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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章桐点头,一缕发丝随之垂落耳际轻轻晃动:“一氧化二氮这种东西如果单纯看,是没有毒的,你甚至可以闻一闻,还是那种甜甜的,凉飕飕的味道,有点像我们小时候喝的那种瓶装雪碧汽水,它被广泛运用于面包店和咖啡馆的奶油发泡技术,还有我们各大医院手术室里的麻醉手术,因为一氧化氮对大脑的神经细胞有麻醉作用,在吸入一定量之后就能让人丧失痛觉。但是,”说到这儿,她话锋一转,神情也变得愈发严肃了起来,“它在禁毒大队那里还有一种特殊的名字——笑气,因为过量吸入这种特殊的一氧化二氮气体后,会让人有兴奋、放松的感觉,甚至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发笑,程度是根本就无法停下来的那种。它从源头上抑制人体对维生素B12的吸收,而维生素B12的主要功能,就是我们人体日常参与制造人体骨髓红细胞,防止恶性贫血和大脑神经细胞受损。过量笑气进入血液后,会造成人体严重缺氧。我看过死者的病历报告,上面显示他是具有家族遗传史的高血压病患者,这种病人是更无法扛得住笑气的危害。”

“一氧化二氮?”欧阳工程师一呆,“怎么会是这个东西?”

梁水生听了,恍然大悟,他赶紧点击鼠标,把屏幕上的监控录像画面后调到松桥派出所的那一段,指着屏幕下方坐在长椅上做出吸喷雾动作的死者范晓宇:“我还以为他是哮喘病患者,所以并没有在意这个举动。”

“这个喷雾器的瓶子上到处都是死者的指纹,而里面的东西,却会彻底要了他的命。”章桐并没有直接回答刘春晓的问题,她把塑料袋放在桌上,随即从公文袋中取出了两张A4纸,“你们先看看有关这瓶子内容物的详细介绍再说,我把资料都打印下来了。”

章桐顺手把发丝撩回脑后,扶了扶眼镜,继续说:“他在那个时候为了振奋精神,已经吸过一次,我想,那时候就已经是大剂量了,而案发前后死者离开松桥派出所后,肯定又试过一次,所以才会在车厢里出现要和公交司机交谈的欲望,谁想碰了个冷钉子。只是,我想不通的是,为何他回到座椅上后,却又这么做了,次数这么频繁,他难道就不知道这种气体对他的危害性么?”

看着章桐手中那个装有口腔喷雾吸入器的塑料证据袋,刘春晓的心中顿时明朗:“里面是什么,结果出来了吗?”

刘春晓想了想,说:“我记得司机曾经说过,他笑得都不带换气的那种,自己把自己给活活憋死,这难道就是吸食过量一氧化氮气体的后果?”

1.

章桐轻轻点头:“尸检过程中,我发现他的肺叶有明显出血点,内脏淤血面积较大,浆膜及粘膜下点状出血也很明显,而且,死者颜面部肿胀发绀。我想,他最后向公交车司机伸出手的那个动作,因为是求救吧,毕竟这个窒息的程度是非常严重的,加上他本身的身体素质,所以我判断整个死亡过程并不长,所以才会导致尸体出现痉挛的状态。而除此之外,他身体体表并无其他外伤或者抵抗伤,这也就排除了外伤导致的机械性窒息死亡的原因。”

第三节

“那你又为何那么肯定说死者是死于他杀?”刘春晓不解地问。

章桐出现在门口,穿着白色的工作服大褂,里面套着深蓝色的警服,沉着脸,双眉紧锁:“你们别怀疑死者了,他确实是被人杀害的。”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章桐的身上,她缓缓地从工作服口袋里又摸出一个塑料证据袋放在桌上,伸手一指:“里面的东西,就是证据。”见刘春晓正要伸手去拿,不禁微微皱眉,顺手摸出一副乳胶手套丢给他:“戴上。”

梁水生刚欲开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在外面的走廊上响起,逐渐走近,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刘春晓顿时脸红了,他尴尬地拿起手套戴好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证据袋,取出里面的那张被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打开后,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梁水生凑过来一看,也吃惊不已,忍不住抬头对章桐说:“你是在哪里发现的?”

