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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与权宜

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权,在孔子那里是很高的境界。孔子有三个最高境界。做人的最高境界是“仁”,治学的最高境界是“乐”,做事的最高境界是“权”。《论语·子罕》记载孔子的话说——

孔子这段话有三层意思,包括四个关键词,四个层次,四个阶段。

这就是经与权。经就是不变的,权就是要变的。有经有权,就是有的变,有的不变。什么不变?原则不变。什么变?方法可变。原则之所以是原则,就因为不能变。一变,就不是原则了。但,原则是抽象的,事情是具体的。具体问题,必须具体分析。因此,处理问题的具体方式,具体方法,就可以变,也必须变。这就是“权”,也叫“权变”。

第一层意思,就是说,我们跟一些人啊,可以一起学习,这叫“同学”。同学是最容易的。跟着同一个老师,或者上同一所学校,就是同学了嘛!但是,我们这些同学,将来却未必会走同一条道路。毕业以后,很可能就各奔东西,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了,对不对?毕竟,人生的道路,是要自己去走的。更何况,学习的目的,也未必都相同。有些人是为了追求真理,有些人是为了功名利禄,还有些人则不过是为了将来混口饭吃。这样,不但一起学习,而且还一起追求真理的,恐怕就不多了。这就叫“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适,就是去、往、向、追求。道,当然是孔子主张的“道”,也就是“正道”。这是第一层意思。

经是不变。权呢?变。权是什么?是秤砣。一杆秤,仨配件——秤杆、秤盘、秤砣。秤杆叫什么?衡。秤杆永远得是平的,叫“平衡”。秤砣呢?叫权。秤砣有一定重量,叫“权重”。有权有衡,就可以称重量,叫“权衡”。怎样权衡?看秤盘里面的重量。秤盘这边重了,秤砣就要往外挪;秤盘里面轻了,秤砣就要往里挪。所以,秤砣是移来移去的。

第二层意思,就是说,我们可能会走同一条道路,一起追求真理,但未必能够一起走到底,也可能有人中途退出,或者改变主意,或者无法坚持。这就叫“可与适道,未可与立”。立,本义是站立,引申为“站得住”。怎样才“站得住”呢?一是有成就,二是讲原则,三是能坚持。所以,杨伯峻、李泽厚和钱穆先生,就把“未可与立”的“立”,分别翻译为“取得成就”“坚持原则”和“强立不变”。(请分别参看杨伯峻《论语译注》、李泽厚《论语今读》、钱穆《论语新解》)我比较倾向于钱穆先生的说法,因此翻译为“坚持到底”。

什么是“权”?权,是儒家一种重要的思想方法。儒家的思想方法有一个基本的东西,叫做“有经有权”。经是什么呢?经就是织布机上的纵线。古人织布,是先有几根纵线固定在那里,然后用梭子牵着横线来回织。这个纵线就叫做“经”,横线就叫做“纬”。纬是动的,经是不动的。所以,经,又引申为“不变”。永恒不变的就叫做经,比如“经典”。最常规的也叫经,比如“经常”。这些概念,都是从这儿来的。

第三层意思,就是说,即便能够一起坚持到底,却未必能够一样善于权变。或者说,即便能够一起坚持原则,却未必能够同样灵活运用。这就叫“可与立,未可与权”。可以一起学习,未必同样追求;可以同样追求,未必共同坚持;可以共同坚持,未必一样权变。这就是孔子这段话的三层意思。

这就是“宜”,也就是合适、应该、适当、对头。中庸讲“适中”,讲“正道”,当然要讲“宜”。问题是,什么宜,什么不宜?怎样宜,怎样不宜?要知道,世界千变万化,事情是纷繁复杂的。今天宜,明天不一定宜;此处宜,彼处不一定宜。这就要看情况。或者说,既要有原则,又要看情况。于是就又有了一个概念,这就是“权”。

这三层意思,包括了四个关键词——学、适、立、权。它们同时也代表着四个层次。这四个层次,我概括为“同学、同道、同立、同权”。李零先生的《丧家狗》一书,则概括为“学道、适道、守道、用道”,也就是学习真理、追求真理、坚持真理、运用真理。这就是四个阶段了。我们两个,李零先生和我,角度不同,意思一样。

