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热爱自然。魏晋,是中国人发现自然美的时代。因为发现了自然美,所以,他们在品评人物的时候,往往用自然物来做比喻,来形容。比如前面说过的“轩轩如朝霞举”(简文帝),“濯濯如春月柳”(王恭),“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嵇康),还有“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夏侯玄)等(《世说新语·容止》),都是。实际上,魏晋名士品评人物,也品评自然。比如画家顾恺之就说,会稽山川之美,是“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书法家王献之也说,走在山阴道上,只觉得“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而且“秋冬之际,尤难为怀”。(《世说新语·言语》)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爱。
第四,服从内心。前面我们不是说过王徽之与桓伊的故事吗?还有一个故事,也是王徽之的。王徽之住在山阴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下大雪。王徽之一觉睡醒,发现雪下得已经很多。环顾四周,白雪映照,天地间一片晶莹剔透。忽然想起一个朋友,叫戴逵,字安道,住在剡溪。马上就让家人备船,去看戴逵。船走了一夜,才到了戴逵住的地方。王徽之在门口看了看,就又回去了。人家问他为什么,他说,乘兴而来,兴尽而归,不一定见戴逵呀!(《世说新语·任诞》)可见,他们追求的,是自己内心世界的真实、自由和舒适。
那么,魏晋时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价值取向呢?原因之一,就因为政治黑暗,礼教虚伪,前途无望,人生无常。大量的文人墨客、风流名士非正常死亡,谁都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在哪里,将来在哪里,包括皇亲国戚、凤子龙孙,也包括那些最高级的士族。因为西晋政权建立以后,没过多久就是八王之乱。晋王室的兄弟们自相残杀,确实是“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谁都不知道自己明天是否还活着。
第三,蔑视世俗。《世说新语·任诞》说,阮氏家族住在同一条街上,但是街北边的富有,街南边的贫穷。当时有个风俗,每年七月七日,要把衣服拿出来晒。北边的富人家,晒出来的都是绫罗绸缎。阮籍的侄子阮咸,也是“竹林七贤”之一,跟阮籍一样,也住在街南边,是贫困户。那他晒什么呢?晒一条犊鼻裤。犊鼻裤是什么东西?是干粗活的时候穿的短裤,也可能是短裙,也可能是短的裙裤。说得再通俗一点,相当于日本人的兜裆布。有人就说了,你怎么晒这个东西呢?阮咸说,那没有办法啊!按照风俗,是要晒衣服的。我又不能免俗,只好晒晒这个了。这其实是蔑视世俗。
政治黑暗,美就只在自然。礼教虚伪,美就只在天际。前途无望,美就只在当下。人生无常,美就只在今世。《世说新语·任诞》说,有一个叫张瀚的,也就是那个秋风中想起鲈鱼好吃,就弃官不做的张季鹰,酒喝得很厉害,号称“阮籍第二”。有朋友就劝他,说你这样醉生梦死,就不考虑留下什么名声吗?张瀚说:“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也就是说,你还是拿杯酒给我,喝死算了,管他身后,哪有身后?
第二,渴望真情。比如桓温攻打成汉国,坐船过三峡的时候,部队里有人在岸上抓了只小猿猴,想养在自己的船上。小猿猴的妈妈,就沿着江岸追赶桓温的部队,一路追一路哭,一路叫自己的孩子。追了一百多里,这只母猿终于跳上了船。跳上船以后,看到自己的孩子,当场就死了。解剖发现,这只母猿的肠子,一寸一寸地断裂。桓温大怒,严厉地处分了抓猿的人。(《世说新语·黜免》)我们知道,桓温是一个野心家。打仗的时候,也很凶的。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也有这份柔情和爱心。
由此可见,魏晋风度是逼出来的。但这“逼出来的风度”,却仍然有着重要的意义。什么意义呢?它是一个转折点,也是一个里程碑。
