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这么一问,我才想起来。
“中也先生,你喜欢萨蒂吗?”
那是萨蒂的曲子——埃里克·萨蒂。在玄儿位于白山的家里,爱好音乐的他曾放过那张唱片,因此我也时常能听到。故而方才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美鸟回答道。她好奇地看着我,问道:
“萨蒂还创作过联弹曲哦。”
“两个人一起弹的。”
美鱼说道。
“是你们谁弹的?”
“曲名是《三首梨形小品》。萨蒂创作的曲调都有一个怪异的名字。我说,中也先生呀,你知道吗?”
我问道。她们显得有些害羞,不约而同地笑着点点头,异口同声地承认了。
“呃,这个嘛……”
“刚才是你们在那个房间里弹奏钢琴吧?”
“刚才我们弹的是《吉诺希安》。据说《吉诺希安》是个萨蒂随意创造的词汇。好奇怪哦。”
——姨妈是蜻蜓,红色的蜻蜓。
我记得玄儿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原来如此。所以才……
我记得他说过“吉诺希安(Gnossiennes)”是从“克诺索斯(Knossos)”这个词演变而来的。“克诺索斯”指的是古希腊克里特岛上的古都,传说那个迷宫之都曾是米诺斯王的宫殿。他的王妃帕西法伊就在那里生下了畸形儿弥诺陶洛斯。
“她很担心,总是哭个不停。所以她的眼睛通红通红的。就像一只红眼睛的蜻蜓,在宅子里游来荡去。”
“那首联弹曲《三首梨形小品》也是你们一起弹的吗?”
美鱼说完,美鸟接过话头继续说起来:
“正在练习啦。这个曲子太难了,还弹不好。”
“望和姨妈她啊,非常担心阿清呢。”
“我们弹得可没那么好啦。”
我边回应,边在心中确认:从我的方向看去,右边的是美鸟,左边的是美鱼……对,应该没错。
说罢,美鸟降低了声调继续说道——这也许只是我的心理作用吧。
“你们好。今天早晨打扰了。”
“听说我们的妈妈很会演奏乐器呢。”
两个同样的声音打着同样的招呼。
“你们的妈妈……美惟太太吗?”
“你好,中也先生。”
“是的。”
“你好,中也先生。”
“是你们的妈妈教你们弹钢琴的吗?”
我转向她们。这对美丽的连体双胞胎穿着和早晨一样的带碎白花纹的杏色和服。当我们视线交汇时,她们向我微微一笑。
两姐妹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她总是在宅子里游来荡去地寻找阿清。”
“是鹤子太太教的。”
双胞胎中的其中一个说道。
美鸟答道。
“望和姨妈总是那个样子。”
“鹤子太太弹得也很不错哦。”
浦登望和无力地说道。而后,她慢慢地转过身,踉跄着走向短廊深处。
“是吗?那个人?”
“啊……阿清。”
这令我有些意外。那个曾当过护士的鹤子总是将银发盘在脑后,表情严肃,让人觉得情绪低落。我边回忆着她的相貌,边继续问两人道:
“阿清可是个好孩子。”
“可是,为什么你们的妈妈不教你们呢?如果她弹得很棒的话,应该比鹤子太太更……”
“姨妈,别担心哦。”
“妈妈教不了。”
“阿清看上去蛮好的。”
美鱼垂下双目。
“姨妈,放心吧。”
“妈妈教不了我们。”
我吃惊地转过身。只见刚才传出钢琴声的房门大开着,美鸟与美鱼那对双胞胎姐妹站在那里。
美鸟也垂下双目。
同时传来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
“妈妈她呀……”
“他到我们的房间里,和我们聊了会儿天。”
“妈妈她呀……”
“阿清嘛,他刚才在二楼哟。”
两人异口同声说道。随后,美鱼独自抬起双目看向我。她的表情里透出一种哀怨与迷惑交织的神色——这是自今晨与她们在舞厅相遇后,我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样的神情。
此时——
“生我们的时候,妈妈受了很大的惊吓。从那以后一直……时至今日她依旧活在惊吓中。”
“阿清……呢?”
4
我看着她,回想起征顺的话。她稍稍扭着脖子,视线胆怯得在空中游移。
双胞胎姐妹弹奏钢琴的房间似乎称作“音乐室”。据说那里除了钢琴,还放置了许多乐器、音响、唱片之类的东西。其北面的房间是台球室,隔着短廊,对面是正餐室、吸烟室以及厨房。光从这一区域看,就不难发现北馆的规模比东馆还要大。
——她的心碎了,所以……
我和双胞胎姐妹约定等她们练习好那首联弹曲后,就弹给我听听。随后,我便在她们的指引下,去了玄儿所在的房间。
她以绝望的声音再度问起来。
那个称作“会客厅”的房间位于横贯北馆东西的主走廊的南侧中央。这个房间有两个入口。我们从最近的入口,即东门走了进去。
“阿清呢?”
