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口医生慢腾腾地穿过房间,在倒地不起的望和身边蹲下,拿起她的手臂测测脉搏,又看看她的脸,检查了一下呼吸和瞳孔……很快,他怅然地摇摇头,宣告着结果:
“拜托了,您能帮忙看看她吗?”
“很遗憾。”
征顺扭头喊着野口医生。
征顺再度呻吟起来,跪在已经丧命的妻子身边,右手紧紧按住额头,不断地用力摇头:
“野口医生。”
“为什么会这样?”
“姨妈……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正如你们看到的,很显然这是他杀。”
征顺向妻子跑去,玄儿紧随其后。
野口医生沉痛地说道。
玄儿喊道。
“才刚咽气不久。缠在脖子上的这个围巾是——”
“望和姨妈。”
“那是望和的。”
左边的房间深处有浦登望和的身影。房间一角放着登高作画用的梯子,她就倒在那梯子前,一动不动。
“这肯定就是凶器。她是被勒死的。从尸体的情况看也是如此。与蛭山先生的死因一样。”
“望和……”
我虽然身在远处,但也能清晰地看到那副惨状。望和倒在地上,脖子上缠绕着的淡红色围巾深陷进去。白天,在舞厅与她相遇时,望和系的就是那条围巾。
透过持续雨声的间隙,传来征顺痛苦的喊声。
现在,望和身上穿着被颜料弄脏的灰色工作服,她就是穿着那件工作服在作画时遇袭的吗?只见她倒在地上,甩出的右手前方掉落一支画笔,附近还扔着一个调色盘。
“啊……望和。”
凶手利用望和佩戴的围巾袭击了她吗?抑或是她在换工作服的时候,将围巾解下。被凶手见到放在椅背上的围巾,就用那个勒死了望和呢?
当时,容不得我进一步观察,因为眼前发生了比这要严重的问题。
总之,这与今晨蛭山被害案相同,肯定也是某人蓄意作案。
虽然不能说那幅画像是孩童的涂鸦,但整体看来无序随意,缺乏计划性……从另一方面来说,感觉那是某种破坏性冲动的表现。正是因为这幅尚未完成的大作率先映入我的眼帘——其上杂乱画有各式人、物、建筑一类的东西,才会令人觉得屋内的光景奇特。但是——
但是为什么呢?我不得不扪心自问。
作者真的是在脑子里构图后,才开始创作的吗——一眼望去,我便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这一次,为什么轮到浦登望和非死不可了呢?凶手有必要杀她吗?
原本,这面墙肯定与其他三面墙体一样涂成黑色。现如今,整个墙面被当成画板。其上有画——不,确切来说应为“上面正画着画”。不管是谁,都能一眼看出那幅巨作远远没有完成。
“中也君,你来一下。”
进门后左侧墙面便是那个画板。
玄儿打断了我的思考。
黑色地板上没有铺设地毯。室内中央的桌上散乱地放着杂乱的画具。在房间正面最深处的中央处,有一个以毫无光泽的黑色大理石搭建的厚重壁炉。其上方的墙壁处镶嵌有与壁炉同宽的长方形红色花玻璃。原本应该安装在那里的烟道被那玻璃取代,可见壁炉只是摆设而已——仅仅如此,还不能称其为“奇特的光景”。在这工作室里,除了画架上的画板之外,还有一个巨幅画板。
“你看,这里有个东西。”
工作室大约有二十叠大小,室内飘散着颜料的味道。几个竖着油画画板的画架。既有几近完成的画作,亦有尚处构图阶段的草图。
他在壁炉前弯着腰,看向地板。我胆战心惊地走了过去。
进入房间之后,首先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这间用来当作工作室的奇特室内光景。
“这东西原本放在壁炉上的。”
4
说着,他用食指指指滚落在地的东西。
征顺率先走进房间,担心地呼唤着妻子的名字。一瞬间,他的呼唤之声变作呻吟,似乎被人勒住了脖子一般。
那是方形木箱形状的座钟。木质之处均涂作黑色,表身前面嵌有乳酪色的圆形表盘。在玄儿的催促下,我凑近仔细一看,才发现表盘上的玻璃全是裂纹,指针停止不动。
“望和……啊……”
“六点三十五分……吗?”
征顺打开了门。而后,又打开室内的照明开关。我站在他身后,目睹室内情景的瞬间,心中的悸动几乎到达了顶点。
玄儿喃喃念着指针停住的时刻。
门没有上锁,似乎门上原本就没装锁。
“简单来看,这是凶手在犯罪前后经过这里时,将其从壁炉上碰落在地的。也可能是望和姨妈在与凶手打斗的时候,其中一人将座钟从壁炉上碰落下来的。所以,座钟摔坏了,指针停止在这个时间上。在侦探小说中,这可是必然要出现的线索。”
“我要进来了,望和。”
“的确如此。”
但是,门内没有任何回应。征顺再次唤着“望和”,双手握住门把手说道:
根据征顺所说,望和进入这间工作室的时间是五点五十分。由此推断此后四十分钟,即六点半左右,凶手潜入工作室,杀害了望和。
“您要是在里面,请回答呀。望和姨妈!”
在此期间,我依旧极力不去看倒在旁边的望和。尤其不敢近距离看她的脸。如果不小心看到了,恐怕我又要恶心不已。
玄儿也跟着喊了起来。
野口医生继续查看着尸体。
“姨妈!”
死者身旁的她的丈夫虽然没有痛哭流涕,但一直茫然若失地嘟哝着:“望和,望和……”十七年前,他与望和相遇后陷入热恋。之后的第三年步入了婚姻殿堂。他说过,当时觉得那种幸福会永远持续下去。而当这个因为哀叹亲生骨肉的不幸而精神失常的妻子突然以这种形式离去,征顺要怎样才能接受这个现实呢?
“望和,是我。你在里面吗?望和!”
——难办的是死不了。不管她怎么想死,都死不了。
征顺的表情僵硬起来。他走到工作室前,用力地敲门,边敲边呼唤着妻子的名字。
玄儿曾说过这样难解的话。但事实正好相反,浦登望和死了。她比患了不治之症的儿子阿清先走了一步,而且偏偏这样离开了人世。
“怎么可能?”
我自壁炉前走开,双手撑在散乱的工作台上,难以抑制地几度叹气。
“从刚才起,我就一直叫门,但里面没有任何回应。不知道她是在铜像倒下前就离开了,还是人在里面却无法回应。如果她不在里面倒是没有问题,但如果是……”
即便如此——
“玄儿,到底怎么了?”
我思索起来。我有意识地挺挺腰身,仿佛要赶走自己的叹息声。现在,要尽可能保持最大限度的冷静。
说着,征顺更加纳罕地眯着双眼。
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应该还在吧……”
毫无疑问,发生了件凶杀案。某人来到工作室,勒死了望和——但我考虑的不是这个层面的问题。
“这么说姨妈应该还在里面?”
我介怀的是倒在门外的那个青铜像。
“去工作室作画了。”
首先能想到的便是杀死望和的凶手从这里逃走之时,推倒了青铜像。独自把青铜像抬起来是不可能的,但反之则很容易。凶手试图尽量延缓尸体被发现的时间。但是——
说着,征顺扬扬下巴,指示着方才堵着青铜像的黑门说道。
事实并非如此。如果正如方才野口医生所说的那样,推倒青铜像的凶手是伊佐夫话,又将如何?