第一,向往自由。比如前面说过的佛学家支道林,养了两只鹤。因为怕鹤飞走,就把它们的羽毛剪了。鹤非常郁闷,非常沮丧,老低下头来看自己的翅膀。支道林也很难过,就叹了一口气说,鹤啊鹤啊,你既然是有远大理想的,怎么能做我们的玩具宠物呢(既有陵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就让鹤的羽毛长成,飞走。(《世说新语·言语》)
我们不妨去看看魏晋风度之前的中国人的智慧,共同特点是什么呢?有用。法家和兵家不用说,一个政治学,一个军事学,当然要有用。儒家和墨家,都要救世,也得有用。就连哲学意味最浓的《周易》和《老子》,也有用,或被视为有用。只有庄子是个例外。所以,现在那些所谓“总裁国学班”,最喜欢讲的,就是《周易》《老子》《孙子兵法》,认为学了就能赚钱。讲庄子的,不多。讲魏晋风度的,基本上没有。因为魏晋风度是一点用都没有的。这就是第一个转折:从有用到没用。
但这不等于魏晋风度就没有价值。没价值,秀什么?实际上,即便是作秀,背后也有价值观,有价值取向。是什么呢?也可以说几条。
第二个,从人格到人情。中国人的智慧,有一个重要主题,就是人生哲学。先秦诸子百家争鸣要解决的问题,就“一是治国,二是做人”嘛!不过,法家只讲治国,不讲做人。墨家,也不怎么讲。讲人生的,是儒道两家,但讲法不同,观念也不同。道家当中,老子讲人生智慧,庄子讲人生态度。儒家孔与孟,都讲人格塑造。孔子要做“君子人”,孟子要做“大丈夫”。独尊儒术以后,这就成了主流。结果,是弄出了一堆伪君子和假正经。到了魏晋,儒家思想边缘化,孔孟之道吃不开了。吃得开的,是老庄《周易》、佛教玄学。表现为魏晋风度,就是“内在的智慧,高超的精神,脱俗的言行,漂亮的风貌”(李泽厚《美的历程》)。这就不能再讲人格,得讲人情,也就是内心感受、心灵慰藉、情感交流。所谓向往自由、渴望真情、蔑视世俗、服从内心,就是“讲人情”的表现。从此,中国哲学和中国艺术都越来越走向内心世界和情感世界。比如,从“修齐治平”转向“正心诚意”,从“诗言志”转向“诗言情”。所以说,这是一个转折。
这也不奇怪。因为虚伪一旦成为习惯,就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假,总是会有人做的。假正经没用了,假风度就出来了。因为风采也好,风度也好,都要有外在的表现形式,何况那形式还是风尚?内涵学不了,样子却可以模仿。比如吃药,比如喝酒,比如说胡话,比如装疯卖傻,比如自命清高。魏晋风度有真有假,原因之一就在这里。
第三个,从社会到自然。先秦诸子,儒道两家,也都讲自然。但他们讲自然,是为了讲道理。比如老子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子》第五章),意思是说,在客观规律面前,人不要自作多情。这是说真。又比如孔子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论语·子罕》),意思是做人要有气节,要有坚持。这是说善。这两种,都是“以天道说人道”,其实是讲社会。魏晋名士讲的自然,却是真自然,纯自然。而且,他们热爱自然,是因为自然美。比如有一位僧侣,叫道壹道人,也称壹公。他从京城回东山,经过吴中,正好下雪。其他人问他路上的感觉。他的回答,是“郊邑正自飘瞥,林岫便已皓然”(《世说新语·言语》)。这实在是很美的意境。可以这么说,道家求真,儒家求善,魏晋求美。
假风度例子不少,潘岳要算一个。潘岳,字安仁。前面说过,是“美仪容”的代表,女人见了要送水果的。这位老兄,不但人长得漂亮,文章也写得漂亮。代表作之一,叫《闲居赋》。内容,无非是厌倦官场、向往隐逸。但其实,他是个官迷。为了巴结权贵,他曾经跟石崇等人一起,天天守在街头。远远看见官车扬起的尘土,马上磕头,叫“望尘而拜”。这就连他母亲都看不惯,要讽刺他。可惜潘岳听不进去,照样追名逐利,趋炎附势。结果呢?官没当多大,脑袋掉了,这才后悔当初没跟妈回家吃饭。(《晋书·潘岳传》)所以,后来金代元好问的《论诗诗》,就说“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怎)信安仁拜路尘”,也就是口头的宣言并不怎么靠得住。
这就非常接近禅宗了,因为禅宗也是热爱自然的。而且,作为中国化的佛教,禅宗有三大特点:天国人间化,佛法内心化,智慧艺术化。这里面,不是有着魏晋风度的影子吗?实际上,所谓“禅宗”,就是印度佛教传入中国以后,吸纳了儒道两家的思想,经过魏晋玄学和魏晋风度的洗礼,产生出来的又一种智慧。它标志着中国人的智慧已经从早熟走向了成熟,从思想变成了境界。从这个意义上讲,魏晋风度岂非里程碑?
东汉有伪君子,魏晋有假风度。
那就让我们再看看禅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