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说过了,我就看了看抽屉和橱柜,没碰很多东西,没有搬动任何东西。”
“你待在这儿的时候——”
“你读过遗书了?”
“没人看见我。”
“对,但我没有拿起来看。”
“所以他应该没看见你。”
“打过电话吗?”
他摇摇头:“我乘电梯到地下室,从车库离开。”
“打给过我的应答服务,看有没有留言,然后我打给你,但你不在家。”
“出去路上和门童说过话吗?”
对,我不在家。我在北边三英里开外,忙着打断一个年轻人的两条腿。
“不知道,我没看时间。”
我说:“没打长途电话?”
“钱斯,你在这儿待了多久?”
“就刚才说的那两通,没一个是长途电话。从这儿扔块石头都能砸到你住的旅馆。”
我不得不克制住冲动,没有把剩下的伏特加倒进下水道。
而昨晚戒酒会活动结束后,她的电话怎么都打不通,我本来可以走过来看看的。那会儿她会不会还活着?我想象她躺在床上,等待药物和伏特加发挥效力,听着电话响了一声又一声。她也会以同样的方式不去理会门铃吗?
希望这次我吃得够量。
有可能。也有可能她已经失去了知觉,但我会觉察到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我会叫管理员或踢开房门,也许能及时救下她——
小厨房的水槽搁板上有一瓶乔吉伏特加,里面还剩一英寸左右的烈酒。伏特加旁边有一个夸脱装的橙汁空纸盒。水槽里有个杯子,里面似乎是两者的混合物,她的呕吐物隐约散发着橙子的气味。你不需要是侦探,也能把这些线索拼凑起来。她就着劲头十足的螺丝起子鸡尾酒吞下大把药片,酒精放大了药物的镇静作用。
嗯,对哦。我他妈也能从那条蝰蛇嘴里救下克利奥帕特拉[2],只可惜我生得太晚。
“我懂了。”
我说:“你有这地方的钥匙吗?”
“要是他每晚都上班,就有可能记得见过你但不记得是哪天。要是他只在周六上班——”
“她们住处的钥匙我全都有。”
“不知道,有区别吗?”
“所以你就自己开门进来了。”
“他只在周末上班还是周五也上班?”
他摇摇头:“她挂上了门链,这时候我知道肯定出事了。我用钥匙开门,但门只打开两三英寸就被门链挡住了,我知道我有麻烦了。我撞断链子,冲进房间,知道我肯定会发现什么我不想见到的东西。”
“哥们儿,我不知道他会记住什么、忘记什么。”
“你可以转身就走,放着门链不管,回家去。”
“他会记得你吗?”
“我考虑过。”他直视我的眼睛,我见到他的表情不像先前那么戒备森严,“你知道吗?发现门链挂着的时候,我立刻想到她是不是自杀了。那是我想到的第一个念头,也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念头。我撞断门链是因为我觉得她也许还活着,我也许还能救她。可惜我来晚了。”
“我们算是互相点了点头。他认识我,以为我住在这儿。”
我走到门口,查看门链。门链本身没断,而是锁具从门框上被撞散了,现在挂在门上。刚才开门走进公寓的时候,我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门童看见你了吗?”
“这是你进来时撞开的?”
“对。”
“我说过了。”
“你直接上楼来的?”
“你开门进来的时候,门链有可能并没有挂上;有可能是你自己挂上,然后从室内弄开的。”
“两点以后,我没看具体时间。”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几点?”
“为了制造你进来时门从里面上锁的假象。”
“就是我已经跟你说过的。我打给她,然后天晓得为什么,有了不祥的预感,就跑过来了。”
“不,本来就是这样的,我不需要制造假象。哥们儿,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我说:“再说一遍你昨晚做了什么。”
“我只想确定你来的时候她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
我取出笔记本,逐字逐句抄录她的遗书。我用纸巾擦掉我有可能留下的指纹,然后把遗书放回原处,重新用香水瓶压住。
“我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哥们儿,现在怎么办?”
“你检查过公寓?除了她没其他人?”
我走到她身旁,查看她伸展在头部上方的手臂腕部,那里有一道清晰可辨的横向疤痕。我在另一侧手腕上找到了相同的疤痕。我直起腰,重读遗书。
“除非有人藏在吐司炉里。”
“不知道。”
这是个确凿无疑的自杀现场。唯一的问题是钱斯早些时候来过,他隐瞒她的死讯超过十二个小时,没有向警方报告。
“她说剃刀不管用是什么意思?”