“我们在东馆碰巧遇上。她还是老样子,似乎在找阿清。我安慰了她几句,带她过来后,她就进去了。”
伊佐夫喝得酩酊大醉,把走廊上的青铜像当成他自己所说的“讨厌的蛇女”,然后寻衅找茬……最后,也许他勃然大怒,推倒了青铜像之后,跑到野口医生那里向他汇报说“教训了讨厌的蛇女”吧。
“怎么回事?”
而且,如果伊佐夫是在下午六点三十五分——在这个屋子里发生凶案之时,自导自演了那个滑稽的独角戏的话——
玄儿的声音高了一些。
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望和姨妈也在?”
凶手杀死望和,正准备自这里逃脱之时,不料房门被那尊青铜像给堵住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当然没有啊。如果它倒了,我不可能没注意到嘛。而且那时,望和也和我在一起呢。”
凶手本想尽可能早点儿脱身,但怎么也打不开门。只要他透过门缝向外看,就能发现那是因为门口堵住了青铜像的缘故吧。当时,凶手会……
“一个半小时……五点五十分左右吗?当时,这个青铜像有没有倒在地上?”
我觉得透不过气来,于是慢慢地环顾屋内,然后——
“都这个时间了吗?!哎呀,我大概一个半小时前进了书房,迷迷糊糊地小睡了一会儿。”
“那怎么可能……”
说着,征顺瞥了一下手表。
无意之中,我这样自言自语道。
“待了好一会儿,但也没一直……”
“你说什么呢?什么‘那怎么可能’?”
“姨父您一直待在书房里吗?”
身后随即传来玄儿的声音。我被他吓了一跳。
“是吗?可是,它怎么倒了啊?”
“拜托你,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吃惊的呀?”
“我们三个人才刚把它抬起来。”
“玄儿。”
玄儿说道。
我转过身,凑到玄儿近前咬耳朵。
“这个青铜像倒在门口了。”
“说不定,凶手还在这里。”
见到我们三人聚在这种地方,谁都会觉得非同寻常。征顺合好茶色的外套,纳罕地眯起双眼。
我还没说完,就在那时——
“又出了什么事?”
“哎呀,这不是刚才的蛇女小姐嘛。”
就在那时,走廊斜对面的门打开,浦登征顺自门内走出来。对面的房间是他的书房——这也是白天美鸟与美鱼告诉我的。
屋外传来嘶哑的声音。那声音含混不清,音量不小。毫无疑问,来人就是伊佐夫了。
“哎呀,发生什么事了?”
“刚才我干了件坏事……欸?你这不是又站起来了吗?唉,不过还真是对不住你啦。不该使用暴力。是我错了。但是,你还是让人讨厌……”
玄儿和我抱住铜像的头颈处,野口医生则抱着铜像的腰部,三人同时施力。虽说同心协力,却也非轻而易举。中途,我们曾一度喊起号子重新施力,总算将它放回原位。铜像的侧面有一大块明显的伤痕。那铜像相当重,倒地时的冲击力也非同小可。如果仔细检查,可能还会找到其他伤痕。
即便不出门看,也知道伊佐夫正对走廊上的青铜像说话——看来,还真是他推倒了青铜像。如果是这样的话……
“野口医生,还有中也君,能帮个忙吗?”
我再次环顾屋内。
说着,玄儿自己蹲在青铜像旁边。
我留意到在那幅尚未完成的大作所在的左侧墙壁上有一扇门。
“这样啊——算了,管它是不是伊佐夫干的呢。我们还是先想办法把这个抬起来吧。”
“那扇门是——”
玄儿摸摸尖下巴,再次将目光集中到脚下的青铜像上。
我问向身边的玄儿。
“唉,蛇女……”
“那边是储藏室吗?”
“当时,伊佐失说了什么教育了迷途的羔羊啦,还有教训了讨厌的蛇女之类的话。”
“与其说是储藏室,不如说是休息室更贴切吧。虽然里面堆放着画具之类的东西。”
玄儿耸耸肩,催促着问着“然后呢”。于是,野口医生继续说道:
“玄儿,我是这么想的——”
我摇摇头。当时我正聚精会神地记录疑点,怎么可能注意得到呢。
我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得连屋内的野口医生与征顺也听不到。
“伊佐夫又喝了个酩酊大醉。他似乎溜进了地下酒窖,独自灌了不少黄汤……那时他有些话痨,实际上已经醉成一摊泥了。他一只手拎着红酒瓶,独自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而后又立刻出去了——中也君,你在图书室里没听见动静吗?”
“说不定凶手还在这里——潜藏在那扇门里面。”
野口医生回答道。
“你说什么?”
“刚才——中也君待在图书室里的时候,伊佐夫到沙龙室露了一个脸。”
“难道不是吗?如果伊佐夫推倒了走廊上的青铜像,那么……”
“他为什么要推倒它?”
点到为止足矣。玄儿抿着薄唇,喃喃地说着“对啊”,然后以与我同样低的声音说道:
玄儿觉得纳闷。
“中也君,你真敏锐。不,也许应该说是我迟钝,没有立刻想到这层。但是,假若果真如你所想,在那间屋子里……”
“伊佐夫?”
“我们去查看一下。”
“或许凶手是伊佐夫啊。”
我们瞒着野口医生与征顺,蹑手蹑脚地走向隔壁那扇门。
野口医生环视周围后开口说道。一阵酒气掠过鼻子,令我不禁皱皱眉头。
玄儿握住门把手,我则做好准备。一旦那扇门被打开,凶手很有可能会冲出来袭击我们。但是——
“说不定——”
出乎意料的是光线暗淡的休息室之中空无一人。
“可不是吗。只能认为有人故意推倒它的。这青铜像偶然堵在了门口,还是有人故意这么干的呢?”
凶手很可能躲在某个阴暗角落里,抑或是……
“这玩意儿又不会自己倒下来。前天的地震都没能让它倒下来。”
“中也君,你看。”
站在我身边的野口医生瞄着倒地的青铜像说道。
先行进入的玄儿慢慢地抬起右臂,指着房间深处。
“是谁把青铜像弄倒的呢?”
“你看那里。”
“原来如此。”
同隔壁一样,休息室也有黑色大理石壁炉。其上方的墙壁处,亦镶嵌着与隔壁相同的长方形红色花玻璃窗……不对。
“凭我一人之力无法撼动它半分。所以我才到处找人帮忙,正好找到你和野口医生。”
那里已经没有窗子了。
“这个青铜像很重吗?”
黑色的墙面上,仅仅残存着一个四方形的硕大窗洞……也就是说,本应嵌于那里的玻璃已经化成碎片掉落了,只有窗框还留在原处。
“我无法肯定。但可以肯定的是除了四处寻找阿清以外,她多半躲在这个工作室里。”
“天哪,玄儿。”
玄儿暧昧地摇摇头,以回应我的疑问。
我慢慢地走到玄儿身边。
“望和太太在里面吗?”
“凶手就是从那里脱身了吧?”
“不管我怎么喊,里面都没有回应。”
“看上去是的。”
玄儿的目光自脚下的青铜像移至黑门。
玄儿目不转睛地盯着房间深处,点点头说道。
“正如你们看到的,这扇门只能向外打开。在这种情况下,门是无法打开的。于是,我向里面喊过几声,但是——”
“大概用椅子之类的东西砸碎了玻璃,从那里逃出去的吧。”
玄儿向我们说明道。
“窗子那边……是?”
