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儿一直走到我面前,停住脚步。而后,他悄无声息地凑到我耳边——我甚至能感到他呼吸的温度——说道:
“从前,究竟是谁曾被关在这里呢?”
“就是我。是我浦登玄儿。”
玄儿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声音低沉却很有穿透力。他慢慢地向迷茫的我走过来,关掉了手电筒。黑暗中,我们相对而立。
他低语道。
“你想知道吗?”
“但是,正如昨晚我说过的那样,我自己也完全不记得当时的情况。”
“那是我多想了。那这儿曾经……”
4
我放心地长出一口气。
和来时相比,雨势的确变强了。但从十角塔出来后,玄儿并没有立刻返回东馆。
“是吗?”
“要是台风来了,雨会下得更大。趁现在我带你去北门看看,怎么样?”
“那对姐妹一直住在北馆,从来没有被囚禁在这里。应该也没人说过这种胡话。”
还没等我回答,玄儿已经撑开伞走出去了。他沿着塔外的小径,向露台下方走去。
玄儿惊讶地大声否定。
走了一会儿,出现一条偏离塔的岔路。玄儿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虽然风势没有刚才猛烈,但是一不留神,帽子还是会被吹掀的。我一手按着帽檐,急急忙忙地跟在玄儿的身后。
“没有,怎么会?!”
当我们走进隐匿在枝繁叶茂之中的小径,回头一看,塔顶的露台一角正好出现在视线之中。透过繁茂的树丛,正前方的左边那石造的黑色北馆时隐时现。方才我们在塔顶看见慎太的时候,或许他正撑着黄色雨伞走在这条小径上。
“难道……这里曾经关过……那对双胞胎?”
不久,小径变宽了,宽到可以容两个撑伞的人并排行走。我走到玄儿身边,说道:
我看着玄儿的影子。
“玄儿君,你说的那个北门,是不是岛的另一个入口?”
“难道……”
“你还记得昨晚我们去看的那个栈桥吗?”
疯子、精神病、神经病……先不从法律、社会的角度考虑,这里肯定含有这家族不想为人所知的情况。由此看来,囚禁的对象就不一定是疯子或精神病患者,也很有可能是畸形儿等该家族不想为外界所知的人……
玄儿瞥了我一眼,问道。
到底这个塔顶牢房中关过什么人呢?
“当时你不是问,除了坐那两艘船之外,还有没有上岛的方法吗?”
我听说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个国家在法律上是允许私设囚禁室的。以私宅监控为由关进这种囚禁室的人,一般是家族内部的精神病人。当时能收容精神病人的医院相当不足,所以在法律上就允许这种囚禁室的存在。
“嗯,是啊。”
昨天我听到这个词的时候,一下子联想到的便是可怜的疯子。
——莫非他不是划船过来的?
——囚禁室。
当我们发现栈桥边并没有那名青年乘坐的船只时,玄儿的确这样说过。
我再次环顾这个被黑色格子隔开的正十角形昏暗空间。
——那么……不,可是那个……
“的确如此。”
当时我就在考虑“那个”是什么意思。玄儿所说的“那个”,指的就是上岛的其他方法吗?
“入口的格子门就不说了,连所有的窗子都被上了锁——看来人是逃不出去的。何况连窗子本身都不是玻璃的,这也是为了囚禁人用的。对吗?”
“那个栈桥位于岛的东面,那里的门称为正门或东门。在岛的西北角还有一个门,那就是北门。那里也有栈桥,但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使用了。”
玄儿低声答道。塔内很暗,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北门也有船吗?”
“昨晚,你说十角塔最上层的这个地方过去曾用来作囚禁室,对吗?”“是的。”
“岸边有个小船屋,里面放着备用的小船,但是——”
“什么事情?”
玄儿稍作停顿后,猛地冒出一句。
“我有件事情一直想问。”
“现在那个小屋已经没有了。”
我稍微偏下身子,避开手电筒的直接照射。
“没有了?”