正是中,也是直。正直嘛!所以,以直报怨,也可以解释为“以正报怨”。正是直,也是义。正义嘛!所以,以直报怨,也可以解释为“以义报怨”。那么,义又是什么呢?是“宜”。义者,宜也。义,就是“应该”,也就是“宜”。所以,以直报怨,又可以理解成“以宜报怨”,也就是“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这四个层次,或者四个阶段,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难。最容易的,是在第一阶段,学道。一起学习真理,同学,并不困难。第二阶段,适道。同样追求真理,同道,就有点困难了。第三阶段,守道。共同坚持真理,同立,这个又要难一些。最难是在第四阶段,用道,也就是运用真理,同权。这就是孔子这段话的四个层次。

这就是“可”,也就是“适”。可见,合适不但是合人,也不但是合己,更重要的是合道。什么道?正道。这是中庸“原则的原则”。也就是说,中庸的第一原则,是“正”。其实,在儒家这里,中,就是正。为什么是正?因为不正,就偏。偏,就不会在中间。《中庸》里面有一句话,叫做“极高明而道中庸”。这里说的“极”,就是房屋的正梁,也就是上梁。这根梁,一定得是正的。否则,上梁不正下梁歪,那房子会塌。同样,这根梁,也一定是在当中的。放在当中,才“正”。上梁正正地放在当中,整栋房子就稳稳当当了。这就叫“极高明而道中庸”——上梁的“正当”决定了全体的“中庸”。中庸,就稳当。

这事有点奇怪。我们知道,真理都是要运用的。运用,为什么是最难的呢?原来,难,并不难在运用,而在于灵活运用,也就是“权”。这也还不算最难。最难的,是“同样灵活运用”,即“同权”。如果能够“权”,就达到了做事的最高境界。如果能够“同权”,那就是人际关系的最高境界了。

什么是“宜”?宜,就是前面说的那个“可”。可,是中庸的原则。它是应该,也是能够。伊尹就是“应该”的榜样,孔子就是“能够”的榜样。当然,应该与能够,并不矛盾。而且,“应该”还是前提条件,即首先是“应该”,然后是“能够”。所以,孔子也是讲“应该”的。还是子贡,曾经问孔子,说如果乡亲们都喜欢我,老师你看怎么样?孔子说“未可也”,也就是还不怎么样。子贡又说,那如果大家都不喜欢我,怎么样呢?孔子说,那就更不怎么样了。那么,要怎么样,才算怎么样呢?孔子的说法,是“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论语·子路》)。也就是说,好人都喜欢你,坏人都不喜欢你,这才对。

这样一说,就有了问题。权和同权,为什么就最难呢?因为“权”虽然是变,或者说,是随机应变,却又不是没有原则。毕竟,权与宜,是统一的。而且,权变,正是为了“适宜”。适宜什么?正道。或者说,既要适宜于具体情况,比如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事制宜、因人制宜,但更重要的,还是要“宜于道”。所以,权,其实是“有经有权”,也就是“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这个话,我们虽然经常说,却其实很难。为什么?因为无原则并不难。我不要原则,还不容易吗?坚持原则,也不很难。咬住牙,也就扛下来了。但是,既坚持原则,又很灵活,就太难了!我啥时候有原则,啥时候灵活嘛!更何况,我们中国人,一讲灵活性,很容易就变成油滑,变成世故,变成没有原则。一讲原则性呢?又很容易变成公事公办,毫不通融。总之,原则性不强就会变成圆滑,灵活性不够就变成刻板。所以儒家认为,有经有权,需要很高的修养。可见,权,并不容易。如果还要“同权”,也就是大家都一样地既坚持原则又灵活运用,那就肯定比“共同坚持原则”更难。

权宜,包括权和宜。我们先说“宜”。

说到这里,或许有人会问:既然如此,咱不要这个“权”,行不行呢?恐怕不行。为什么?因为有经有权,才是中庸。只有经,或者只有权,就是“走极端”。所以,“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这句话,还是要实践的。只不过我们做起来,得要有足够的智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