“刚才我从二楼下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个。”
至少可以肯定那里并非室外。那里灯光微弱,比这里还要昏暗。
在主走廊与边廊交汇的墙边,本来放着一个青铜像——就是那个半裸女性身上缠着几条蛇的一人高青铜像。现在那尊青铜像就横倒在铺有黑色地毯的地板之上,其上半身正好堵住了工作室的门。
“那边是红色大厅。”
等我们赶到工作室前,还没等玄儿提示,我就注意到了那里的异常。
那个昏暗的四方形窗洞处,突然闪过一阵红光,似乎就等着玄儿的这个回答。紧接着雷声大作,遮盖住连绵的雨声与呼啸的风声。
我在昏暗的走廊上奔跑着,感觉躁动不已的同时还有些头晕目眩。
5
到底怎么“情况不对了”呢?到底是什么“麻烦事”啊?
玄儿向房间深处小跑过去,我则紧随其后。
在沙龙室与野口医生会合后,我们二人跟在玄儿后面。玄儿跑出沙龙室,赶往主走廊的左方、即西面方向。望和的工作室的确在那尽头的右侧、即与西端边廊交汇之处。我清楚地记得白天美鸟与美鱼两姐妹曾对我说过这件事。
壁炉的高度到我胸部左右,其前横卧一把黑色木椅。这椅子似乎原本就是这屋里的物件。四条椅腿看起来很是结实,其间的连接横楣已然折断了一个。
下午七点十分。
或许正如玄儿所说,凶手就是用这把椅子砸碎了玻璃。此后,凶手踩着这椅子爬上壁炉,而后逃到对面房间里。
3
红色玻璃的碎片多少散落在壁炉与周围地板之上。在这个休息室之中,并没有很显眼的大块碎片,大部分碎片都落在窗子另一侧。这就证明玻璃是自这间屋内被打破的。
“情况有点不对,弄不好又出麻烦事了。”
我走到壁炉旁边。壁炉上方的墙壁本该安装烟道,现在则露出一个四方形空洞。我屏息看着对面。没错,那边就是几小时之前美鸟与美鱼带我去过的那间空旷的、冷冷清清的红色大厅。
玄儿转身向外走去。
其二楼有内含コ字形回廊的通透大厅。我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与大厅西侧深处相邻。
“在工作室。望和姨妈她……”
几根支撑回廊的黑色立柱。北侧墙面上排列的长方形大窗。窗上嵌有红色花玻璃。刚才的闪电之所以那样红,自然是因为闪电透过那些红色玻璃穿透入内的缘故。
“我一个人无能为力,需要你和野口医生的帮助。”“到底怎么了?”
天花板上的吊灯没有打开。墙壁上的灯只亮着几盏,发出极其微弱的光芒。
“可以,但是——”
“真奇怪啊。”
“过会儿再解释,你能先跟我来一趟吗?”
我听到玄儿的自语,于是收回目光、看向他。
“怎么了?发生什么……”
“这里的确是……”
玄儿气喘吁吁,看起来似要告知什么紧急情况一般。
“怎么了?”
“玄儿,你怎么了?”
玄儿站在壁炉前,苦着脸、摸着下颌。他没理会我,也不知道是否听见了我的询问。
玄儿闯入屋内,赶到我身边。我合上书,将其放回原处。些许混乱的脑子之中,思考着刚才看到的那个名字。(啊,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玄儿。”
“哎呀,原来你在这里啊。”
我心生疑惑。
“玄儿?”
“还是到对面的红色大厅调查一下比较好。你觉得呢?”
“中也……”
“啊……好。”
图书室与沙龙室之间的房门被猛地推开。与此同时,传来一声呼唤我的声音。
玄儿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他抬起头,发现壁炉上放着一个手电,随即拿在手上。然后,他蹲下身体,打开手电,一手撑在壁炉的基座上,开始查看起壁炉里面。
“中也君。”
玄儿干什么呢?与其在这里磨磨蹭蹭,还不如早点儿去红色大厅查找线索,不是吗?
我不禁用力眨眨眼睛,再次看看“惠存”前面的人名。就在那时——
我有点着急,视线于窗子另一侧的红色大厅与玄儿莫名其妙的举止间反复交替。
“……嗯?!”
“玄儿,我说你……”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作者龙飞凤舞的签名,在同一页的右上角,写着赠言“惠存”二字……
我刚开口,那四方形窗洞处再度瞬间闪过红光。紧接着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延续的时间比刚才长。我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被吸引到对面红色大厅的方向。就在那时——
我带着一丝紧张,翻开封面——
有东西在视野范围之内突然动了一下。
作为喜欢侦探小说的无名小辈,我当然想看看宫垣叶太郎的签名。我曾经拜读过他的几部作品,感觉他的作品乍看上去是侦探小说的体裁,但怎么说呢?里面反映出作者的一种想法——试图超越所有的时代或潮流,给人留下独特而难以忘怀的印象。他的文风未必被世间广泛接受,正因为如此,在他的作品中总有一些东西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时代的变化而褪色风化。这令我为他的作品所倾倒。
我不禁“啊”了一声,自壁炉上方探出脑袋,贴近窗子看了过去。
我拿起书。
我觉得刚才的确有东西在动。就在对面的红色大厅内,在我的视野里有个黑影……
——我有《冥想诗人的家》的签名本呢。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拿给你看看。
借助微弱的光亮,我环视着对面,但没看到那个黑影——在哪儿?在哪里?难道是瞬间的电闪雷鸣令我产生了错觉吗?
当时出版的许多侦探小说的封面都是廉价的再生纸。虽然我是第一次亲眼得见这本小说,但看看装订也就明白了。
“怎么了,中也君?”
没错。就是那本《冥想诗人的家》。这是宫垣叶太郎的长篇处女作,发表于一八四八年战后侦探小说的复兴期,曾引起人们的关注。据说他当时很年轻,才二十一岁。
玄儿站起身,惊讶地问道。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绕到对面桌子边,凑上去确认着书名。
“刚才那里——那个红色大厅里,好像有人。”
——你看宫垣叶太郎的作品吗?
说着,我用手臂将散落在壁炉上方的玻璃碎片扫落到地上。而后双手撑在壁炉上,一用力,跳了上去。
我定睛一看,发现那深棕色的封面上印着这样的书名。我不禁“啊”了一声。那个——那本书就是征顺在昨晚“宴会”上提及的……
“喂,中也君。”
——《冥想诗人的家》。
“玄儿,走,我们去对面。”
透过缭绕的紫烟,我偶然看见对面桌子上被人随便扔着一本书。
玻璃脱落后的窗子足以容两人并排通过。我留心着窗框上的玻璃碎片,钻了过去,跳入红色大厅。
桌子上有个烟灰缸。我把它拉到便笺纸旁边,点上香烟。烟味与飘散在屋子里的书香混合在一起,沁人心脾。就在那时——
“啊,中也君,等等我。”
“你究竟……”
玄儿急急忙忙地跟过来。
我叼起香烟,自言自语道。
玻璃碎片散落在黑黢黢的石质地板上,每走一步脚下都会咔嚓咔嚓地响,那声音听上去就像用针尖梳理绷紧的神经一样。
“玄儿。”
“有人在吗?”
——没关系,我不会害你的。
我从回廊下方走到房间中央,向看不见的身影喊道。喊声回荡在高高的天花板处,然后犹如吸入屋外的雨声中一般消失了。
我扔下钢笔,将向前弯曲的身体靠在安乐椅的椅背上,耳边又响起了玄儿刚才的话语。那话语如此清晰,仿佛玄儿在身边,正在我耳畔窃窃私语。
图三 北馆一层案发现场示意图
——没必要担心。
“这里有人吗?”