“他是写恐怖小说的,梁哥,你说会不会是想象力太丰富了?”刘春晓看了看身边坐着的梁水生,后者虽然职务比他低一点,但是年龄却长了刘春晓三岁,经验自然也就丰富许多。

“在整理死者衣物归档时从他的右边裤子口袋里发现的。”

“哎哟,好说歹说,直到将近十二点,他才离开……”年轻警员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懊悔,“不过,要知道有这么一个结局,我们还真的不能放他走了,但是话说回来,这也不能随便把人留在派出所,你们说是不是?我们这也不是旅馆。”

“为什么就此得出结论是他杀?”梁水生愈发不解。

刘春晓费了好大的劲才确保让自己的脸上不露出别的表情:“那他后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你们派出所?”

“梁哥,指纹!”刘春晓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纸,小声嘀咕,“这张纸上肯定没有死者指纹。”

“这也是让我们感到困惑的地方,”年轻警员双手一摊,无奈地摇摇头:“看他语无伦次的样子,起先的时候,我们以为他是不是吸毒了,产生了幻觉,他也不反对做尿检,结果证实他是干净的。然后我们又考虑到是不是间歇性精神障碍,最终又排除了。接着便回到原点,进一步询问他相关情况,他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表示说有人这几天一直都在跟踪他,问他是不是知道跟踪者的身份,他却说不知道。没办法,我们又问他到底是如何判断出说自己有生命危险的,他就干脆利落地回答我们两个字——直觉!”

梁水生听了,这时候才恍然大悟,看来,凶手什么都做到了,却偏偏忘了这一点,死者怎么可能对自己放进自己口袋的东西不留下指纹?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凶手戴着手套把这张纸放进了死者的口袋。

“‘杀他’?”刘春晓皱眉,“如果真的有人要杀害他的话,他应该报警寻求我们警方的帮助才对,为什么却偏偏要求把他关起来?”

“这家伙是不是蠢?”梁水生不满地说道。

年轻警员赶紧点头:“没错,他昨天确实在下班前,也就是下午五点二十三分的时候来到了我们派出所接警值班台,神情慌张,但是他的要求却很古怪,他要我们马上把他关起来,理由是有人要杀他。”

“他一点都不蠢,”刘春晓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情,“这就是他要达到的目的。范晓宇是网络恐怖小说作家,如果只是单纯的吸食笑气而出了意外的话,那也很容易会被我们警方忽视,定性为意外死亡。”说着,他把纸小心翼翼地平铺在投影仪上,好让大家都看到纸张上的内容,“我们只要发现了这张纸的秘密,那么,亚马逊河雨林中的蝴蝶就可以开始扇动翅膀了。”

梁水生嘀咕:“欧阳工程师,这至少证明一点,他确实是在‘笑’,那司机没撒谎。他的相关病例资料,我已经都送到法医那边去了。”接着,他便抬头看向表情尴尬的松桥派出所警员,无奈地问,“说说吧,他昨天下午到你们派出所到底想干什么了?全程都是你接待的吧?”

投影仪的白色屏幕上出现了一副精准的绘图,并且让人一眼就能辨别出所绘制的恰恰正是安平北中的案发现场。

“他这是在‘笑’?”痕检高级工程师欧阳力伸手指着屏幕,吃惊地问,“怎么比哭还难看。”

“这幅图有两个特殊的地方,其一,上帝的视角,其二,绘画的功底。”看着屏幕上的绘图,刘春晓不禁感叹,“这家伙是个绘画高手。”