“玄儿君。”
“那个小屋早就被烧毁了。”
塔外传来沉闷的雷声。我觉得这个古塔也在雷声中微微颤动。
“烧毁了。”
“你是猫头鹰,我是鼯鼠,还不赖嘛。都是夜行性动物,也都能在空中飞。我们是同类。”
“好几个星期前,这里曾惨遭雷击。虽然当时我不在场,但雷电的确直击了小屋。等宅子里的人发现的时候,小屋早就陷入火海,无法扑救了。这又一次证明这个老宅和火犯冲。”
听到我的回答,玄儿愉快地笑起来。
“可是,这样的话……”
——猫头鹰有像猫猫那样又大又漂亮的眼睛。我可喜欢了。
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昨天从栈桥上看到的场景——无人驾驶的小船在幽暗的湖面上随波逐流。
“似乎是……猫头鹰。”
“如今,现在想往来于岸边和小岛的话,只能靠那两艘小船了。对吗?”
——中也先生嘛,嗯……我想想看……像个猫头鹰呢。
“那倒不是。除了乘船,还有一个办法。昨晚,当我发现栈桥边一艘船也没有的时候,一下子就想到那个办法了。”
“你被她们比喻成什么动物了?”
“还有一个办法?”
玄儿再次用手电筒照向我。
除了乘船,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呢?仔细一想,答案就明了了。
“对了,中也君!”
“是桥。”
——我们一出生就这样,所以也没觉得什么。
玄儿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们是不是挺怪异的?
“当初建造宅子之时架设的浮桥还保留着。至少曾经有人步行通过。小轿车肯定不行,但板车绝对没问题。”
我想起在舞厅与她们聊过的只言片语。
“这么说,浮桥现在无法过人了吗?”
——我们合二为一了。
“毕竟年代久远嘛。那可是明治时期修建的,早就破烂不堪了,也没有认真修理过。那浮桥半沉入水中,根本无法安心过人。小时候,对面岸上还竖着一块‘危险,禁止渡河’的牌子。”
——我们是螃蟹哟。
听他这样一番解释,我终于完全理解了他昨晚所说的“可是那个”的意思。
“所幸她们二人没那么觉得。她们完全接受现在这副样子,根本没感到任何悲观和自卑。”
玄儿快我一步走了过去,步伐也稍稍加快了。此时,雨势越来越强,走路的时候不得不非常小心脚下的水坑泥洼。
玄儿的口吻依然让人觉得感情淡漠。
又往前走了一段,岔路两旁已经没有树木,视野也开阔了许多。
“美鸟和美鱼也很可怜,情况和阿清不同。”
前方十米左右是环绕小岛的高耸石墙。那里,能看见一扇比正门小许多的黑门——那就是北门吗?
我才知道美鸟和美鱼的妈妈叫“美惟”。既然玄儿称她为美惟姨妈,那么她和玄儿的生母就是姐妹了。
玄儿冒着大雨,加快速度走向那扇门。我正准备赶上去,但突然停下脚步。在那扇门的右侧——暗褐色石墙的前方,有个不明物体,像是幢旧建筑。
“十七年前,我父亲和美惟姨妈再婚。第二年秋天,那对姐妹诞生了。那时,他们两人确实受到相当大的打击。当时的情景,虽然很朦胧,但我还记得。”
“那是什么?”
“那是……”
我在玄儿的身后问道。
“在这个社会中,那对姐妹的样子无论如何都让人觉得与众不同。”
无论从位置还是形态上看,那都不像是玄儿所说的小船屋。
“你不用这么郑重其事的。”
玄儿停下脚步,回过头,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你能这样看待我的妹妹,作为兄长,我感激不尽。谢谢!”
“哦,你说的是那个啊。”
玄儿向我靠近一步。
“像是什么建筑物的遗迹。”
“是吗?”
“是废墟,以前用人们就住在那里。”
“如果说一点没有,那是撒谎。但是当我和她们面对面聊着天的时候,那种害怕或恐惧就会不知不觉烟消云散了。”
听玄儿这么一说,我想起浦登征顺说过的话。以前,在岛的北端,有个供用人居住的平房,遭火灾尽毁后,这才修建了如今的南馆。
“中也君,你真那么觉得吗?当你突然看到美鸟和美鱼的时候,就没害怕或恐惧过吗?”