这个西式房间大约有四五十张榻榻米大小,中间三分之二的地方比入口处要低一点,有台阶相连。这样一来,原本很高的天花板显得更高了。
我只能默默地点着头。她用手绢擦去终于夺眶而出的泪水,继续反复念叨着“好担心呀好担心”。不久,她突然噤声,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东张西望起来。
在面向庭院的南侧墙面上,正中有扇通向大阳台的双开门。其形状有法式窗户的风格,但无论门框还是门扉,一律涂作黑色。门上镶嵌着彩色花玻璃。从这点来看,这扇门只是不具备法式窗户风格的代用品而已。
“……要是我能代他受罪就好了。唉,我的阿清啊。我好担心这个孩子啊,我真的好担心好担心呀……”
通常情况下,面对南边庭院的房间会建造得更加开放,以便更好地采光。但是就我所知,那样的常识在这个宅子里行不通。这个会客厅与其他所有房间一样,总体色调是黑色,环境整体上昏暗。无论地板、墙面,还是天花板、摆设,都是毫无色泽的黑色。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的吊灯亦无任何金属色泽。
说着说着,她的大眼睛里含满了泪水,让人感觉她马上就要放声大哭了。
但是——
“那孩子没事吧?他身体可不结实。我担心得不得了……可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好好的,那孩子的身体也不会……”
镶嵌在房间中央的法式窗户上的玻璃却是深蓝色。除去个别物品及工具不提,我觉得这是自我进入这个宅子之后,自己所见为数不多的红色之外的另一种颜色。其他窗户上的黑色百叶窗都死死闭合着,因此白昼时,这个会客厅被一种蓝色的光线渲染着,烘托出一种身处深海的氛围。
顿时,浦登望和那长长睫毛下的大眼睛猛然圆睁,她那涂着与罩衫同色的口红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
“中也君,你来啦。这边请!”
“这个嘛……呃……就在刚才,我在南馆见到他了。”我语无伦次地回答起来。
玄儿坐在房间中央的沙发上。他看见我们进来,轻轻地扬起一只手臂打起招呼来。已经脱下白大褂,体格庞大的野口医生隔着低矮的桌子,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野口医生自不必说,玄儿也没有因为我和美鸟、美鱼姐妹在一起而显得惊讶。
她再度问道。
“玄儿哥哥。”
“喂……你到底看见阿清没有?”
“玄儿哥哥。”
——她陷入一种疯狂的状态。
从侧腹部到腰部连为一体的双胞胎姐妹异口同声地喊着同父异母的哥哥的名字,步调一致地走下台阶。我紧跟在她们的后面走过去。
这是刚才她丈夫征顺所说的话。
“我们是在音乐室门口相遇的。”
——她的心碎了。所以……
“中也先生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弹钢琴。”
——不过她的翅膀破掉了,不能在天空中翱翔了。
她们用清脆的声音开心地汇报着。玄儿的嘴畔露出一丝微笑。
美鸟与美鱼姐妹这样形容她。
“又弹萨蒂吗?”
——姨妈是蜻蜓,红色的蜻蜓。
他问道。
尽管我们是初次见面,可她根本不问我是何人,张口便问起来。对了,难道说这个女人就是阿清的母亲浦登望和吗?
“我现在不太喜欢了。与其半吊子的古典曲目,还不如玩玩爵士乐之类的。怎么样?”
“喂……阿清呢?”
我听着兄妹的对话,心想玄儿你自己不是还经常听吗?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长裙、橘色罩衫,身形纤细的女性。她留着短短的大波浪烫发,看上去将近四十岁,面庞清秀小巧。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她整体上给人的感觉似乎不太协调。
“真是的,玄儿哥哥,你又开始存心捉弄我们了。”
那个人走出房间,向我缓缓走过来。
“还不是你教我们萨蒂的曲子的嘛?”
“阿清……阿清,你在哪里?”
“中也先生喜欢萨蒂的曲子哦。”
背后突然传来呼唤的声音。我更加手足无措。回头看去,发觉隔着走廊,在我偷窥的这间屋子的斜对面,也有扇双开门。那扇门敞开着,可以看到门内站着一个人。
“哦?是吗?”