司机停车,打开门,死者上车,先是坐在驾驶座的后方,接着便站起身,穿过整个车厢,期间身体随着运行中的车厢而微微晃动,有两次,死者还不得不拉住两边的座椅扶手来稳住身形。坐下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样东西,拿到嘴边,因为画面像素的问题,没办法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但是随之而来的一幕却瞬间让人的心里揪紧了——死者浑身一震,接着便做出了令人无法解释的举动,他无声无息地抽搐着,前仰后合,梁水生按下暂停键的那一刻,画面被完美地定格在了死者仰面的角度,他放大画面,虽然更模糊了,但是却可以一眼就看到那张扭曲的‘笑脸’。

他说的一点都不错,因为这幅图不只是把现场周围的环境完美逼真的还原了,包括尸体在内,更主要的是,对方甚至于额外用铅笔勾勒出了那张特殊的‘笑脸’。

梁水生刚从公交总站的调度室赶回来,此刻,案情分析室后面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放着他调回来的车内监控录像,录像画面是黑白无声的,但是这样一来,在观看者的眼中,却更感觉案发当时那一幕的诡异。

章桐轻轻叹了口气:“在这之前,我也曾经画出了这张脸,但是那时候我没有往这方面去想,只是一张脸而已,如今看来,我错了。”

尤其是松桥派出所案发当天的值班警员,则更是有些如坐针毡。

“他以上帝的视角俯瞰整个凶案现场,”刘春晓不禁冷笑,“看来,还是个控制欲极强的家伙呢。”

案情分析室里的气氛却稍微显得有些怪异。

2.

阳光明媚。

自从上了年纪以后,千百就愈发觉得自己有些力不从心,就像此刻,只是提着一袋子萝卜走了不到两公里的路,就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

2.

小区门口人来人往,做生意的小贩肆意占据着本不宽敞的街道两旁,这让千百愈发心烦意乱。

章桐听了,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用力抖开了手中的黄色裹尸袋,嘴里不以为然地说道:“不感兴趣……来,搭把手。”

终于来到楼栋门口,他在信报箱旁停下脚步,伸手去掏裤子口袋里的钥匙,正在这时,楼顶传来了一个女人疯狂的嘶吼声,这声音对于千百来说,不亚于是晴天霹雳,他手上的萝卜顿时洒落一地,而此刻的他已经全然不顾一切地向楼上冲去。

刘春晓摇头,神情却有些激动,可是等目光落到冰冷的尸体上的刹那,却又立刻暗淡了下去,口气也随之而变得惋惜了起来:“他是著名的网络恐怖小说大神白衣神算,你难道没听说过吗?写得很有名的,我还是他小说的粉丝呢,手机里……”

那个正欲跳楼的女人,是章桐的母亲陈玉芳。

“你见过他?”

第四节

“范晓宇?”借着车厢内雪亮的灯光,刘春晓看清楚了身份证上的名字地址和相片后,突然呆住了,“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等等,我知道他是谁了。”

1.

章桐看了刘春晓一眼,顺便把手中的那个塑料证据袋递给他:“这是在尸体手边找到的,现在不清楚瓶子里到底是什么药物。还有这张身份证。”

会议结束了,刘春晓和搭档梁水生刚走出会议室没几步,却又立刻停了下来,小声嘀咕:“梁哥,你先回办公室,我有几句话想和章医生说。”

“不到两分钟吧。”

梁水生双眉一扬,嘴巴夸张地摆出了个‘O’字形:“别怪我没提醒你,兄弟,讲话的时候离你老同学远点儿,明白不?她可是行家啊。”

“那在之后到他出事之前,期间相隔了多长时间?”章桐追问。

刘春晓顿时涨得满脸通红,他当然知道‘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现在整个局里已经人尽皆知自己被人光天化日之下给弄了个漂亮的过肩摔这件事了,更别提章桐的动作是精准的‘教科书’级别。

司机想了想,果断地点头:“其实也没什么,我光顾着开车呢,他上车后本来是坐在我身后的,探头探脑地看样子想和我说什么,我急着下班,就没心情搭理他,他碰了个软钉子,就坐车后面去了,就这些。”

只是到现在他都弄不明白章桐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两人是初中同班同学不假,也曾经住在同一个小区,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说不上多亲密,却也是熟悉到一定的程度了。而对于刘春晓来说,他不否认自己对章桐的感觉有点青涩之中带点‘剃头挑子一头热’似的单恋,但是自问也没有过任何非分之举,如今见面没多久就拳脚相加,这确实令他感到苦恼不已。

章桐摘下口罩,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别想那么多,师傅,我就只是想知道这个人上车后是不是有什么让你觉得不太正常的举动?或者说,不像一个正常乘客?”