“那个建筑好像也是因为大火而烧毁了。不过,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要是完全拆除就好了,但当时没有那么做。这么多年一直就这样放任不管。”
手电筒的光线垂落玄儿脚畔。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道:
也许当时那个建筑并没有被完全烧毁。现在残存在那里的便是当时躲过劫难的部分。无论是房顶还是墙壁,都被藤蔓缠绕着,整个外形显得很怪异。
“你说她们是美丽纯真的连体姐妹?”
可以想象去除藤蔓之类的东西后,那破烂不堪的方形木平房就会呈现眼前。即使如此,用“废屋”来形容似乎也不贴切。当时,在我脑海中浮现出的是长期丢弃不管的战争期间的碉堡和防空洞。
“但是和她们见面后,怎么说呢?我的确感到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那种超凡脱俗的美丽,那种天真无邪……”
玄儿转过身,再次走向北门之时——
我眯缝着眼睛,看向手电筒照过来的方向。
“啊,那个!”
“怎么可能不吃惊呢。”
我又喊出了声。“又怎么了?”
“你没想到在那个地方有那样的机关,是吗?当然,那对姐妹的样子也让你吃了一惊,对吧?”
“伞!”
说着,玄儿用手电筒照向我。
我的手伸出伞外。
“哈哈。想必你吓了一大跳吧?”
“看,就在那棵树的对面。”
然后,我就把今早的事情大致向他说了一遍——从我追踪窥视者,从而发现暗门到通过暗道,在舞厅与姐妹二人相遇。
在平房遗迹的旁边,有棵枝叶繁茂的橡树。仔细一看,在那棵布满青苔的大树干后面,似乎依旧残留着看似平房遗迹的入口。就在那里——
“是的。今天早上一睁眼就见过了。”
在那满是绿藤青苔的墙壁旁,一个黄色的东西隐约可见。黄色的……对,那不是伞吗?一把折叠好的伞立在那里。
“你也见过美鸟和美鱼了?”
“伞?慎太进去了吗?”
当内外侧的窗户全部关好后,屋内又显得很昏暗了。玄儿摊开双手,做个怪相。
玄儿有点吃惊。他大步朝平房遗址走去,高声喊道:
“哎呀,我的天!”
“慎太,慎太,你在里面吗?慎太!”
“她们说你是鼯鼠。”
过了一小会儿,一个小小的人影出现在那个像是入口的地方。那个光头少年——羽取慎太——穿着茶色的短裤和蓝色的短袖衬衣,缩着身体躲在建筑物的阴暗处,静静地窥视过来。
我们一直退至塔顶房间的中央。玄儿重新将窗子关严。我看着他的背影,随口说道。玄儿像是吃了一惊,扭头看着我。
——忍太太是家鸭,慎太是老鼠,野口先生是熊。
“她们说你是鼯鼠。”
我突然想起这句话。不知道说这句话的是美鸟还是美鱼。
3
——慎太君是老鼠……
狂风卷着雨滴刮至房檐之下,我们只得躲回塔内。
“慎太,你怎么会在那里?”
轰隆隆的雷声穿过满天的乌云,嘶吼起来。像是得了令般,雨势也突然变得更强了。
玄儿问道。
当我们说话的时候,小径上的黄伞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视野中。在这么一个大雨倾盆的日子,慎太出门去哪儿呢?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
慎太一声不吭。他胆战心惊地缩回建筑物中,很快就又跑出来。他一面悄悄瞄着我们,一面拿起放在墙边的伞。
“本来我不应该说的。但是,阿清真的很可怜。可惜,我们却无能为力。”
“你到底在干什么?”
玄儿叹着气说道。
玄儿加重语气问道。
“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在里面玩吗?那里很危险哦。”
“是什么病呀?”
慎太还是一言不发,胆战心惊地低下了头。
玄儿默默地点点头,表情中仍然夹杂着阴郁。
我觉得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那样的废墟无疑充满魅力。
“我听征顺先生说阿清得了某种病,因此不得不一直待在宅子里。”
那个建筑早已无人居住,被人们弃置不管,荒废不堪,破败不已。悄悄潜入这种地方本身就开心得好似深陷美梦之中无法自拔,那可是自己专属的秘密空间……
对方肯定已经不止一次见过我,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
——怎么回事儿啊,浑身脏兮兮的?