还有就是“被锁链羁绊”这个词。今天,征顺是这样告诉我的。无论是他、柳士郎,还是玄儿……浦登家族的所有成员都“被锁链羁绊”、“不能飞”。难道他们的生命本身就被羁绊、囚禁在这个宅子里了吗……
微弱的灯光无法将整个房间照亮,各处都是黑暗的角落。如果那些黑暗角落里有人的话,那人就是杀害望和的凶手吗?打碎玻璃逃离现场的凶手还留在这里,尚且藏身这个房间的某处吗……如果真是那样,即便我这样呼喊,对方也不会现身。但我却无法停止呼喊。
我多次听到“咒语的束缚”这个词。
“有人在吗?”
但是,仔细一想——不,其实想都不用想吧——这个暗黑馆、这幢包含了诸多谜团和疑问的建筑本身不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吗?一个虚幻的巨大影子。完全拒绝,彻底否定。作为颠覆世界支点的混沌黑色。黑暗胜过光明……尽自暗黑、自我封闭的异形西式建筑——这宅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为什么要在此处建造这个宅子呢?
昏暗的房间深处,铺有红色天鹅绒的细长桌子露出身影。是那具“无形的风琴”。突然,那沉醉在无声演奏中的美惟的身姿与无名乐曲的无声的旋律一起,掠过我的脑海。那前面就是铺有胭脂色地毯、具有厚重感的两道楼梯。那楼梯形成柔和的曲线,一直延伸到位于二楼部位的“无路可走的回廊”……
说起来,还有这么多问题。
我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继续喊着:
例如,昨天在舞厅里我曾多次听到某人微弱的说话声。美鸟与美鱼的“精神问题”。在濑户内海的时岛上,建筑师中村氏在那里建造的西洋宅邸、未完工的“乐园”。今天在客厅遇到了阿清,当我们分别时他对玄儿说的话令人费解。那个安装在东馆洗手间里的镜子过新,令人感觉不协调。
“有人在吧?如果在的话……”
我觉得还有许多问题。
那时,我突然感到一阵空气的流动。
*玄儿曾说望和“即便想死也死不了”,这是怎么回事?
在密闭的房间里,通常不会有这种流动。我感觉温度、湿度不同的空气自某处流动起来——犹如自屋外吹入大风进来一般。
*为什么早衰症对于出生在浦登家的人来说是一种宿命?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为什么说染红见影湖的“人鱼之血”是吉兆?
白天来这里的时候,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吗?
我再次握好钢笔,在便笺纸的空白处,继续写起来。
强风夹杂着硕大雨滴敲打外墙,发出笛子般的呼啸声……对了,就是那时,在这静悄悄的房间里,我非常清晰地感受到了空气的流动……对了,也是那时,我感觉似乎有风吹入室内。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谜团及疑问散落在我的脑海之中。
在这间红色大厅里有窗子开着吗,抑或是自北侧墙壁上的那些破裂的红色花玻璃之中穿风入室吗?或许那犹如笛子般刺耳的声音正是大风穿过裂隙发出的响动?
虽然我知道浦登卓藏被认为是十八年前的凶手,但无论是他的动机,还是凶案发生时的具体状况,对于我而言依旧是个谜团。而且,当时在案发现场还发生了“活人消失”的事情,连玄儿自己都说“留下了一个费解的谜团”。具体说来那是怎么发生的呢?一个大活人真的就烟消云散了吗?
但现在我并没有听见那种声音,只是觉得空气在流动而已,比起那时感觉还要真切。这是……
就在刚才与玄儿的交谈之中得知此事。这是个新的问题。
“中也君,这边。”
*于案发现场发生的“活人消失”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玄儿向我招招手喊道。他在通向回廊的两道楼梯的其中一道——自我这个角度看过去的右侧楼梯口旁。
*十八年前,卓藏为何要杀害玄遥?
“你看,这里有这个。”
接下来嘛,就是——
玄儿指指脚下。我凑近一看,那周围的地上有一些多半像是人类留下的脚印。
关于她的事情,绝不是什么疑问或谜团,只是令我有些在意而已。毕竟今晨的凶案就发生在她曾经住过的房间里。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过多地在意吧。
“看起来像是满是泥巴的脚留下的足印。”
当玄儿被幽禁在十角塔上的“牢房”之中,担任了玄儿奶妈的那个女人。后来当旧北馆发生火灾后,她带着一个孩子,离开了宅子。她后来的人生之路是怎样的?现在她人在哪里?在做些什么?
说着,玄儿打开自刚才那个房间里带来的手电,照向地板。
*诸居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
“脚印还是湿的,看来刚留下这些痕迹没多久。”
刚才我问过美鸟与美鱼关于那个墓场的事情。在她们的回答中,亦出现许多令我介意的词汇。什么“成功”、“失败”、“例外”等……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是啊。”
昨天我进入那个建筑时,曾在挂锁的铁门前听到微弱的声响。那是什么声音?当时,我只觉得那是自楼梯下面传来的“某种声音”、“某人之声”,但那也不过是我的幻听而已吗?
我有意识地环顾四周,但仅仅发现留有脚印的地方不止这一处而已。虽然光线微弱看不真切,但能发现其他地方也有零星的脚印。如果把灯光弄得再亮些,就能弄清楚那脚印的走向了。
据说建于中庭的那个祠堂般的建筑下面就是浦登家的墓场。那墓场为何被称为“迷失之笼”?所谓“迷失之笼”是什么意思呢?
我思考着。不管怎样——
*“迷失之笼”是什么?
留下脚印的人穿着满是泥污的鞋子。那人从大雨倾盆的室外进来,随后便在这个大厅里兜了一圈。但那人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
虽然我觉得那仅仅是我的心理作用,但还是放心不下。
“中也君,你看,这个脚印一直往楼梯方向去了。”
另外,这完全是我个人感觉。今天在东馆舞厅之中,当我看到江南坐在屏风后面时,我脑中瞬间闪过(瞬间的想法,这是……)……
玄儿的目光追随着手电的光线移动着,那脚印看起来的确是从黑色石质地面处延伸到楼梯方向。
玄儿与其家人均不认识那个年轻人。唯一引人注意的是玄儿将此事告知柳士郎后的反应。如果有机会让他和江南见面的话,或许事态能有所进展?
“你刚才发现人在什么地方?”
原本说来,他为何来这个宅子?又为何登上十角塔?
玄儿压低声音问道。
*那个年轻人是谁?
“这个……”
前天,一个陌生的不速之客自那个十角塔的露台上坠落下来。很明显,坠塔本身只是个事故,但那个因此而丧失记忆,除了知道自己叫“江南”外就一无所知的年轻人当然让人心存疑念。
我轻轻摇摇头。
另外,据说那个十角塔上的“牢房”在此之前亦作为囚禁人的地方。虽说那只是种传说,但那“牢房”究竟是谁、出于怎样的目的、要将谁囚禁而修建的呢?
“我只是一瞬间觉得有个黑影在动。至于在哪个方位就……”“这样啊。或许在回廊上?那个扶手的背阴处?”
柳士郎为什么要如此对待自己的骨肉?为何非这样做不可呢?
“或许是吧,也可能在别的地方……对不起,我心里没谱。”“你没必要道歉啦。”
据说玄儿出生后不久,就被关在十角塔最上层的“牢房”之中,一连关了好几年。而罪魁祸首竟然就是玄儿的父亲柳士郎。玄儿的理由是“我爸爸非常爱我妈妈,就是他的前妻康娜”。但是因为玄儿“记忆丧失”,所以他似乎已经记不得当时的情况——
“我们上去看看?”