“放心吧,梁哥,我自有分寸。”他勉强地应付了一句后便低着头,匆匆加快脚步向章桐追去。

依旧惊魂未定的司机连忙点头:“说,说,我什么都告诉你,警察同志,这真的不是我害死他的。”

章桐走起路时,动作是非常快的,有点像跑的架势,所以随着步子的迈动,整个身子都会微微前倾。

“目前看来,他的面部皮肤和眼结膜下均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点状出血,这点是与机械性窒息相吻合的,但是我还没有办法确定到底是自身原因引起还是别的什么,所以,必须得尽快送回局里解剖。”说着,她站直了身体,扭头对司机问,“师傅,我想确认件事。”

“你……章,章医生,等等,我有话跟你说。”见章桐突然应声停下了脚步,刘春晓刹不住车,便赶紧向旁边跳了过去,动作就像只受惊的袋鼠。

眼看着在司机身上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刘春晓便走到车厢下客门处,看着依旧在弯腰仔细查看死者双眼的章桐,皱眉问:“咋样?”

“你不用这么夸张吧?”章桐轻轻叹了口气,双手插在工作服口袋里,神情显得有些沮丧,“我都说过我不会再打你了。”

“我说警察同志,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能相信啊,青天白日的,我骗你干什么,他真的是活活笑死的,”司机长长地叹了口气,懊恼地低下了头,“要是早知道会这么倒霉,我说什么都不会停车的,结局不就是个投诉么,唉。”

“我,不,我没那个意思,你别误会了。”嘴巴撒谎,脸上的表情却是诚实的,既然被看穿了心事,刘春晓愈发尴尬地无地自容。

“好吧好吧,你再好好回忆一下,死者上车前后有没有特殊的动作?”说实在的,刘春晓还是无法相信司机那所谓的‘笑死人’一说,“会不会是别的什么病症给耽误了?”

“好吧好吧,别那么紧张了,瞧着怪丢人的。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章桐歪着头,无奈地看着他。

听了这话,刘春晓难以置信地看着司机。后者则可怜巴巴地点头,满脸的沮丧。

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刘春晓终于冷静了下来,他顿了顿,说:“其实我就是想知道,一个人吸食笑气会不会上瘾而完全丧失理智?也就是说死者范晓宇会不会是因为自身吸食所导致的幻觉,然后不停地吸食,才最终害死了自己。你看,在这之前,他不是跑到松桥派出所去要求把自己关起来么?理由就是所谓的‘被人追杀’?”

右手边传来了章桐的声音:“别催他了,他现在一时之间是动不了了,肌肉痉挛过度,你就让他这么坐着吧,给他点时间,等下自然就会恢复了。”

“这个不好说。笑气这种东西是最近才流行的,严格意义上来说还够不上‘毒品’级别,性质上只能类似于那种被禁售的‘咳嗽药水’。吸食的人也是对其有了一定的了解,明白严重过量了,加上自身的健康因素才会有异常的反应产生,在我看来这是基本常识。而我们这个死者,就是患有高血压器质性病变,如果只是少量吸食的话,会上瘾,结果最多导致人的精神异常兴奋,不会产生幻觉,但是这短时间内突然高剂量,又是那么次数频繁,不只是违背常理不说,后果就直接丢了性命。”章桐微微皱眉,“如果你想着说他是因为上瘾而产生幻觉过量吸食致死的话,我个人持反对意见,上瘾是能上瘾,但是也只有对这种物质有本质上的了解了,才会做到‘上瘾’,自然吸食者也就掌握有一定的安全系数,幻觉更谈不上。我现在唯一无法解释的是,他为什么在明知严重后果的前提之下,要用这种‘自杀式’的吸食行为,如果他真的想死的话,也如果真的有人追杀他,那又何必去派出所。……还有就是,那家伙到底是怎么下的手?那张纸条到底是什么时候进了他的裤兜?”