“没有。”
遥远过往记忆中的声音在心中徐徐响起。
“你还没见过阿清吧?”
——疯玩儿什么去了?
浦登清和羽取慎太年纪相仿,又住在同一个宅子里,却不一起玩耍,这究竟是为什么?就因为一个是浦登家族的小少爷,另一个只是用人的孩子吗?还是因为慎太智力上的问题,抑或是阿清患病的缘故呢?
——你可是哥哥,怎么这么皮……
玄儿默默地摇摇头。当时,玄儿苍白的侧脸上浮现出一丝阴郁,这恐怕不是我的心理作用。
长久以来,这个人迹罕至的建筑中充斥着独特的气味。那种气味绝谈不上好闻,却不知为何让人怀念。那种……
“他们——阿清和慎太一起玩吗?”
“待会儿可能会有暴风雨。听着慎太,那儿太危险了,你可不要一个人跑出来!”
和玄儿的外公卓藏、父亲柳士郎一样,阿清的爸爸征顺也是招赘入浦登家的。
慎太未置可否地点点头,算作对玄儿的回答。而后,他撑开黄色的伞,走出平房遗迹,没精打采地走向我们。
“对,他是我的表弟。他的妈妈是亡母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妈,叫望和。”
中途有一次他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但很快便转过身小跑起来。他根本不顾脚下的水坑,径直自我们面前跑开了。
“这儿还有一个叫阿清的孩子吧,就是刚才我碰见的浦登征顺先生的孩子。”
5
“那孩子已经八岁了。虽然他智力上有点问题,但性格很好。这个年纪本应上学了,但在这个深山老林里,却也诸多不便呀……”
在黑色的北门上,有个看上去很重的门闩。在北门旁边,有一扇像是便门的小木门,那里似乎没有上锁。玄儿推开那扇木门,径直钻过去后,招手让我过去。
“这样啊。她一个人带孩子,真是不容易。”
我收拢伞后,钻过木门,视野顿时开阔起来。
“具体情况我不是很清楚。不过,那孩子的父亲好像很早就过世了。大约五年前,通过野口医生的介绍,他们母子二人来到这里。”
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环绕于烟雾袅袅的群山和森林之中的湖泊展现在我眼前。昨日登岛时所看到的墨绿色湖面此时显得更加深邃幽暗,无数雨滴落在随风泛起阵阵涟漪的湖面。湖水泠泠与雨声交织在一起,在小岛周围喧闹着。
“那孩子的父亲呢?也和忍太太一起在这里做用人吗?”
“这个湖泊似乎也被称作‘巨猿足印’。”
“对,就是那孩子。”
玄儿说道。
“慎太?就是我们昨天在塔下碰到的那个孩子,忍太太的儿子慎太?”
“是呀。”
玄儿说道。也许他是通过伞的颜色判断出来的。
我点点头。
“那恐怕是慎太吧。”
“据说整个湖呈脚印的形状,才会有那样的别名。”
在北馆背面,有条小径穿过郁郁葱葱的庭院林木。此时,一个黄色的东西正顺着那条小径移动。似乎是伞。有人撑着黄色的伞,走在那条小径上。
“那是因为有像五根脚趾的小湖岔嘛。昨天我们乘船的那个湖边栈桥也是其中一根‘脚趾’。”
我顺着玄儿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还真是那样呢。”
“有人!”
“这个岛位于靠近湖泊‘脚后跟’的地方。岛上的这一带岸边正对着‘脚后跟’,所以距离对岸也近。”
玄儿伸出右手。
“所以在这里修建浮桥?”
“你看!那边!”
“或许是这样吧。”
“怎么了?”
门外有块犹如平台般突出的岩石,长长的石阶从我们脚下向左一直延伸到岸边。与正门所在的小岛东侧相比,这里至湖面的垂直距离明显要长一些,也就是说这里比小岛东侧明显处于较高的地理位置。
话刚开了头儿,玄儿突然停顿不语了。
石阶沿着小岛外围缓缓地延伸到下方,一直延伸到一块陡然突起的大岩石背面。玄儿走在前面,我跟在他身后,沿着石阶向下走去。
“这个吗……”
“这下面有栈桥、小船屋,还有我曾提过的那个浮桥。”
“好不容易建了座塔,为什么要故意……”
玄儿一边慢慢往下走,一边解释道。
我窥视着玄儿的侧脸。
“刚才我也和你说过了,那个小船屋已经完全烧毁。栈桥也烧得不轻,所以既没修理也没拆除……”
“不,是故意选了看不到湖的位置和角度开了窗的。”“故意?”