*玄儿为什么曾被幽禁在十角塔上?
我正要登上楼梯之时——
我重新拿好钢笔,将新的疑点添加在便笺纸上。
“等一下。”
关于昨晚“宴会”的疑点,归纳起来大体有这些吧。接下来令人介意的问题就是——
玄儿低声叫住我。
达莉亚的“恳切愿望”究竟是什么?“遗言”又是什么……
“还是先把所有的灯都打开。”
……没错,在昨晚“宴会”的席间,柳士郎还说了这样的话。
说着,他走向通往主走廊的大门。也许照明开关就在那里。
——我们接受达莉亚的恳切愿望,信任她的遗言……
很快,自天花板垂落而下的吊灯亮了。但就在那之后——
这个意大利女人是玄儿的曾外婆。她是个美女,其肖像画挂在宴会厅的墙壁上。对于这个浦登家族的人而言,她似乎是神一样的存在。这是为什么?她生前是怎样的一个人?在这个宅子里,她是怎样生活、又是怎样过世的呢?
连续发生了两件事情。
对于我而言,这既是个巨大的疑问,也是个巨大的谜团。
这个红色大厅内,面向主走廊各有东西两处出入口。玄儿开灯的位置位于西侧大门——从我这个角度来看是右首方向。当房间里的灯被全部打开后,有人打开那扇门进来了。这是第一件事情。
*达莉亚是什么样的人?
“玄儿哥哥,你在干吗?”
据伊佐夫说,首藤利吉与茅子夫妻似乎对那个“肉”无比关心和执着,为此两人还想出“奸计”。究竟是什么“奸计”呢?因为首藤利吉没有回来,他们的计划是否夭折了?
“哎呀,中也先生也在呀。”
当时,所有人都提到“肉”这个词。他们要我“把那个肉吃下去”。另外,我也曾听伊佐夫几次亲口提及。他们说的“肉”究竟是什么东西?什么是“肉”?那是什么“肉”?
犹如玻璃铃铛般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响起。美鸟与美鱼两姐妹穿着黄八丈和服出现了。
那个红葡萄酒、涂于面包上的酱一般的东西、汤头不明的黏稠黑红汤体。无论如何也算不得美味的菜肴……
“你们两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那些是什么菜肴?
“说什么悄悄话呢……”
就是——
而第二件事情就是突然而至的炸雷。那雷声仿佛要弹开姐妹二人的声音。
每当我想起那个“宴会”的具体场景,就不禁产生许多疑问。
白天在这里听见雷声时,我便觉得那雷声犹如被胡乱敲击的巨大定音鼓一般。而现在的雷声犹如那定音鼓已被敲破似的震天动地。几乎与此同时,一道闪电掠过,将整个空间染成鲜红一片。我只觉得那恐怕是迄今为止最为猛烈的炸雷。接下来的一瞬间——
在浦登达莉亚的诞辰和忌日,即被称为“达莉亚之日”的夜晚,所进行的那个“宴会”的确是一个对于浦登家族的人具有非常重要意义的“仪式”。刚才,野口医生说:“那可以说是这个宅子里的‘秘密仪式’,而且其场所最接近宅子的核心部分”。而作为外来者的我参加了昨晚的“宴会”,由此,我似乎成为和他们共有某个秘密的“伙伴”。那究竟是什么秘密呢?
房间里的灯忽然全部灭掉。
*那个“宴会”是怎么回事?
透过渐渐远去的雷声,传来美鸟与美鱼的惊叫声。那时,整个房间只剩下黑红色的轮廓,视野一片模糊。
我挥笔写起来。
6
通过刚才和玄儿的探讨,我觉得能大体把握关于蛭山被害的问题。所以,在此想要整理的是自从前天以来,一直缠绕心头的各个疑点。其中最主要的问题就是昨晚的“达莉亚之宴”。
大概过了两三秒,我们才知道停电了。毫无疑问,刚才的炸雷令电气设备的某处出现了故障。
我在便笺纸的右侧,用稍大的字体写下这行字。钢笔的墨水是暗蓝色,犹如冬季的大海。
雷声过去后,美鸟与美鱼仍旧没有立刻停止惊叫。
〇疑点整理
“不要紧的,只是停电而已。”
我拽过桌子一角的便笺纸,再从笔筒里拿出一支钢笔,摘下笔帽,将笔握在右手。
玄儿安慰着妹妹们。
我想我需要,也必须要整理一下四下散乱的诸多疑点,并在整理的基础上加以掌握——对,先这样做。
“不用担心。如果有什么万一,还可以自供电。”
“那么,那么……”
“但是,玄儿哥哥……”
我将双臂撑在桌边,像给自己打气般低语道。
“好黑呀,玄儿哥哥,我害怕嘛。”
“那么——”
他们三人在黑暗中说着。就在那时,在另外一个方向——
我根本没心情看那些藏书的封面,而是在书桌旁的一张安乐椅上十分疲惫地坐下来。我当然对征顺带来的侦探小说集怀有兴趣,但此时并不想悠然自得地看书。
咔嗒、咔嗒……传来某种奇怪的声响。
与游戏室及二楼的玄儿书房一样,在面向中间庭院的南侧墙壁正中,有扇上下开合的黑色细长木框窗。苍白的闪电依然不时地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和毛玻璃穿透而入。轰隆隆的雷声接踵而至,根本没有停止的迹象。随着暮色的来临,雷声反倒更加响彻云霄。
我一下子摆开架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走向发出声响的那个方向。
在十八年前的那场大火中,原北馆图书室里的藏书肯定都被烧毁了,所以现在这里的藏书应该是北馆重建前后收集而来的。在那些被烧毁的藏书中,究竟有多少珍贵文献呀?想到这里,即便是对古书兴趣索然的我也不能不感到惋惜和心痛。
再次传来咔嗒的奇怪声响,接着又传来某人的脚步声——这个脚步声从哪里传来的?至少不是从回廊上传来的。那声音就是从一楼传来的,而且离我的位置不远……
我大体环顾了一下四周的书架,感觉藏书量并非极其庞大。当然,作为私人藏书,数量也不少了。
瞬间,同时电闪雷鸣起来。借助炫目的闪电,在我染红的视野一角,出现了移动着的人影。
但实际上书架只安放在墙壁四周,铺有黑色地毯的宽敞房间的中央,面对面摆放着两张大书桌,各带有安乐椅,感觉坐上去应该很舒服。旁边还有一个足以当床的睡椅。看上去,这房间与其说是为了藏书,倒不如说是为了让人可以舒适地看书和找书。
“啊!”