“你现在还能动不?也不能老在这坐着啊。”刘春晓伸手指了指公交车司机的双腿。

刘春晓听了,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有没有一种可能……”

公交车内却是另外一幅景象,死气沉沉的。而公交司机明知道害怕,却仍然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时不时地扭头朝着车厢后部下客门的位置看一眼,又浑身哆嗦一次。

“你想说什么?”章桐不解地问。

车厢外,漆黑的夜空中已经渐渐地泛起了鱼肚白,为了不影响交通,出事的公交车也被要求给直接开到了最近的松桥派出所大院内,院门关闭,隔着一排两米左右的围墙,安平市的街面上车流逐渐增多。

“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家伙单纯地改变了一氧化二氮的配方,所以才会导致死者有本不该存在的幻觉产生,以至于最后明明吸食过了,却又很快忘记,导致反复用药而最终出了人命?”刘春晓语速飞快,就像竹筒倒豆子一般,见章桐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便精神抖擞地接着比划了起来,“再加上那个案发现场发现的气体灌装瓶,和普通的笑气瓶子完全不同,有很强的伪装性,显然,是有人做过专门加工的。不排除有人固定向他提供货源,还有就是,路上的监控并不完整,比如说松桥汽车站那一段,除了公交司机提供的那段车头的监控,后面就没有了,车站那地方就是一个死角,这也要追查……”

“你说什么?”刘春晓双手抱着肩膀,皱眉看着眼前这位惊恐未定的公交车司机,此刻,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家伙绝对没有吸毒,“你不会是恐怖片看多了吧?”

章桐摇了摇头,目光就像看着个三岁孩子,等他终于说完了,这才问:“你还有什么事吗?我要赶去化验室。”与此同时,她在脑海里已经开始筹划着等下该如何对瓶中的残留气体做进一步的光谱分析。

1.

刘春晓却愣住了,他犹豫了会儿,见整条走廊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便硬着头皮问:“是的,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第二节

“什么?”

因为案发现场离松桥派出所只有不到两百米的距离,所以很快,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便在公交车的旁边停了下来。公交车司机赶紧打开车门,随即便上来了一位年轻的值班警察。面对警察满脸的疑惑,司机委屈地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后车厢靠近下客门的位置,用几乎哭出来的腔调说:“他真的死了,真的,我不骗你,他真的笑死了。”

“就是,就是,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对异性无意中触碰到你的身体时,有那么强烈的应激反应?”

一个大活人是绝对不会有这样一张脸的。

听了这话,章桐的眼神突然变得暗淡了下来,她明显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只是摇摇头:“我不知道,反正那是很久以前就开始的事了。”说着,便转身匆匆离开。

倒霉的41路末班车司机沮丧地低头看着自己完全没有了知觉的双腿,无奈地长长出了口气。他当然能够确信这个乘客已经死了,因为没有人能够发出那么可怕的笑声,然后保持着那种鬼片中才能看到的姿势一动不动,对了,还有那张脸,那张笑得近乎扭曲的脸,铁青铁青的。

很久以前?刘春晓感到莫名的困惑,他目送着章桐的背影直至消失,久久无法释怀,脑子里回想起那天自己被摔的刹那,犹记得章桐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惊恐,不禁呆住了。

最后,接警员严肃地嘱咐他呆在原地不要离开,等待出警的人员到达现场后,这才挂断了电话。

正在这时,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个陌生的号码。

接听电话的同时,司机惊恐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位乘客诡异的姿势,费了好大的劲才让接警员相信自己此刻脑子是完全清醒的。

“哪里?”