“阿清。”
玄儿瞥了我一眼,眯起双眼随口说道。
也许对方感觉出我的存在,那钢琴声戛然而止。我赶忙离开门边。
“这也对,萨蒂和中原中也都是达达派艺术家嘛。”
我下意识地悄然走向那扇门。钢琴声越来越清晰。我将脸凑到透出微弱光线的门缝处,如此一来——
这块区域比入口处低矮,地面铺有黑石。以沙发一带为中心,铺有黑色地毯。靠庭院一侧的墙角处放着电视。电视里男播音员正一丝不苟地播报着今日富士山上降下本年度第一场雪的新闻。和去年相比,这场雪晚了四天。但与历史平均水平相比,早了三天。
青铜像斜对面有扇黑色的双开门,门缝微露——难道钢琴声是从那个房间里传出来的吗?
无论成像还是声音都不是很清晰。这在深山老林中也是正常现象。宅子里的人肯定也采取了一些办法,比如在西馆的塔上竖起接收天线等。但无线电波本来就很微弱,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何况在这台风即将来临的恶劣天气之中,图像能这样就已经让人求之不得了。
那旋律轻柔不连贯,让人觉得倦怠、阴郁。此时,我确信这声音不是从录音机里传出来的,肯定是有人在某个房间里弹奏。
“台风似乎没有衰减的迹象。”
钢琴声依旧持续着。
野口医生看着电视,低声嘟哝道。
我在短廊上边走边侧耳聆听着钢琴的曲调。前方不远处就是与东西横贯这幢建筑的主走廊交汇之地。这时我才发现,在交汇处的墙边有一个等身青铜像。那铜像是好几条蛇缠绕在一个半裸的男子身上的造型。我记得与此类似的等身青铜像在主走廊与西翼短廊交汇之处也有一个。
“今晚到明天要更加小心。刚才新闻里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还是并没有人在弹奏,只是放着唱片呢?
玄儿让我坐在沙发上,美鸟和美鱼并排坐在我的右边。一阵淡淡的清香从我身边飘过。
……有人正在弹琴吗?
我问野口医生道:
那旋律阴郁、倦怠,却让人感受到一种奇妙的透明感。几个头披深褐色布的侏儒乱哄哄地出现在这个昏暗建筑的昏暗走廊上,胡乱排好队走了起来……不知为何我的脑海中出现了这种景象。莫说古典音乐,就算流行音乐,我也是知之甚少。但我竟然莫名觉得这首曲子似乎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对了,野口先生,茅子女士怎么样了?我听说她发烧,正卧床休息。”
自北馆附近的房间内传来了钢琴声。
野口医生“嗯”了一声后,说道:
一如方才在漆黑的舞厅中似的,我突然刹住脚步。
“大概是流感吧。她烧得厉害,整个人的意识处在朦胧状态,感觉不到难受。总之,只要老老实实在房间里休息……”
我离开舞厅,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然后走向北馆。穿过隧道一般的石质通道,走过设有电话室的那个厅,然后准备向那条沿着北馆东侧延伸的短廊走去。就在那时——
“如果总不见起色就麻烦了。不把感冒当回事,会倒大霉的。”
一瞬间,方才在南馆看到过的蛭山的惨状浮现在脑海中。我赶忙再次用力摇摇头。那声音已经消失了。
我不禁用力点点头,赞同玄儿的见解。
我闭上眼睛,用力摇摇头。
去年冬天我得了流感,相当难受。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据说去年似乎全世界都遭到了流感的袭击,在日本,有半数人口传染上了流感。
恐怕不会有人潜伏在这个舞厅中。事实上,我根本没感觉到这里有人。莫非还是和今晨想到的那样,这声音是从别的地方传过来的,抑或是我的幻觉?
“伊佐夫担心吗?”
究竟从哪里传来的呢?
“担心……也不是,他似乎不太担心。”
对了。今晨也是在这个屋子里,美鸟与美鱼姐妹离开后,我也曾听到过类似的声音。这声音——
“我想也是。对于父母的事情,他总是显得不闻不问。我甚至觉得他干吗还要跟他们一起来。”
我猛地刹住脚步,环视着黑暗。
“茅子太太知道首藤利吉先生还没有回来吗?”
断断续续,小心翼翼。根本就听不出在说什么,也听不出是谁在说话。
我问道。听我这么一问,玄儿略略歪着头,为难地说道:
声音自这个宽阔房间,自黑暗中的某个地方传过来——
“恐怕还没有人告诉她吧。”
“……怎么……的……”
“不用告诉她吗?”