这是我第一次踏入图书室。这间屋子位于玄儿书房的正下方,比预想中要宽敞开放。起初我以为这里犹如高中图书馆那般,在整个屋子里林立着高高的书架,中间的过道昏暗狭小。
我惊叫起来。
我走到沙龙室东端的图书室。我还是想找个独处的时间与地点,独自思考一下。
“啊啊——”
此后,野口医生一下子改变了态度,声音洪亮地提出去游戏室玩玩。他说自己虽然不擅长国际象棋和将棋,但围棋水平堪称不俗,值得骄傲。但我没有心情,委婉地拒绝了他的邀请后,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影子自回廊下方墙边的那个桌子——“无形的风琴”处,冲到房间中央。我一下子反应过来——那家伙刚才就躲在铺着天鹅绒的桌子底下。
2
周围再次陷于黑暗。隐隐雷鸣之声渐弱,那脚步声再次传入耳中。我循着声响看了过去,但一片漆黑之中,什么都看不见。
野口医生忧郁地自言自语道。
“玄儿,这边。”
“玄儿又乱来了。”
我循着跑动的脚步声摸黑追了过去,犹如在黑暗中游泳一般。与此同时,我还喊着玄儿:
野口医生拿起威士忌酒瓶,用出乎意料的谨慎向杯子里倒酒。
“有人在那边。”
“直到现在你还一无所知……原来如此。”
连续掠过几次闪电。与刚才相比,现在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出那人的身姿与行动了。
“所以,我刚才不是才问您知不知道昨晚的那个宴会是怎么回事嘛。”
那是一个似乎披着黑色雨披的背影。与其说个头不是很高,倒不如说感觉那人很矮。在这种状况下,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知道事实是否如感觉那样。
说完,我死死咬着香烟上的褐色过滤嘴。
那人踉踉跄跄地跑向北边的花玻璃窗。在一楼那面墙上并排列有五扇窗子,那人似乎跑向了右边的一扇窗。
“是的,我不知道。”
“玄儿,他在那儿。那扇窗户……”
“这个宅子——浦登家族非常独特的生存状态。昨天你都参加了那个宴会,怎么会连它的意义都……”
玄儿应声拿着手电向那边照去,椭圆形的光圈捕捉到了一个跪在窗前的某个人的身影。
“所有的?怎么说?”
“你是哪位?”
“难道你还不了解所有的事情吗?”
“你小子是谁?”
“怎么了?”
我和玄儿同时喊起来。我们边问边穿过黑暗,向他跑了过去。中途我被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玄儿随即超了过去。
“中也君,难道你还不——”
“喂,站住!”
野口医生看见我皱着眉头、沉默不语,惊诧地冒出一句。
玄儿的声音听上去很愤怒。
“欸?”
“喂,你小子……”
当我问他为何不做医生时,玄儿浅笑着如此答道。这是今年春天,我们相识不久后的事情。当时我觉得他的笑容里有某种意义上的阴郁,也许事情没有他说得那么简单……
“玄儿哥哥……”
——我觉得不适合自己。
“中也先生……”
“至于玄儿,他嘛,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他小时候曾有过非同寻常的体验。或许他觉得通过学习现代医学,就能自这个生养自己的宅子的咒语束缚中解脱出来。与此同时,那或许也是他对父亲柳士郎的一种微弱抵抗。但从最后的结果看,他似乎没有坚持自己的初衷……”
身后传来那对双胞胎姐妹无助的哭喊声。但此时,我们已经没有时间顾及她们。
野口医生稍作思索了一下。
当我追上玄儿,跑到窗前时,那人已经不在了。
“野口医生,玄儿最初进入医科大学,也和他父亲的这种经历有关系吗?”
“中也君。”
难道柳士郎也是在接受这些条件后,才和他的前妻——已故的浦登康娜结合的吗?
玄儿拿着手电照向窗前,郁闷地冒出一句。
——我必须入赘浦登家族,改姓浦登。抛弃过去的生活,定居在这个宅子里……
“窗子破了。”
那个宅子主人的浑浊双眼,犹如恐怖片里冷酷主人公的笑容在我脑海里放大。耳边似乎又回响起他那充满威严,犹如自地底冒出来的低沉声音——他曾经是那么优秀的医生,竟然选择放弃了从医之路。难道与征顺和望和结婚时一样存在什么隐情吗?
“——原来如此。”
“他是个非常优秀、被寄予厚望的医生。上医科大学时,我们是学长、学弟的关系。他比我高一级。当时他非常有才能,可以说举国闻名。”
玄儿说得没错。
“是吗?”
镶嵌在窗子上那硕大的长方形花玻璃的一部分——左下一隅破裂了。不,或许更应该说是整个脱落了。那里露出一个五十公分左右的正方形缺口,足以供一个人通过。
“我要甘心忍受别人指责我是个半途而废的家伙。我自己也经常觉得,作为医生的自己恐怕很有问题,竟然无法否定他们的信仰……不,何止如此,我多半还是想肯定那个的。伊佐夫君等人则非常鲜明,虽然无法正确了解关键之处,但好歹对此很冷淡。我不能那样,也不想那样。伊佐夫肯定会说我也是被虚幻的东西迷惑住的成员之一吧……看来,我就是个半途而废之徒啊。对了,说起来柳士郎当年也是医生。”
“这是——”
野口医生慎重地选择词句,表达着自己的想法。我聚精会神地倾听,但还是无法完全理解。
我自言自语道。与此同时,也有种“果然不出所料”的想法。
“对于浦登家族成员的生存方式——价值观、生死观等一切他们信仰的东西,我没想横加指责。我本人和他们交往多年,不管怎么说我都是站在他们这边,属于和这个世界对峙的人。但是,我迷惑了很久后,还是决定保持自己现有的位置,不再向前走。至少在现有位置停留一段时间,在他们身边观察那个即可。”
果然不出所料,这里的玻璃上有道裂缝。屋外的风就是通过这个裂缝吹进来的。
野口医生好似自言自语般的嘟哝一句“为什么要拒绝呢”。片刻之后,他接着说道:
“刚才那家伙就是从这里进来的,所以才会有那些脚印……”
“为什么?”我问道,“为什么要拒绝呢?”
玄儿压低嗓门。
“不,我拒绝了。‘达莉亚之夜’的那个宴会可以说是这个宅子里的秘密仪式,而且其场所最接近宅子的核心部分。我和柳士郎是老相识了,所以大体知道是怎么回事。当然,我也知道接受邀请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虽然我对如此信任自己的柳士郎怀有歉意,但还是……”
“于是,那家伙又从这儿逃了出去。”
“果然如此。那么,当时您也参加了吧?”
“那家伙是谁呀?”
“我嘛,的确也曾受到柳士郎的邀请。那是有十年之久的老话了。”
我问道。玄儿怅然地摇摇头。
野口医生缓缓地摇摇空杯子,眼睛眯得更厉害。
“不知道。我也没看见那家伙长什么样子。但是,我刚喊了声‘站住’,他就忙不迭地逃了,由此可以推断……”
“我……”
“他就是凶手?!”
如果就像玄儿邀请我一样,柳士郎也曾破例邀请过外人参加的话,也许那个外人就是野口医生。当我回想昨晚在这里与野口医生的聊天内容时,突然想到这一点。
“肯定不是什么好人。说不定那家伙就是凶手……欸?”
柳士郎接下来是这么说的。
双腿跪地,凑到玻璃破裂处的玄儿忽然身子一颤。我也效仿他的样子,在他身旁跪下来,弯着腰,循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玄儿将手电贴到缝隙处,一束光线顿时将屋外的黑暗撕出一道口子。那束光的前方……
——但我曾经考虑过,也曾想创造这样的机会。
“在那儿。”
在这次宴会中,我是个例外。由于玄儿的恳求,我才得以获准参加。
玄儿轻声低语道。
——有时也允许例外。
“人还在!还在那儿!”
昨晚宴会之上,浦登柳士郎这样说道。
就在那时,闪电划破夜空。
——原则上,只有继承玄遥及其妻达莉亚血统的浦登家族的人,以及他们的配偶才有资格出席“达莉亚之夜”的宴会。但有时也允许例外。
借着闪电的光芒,我们清楚地看到了那个人——那个坏人的身影。那人在窗前几米处双手撑地,无力地跪在地上。他摆脱我们的追赶,逃到外面后,是放松警惕了,还是受伤了呢?