当我们走到那块突起的岩石处,已经可以看到岸边景象。正如玄儿解释的那样,在小栈桥的一侧,残留着小屋被烧毁的黑乎乎的痕迹。
“凑巧看不到的吗?”
“看!就是那样。”
“从其他三个窗户也看不到那个湖。”
玄儿用手指着说。
听见我的感慨,玄儿点点头。
“小屋里的小船也无一幸免。”
“从这儿看不到湖呀。”
“桥在哪里?”
构成暗黑馆的主建筑在雨中仍旧黑黢黢的。最前面的那幢是东馆,右方与石筑的北馆相连。南馆隐匿在其他建筑的阴影里看不到,而最里面的西馆也只露出南端的塔屋一角而已。
我问道。玄儿举着伞,伸长了脖子向湖边探身看去。
玄儿嘟哝着抬起头。他单手扶着湿漉漉的黑色护栏,稍稍欠身探出护栏外,放眼向远方望去。我站在他身旁,也按着帽子,环顾四周。
“在栈桥和小屋的对面——啊,就是那个,在那边……欸?!”
“——他的东西也没落在这里。”
玄儿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随后加快脚步,跑下石阶。
在刺眼的白色逆光之中,身着黑色衣装的玄儿犹如剪纸一般。我觉得他的身影很快就要消失在露台护栏的对面,慌忙紧随其后追了过去。
“怎么了?怎么回事……”
玄儿走上露台。
我紧跟在玄儿身后,一边跑一边朝湖的方向望去,但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石阶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很容易滑倒,但我根本就无暇他顾。
“但是他为何上岛之后,就到这个塔里来呢……”
一直等我跑到岸边,才发现栈桥对面幽暗的湖面上——风吹雨打的湖面上,现出和昨晚截然不同的青灰色,上面漂浮着一些歪歪扭扭,让人感觉有些异样的黑影。
玄儿再次打开昨晚关好的那扇双开窗。顿时,透入塔内的光线驱散了黑暗。
……那是什么呢?
“是的。通过这些脚印就能很明确地得出这个结论。”
我百思不得其解。
“你的意思是没有人为因素,那件事自始至终只是个事故而已吗?”
那就是连接小岛和湖岸的浮桥吗?如果是的话……
“如此看来,昨晚那个时候,他——江南君独自一人走到窗外露台上。偏巧此时发生了地震,他自己不慎从这里坠落塔下。”
“中也君,过来!”
玄儿用手电筒仔细地照着地面,朝格子门对面走去。他很小心,尽量不踩到已有的脚印,走向通往露台的窗子。
玄儿走过栈桥一侧,大踏步向前走。我也急忙跟在他身后追了过去。耳畔不断传来湖水翻涌的声音。
“昨天,除了我们两人之外,只有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来过这个长期无人进出的地方。”
不久,走在前面的玄儿停下脚步。与此同时,上空传来低沉悠长的雷鸣。
那年轻人的帆布鞋印越过格子门,穿过当年被作为“塔顶牢房”使用的空间,一直延伸到露台上。除此之外,地面上只有昨晚我和玄儿留下的脚印。这点很关键。
“果然……”
和昨日看到的相同,这层四个窗户的构造很独特,内侧是百叶窗,外侧是防雨的木窗。虽然窗户紧闭,但透过缝隙,还是有光线透进来,所以和昨晚只有烛光照明相比,今天这里要明亮得多,更容易观察地面的情况。
玄儿自言自语道。
我们也顺着帆布鞋印,一直登上塔顶。
“是那个吗?”
帆布鞋印一直延伸到楼梯上方。虽然其中还夹杂着我们的脚印、很难分辨,但肯定没错。
我走到他身后问道。
地上堆积了厚厚的灰尘,那上面自然还残留着我们昨晚的脚印——进来和回去的各两串、共计四串脚印。除此之外,还能辨认出另外一串帆布鞋的脚印,从入口一直延伸到旋转楼梯。这应该就是昨晚那个年轻人留下的。
“那就是你提到的浮桥吗?”