在持续不断的雨声中,我听到莫名其妙的声音。
“是啊,这当然不是一直瞒得下去的问题呢。”
“……在……好……”
“视她的身体状况再定吧。如果可以的话,就让我告诉她好了。”
太阳已经下山,百叶窗的缝隙里没有透过一丝光线,整个房间几乎一片漆黑。从走廊一侧的房门下面,透进微弱的光线。借助这点光线,我在黑暗中摸索着。
野口医生摸摸下巴的胡须。
遵从今晨的记忆,我找到门把手,从暗道里的神秘小屋走到外面那个宽敞的舞厅。
“要是她烧得迷糊的时候说这些,反而会乱上添乱。”
——你是哥哥,竟然还……
“那就拜托你了。或许等今晚的宴会结束,到了明天再告诉她更好。”
——你们疯玩什么呢?
“说得也是。”
灰白色墙壁。咖啡色木质结构。涂成深蓝色的人字形屋顶坡度很陡。神秘的屋顶天窗。院子周围的高大红砖墙。总是紧闭的青铜大门。每次放学回家路过那里时,幼小的我总觉得那就是神秘的异国城堡。
“对了对了,中也先生。”
当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在我家附近有个很大的空屋。听说曾经有对德国老夫妇住在那里——为什么德国人要住在那么偏僻的乡下呢?这本身就是个谜——那是一幢两层的小洋房。
美鱼隔着紧挨着我的美鸟,探出头来看着我。
——怎么回事儿啊,浑身脏兮兮的?
“中也先生,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呢?”
这种感觉就像是孩提时代,偷偷摸摸溜进后院仓库时的感觉;就像是和小朋友们玩捉迷藏,钻到老校舍地下室的感觉;就像是……
“这个嘛——”
这是个无人知晓——事实上,这个宅子里的人无人不晓——的秘密空间。独自待在这样的地方,会让人产生一种又怕又喜的感觉。不仅仅我一人如此吧?
我瞄了玄儿一眼。
我按动了烛台背面的控制杆,打开了那扇暗门,悄然走进墙壁后面的小房间。传入耳中的雨声顿时比方才响了许多。我静悄悄地走在昏暗的楼梯上,心中产生了一种和早晨发现这个暗道时截然不同的悸动。
“本来准备后天告辞的。”
我一时兴起,决定不从原路返回,而是通过暗道去一楼。并非想要刻意这么做,只是等伊佐夫进屋后,我自发自动地向通往一楼大厅的楼梯的反方向走去。
“欸?为什么不多住几天嘛。”
3
“就是嘛就是嘛。”
伊佐夫说完早晨我们分开时就说过的那句话后,又跌跌撞撞地回了房间。等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脑中又将如何重新组合刚才的对话呢。对于从来没有因喝醉而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我而言,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
美鸟附和道。
“好了,再见。”
“你可是约好了要听我们的联奏啊。”
虽然我小时候去过教堂,但并非因此就信仰基督教。而且喜欢古典的是我弟弟,而不是我。但我并不想纠正这个醉鬼的紊乱记忆,只能含糊其辞。至于今晚我被邀请参加宴会的事情,最好现在也不要对他讲。
“是啊,不过……”
“这、这个嘛……”
“不用担心啦,中也君还会再来玩的喔。”
“你信奉基督教,又是古典迷,对吧。我可要好好和你探讨一下艺术问题。中也君,好不好?”
玄儿在一旁打圆场道。
“这个嘛……”
“那个时候再让他听你们弹琴就好了嘛。对吧,中也君?”
“是吗?那今天晚上一起喝喝酒吧?”
“嗯,是啊。一定会再来的……”
“酒量……吗?嗯,能喝一点儿。”
美鸟和美鱼对视一下,噘起红润的粉色嘴唇,默默点点头。
伊佐夫问道。
对于十几岁的少女而言,她们这种举动过于孩子气,却让我觉得有趣。生理构造天生奇特的姐妹二人却拥有西洋古董人偶般的美貌。对此,我还是不由得感到一阵半敬畏的悸动。
“对了,中也先生,你酒量如何?”
“中也君,你看。”
我却被邀请参加这个像我这样的外人原本不能参加的特殊宴会。玄儿非常希望我参加,柳士郎也同意了。可是,这值得开心吗?
玄儿指着走廊一侧的墙壁。
与外人无关。看来基本观点都是一样的。
“那边儿挂着的就是我提到过的那幅画。”
“那不关我的事儿,也不关你这个外人哪儿疼吧。但是对我家老爷子和那个女人而言,就另当别论了。”
“哦,就是那幅啊……”
伊佐夫的眉头锁得更紧。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地向那幅镶于黑色画框中的画作走去。
“宴会吗?哦,那玩意儿啊?”
