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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性情

当然,钟会后来还是去见嵇康了。见嵇康的时候,钟会的地位应该已经非常地高了。据《晋书·嵇康传》《世说新语·简傲》以及刘孝标的注,当时钟会带了一大帮朋友,前呼后拥,冠盖如云,浩浩荡荡地,就开到了嵇康的家里面。嵇康在干什么?在打铁。嵇康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打铁。嵇康家院子里,有一棵大柳树。一旦有了兴致,他就在这树下“锻铁”。不过,嵇康的打铁,恐怕不是为了谋生,因为并不收费。亲朋好友拎只鸡、拎壶酒来,则欣然接受,边吃边聊,坐而论道。所以,嵇康的打铁,在我看来是“玩酷”。

钟会和嵇康,怎么会不愉快呢?大约钟会对嵇康,起初是很仰慕的。不但仰慕,还有些畏惧。《世说新语·文学》说,钟会曾经撰写了一部哲学著作,叫《四本论》,很想让嵇康看看。但是,他又怕嵇康看过以后,提出问题,自己答不上来。所以,他到了嵇康家门口,始终不敢把书从怀里掏出来。犹豫再三,最后咬咬牙,隔着墙,扔了进去,然后掉头就跑(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这个记载如果可靠,那么,钟会对嵇康,是又敬又畏的。

这其实也是东汉末年和魏晋时期的一种时尚。当时的社会风尚,是上层社会的人,喜欢穿平民的衣服,做些体力劳动。比如周瑜的“羽扇纶巾”就是。因为按照当时的制度,贵族,有身份的人,应该穿丝绸、戴帽子。平民,则穿布衣、戴头巾。以周瑜的身份而羽扇纶巾,那就像美国总统穿牛仔裤,是玩酷了。同样,刘备的编草鞋,也是。在早年,还可能是因为生活困难。成为豫州牧以后还编草鞋,就是雅事。其实雅与俗,也是可以转化的。有些很俗的事,很可能变得很雅。事实上,按照前面说过的老子的思想方法,大俗即大雅。附庸风雅,反倒俗不可耐。总之,周瑜的戴头巾,刘备的编草鞋,嵇康的打铁,都是雅。

嵇康,前面说过了,是“竹林七贤”之一。而且在我看来,还可以算是“竹林七贤”的老大。当然,所谓“竹林七贤”,只是一个松散的朋友圈子,不是什么组织。但嵇康,可以说是他们的灵魂。据《晋书·嵇康传》,此公“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穿着虽然简朴随意(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但看见他的人,都说他“龙章凤姿”,是个极有风度、风采的人物。钟会呢,则是魏朝开国元勋钟繇的小儿子,从小就聪慧过人,饱读诗书。他先后辅佐过司马师、司马昭,是司马家族的心腹。后来司马昭灭蜀汉,他是统兵将领之一。知道了这些情况,我们就会知道,他们两个人的不愉快,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了。

嵇康在那儿打铁,帮他拉风箱的是向秀。向秀也是“竹林七贤”之一,同时又是大学问家,大哲学家,给《庄子》做过注的。钟会来了以后,嵇康“扬槌不辍,傍(旁)若无人”,向秀也不理他。钟会就在旁边看着,看了一阵子也没人搭理他,只好走了。这时,嵇康才开口说话。嵇康说,听到什么你来了,看见什么你走了(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说,听到了听到的我来了,看见了看见的我走了(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还有一件事情,挺有名的,牵涉到魏时的两位名士,一个叫嵇康,一个叫钟会。这两个,在当时的名士圈里面,也都是“大哥大”级的人物。

这当然很不愉快。那么,嵇康为什么要这样对待钟会呢?人家毕竟是慕名而来,岂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礼貌吧!

第三个,罗友吃桓温。罗友是个诗人。有一天他去找桓温,说有些问题想请教。桓温就请他进来,坐下,谈话,吃饭。吃完饭,罗友就起身告辞。桓温说,你不是有问题吗?怎么不问就走了呢?罗友说,不好意思!是这样,我这辈子没有吃过白羊肉,这才冒昧登门造访。现在我已经吃了,其实没问题问,再见!然后就十分坦然地走了。这叫什么?这叫“该吃就吃”。(事见《世说新语·任诞》)