塔内很暗,但从窗户缝隙透进了一点光线,所以塔内并不像昨晚那样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玄儿也准备了手电筒,所以我们没花多少时间,便弄清了地上的状况。
“是的。但怎么会变成这样……”
2
我顺着玄儿的视线看向正前方。那里的确有桥——不,是那里的确曾经有过桥。
我还有许多事情想向玄儿请教,但不是现在。我决定找个机会好好问问他,而后将快被狂风吹走的帽子重新紧紧戴好。
现在,能让人步行穿越湖泊的浮桥已经不复存在。只有两根漆黑的木柱竖立在那里,木柱之间扎着两根象征禁止通行的粗绳。木柱前方两三米处的浮桥遭到损毁,断掉了。
“是吗……”
我们伫立在湖畔。一道炫目的闪电从眼前掠过,仅仅隔了两三秒,耳畔便传来震天动地的雷声。
“他虽然是个醉鬼,但却是个有意思的人。你看,伊佐夫不是就把他那个俗不可耐的爸爸作为反面教材了嘛。至于他是否具备艺术家的才华呢,我可就不敢妄加评论了。”
那道闪电的白光瞬间照射出漂浮于湖面的黑影。那黑影从对岸延伸至湖中,在风吹雨打中左右摇摆。黑影附近到处漂浮着木板一类的东西。
玄儿低声浅笑,再次快步走起来。
“那是浮桥的残骸吧。”
“喝醉了。”
玄儿开口说道。
“是的。我起床后不久,在二楼和他偶然相遇了。”“他怎么样?”
“一般来说,浮桥是将许多竹筏一类的浮板置于湖面之上,用锁链或绳子固定住后铺上桥面制作而成。但是我刚才也说过了,这个浮桥年久失修,无人照管,已经有好多年无法通行了。”
“你已经见过伊佐夫了,对吧?”
“也许锁链或是绳子断了吧。”
玄儿停住脚步,等我追上他后接着说道:
我猜测道。
“是啊。你知道得不少嘛。”
浮桥的确是断了,散落下来的浮板和用来做桥面的板子兀自漂散在湖面上。而从对岸延伸至此的部分浮桥也在湖水的拍打中逐渐散开。
“听说首藤先生的夫人——茅子太太发烧了,一直在屋子里休息。是吗?”
“到底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也没有。今天他好像还没有到岛上来,我有点放心不下。”
我不解地问道。玄儿也不知如何作答。
“和守门人蛭山先生联系上了吗?”
我觉得这和十角塔入口那把脱落的弹簧锁一样,都是由于年久失修、自然损坏的情况很严重造成的。要是稍加外力就……
“很快就要变天了,真让人担心。”
难道是有人想强行渡桥才会致使浮桥断开吗?还是昨天的两次地震造成的呢?也许推断为后者更为稳妥吧。
玄儿冷淡地回答。
大雨持续下着,我们一言不发地盯着漂浮着浮桥残骸的青灰色湖面。
“没有。”
从这里到对岸恐怕有几十米……最多也就是一百多米。但在我看来,那似乎是一道无边无际、幽暗无底的深渊。
“对了,玄儿君。”我跟在他身后问道,“昨晚你提过的那位首藤先生,他回到宅子没有?”
“我们回去吧?”
玄儿有些想不通。他再次仰面看向露台,然后眯起眼睛环视四周。很快他转过身,快步走起来。
说罢,玄儿转过身。
“或许吧。”
“雨会越下越大。打雷也不是闹着玩的。还是祈祷雷电不要打到伞上吧。”
“也许掉在塔里,或者是其他地方了吧。”
话音未落,云间掠过闪电,几秒后雷声轰隆而响。我们像是逃命般掉头跑回石阶。
“可到处都找不到。”
跑至北门前,我曾回头张望过一次。自对岸延伸至湖中的浮桥残骸的黑影,看起来如同一条漂流在湖中的蟒蛇的尸体。
玄儿抬起头,耸耸肩。
当我们就快跑到门外那块陡然突起的大岩石处时,走在前面的玄儿突然“啊”地喊出了声。
“没错。”
“这次是怎么了?”