藤沼一成的画作——《征兆》。
“好的,当然没问题……但是今晚在‘达莉亚之馆’要举办宴会。伊佐夫先生,你不参加吗?”
这幅画作与挂在东馆起居室里的《绯红庆典》一样,也是幅在五十号尺寸的画布上描绘的作品。
“我再睡一会儿好了。”他开口说道,“你能不能帮我跟忍太太说一声,如果晚饭做好了,就把我叫起来呀?”
到这个宅子之前,我连藤沼一成这个画家是谁都不知道。尽管如此,身为外行的我也能辨别出眼前这幅与起居室的那幅画风格截然不同。《绯红庆典》是由好几个客体组合而成的高度抽象作品,而这幅画则出乎意料地具有写实风格。乍一看,令人觉得那描绘的不过是普通风景而已。但是——
我看看手表,回答道。伊佐夫皱着眉头抓着头发,真不知道他是感觉这个时间是早了还是晚了。
那风景绝不普通。对此我早已心知肚明。
“六点二十分。”
藤沼一成是非常有名的幻想画家。这幅是他受浦登柳士郎之托,造访宅子后创作的画。
“对了,中也先生,现在几点了?”
连绵群山之下是广阔的湖泊,那原本藏蓝色的湖面自右至左渐变为茶红色。乌云密布的天空落下无数雨滴,敲打在湖面上……
“是吗?”
的确如玄儿所说。
“到底怎么搞的嘛?哎,反正我可什么都不知道。茅子妈妈恐怕要着急了吧。”
这幅画与白天我和玄儿二人在北门外看到的景象过于相似,相似得让人害怕。
伊佐夫稍显吃惊地反问着“还没回来吗”,但很快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藤沼一成。这位画家亦被描述为具有“幻视力”的百年难遇的天才。他所具备的“幻视力”究竟是……
“对了,听说令尊也还没回来。”
“中也先生,你喜欢画吗?”
伊佐夫用手指揉着泛着油光的圆鼻头,眯起充血的眼睛。稍过片刻,我又补充了一句:
不知何时,美鸟和美鱼也走了过来,站在我身旁。对了,刚才的问题到底是她们当中的哪个人发问的呢?
“哦,那位蛭山老兄出事了呀。”
“望和姨妈也会画画哦。”
我大致说了一下事故的情况及前后经过,还告诉他蛭山严重受伤,已经朝不保夕了。
这次则是美鸟。
“是的。这样的……”
“望和太太?”
“刚才楼下好像乱哄哄的。把我吵醒了——出什么事了吗?”
我觉得有点意外。一瞬间,脑海中无法把刚才那个在走廊上手舞足蹈的女人与“会画画”的望和太太联系在一起,我觉得这两者格格不入。
说着,伊佐夫再度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一股酒气顿时向我袭来。
“平时,姨妈总是闷在画室里,不停地画呀画。她画出来的净是些可怕的怪画。”
“哎呀,我觉得睡得不够香。”
“还有哦,只要她从画室里出来,就会像刚才那样找阿清。净听她说好担心呀好担心什么的了。还说什么‘要是我能替那孩子受罪就好了’之类的话。不管什么时候,她捉到谁都会那么说。”
“你酒醒了没有?”
当她独自在画室中埋头作画的时候,是否可以暂时忘记她那不幸的儿子?抑或是作画本身对于她而言,有着能够保持心理平衡的重要作用呢?
我好不容易才没苦笑出来。
“这幅画——”我指着眼前这幅挂着的《征兆》,对双胞胎姐姐妹说道,“听玄儿说这湖泊里的红色是美人鱼的血。”
“你还记得我呀?”
“美人鱼吗?”
虽然没有早晨那么严重,但他的口齿依旧不利落。
“美人鱼吗?”
“啊,哎呀,我记得你是……中也君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反问道,随即用力地点点头。
他看向我说道。
“是呀。”
“嗯?”
“是美人鱼的血呢。”
我向这位正打着哈欠,自诩为艺术家的家伙说道。他一只手撑在墙上,以便保持身体平衡。
美鱼接着说道:
“您醒了?”
“中也先生,你喜欢美人鱼吗?”
当我走到走廊上,对面的房门被打开了。首藤伊佐夫从里面踉踉跄跄地晃悠出来。他头发蓬乱,胡子邋遢,银边眼镜的镜片脏兮兮的……和今天早晨一样,他穿着淡黄色的长袖衬衣,但那衬衣却皱巴巴的。看得出来,他似乎是和衣而睡的。
“啊?”