也有三种可能。第一,钟会是司马昭的红人和心腹,嵇康却是向着曹氏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嵇康也知。他当然不愿意与司马昭的走狗来往。第二,嵇康是瞧不起权贵的,也不喜欢摆谱。然而钟会来看他的时候,却“乘肥衣轻,宾从如云”。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开着靓车,穿着名牌,带了一大群马仔。这在钟会,或许是以示隆重;在嵇康,却认为是故意炫耀。第三,嵇康怀疑钟会是探子,是来替司马昭搜集情报的,所以问他“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倒也像小人得志的克格勃。

第二个,何充顶王敦。王敦,是王导的叔伯哥哥。这也是个大将军,也是个野心家。王敦的哥哥王含在庐江做郡守,贪污腐败,声名狼藉。王敦要替他哥说话,就故意在一次集会上说,家兄在庐江,老百姓都说很好啊!这时,王敦手下有个叫何充的人却说,我就是庐江人,我听到的情况刚好相反。王敦是什么人?皇帝都要让三分的人。何充是什么人?王敦亲手提拔的人。但是,尽管明明知道会得罪人,何充还是直言不讳。这叫什么?这叫“该顶就顶”。(事见《世说新语·方正》)

总之,嵇康不待见钟会的真正原因,只有嵇康自己知道,我们是不能确定的了。反正,钟会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回去以后,就向司马昭打小报告,说嵇康这人是“卧龙”,不可久留。司马昭呢,原本也有些讨厌嵇康。因为嵇康一直拒绝到朝中做官,也就是对司马集团持“不合作态度”。不合作也罢了,他还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们后面还要讲到。于是,通过钟会的努力,嵇康被杀了。

这样两个东晋最牛的家族,关系当然也非同一般。比如王导的孙子王珣兄弟,便都是谢家的女婿。可是后来,两家因为婚姻问题,闹得不和,翻脸了。但是,谢安去世以后,王珣还是去哭丧。走到谢家门口,看门的就把他挡住了,说我家老爷生前在世的时候,没见过你这客人。王珣把他手一拨,直接走进去,痛哭一场,然后走了。按照当时丧礼的规则,你去哭丧以后,应该还要慰问一下家属。就像我们现在开追悼会,向遗体告别,也是先三鞠躬。鞠躬完了,还要跟站在旁边的家属握个手。但是,王珣却不跟谢安的儿子谢琰握手。这叫什么?这叫“该哭就哭”。(事见《世说新语·伤逝》)

嵇康的死,在当时极为轰动。据《晋书·嵇康传》,嵇康判处死刑以后,有三千太学生提出要拜他为师,不被当局批准。临刑时,嵇康“顾视日影”,看看时辰将到,就让人把琴拿来,在刑场演奏了一曲《广陵散》。演奏完毕,嵇康说,《广陵散》成为绝响了!然后从容就刑,时年四十岁。海内士人,无不痛心。

第一个,王珣哭谢安。王珣,是王导的孙子。王导,是东晋王朝实际上的创立者。东晋第一个皇帝晋元帝司马睿,就是靠着王导,才登上帝位,坐稳江山的。所以,王导是东晋第一个执政者。王导之后,是前面说过的桓温。桓温之后,就是谢安。谢安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有句成语,叫“东山再起”,讲的就是他。因为他曾经辞官隐居在会稽东山,公元373年才又应召出山,后来担任宰相。谢安东山再起之后,名垂史册的一件事,就是打赢了“淝水之战”。因此,王导的王家,谢安的谢家,要算东晋士族中,最有权势的两个。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乌衣巷》),说的就是他们。

嵇康的这个结局,他自己想到过吗?恐怕是想到过的。因为魏晋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动乱的时代,一个社会和政治非常黑暗的时代,经常就会有人非正常死亡。当时的很多名人、名士,从孔融开始,祢衡啊,何晏啊,等等,都是被当权者胡乱找个理由,甚至不要理由,就杀掉的。孔融是曹操杀的,祢衡是黄祖杀的,何晏是司马懿杀的。顺便说一句,何晏也是个人物。他是汉灵帝时大将军何进的孙子,曹操的养子兼女婿,也是哲学家,精通老庄哲学,写过《论语集解》。这三个人被杀,主要是政治原因。但他们个性张扬,恐怕也是原因之一。反正,在那个时代,当权者如果看你不顺眼,你就得死。

先讲“真性情”,也有几个例子。

这样看来,嵇康就多少是因为自己的任性,或者说,为了自己的真性情而死了。为了真性情,不惜牺牲生命,这是魏晋风度的一个闪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