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羞辱士大夫,就成了战争中难以抵御的“心理武器”之一。比如公元234年,司马懿迎战诸葛亮,两军对峙一百多天。诸葛亮多次挑战,司马懿不理不睬,诸葛亮就把女人的衣服给司马懿送去了。结果司马懿勃然大怒,上表魏明帝,请求皇帝批准他出战。魏明帝当然不会批准。不但不批准,还派了卫尉辛毗手持杖节,守在军营门口,这才算是止住。(《晋书·宣帝纪》)所以,唐人杜牧注《孙子兵法》时就说,以司马懿的聪明、睿智、沉稳,尚且“不胜其忿”,何况一般人呢?
显然,第三危和第四危,结果是一样的。忿速之人也好,廉洁之人也好,都可能由于对方的刺激,而沉不住气,甚至失去理智。失去理智,就会冲动,所以必须克制。只不过,对付羞辱,恐怕更难。因为忿速之人多半是大老粗,廉洁之人则多半是士大夫。士大夫,可是最要脸面的。“士可杀而不可辱”嘛!是的,我可以不要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也可以不怕刀山火海、九死一生,但我不能不要名誉,不能忍受羞辱。因此,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大约是做得到的。要说“羞辱不能动”,就难。为什么?心理障碍太大。
不过这事也有两说。仍据《晋书·宣帝纪》,诸葛亮就认为司马懿的“请战”,不过是做秀。诸葛亮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要真想打,还用得着“千里而请战”?此说如果成立,那就是诸葛亮按照“廉洁可辱”的规律,刺激了司马懿一下。司马懿呢?则假装受到刺激,趁机做了一把秀。这样理解,也很好玩。但不管怎么说,一个优秀的将领,确实应该“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地形篇》)。过于看重名声,也是会被人钻空子的。
第四危,叫“廉洁”。这一条奇怪!廉洁奉公,怎么会是弱点?克敌制胜,难道要靠贪污腐败不成?原来,这里说的“廉洁”,是“好名”。廉洁之人,多半爱惜羽毛、看重名誉。对于他们来说,名誉往往比生命还重要。孙子说,这样的人,就可以羞辱他,叫做“廉洁可辱”。羞辱他,又怎么样呢?很可能会像忿速之人一样,跳起来。跳起来就中计了。
第五危,叫“爱民”。爱民为什么不好?因为爱民,就有顾忌。敌人也就可以利用这个心理,不断骚扰,甚至以民众为“人质”,进行要挟。这就叫“爱民可烦”。
第三危,叫“忿速”。什么是“忿速”?就是急躁、暴躁、易怒。你一刺激他,他就跳起来,像只好斗的公鸡。孙子说,这样的人,可以戏弄他,叫“忿速可侮”。怎么戏弄?设计。什么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打草惊蛇、欲擒故纵,都用得上。因为忿速之人,特点是做事不过脑子,哪能看出是计?也只有上当受骗中圈套的份。这就好对付了。
这一条,也麻烦。爱民不好,难道置人民群众的生死安危于不顾,就好?所以,现在翻译《孙子兵法》的人,就只好想方设法打圆场。比方说,翻译为“过于爱民”“溺爱民众”“只知爱民”“所谓爱民”等等。哈,这就是“你不懂他的心”了。依我看,孙子的意思,其实是“不能心软”。战争,毕竟是一件残酷的事。战争的胜败,决定着国家和民族的生死存亡,来不得半点心慈手软。如果你这也疼,那也爱,这仗恐怕就甭打了。
韩信这一招,其实来自《孙子兵法》,这就是《九地篇》所谓“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韩信在事后,也是这么对手下解释的。但这一招,只有高手才能用。因为他把“必死”和“必生”统一起来了,还“反其道而用之”。你不是怕死吗?那我就让你先“死”,把你放在“死亡线”上。这个时候,怕也没用了,只能战斗,还得拼命战斗。这样一来,“必生”就变成了“必死”。而且,这个“必死”,还不再是弱点,而是优势。它的结果,也不再是“可杀”,而是“不可杀”。所以,我们看问题,得讲辩证法,不能认死理。
或许有人会问,你说的,就能代表孙子的心思吗?我想能,因为有《孙子兵法》的其他说法为据。在《九地篇》,孙子讲了“将军之事”(将读去声),也就是统帅军队的原则。这些原则,可是一点都不心软的。比方说,要蒙蔽士兵的耳目,让他们对军事行动一无所知(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率领他们奔赴战场,要像登上高楼却撤去梯子一样,让他们没有退路(帅与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率领他们深入敌后,要像射箭一样,让他们一直往前冲(帅与之深入诸侯之地,而发其机);还要像赶羊一样,把他们赶过来,赶过去,不知到底要去哪儿(若驱群羊,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请问,这里面可有些许爱心?