屋外已染暮色。敲打在建筑物上的雨声依然很响。风势似乎比刚才要小一点,但时不时传来的雷声却让人心惊肉跳。
她怎么会问我这样的问题呢?
我从包里重新拿出一盒烟,拆开封口,在房间里悠然地抽完一支后,将头上的帽子扔在床上,离开了房间。
看见我纳罕的模样,两人轻笑起来。那笑声犹如鸟啼莺啭般动听。
下午六点多,我和玄儿分开,返回东馆二楼的客房里拿香烟。刚才,玄儿问我是不是累了的时候,虽然我回答他说不要紧,但实际上已经相当疲倦了。这并非是肉体上的疲劳,而是因为自昨日起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导致自己精神上的疲惫不堪。
“中也先生,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呀?”
2
这次换美鸟发问了。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于是她们又发出了轻快愉悦的笑声。
“我爸爸非常爱我妈妈,就是他的前妻康娜——肯定是这个原因吧。”
这对双胞胎到底知不知道今天蛭山受伤的事情?还没有人告诉她们吗?这样的问题突然闪现在脑海。
我不禁想听他说下去。玄儿直起身体,依旧淡淡地说道:
“‘北方的海/没有美人鱼’。”
“令尊吗?他怎么会?”
突然,美鱼低声吟诵起来。
“就是浦登柳士郎。”
“‘那海上只有浪涛。’”
玄儿看着空中,说道。
“你念的是什么?”
“中也君,你刚才问是谁把我关在那里的吗?没错,距今二十七年前,的确有人下令把我关在那里。”
我迷茫地看着她们。于是,美鱼调皮地笑起来。
我立刻想到了蛭山被抬至南馆的那个房间,想到了那挂在门边上的木牌。写在木牌背面的不正是“诸居”二字吗?
“是中也先生的诗呀。”
……诸居……静?
“啊,是中原中也的诗吗?”
“我出生后不久,就被关在那个塔顶的房间里,就是那个木格子栅栏里面……我在那里待了好几年。当时,宅子里的用人诸居静做了我的奶妈。当然,我也根本想不起这个人,也完全不记得当时自己的心情。正因为如此,现在我才能像叙述别人的事情一样,说起这件事。”
“诗名是《北方的海》,收录在玄儿哥哥送给我们的诗集中。这首诗写得很棒,所以就记住了。”
玄儿淡淡地说着,双手插进了裤兜。他轻轻靠在门上,看着自己的脚下。一时间,他一语不发。我静静地抬起头看着他,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说起来,我依稀记得在玄儿送给我的诗集中看到过这首诗。不过,我根本就背诵不下来。
“中也君,你也知道我想不起孩提时代某段时间的事情了。我也是从别人嘴里才知道自己曾被关在那里——”
“中也先生,你喜欢诗吗?”
“为什么会那样……究竟是谁把你关在那里?”
美鸟继续问道。还没容我回答,她就接着背诵下去。
我站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问道。
“‘阴郁的天空下/浪涛发疯了似的撕咬/仿佛有数不清的嘴/日夜向着那阴郁的天空/咆哮出大海深处的诅咒’。”
“为什么?”
紧接着,美鱼又将开头的那两句吟诵了一遍:
“没错,我是这么说的。”
“‘北方的海/没有美人鱼/那海上只有浪涛’。”
“你说被关在那里的人是你自己,对吗?”
“没错吧?这首诗很棒吧?”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几小时前,和玄儿二人登上塔顶时,顶层上那昏暗的房间。我边想边继续追问道:
美鸟说道。
“哦,那件事啊。”
“北方的海里可没有美人鱼呢。恐怕有美人鱼的地方,只有这里的湖吧。”
一瞬间,玄儿肩膀一颤。他叹口气,转身看向我说道。
5
“什么话?”
在会客厅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扇通向邻屋的门。
“你在十角塔的顶层对我说的那句话是真的吗?”