我思忖片刻。我们在十六街以北,因此这儿是二十分局的地盘,已经出了德金的管辖范围。他们会判定这是自杀,除非尸检结果不一致,那样的话钱斯来过一趟的事实就会被迫见光。
“我认识她以后肯定没有,已经好几年了。”
我说:“咱们有几条出路。咱们可以说你一整夜联系不上她,心里很着急。今天下午你来找我,于是我们一起过来。你有钥匙,你打开门,我们发现她,打电话报警。”
“企图自杀。她写了‘希望这次我吃得够量’,有过她没吃够量的另一次吗?”
“好。”
“自杀?”
“但门链会成为障碍。假如你先前没来过,门链为什么会坏?假如是其他人撞开的,那个人是谁,他在这儿干什么?”
我不在乎拉皮条的方法论。我说:“她以前这么做过?”
“不能说是咱们撞开的吗?”
“应该让玛丽露住在这儿的。她喜欢音乐会,走着就能去。问题在于,她习惯了住在西区,所以我想让她搬去东区。我们肯定要这么做,你明白的,立刻完全改变她们的生活。”
我摇摇头:“行不通。他们迟早会找到靠得住的证据,证明你昨晚来过这儿,然后就会揭穿我作伪证。我可以替你隐瞒,无论你对我说什么,我都能做到为你保密的地步,但我不会为你撒有可能会被事实碾碎的谎。不行,我必须告诉警察,我们来的时候,门链已经坏了。”
我点点头。
“那就说已经坏了几个星期。”
“底下是林肯中心。”钱斯说。
“但断面是新的,你能看见螺丝从木头里被扯出去的痕迹。你绝对不希望被揭穿的是这种谎话,说法和证据一个朝东一个朝西。我告诉你我认为你应该怎么做。”
我望向窗外哈得孙河对面的新泽西天际线。桑妮在这幢高层公寓楼的三十二层生活和死去,公寓楼名叫林肯美景花园,但除了楼下大堂里的棕榈树盆栽,我没见到任何花园的踪影。
“怎么做?”
我厌倦了微笑,我厌倦了随波逐流。美好的时光都已过去。
“说实话。你来这儿,踹开门,她死了,你逃跑。你开车乱兜,努力理清思绪。你想在采取任何行动前先找到我,而无论如何都联系不上我。最后你打通我的电话,咱们一起过来,然后报警。”
没人会为我买祖母绿,没人会和我生小孩,没人会拯救我的生命。
“这是最好的出路?”
她没法跳下旋转木马。她抓住了铜戒指,手指被染成绿色[1]。
“我觉得是。”
毫无意义。美好的时光已经耗尽。钱斯,很抱歉。你让我见到了美好的时光,但它们一去不复返了。第八局胜负已定,观众起身回家,欢呼都已停歇,甚至不再有人记录比分。
“就因为门链?”
希望这次我吃得够量。
“这是最明显的破绽,但就算门链没断,你也最好说实话。听我说,钱斯,她不是你杀的。她是自杀的。”
要是我胆子大,应该会跳楼。落到一半时我也许会改变主意,笑着落完剩下的距离。但我胆子太小,剃刀又不管用。
“所以?”
金,你很走运。你找到了别人替你开门,我却只能自己动手。
“既然你没杀她,那么你最好的出路就是说实话。假如你有罪,那么最好的出路是什么都别说,一个字也别说。打电话叫律师,闭上你的嘴巴。但只要你是无辜的,那就说实话好了。这么做更简单,更方便,而且不需要去记住你先前说过什么。因为我告诉你,捞偏门的一开口就撒谎,警察知道,而且最讨厌这个。一旦他们揪住一句谎话,就会使劲往外扯,直到有什么东西掉出来。你想靠撒谎为自己省去麻烦,也许能成功,因为这显然是一起自杀,你也许能蒙混过关,但假如不成功,那么你惹来的麻烦会比你企图躲掉的多十倍。”
遗书是这么写的:
他思考片刻,最后叹了口气:“他们会问我为什么没有立刻报警。”
遗书放在梳妆台上,用一瓶诺兰香水压着。我用手背推开香水瓶,把遗书拿到窗口。文字用棕色墨水写在米色信纸上,我想在良好的光线下看个清楚。
“那是为什么呢?”