“昨晚在沙龙室,当我问您是否参加宴会时,你不是说自己没有受到邀请吗?我想柳士郎过去曾邀请您参加过宴会。当然,这完全是我的想象。”
“中也君,我们走。”
我重新点上烟。这一次,我深深地吸烟入肺。
玄儿说道。
“是的。这也是原因之一。”
“先抓住他再说。”
“就因为我和柳士郎是旧交吗?”
“好的。”
“这个嘛……”
此时不容我们迟疑。玄儿在前,我则紧随其后,先将脚伸出裂隙,然后整个身子滑出窗外。
“为什么又……”
那坏人发现我们穷追不舍的追过来时,登时跳起来,开始逃跑。
野口医生的眼睛眯得更厉害。
“站住!”
“哦?”
玄儿喊了一声,举着手电追赶起来。我追随玄儿,在倾盆大雨中跑了起来。几乎没有考虑的时间,半条件反射地移动着身体。
“就是……唉,怎么说好呢?那个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也许您知道。”
在黑暗与风暴之中,上演了一场几近迷航般的追踪剧目。暴雨、狂风、断断续续掠过的闪电、响彻云霄的雷声……闪电与雷声的时间间隔比较长,似乎在小岛的远方纠缠一般……
“想问我什么?”
坏人与我们之间的距离仿佛缩短了,但又仿佛没怎么缩短。不管跑得多快,稍不留神就会被地上随处可见的泥塘与水洼滑一下。而且,周围一团漆黑。玄儿手中的手电光线虽然可以照到对方,但只要稍微偏移,马上就会失去目标。如此一来就又要借助自空中落下的雷电,才能发现对方的位置……这样的情景不断反复。
野口医生那副玳瑁边眼镜后面的双眼眯了起来,目不转睛地再度看向我,说道:
对于穷追不舍的我们而言自然很辛苦,但四窜而逃的那个人更加辛苦吧。毕竟在这星月无光的风雨之夜,那人手中也没有任何可供照明的光源,只能借助时不时闪过的雷电在黑暗中奔跑。肯定连自己都不清楚前进的方向吧。
“哦?!”
——中也先生嘛,嗯,我想想看……像个猫头鹰呢。
“是关于昨晚在西馆举办的宴会。”
突然,我脑海中浮现出不合时宜的记忆。
我现在想问野口医生另一件事情。
——玄儿哥哥呀,他是鼯鼠。
“不是这件事——”
——你是猫头鹰,我是鼯鼠,还不赖嘛。
我不想在这里提及蛭山的事件。因为当着包括野口医生在内的其他人在场时,刚才我和玄儿谈论的事情肯定迟早还会被再次提及。
——都是夜行动物,也都能在空中飞。我们是同类。
“不,不是这件事。”
要真是猫头鹰和鼹鼠就好了——这种不实际的念头掠过脑海。如果真是那种动物,夜晚目光敏锐,就不会这样在泥泞中磕磕绊绊了……
“是关于今早发生的事情吗?”
我们全身湿漉漉的,继续着噩梦般的追赶。
野口医生挺起厚实的背部,捋了捋下颌上的灰色胡须。
究竟何时才能追赶上,抑或何时会完全失去目标?难道我们非得在这黑暗中,一直追赶到天亮不可吗?最初的兴奋已然消失,疲劳、难受、不安、焦躁之中,这些想法越来越强烈。就在那时,终于——
“说吧,是什么事?”
结束的时刻来临了。
“我想问您一件事。”
我自然不知道到底已经跑到何处了。
不久,我缓缓地开口说道。
中途,有时在小路上追赶,有时要穿越树丛。一个黑黢黢的塔影似乎出现在视野之内,难道我们已经跑到十角塔的后面或那附近了吗?
“对了,野口医生。”
高高的石墙堵在了坏人前进的方向。那是小岛四周的围墙吗?地面上有个很大的水洼——不,应该称其为泥塘。坏人茫然地抬头看看围墙,环顾四周。手电的光芒渐渐靠近,在刺眼的光芒下那坏人转过脸,低下头,然后颓然地蹲在那里——蹲在泥塘中。
虽然我竭力用嘴巴呼吸,但依旧可以闻到酒味。那酒味无论如何也会涌进鼻腔。我无法要求野口医生这位酒鬼不要当着我的面喝酒,也不可能煞有介事地捂着鼻子或背过脸去。唯一的对抗就是点上烟。我没有吸烟入肺,而是吸一口烟便吐出来。如此一来,烟味冲淡了一点酒味。
“不跑了?”
“但是,即便我们知道首藤先生的去向,就目前这种状况也是无能为力……”
玄儿问道。连他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他大口地喝起右手握住的杯中物。
“你小子是谁呀?”
“还可以悄悄调查看看呀。”
不知道那人身上穿着的是雨披,还是登山用的夹克,其上的兜头帽将低垂的头部遮住,让人无法看清长相。但这样看过去,还是觉得那人个头不高。那人就像是个……
野口医生用左手手掌轻轻地拍着红脑门。
“……救命。”
“哈,对呀。”
从兜头帽底下,传来非常微弱的声音。那声音微弱得几乎要被雨声盖住。走入泥塘的玄儿一下子站住了。
“茅子太太不是有个小记录本吗?就是那个黄色封皮的小本,我觉得那上面也许记着她丈夫的行踪。”
“请救救我。求你们了……我、我什么都没有……”
“是吗?”
那人胆战心惊地说着,犹如祈求般断断续续。那是还没有过变声期的少年的声音。
“伊佐夫说了一些事情,似乎能成为线素。”
玄儿似乎也吃了一惊。他站在原地不动,沉默了好一会儿。很快,他走到对方的身边——
“谁知道呢……”
“站起来吧。”
“现在首藤先生究竟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他命令道。
“其实想想她的心情,也是没办法。”
“我们听你慢慢说。好了,起来吧。”
“真够你受的。”
坏人慢慢地抬起头。兜头帽下,他戴着棒球帽。在手电照射下,我们看到一张少年的脸,一张被雨水、泥浆、泪水弄得一塌糊涂的脸。至少我不认识他,不知道这少年究竟姓甚名谁。(这个少年是……)到这个宅子之后,好像从未见过这个人。(……市朗吗?)
“是的。但是,怎么说好呢——不可救药,不管谁劝她都不听。后来,她失去气力、精疲力竭了……我给她打了非常见效的退烧针。那一针的副作用或许能让她老老实实地睡上一阵子。”
在玄儿的催促下,蹲在泥塘中的少年准备站起身来。或许是因为疲劳或恐惧,他的双肩轻轻颤抖着。
“后来伊佐夫去看过她了吧?”
“快点儿。”
“可以说是安静了,也可以说是折腾累了。她本来就发着高烧,不能到处乱转……”
玄儿再度催促道。少年依言站起身来。他踉跄着向玄儿迈出一步。
我问道。野口医生毫不隐讳地皱起眉头说道:
“哇!”
“对了,那个人——就是茅子太太,她安静下来了吗?”
随着一声悲鸣,少年猛地向左侧倾斜过去。看起来他脚下打滑了。少年举起双臂,想保持平衡,但没有见效。他又“哇”了一声,横倒下去,一下子倒在那个犹如沼泽般黑乎乎的大泥塘之中。接着,少年的肩膀率先着地滑倒了。
我又叹口气。
看来那里似乎比他刚才所在的位置要深。他全身没入泥水之中,然后头、手、上半身相继露出来,犹如泥塑人偶一般。他似乎相当吃惊,两手胡乱挥舞着,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在黑暗大海中挣扎的遇难者。
“不用担心,天气也不会一直这样,说不定明天差不多就转好了。”“是呀。”
“不要紧吧?”