东侧的邻屋是图书室——当我们白天穿过走廊的时候,玄儿曾经告诉过我。以前,许多放在北馆中的古老书籍都葬身火海了。尽管如此,现在那里依旧会有不少藏书。我并不是书痴,但对征顺收藏的侦探小说抱有浓厚的兴趣。说实话,我还是很喜欢东西方的侦探小说家——爱伦·坡、柯南·道尔、切斯特顿、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等人的作品的。
我喊住了他。今天从他口中听说了不少事情,其中一件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决定索性问问他。
而西侧的邻屋是游戏室。本来我想去图书室看看,可当我刚从画像前走开,美鱼与美鸟邀我道:
“我说,玄儿君。”
“去那里嘛,中也先生。”
玄儿向那扇通往餐厅西侧走廊的双开大门走去。
我只能身不由己地被她们拖去了西侧的房间。
“会客厅在刚才那条长走廊的旁边。从这里过去的左首方向,面向庭院的中间那个房间,很容易找的。”
“中也先生,你喜欢国际象棋吗?”美鸟问道。
说着,玄儿从桌边走开。
率先进入游戏室的双胞胎姐妹同时回头看向我。
“那我先过去了。”
如果是将棋,我还稍稍知道些,可对于国际象棋的认识却仅限于那是“一种类似将棋的游戏”而已。当我如实相告自己只知道棋子名称及基本下法的时候,姐妹二人显得有些失望。
“烟没了。包里还有几盒,我去房间拿一盒。”
“中也先生,那你观棋好了。”
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当着他的面,把空烟盒揉成一团。
美鱼说着,姐妹二人走向棋盘所在的正方形小桌子。她们将两把椅子并排放在桌子一侧,一屁股坐下去。
“会客厅里也有电视。对了,还有刚才我对你提到过的那幅画——画家藤沼的《征兆》。”
我跟在她们身后,顺便环视一下室内。
“哎,好的!”
地板上铺有与东馆舞厅相同的黑红交错木砖。靠庭院一侧的窗前垂有黑色天鹅绒窗帘。窗帘前放有铺着胭脂色桌布的大圆桌,恐怕卡牌类游戏就是在这里进行的吧。除此之外,还有几个类似于姐妹二人正在使用的那种小桌子,其中一个似乎是麻将桌。
“我们到北馆的会客厅去吧,怎么样?如果你愿意,我带你逛逛那幢建筑。”
美鸟与美鱼并排坐在桌子前,放好国际象棋的棋盘。从两人的角度来看,美鸟于左侧执白,美鱼在右方执黑。诚然,如她们这般的连体双胞胎,若要下棋也只能采用这样的姿势了。
“累倒是不累。只是……”
“你们谁下得好呀?”
我摇了摇头,右手手指夹着还没点上火的香烟。
我站在她们身后,看着棋盘问道。执白一方先出,很快较量就要开始了。厚重的大理石棋盘之上,是精心雕刻而成的大理石棋子。所谓的“黑”棋却是暗红色的。
“离宴会还有些时间——你很累了吧?”
“大概差不多吧。”
不久,玄儿问道。
美鱼答道。
“那么,现在做什么呢?”
“对呀,我们互有胜负。”
玄儿轻声叹气,显得很痛苦地抽着那烧了半截的不带滤嘴的香烟。我略喝了些杯中剩下的橙汁后,也叼起一支烟。这是我身上的最后一支烟。
美鸟说道。
我不知该如何应答才好。
“不过玄儿哥哥可厉害呢。”
“不难察觉到现在父亲的心境混乱、沮丧,以及畏惧……不管别人如何相劝,他都不愿做手术。这种心情也能理解。他才五十八岁。这个年纪就这种精神状态的话……”
“中也先生,也让玄儿哥哥教教你嘛。”
玄儿故意显得很平静,继续说下去。
“好主意。让哥哥教教你嘛。”
“我觉得他变得胆小了。”
“要是你会下的话,就能和我们一起玩了哦。”
“急剧的身体老化”是“不祥的征兆”——这是理所当然的。要论好坏,那肯定不是好事。不仅对于柳士郎而言,所有人都一样。
“可不是嘛。要是中也先生的话,一定很快就能下得很好了。”
我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道。
二人开心地说着,边说边接二连三地移动着棋子。她们下得很快,仿佛预先知道对方的想法。
“不祥的征兆……”
“中也先生,你喜欢猫猫吗?”
“有些白内障和视网膜症是因为糖尿病引起的,但我爸爸没有糖尿病,也没有可能成为诱发因素的其他病史。纯粹是老年性白内障,从这点来说还是比较幸运的。但是对于我们而言,急剧的身体老化还是一个不祥的征兆。因此,最近我爸不太开心,情绪波动大,动辄就会抑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冷不防,我又被问了这种问题。这一次是美鱼发问的。
“原来如此。”
“猫吗?让我想想啊……虽然我没有养过,不过并不讨厌猫。”
“白内障造成的视力低下和近视不同,视网膜上的影像是白的,就像透过毛玻璃看外面的景色一样。最根本的治疗就是通过外科手术去除掉浑浊的水晶体。如果放置不管,就会病变成青光眼,那可就麻烦了。”
我的回答令美鱼乐呵呵地微笑起来。
“还没有完全失明吧?”