“‘笑死了’?”电话那头,接警员的声音充满了疑惑,“能再说详细一点吗?谁笑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确定对方死了吗?”

“是刘警官是吧,我们是市口腔医院档案室的,昨天你们要查的那个患者档案,我们找到了,我跟你核对一下,他总共做了上颚包括门齿在内的十一颗牙齿,对不对?”

“110,110,快,有人在我车上死了,真的,他笑死了!……”猛地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慌乱中充满了恐惧,司机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在说话,或者说刚才发生的那一幕也不是真的,一切都是在做梦。

刘春晓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没错,没错,你接着说。”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因为右手已经软得无法再举起,司机不得不用左手拼命托着右手手肘,让手机屏幕能够和自己保持近距离通话。

“那就好,他的名字叫钟佩君,43岁,工作单位是市教委的。”

看着依旧保持着向自己伸出手这个姿势的乘客,回过神来的司机顿时吓得面色惨白,他哆嗦着从兜里摸出手机,一连试了好几次,才终于按下了110.

“牙齿是什么时候做的?”

乘客左手紧紧地抓住前排座椅的扶手,右手则试图向司机伸去,这已经是他最后的力气,终于,笑声戛然而止,而他的右手也凝固在了半空中,车厢里瞬间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手术日期是1月3号。”

是的,这是大半夜,而这是不正常的笑声,但是严格意义上来讲却又不是笑声,渐渐地,在雪亮的车厢照明灯下,乘客的脸憋得青紫,声音也虚弱了下去,可尽管如此,他却依旧在无声地笑着,而脸上的肌肉也变得愈发扭曲恐怖。

也就是说大半年前,刘春晓多了个心眼,便接着追问:“档案上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医嘱,比如说他为什么要一次性做这么多?”

司机的傲慢与愤怒瞬间荡然无存,他完全有义务上前去查看究竟,可是,双腿却犹如灌了铅一般,一动都不能动,后脊梁骨不断地冒冷汗。

电话那头传来了悉悉索索的翻动纸张的声音,很快,档案处工作人员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病历档案上备注说因为意外而造成的上颚部分牙齿断裂,那时候情况挺严重的,要拔牙的话又怕病患承受不了,经过商议,就用了这种折中的办法了。”

刚才在松桥站上车的乘客正疯了一般在座位上前后摇晃着身体狂笑不止,那声音近乎凄厉,而更诡异的是,笑声与笑声之间,是根本就没有停顿换气的机会的,也就是说,这位乘客在一口气用可怕的笑声试图把自己给活活憋死。

“我明白了,谢谢。”挂断电话后,刘春晓打消了回办公室的念头,干脆直接向法医处走去。

在下客门旁的柱子上,有个醒目的红色按钮,乘客如果要在这一站下车,只需要在快要到站时,按下按钮就可以。司机留给乘客的时间是足够的,可是,谁都不会想到这辆41路末班车却再也没有平安和按时到达终点站,相反,车子在开出不到两百米后,就一个急刹车,全然不顾此刻停车的位置正是大马路中央,司机本能地拉下手刹关闭发动机,同时打开车厢内的照明灯,从驾驶座上回头看去,他无法相信眼前自己所看到的这一幕,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目前虽然说除了那张纸之外,还没有别的证据能够直接把两个案件连起来,但是刘春晓的心中却已经认定了这两起案件是同一个人所为,因为但凡喜欢从上帝的视角去俯瞰众生的人,其野心和贪欲也是非常惊人的。

果然,乘客明白了司机的不满,便灰溜溜地站起身,穿过车厢,走到了后排接近下客门的位置坐下,靠着车窗,随手从兜里摸出了一个口腔喷雾。这时,公交车又开始了向前爬行,司机随手关闭了车厢内的照明灯,这,也是夜间行车的习惯,快要到站时再打开。

2.