“是呀。”
玄儿弯下腰,大声问道。
“哦。电话也不通……只能听收音机了。”
“不要慌张,慢慢挪过来。”
“我想知道此后的天气情况,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预报。”
尽管玄儿这样劝慰,但少年依旧没有停止乱动,而且越来越恐慌,疯了一般哇哇乱叫。他在泥塘中犹如脱缰的野马般,歪着脖子,扭着身体,拼命挥舞着手臂。
我暧昧地摇摇头,坐在医生对面的沙发上。我也不能一直不呼吸,于是尽量用嘴过过气。
“喂,不要紧吧……”
“不,也没什么想看的……”
手电的光线循着少年的动作照了过去。就在那时,闪过一道雷电。我发现在泥泞中挣扎的少年的手臂及肩膀上,有某些异样的东西。
“从昨天开始,运转就有问题了。再加上暴风雨,接收天线可能也受到影响——你想看什么节目呀?”
“玄儿,那是……”
“唉……”
我喊了起来。
“根本没有图像,也几乎听不到声音。”
“啊?!”
我正准备打开电视,野口医生在一旁说道。
玄儿也喊出了声。雷声似乎要吞噬掉我们二人的叫声般,响彻云霄。
“那电视坏了。”
那少年身上的东西看上去很奇怪、很可怕。虽然那些东西上满是泥污,但一旦辨认出来,就知道肯定是那样东西没错。有些还被雨水冲掉了泥污,露出了那东西的本色。
野口医生所坐的沙发周围果然飘散着酒味。桌子上放着威士忌酒瓶,里面的酒已经所剩无几。我不禁将手按住胸口。说实话,至少在我住在这个宅子期间,已经不想再看见酒一类的东西了。我边屏住呼吸,竭力不让自己闻到酒味,边走到电视机前。
“老天,这是怎么回事?”
“啊,是的。帮了大忙了……”
玄儿惊惧地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你的身体怎么样了?我奉上的药,你吃了吗?”
“在这个地方竟然……”
“这个嘛,难说。”
少年拼命地想赶走那些东西。我没有看错……那些是人骨。而且,并非只有一两根骨头而已,而是足以构成一个骨架的各个部位的骨头。那些骨头漂浮在泥水中。
“看来,你们的‘调查’有进展了吧?”
那少年肩膀上的似乎是肋骨。手腕旁似乎也有一根肋骨。从周围的泥塘中又冒出一些骨头——各个部位的骨头。仅仅目测便能得知,那绝非仅仅一两个人的白骨。
“在二楼,刚才我们还在一起。”
少年闯入了这样一个“人骨之沼”。究竟为什么那里竟会有那些东西——这虽然是个谜团,但可能是连日的大雨将那些东西——无数的人类白骨冲刷出来,从而在那里形成了那样的“沼泽”。
“玄儿呢?”
“……哇!天啊!救命啊……”
“是的。”
少年疯狂的喊声没有停歇。玄儿单腿跪在地上,伸出手,想把他救上来。我觉得也该帮他一把,便向泥塘走去。就在那时——
“落单了吗?”
少年的手臂弹飞了某样东西。那东西夹带着泥浆,飞落到我身边。我吃惊不已,捡起一看——
那是野口医生。他扬着的右手中握着的是青白色的毛玻璃杯,那里面的肯定是酒。
那是一个基本完好的人类头盖骨。
“哟,中也君。”
带有下颌与牙齿。两个眼窝空洞,显得很哀怨,里面满是黑泥。一些让人反胃的爬虫自黑泥中蠕动而出——
坐在沙发上的那人看到我后,稍稍扬起右手打着招呼道:
我再度失态地发出哀鸣,扔出了手中的头盖骨。
沙龙室里,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我都已经到了极限——饥饿、疲惫、倾盆大雨的寒气,而且精神紧张,心理受到冲击与打击……这一切积累在一起,向我脆弱的肉体袭来。我开始浑身打战。刚才近在咫尺的那个东西太可怕了,让我觉得非常恶心,而恶心又让我头晕目眩……无法承受的我当场崩溃,一屁股坐在泥泞之中,虚弱地仰面朝天,呈大字形倒在地上……
我之所以决定先去趟沙龙室,是因为想看看放在那里的电视,想了解一些新闻或者天气预报,比如这场暴风雨何时结束等。
随即……
我还想回东馆二楼自己的房间上床躺躺。基本上酒已经醒了,心里也没再觉得难受,但与此同时,自感身体非常倦怠。虽然我用“身体”这个词,或许问题多半不在“肉体”上,而在于“精神”。
我甩在地上的左手突然感到始料未及的剧烈刺痛。
只要不是昨晚吃的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就行——我咽下了这句话,便和玄儿告别了。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么疼?究竟是……
“好吧。”
我慌忙抬起左手,那疼痛根本没有缓解。我感觉一个利器深深地刺入了皮肤。与此同时,我还觉得有东西正在自己的手掌与手腕上蠕动……
“我让她们在七点半或八点左右做吃晚饭的准备。地点嘛,嗯……就在这里的正餐室。就是一楼音乐室的对面。把野口医生、征顺姨父……还有美鸟和美鱼也一起叫上,你看行吗?”
我也放声大喊起来,那声音丝毫不逊色于在“人骨之沼”中挣扎的少年。
或许我的回答听上去有点愤慨。但我心里明白那不是对玄儿发脾气,而是自我焦躁的表现。
“中也君!”
“不必担心。我可没有被人杀死的理由。”
玄儿吃惊地扭头看着我。
当我离开书房时,玄儿无精打采地提醒了一句。我只是回头瞥了他一眼,回答道:
“怎么了,中也君?”
“小心哟,中也君。”
“哇……天啊……救命啊!”
就在刚才,我觉得两人那样相对而坐,反而更加让人受不了,于是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想暂时独自整理一下萦绕在心中的各种疑问。我觉得玄儿也有类似想法。
手电照过来,我终于明白自己左手为什么会有刺痛感了。
我们的话题自研究蛭山遇害一直说到十八年前的那件凶案。我得知了一些情况——杀害初代馆主浦登玄遥的凶手竟然是同一晚自尽的他的女婿卓藏。成为凶案现场的那间屋子里,似乎发生了让人费解的“活人消失”的一幕。此后,我没有再追问下去。而玄儿也抿着嘴,似乎没找到合适的话说。我们沉默着,那让人难受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老天啊,果真如此。好几只黑亮的爬虫恶心地蠕动爬行着……那是蜈蚣!而且,我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蜈蚣。
我将玄儿留在二楼的书房里,独自下到一楼。
“……啊啊啊啊啊啊啊!”
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呀。
我面部抽搐,惊声尖叫,胡乱挥舞起左手来。我不断用手掌与手背敲击着地面,心脏犹如发疯一般开始乱跳,全身冒出大量冷汗。口干舌燥,仿佛唾液全部蒸发干净似的。胃液则猛地倒流入口中。
当我打开北馆一楼沙龙室的门时,自西邻的游戏室里隐隐飘来八音盒的声音。那是古峨精钟社特制的自鸣钟开始报时的《红色华尔兹》的曲调——下午六点。
因为剧烈的恐惧与疼痛,我满地打起滚来,弄得满身是泥。我尖叫着、喘息着……很快,自空中涌出的、比这个夜晚还要浓密的黑暗压垮了我的意识,令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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