“那待会儿让你见见我们的猫猫哦。”
“这一年病情突然加剧,水晶体浑浊得很厉害,视力也跟着大幅下降。这两三个月,连走路都要拄着拐杖了。野口医生劝他早点儿做手术,但爸爸怎么也不答应。”
“欸?这儿养了猫吗?”
玄儿叼上一支烟,用他心爱的煤油打火机点上火。
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禁想就算这个宅子真的养了猫,那她一定也是通体黑色的。
“嗯,是的。”
“柴郡在二楼,我们的卧室里。”
“是白内障吗?”
美鸟说道。
我有意识地换了话题。无论我怎样向玄儿提出异议,也只是白费力气罢了。
“柴郡?那只猫叫柴郡吗?”
“令尊柳士郎先生患有眼病,是吗?”
“是呀,是只很萌的猫猫呢。她总是和我们在一起,一直在一起哦。”
即便如此,发生紧急情况时,通常的处理方法不都是立即报警,向警察说明事情经过吗?就算今天是“达莉亚之日”……
我马上就想到了刘易斯·卡罗尔的作品——《爱丽丝梦游仙境》。在这则奇妙的童话故事中,就有一只柴郡猫。她们肯定受启发于此,才给自己的猫命名为柴郡的。
其实,柳士郎的话还是很有说服力的。就算现在报警,在这个深山老林里,天气如此恶劣,连摆渡的船只都没有。的确如他所说,事情不会立刻得到解决。但是——
闲谈中,两人的较量还在继续。
哎,还是“没办法”吗?
随着战局的扩大,两姐妹的话越来越少,思考的时间也变长了。现在,美鸟的白棋占据着优势。由于我有将棋的根基,大致的情形还能看得懂。
“我爸已经说没必要了。没人会违背他的意愿,这也没办法。”
我暂且不去关注棋盘上的攻防交错,而是交叉双手、举过头顶,舒展了一下腰身,同时再次环视着室内。这时,我发现靠走廊一侧的角落,即房间的西北角上,放有一个怪异的钟表。
玄儿似乎犹豫着该如何回答,很快又眯起了眼睛。
那距地面一人多高的表盘本身并没什么特殊之处。直径约四五十公分的灰白色圆形表盘上,罗马数字由一至十二呈环状排列,一长一短两根黑色表针指示出几近八点的时刻来。
“这……”
这样一个表盘镶嵌于不足一米宽的墙板上,而那墙板的形状犹如斜斜切去房间一角般,这才是其奇特之处。那钟表并非挂在墙上,而是墙体的一部分成为表盘的构造。
“也没必要报警吗?”
真是罕见的设计。
“不管怎样,他是没救了。只能听天由命——我爸爸的决定是正确的。”
整个钟表的机械部分纳入墙板之后,看上去就像整块墙体成为钟表自身一般。
他反问道。我点点头,戴上帽子。玄儿舒展一下肩头,眯起双眼。
正当我端详着这奇异的钟表时,表盘上的指针正好移到了八点。就在那时——
“你是说蛭山先生吗?”
先是传来轻微的齿轮咬合声。很快,表盘下方的墙板发生了很大变化。那原本看上去什么都没有的黑色墙板成为一扇双开门,向前“啪”的一下打开了。而后,从里面弹出来的是——
玄儿忧郁地托着下巴。
黑色扁平的盒式台座上,是一个载有两具人偶的圆盘。
“没办……法?”
其中一个人偶是身穿漆黑燕尾服的男性,另一个则是身着深红色裙装的女性。那人偶约莫二十公分高,做工精细,于圆盘上相拥而立。
我拿起吃饭前放在桌子一角的软帽,轻声问道。
台座弹出的同时传来八音盒的三拍子曲调。那曲子轻快柔美、音色清澈,但隐隐地含有一丝寂寥。接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吗?”
台座上的圆盘随着音乐缓缓转动起来。相拥而立的人偶们也随着音乐缓缓旋转,犹如在跳华尔兹一般。
留下鹤子与忍轮换照顾蛭山后,其他人从南馆返回东馆。野口医生与征顺直接回了北馆,玄儿和我则先回到餐厅。餐桌之上还剩下许多料理,但我们根本没有胃口。两人坐在长长的餐桌两端,各自沉默着。
这是个制作多么考究的自鸣钟啊。我屏息静气地倾听着这跃动的旋律,出神地看着人偶们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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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曲调重复几次后,八音盒才不再发出任何声响,人偶们也停止了舞蹈。伴随着齿轮的咬合声,台座缩回原处,双开门也闭合如原样……只有那镶嵌于黑色墙板里的表盘依旧露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