判断都是正确的。如果你把那个东西带回来,只会让我感到痛苦。”
我立刻回复。
“妈妈……”
A果然在看着我。
“我说过,我是你的母亲,你是什么样的孩子,我是世界上最清楚的人。”
“不要东张西望!”
听到这里,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大哭起来。都二十岁了,还像个傻瓜一样。
就在这时,橙色的圆点又开始闪烁起来。是A发来的。我打开信息。
“别哭了,多丢脸啊。由基美也在这儿,你要不要同她说话?”
我感觉到背后灼热的视线,连忙转头。有人已经开始回家,但广场上的热度并未下降。人们仍然笑着、跳着、欢闹着。再没有人看我。不,就算有人在看我,那人混在人群中,我也看不见。A在从什么地方看我呢?他还在犹疑不决吗?还是说,我感受到的视线只是心理作用,A实际上早就离开了?
我强行止住哭泣。可不能让由基美听见我没出息的哭声。
我应该已经按照吩咐做了。接头暗号也准确输入了。
“我是说,那个自称阿那谷童仁的男人在骗人。我明确告诉你,那个家伙不是什么阿那谷童仁,只是个冒牌货罢了。”
我禁不住焦急起来。
“可是妈妈,那个人……”
A仍未做出反应。
“阿健,你给我听好了。”母亲声音沉稳,似乎在严肃地教育我,“这个世界上,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阿那谷童仁这个人。既然是不存在的人,自然没有真假之分。”
我等待了几分钟,视野中没有任何变化。
我突然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
从“超眼”输入大脑的电信号在我的视野中以文字信息的形式呈现出来。我还没有习惯这种叫作“视觉投影”的新功能。无论视线的焦点在何处,浮现出的文字都能阅读,但我总觉得这很恶心。严格地说,自己并不是因为读到浮现的文字而认识到这段信息,而是把大脑认识到的信息作为文字投射到视野之中,然后再读到而已。看似多此一举,实际上这一程序却是必不可少的。人这种生物,只有亲眼确认过之后才会安心。如果是高级者之间,也可以关闭视觉投影功能,只通过意识进行信息交流,这种情况下,信息的传递速度会提高数十倍。但是,作为初级者的我,只能仔细阅读视觉投影出的文字,说“回复”,然后在新出现的白色方框中,用意识写入——“我没什么好着急的。”反复检查,确认无误之后,嘀咕一句“发送”。同时,两个白色方框都会消失,浮现出“信息发送成功”的标志。两三秒之后,这个标志也消失了。我的视野恢复原状,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听母亲这话,似乎不仅仅是在安慰我。
“你很着急吗?”
她对自己说的话有绝对的自信。
广场的户外玻璃上映出一个数字:2076。我抬头看着这个数字,视野的左上角,一个橙色的圆点闪烁起来,这表明装在左耳中的助听器型信息终端“超眼”收到了信息。圆点旁只有一个字:A。那表示发信人。我在心中默念“读取”,橙色圆点就消失了,被一个四方形白框所替代,一段文字浮现在框中。
为什么母亲断言阿那谷童仁并不存在?母亲明明同他没有任何关系……
烟花齐射,市中心的夜空被点亮。遥远上空爆炸的光亮和声音,很快就被聚集在R广场上的数万人的欢声和热气所吞没。夜空中漫天大雪一样的纸片在强光的照射下飞舞。裹着防寒服的人们高举胳膊,互相拥抱,口中吐着一团团白气。所有人都在笑。只有我一个人没笑。
我脚下的地面似乎摇晃起来。
新年到来了。
自称阿那谷童仁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他知道母亲的事,他要把克隆身份卡给我,而母亲又确信阿那谷童仁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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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您是不是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