“这么做的人药瘾肯定非常严重,”他说,“这个人非常害怕药全被吃完了。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很生气,马特。你读了遗书吗?”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哥们儿,我不知道我该吓得屁滚尿流还是假装没看见。”
“完全不知道。你过来,看看这个。”他拉开一个梳妆台抽屉,动作小心翼翼,免得留下指纹。“你看。”他指给我看。抽屉一侧,在一沓叠好的套头衫旁边,摆着二十几个药瓶。
“就这么告诉他们。”
“你不知道她嗑药?”
“那好吧。”
“我没看所有的标签,不想在不该有我指纹的地方留下指纹。就我能看见的,以镇静剂为主,大量的安定类药物。安定、利眠宁、阿米替林。还有安眠药,就像那儿的速可眠。有几种兴奋剂,例如——叫什么来着——利他林,但主要是镇静剂。”他摇摇头,“有些东西我闻所未闻,得找个医生才能告诉你都是什么。”
“你离开这儿后做了什么?”
“什么样的处方药?”
“昨天夜里?就像你说的,我开车乱转,绕着公园转了几圈,开过乔治·华盛顿大桥,沿着帕利塞兹林荫大道向北走。就像星期天的休闲路线,只是稍微早了点。”想到这儿,他微微摇头,“然后开回来,拐弯去看了看玛丽露。我开门进去,不需要撞断门链。她在睡觉,我钻到她床上,叫醒她,和她待了一会儿,然后开车回家。”
“我总会检查她的药柜,”他说,“习惯成自然,明白吗?但药柜里每次只有治花粉热的抗过敏药。然后昨晚我打开这个抽屉,发现里面的东西都够开药店了。全都是处方药。”
“你自己家?”
他指着与尸体隔着房间相对的带镜梳妆台。在数不胜数的化妆品和香水的瓶瓶罐罐之中,有两个空的塑料小瓶,瓶子上贴着处方签。两个标签上的患者名都是S.亨德莱克斯,但处方来自不同的医生,在不同的药房配药,两家药房都在附近。一张药方开的是安定,另一张是速可眠。
“我自己家。我不会告诉警察我住在哪儿。”
“不到一千块。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发现她有一大堆的药片,她就是那么了结自己的。”
“没必要。你在玛丽露那儿睡了一会儿。”
“她在银行里有多少钱?”
“身边有人我从来不睡觉,我睡不着,但警察没必要知道这个。”
“不知道,哥们儿。就是我应该知情的东西吧。我找到一些钱,有几百块,我没动。我找到一份存折,也没动。”
“对。”
“你在找什么?”
“我在家里待了一阵,然后重新进城,来找你。”
“我开了几个抽屉,但什么都没拿走。”
“你在家里做了什么?”
“别对我说谎,金死后你翻过她的公寓,你肯定四处看了看。”
“睡了一觉,几个小时。我不需要很多睡眠,但我得到了必要的休息。”
“不可能,我什么都没碰。”
“嗯哼。”
我说:“你搬动过她?”
“我刚从那儿过来,明白吗?”他走向一面墙,拿下挂在钉子上的瞪视面具。他向我讲述有关这个面具的一切:属于哪个部落,地理位置,面具用途。我没怎么听他说话。“现在我的指纹印在上面了,”他说,“哈,没关系。你可以告诉他们,等警察的时候,我取下面具,告诉你它的历史。我看我最好还是说实话。我可不想被揭穿撒了个无伤大雅的善意小谎。”最后几个字让他微笑起来。“恶意小谎,”他说,“不如你来打电话吧?”
她睁着眼睛,但翻着白眼。我想用指尖替她合上眼皮,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1]传统旋转木马上有个指环发放器,乘客可以在经过时抓上面的指环。指环绝大多数为铁制,偶尔有铜指环,铜指环一般可换取某种奖励。
她的面部和额头有瘀伤,肩膀上也有一块。我不由自主地去摸她的手腕,希望能摸到脉搏,但她的皮肤过于冰冷,肉体里不可能还有生命残余。
[2]克利奥帕特拉:古埃及最后一位女法老,被称为埃及艳后,传说中她用一条毒蛇毒死了自己,以此结束了古埃及王朝。——编注
她死了,一点不错。她赤身裸体躺着,一条胳膊向后举过头顶,面部对着那条胳膊,另一条胳膊从肘部弯曲,手放在乳房之下。她躺在地上,几英尺外是没整理的床,她赤褐色的头发散开在头部的上方和背后,涂着口红的嘴唇旁边有一摊椭圆形的呕吐物,积在象牙白的地毯上就像池塘上的浮渣。肌肉线条分明的白皙大腿之间,尿将地毯染成了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