司机当然不会乐意陪着这家伙聊天,便绷着脸,刻意腾出右手指了指自己旁边的警示牌,上面用白底红字喷着一句醒目的警示标语——基于安全考虑,行车过程中请勿和司机聊天!

夕阳洒满天空,千百坐在床前,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的陈玉芳。此刻,眼前这个脆弱的女人已经陷入了安定药的作用中去了,应该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会醒来。像今天这么照顾她已经成了千百的家常便饭,不过还好,自己孑然一身,也就不怕什么流言蜚语。而多年前,面对另一个男人,千百所做出的承诺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其中,自然就包括了现在所有的一切后果。

车门打开,乘客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他迅速爬上公交车,投了币后,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便一屁股在司机的身后座位上坐了下来,向前探着身子,似乎有着满肚子的话要对司机讲。

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自己左手臂上的那块可怕的疤痕,他轻轻叹了口气。那个男人曾经严肃地告诉自己,皮肤上的烙印是永远都去不了的,即使用刀割去,也会留下可怕的疤痕,因为这道疤痕背后,是自己几乎半辈子浑浑噩噩的生命。

骂归骂,在一声极不情愿的刹车声中,公交车喘息着在站台边缘终于停了下来,这里是松桥站,站台正对着松桥派出所的大门。

他没有妥协,只是从那以后,无论多么炎热的酷暑,他都是一件长袖。在遮住了疤痕的同时,千百渐渐学会了心如止水。

司机狠狠地按了下喇叭,咒骂:“真他妈不要命了!”

这时,家里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他怕惊动了陈玉芳,便赶紧上前一步接起电话。是章桐打来的,她一点都不奇怪这个时候千百叔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家里。

尤其是眼前的这个倒霉蛋。

“千百叔,我妈还好吧?”章桐问,电话那头的声音依旧很欢快。

谁都知道这大半夜的,尤其是开末班车的司机,都会偏好于‘过站不停’这个小小的把戏,毕竟谁都想早点回家。

“她没事,在休息。你放心吧,有千百叔呢,不用担心家里。”千百轻声答道。

可是有时候事情的发展就是这么古怪,人想什么却偏偏不会来什么。就好像老天爷故意跟自己作对一样,司机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没错,一个人!而他出现的位置,恰好就是在公交站台的旁边。他应该是伸长了脖子等了太久的时间了,所以一看见这辆41路公交车出现在马路的尽头时,便兴奋地跳下了站台,开始手舞足蹈地向车辆招手示意停车。

“叔……我妈她,今天提到过我么?”章桐有些欲言又止。

因为行车路线穿越了整个安平市,所以41路公交车成了安平市夜间为数不多的运营到零点的车辆之一。此刻,这趟末班车正昏昏欲睡地在安平市空旷的街面上缓慢爬行着。司机不断地打着哈欠,时不时地瞥了眼身后空荡荡的车厢,车厢里最后的一名乘客已经在三站前下了车,此刻,离终点站还有八站的距离,显然今晚是不会再有什么人上车了。为了能快点结束这段剩下的路程,他的左脚暗暗踩下了油门,整个公交车便像被人狠狠地在屁股后头踹了一脚似的,开始摇晃着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千百的目光中划过了一丝阴影,陈玉芳已经彻底认不出自己的女儿了,章桐其实也知道,但是心中的幻想也从未破灭过,或者说,是不忍心。

临近午夜的街面上显得格外安静,昏黄的路灯光下,浓浓的夜雾笼罩着整座城市,远处江面上偶尔传来的轮船汽笛声似乎是这夜晚唯一的动静。

他轻轻一笑:“放心吧,丫头,你妈今天指着你相片说了,逢人便说你最乖,最懂事,你现在上班去了,很忙很忙的。”这当然是谎言,千百也知道章桐的心中一清二楚。但是谁都不会去说穿,因为现实有时候还不如谎言来得温暖。

1.

“哦。谢谢千百叔,我手头还有事,再见。”

第一节

千百默默挂断了电话,目光落在窗外那漫天血红的夕阳,心中顿时感到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