“你认为他坠塔的时候,那些东西都掉在附近了?”
我问道。这时,他已经停下了脚步、慢慢地举起手臂,指着斜前方说道。
“那个叫江南的人连钱包之类的东西都没有。他的衬衣口袋里有香烟,却没火柴或打火机。看来……”
“你看那边。那边的湖色……”
“找什么呢?”
“什么?”
“嗯,是啊。”
“刚才根本没注意到……你看!你仔细看清楚。那一带的湖水颜色变了,你没看出来?”
“你找东西呢?”
“湖水的颜色?”
玄儿抬头看着塔上的露台,仿佛在追逐年轻人掉落时的轨迹般慢慢移动着视线。他的视线一直移到枫树、杜鹃花丛,直至脚下。接着,他又低头看着地面,在杜鹃花丛附近踱着步子,不时探头窥向杜鹃花丛之中。
玄儿所说的“那一带”指的是自北门向右,亦即“巨猿足印”的“脚趾”分布的方向。
那年轻人压过的杂草上,勉强残存着少许痕迹。那些成为缓冲物的杜鹃花丛亦如此,枝断花散的痕迹依稀可辨。
听他那么一说,我才发现青灰色的湖面的确变了色。以那一带为界,这边和对面的湖水颜色迥然不同。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对面的湖水带有茶红色。
玄儿没去塔的入口,而是先到昨晚那名年轻人掉落的地方查看。他沿着塔外围向左拐去,钻进枝叶繁茂的枫树下。
一瞬间,我突然冒出个念头来——自己未曾亲眼所见的赤潮是不是就是这种样子。当然在这个季节、这个湖泊中,是绝不可能发生赤潮的。
这场劲风预示着更加猛烈的暴风雨即将来临。而十角塔一如往昔,屹立在风雨中岿然不动。白天再看那黑色的塔壁,便能感到这十角塔已经年代久远,塔身伤痕累累、斑驳褪色。尽管如此,它与自二楼窗子及庭院之中看到的西馆相差无几,整个塔依然给人黑黢黢的印象。
“是不是光线的原因造成的?”
雨势和我刚才在庭院中的时候相差不大,但风势变得极其猛烈。一不小心,伞和帽子都会被吹掉。
我推断道。玄儿则断然否定。
随后,我把素描本放回二楼房间,返回一楼。而玄儿则准时出现在玄关大厅。我们各自拿了一把馆内预备好的黑色两用伞,结伴走向十角塔。
“不可能。在我的记忆中,湖水还是第一次变成这种颜色。所以我觉得这并不是光线造成的。”
“太好了。那么二十分钟以后,我们在玄关大厅碰面。请等我稍微梳洗一番。”
“那是……”
“嗯,没问题。”
“也许是昨天的地震造成的。”
“台风又要来了。趁着雨还不是很大,我想去十角塔看看。中也君,你能陪我去吗?”
玄儿放眼望着湖面。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他虽然还穿着和昨天一样的黑色衣服,但衬衣领子没有翻好,扣子也没有扣好,头发乱蓬蓬的,尖下巴上冒出些许胡须。
“岸边某处因为那场地震而崩塌,致使大量红土滑入湖中。红土中的铁元素让湖水变成了那样的颜色吧……一般来说应该是这样的。”
“能给我二十分钟吗?我刚起床就被鹤子太太喊来了,还没来得及洗脸。”
“哈哈,是……红土啊。”
随后他又转过身对我说:
“对。但是让我觉得不解的是,自己竟然对这种现实性的解释稍稍带有某种抵触情绪。”
“那我们过会儿再吃好了。忍太太,请您在两点后准备中饭。我和中也君都在这个餐厅用餐。”
“为什么?”
大约半小时前,我们把那个恢复意识的年轻人——江南——独自留在客厅里。当玄儿得知我还不怎么饿的时候,便吩咐羽取忍道:
“也许那颜色并不是红土造成的——”
下午一点半,玄儿与我第三次造访十角塔。
玄儿停顿一下,淡淡地笑起来。他那苍白的脸似乎都在痉挛。
1
“而是染上了人鱼之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