不过,求生,是人的本能。只要有一线希望,大多数人也都是想生还的,哪怕是“侥幸”。只有被逼入绝境,置于死地,才会拼死一搏。那时,你就算不想拼命,也得拼了。所以,有时候,高明的将领也会故意这样做。比如公元前204年韩信攻赵,就曾“背水为阵”,也就是背靠河水布阵。这样一来,前面是劲敌,后面是急流。后退必死无疑,奋战还有生机。因此,汉军将士,无不以一当十,最终大获全胜,还杀了赵军统帅陈余。
或许有人会说,此处没有别处有。在哪?在《地形篇》。没错,在这一篇,孙子确实说了“视卒如婴儿”“视卒如爱子”的话。但他同时也说,如果过分厚养却不能使用(厚而不能使),一味溺爱却不能指挥(爱而不能令),违反纪律也不能整治(乱而不能治),那就等于娇惯出一个骄横的儿子(譬若骄子),是不对的。为什么不对?因为“不可用也”。
第二危,叫“必生”。什么是“必生”?就是还没上战场,先想着要活着回来。这就与前一种刚好相反,却同样要不得。战争,是一定会死人的。能活,是“幸存”。怕死,就别当兵。所以孙子说,贪生怕死,就可以俘虏他。因为你一打过去,把他打疼了,打怕了,打败了,他肯定投降。这就叫“必生可虏”。
由此可见,如果说孙子“有爱”,那也是为了“有用”。实际上,孙子讲得很直白——把士兵看作赤子,是为了让他们赴汤蹈火(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谿);把士兵看作爱子,是为了让他们视死如归(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爱,只不过手段。因此,可以有“赤子”,有“爱子”,不能有“骄子”。
是这样吗?是。比如第一危,叫什么呢?必死。什么是“必死”?就是还没上战场,就不打算回来了。有人会说,这不是勇敢,不是视死如归吗?怎么不对呢?因为这种想法,勇敢倒是勇敢,但勇敢得没有道理。要知道,战争追求的不是“必死”,而是“必胜”。打仗也不是去“送死”,是去“杀敌”。你自己先死了,杀什么敌?这就不叫“打仗”,只能叫“拼命”了。拼命的结果,是被敌人利用。你不是想死吗?我也正好想让你死。那我就成全你,你死去吧!更何况,不怕牺牲,就难免鲁莽。不懂得保护自己,就不可能消灭敌人,反倒可能被敌人消灭。因此,一个将领,如果抱着必死的信念去打仗,这样的人,是可以让他死在战场上的,也是可以战胜的。这就叫“必死可杀”。
这并不奇怪。再说一遍,战争,是极其残酷的事情,也是极其严重的事情。作为三军统帅,高级将领,军事长官,只能铁石心肠,不能婆婆妈妈、黏黏乎乎、拉拉扯扯、磨磨唧唧。同样,作为军事学家,孙子的态度,也只能是理性,理性,第三个还是理性。
怎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要讨论这个问题,最便当的办法,是先看看,哪些将领容易犯错误,容易被打败。有哪些呢?五种:拼命的、怕死的、暴躁的、自尊的、心软的,《孙子兵法·九变》分别称之为必死、必生、忿速、廉洁、爱民,实际上是五种致命弱点。孙子认为,有这五种致命弱点的人,都不适合带兵打仗,至少不能成为优秀的将领。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的性格特征,都很容易被敌人利用。敌人发现了这些弱点,就会想办法让他们做出错误的判断、错误的决策,采取错误的行动、错误的方针。
理性,是《孙子兵法》的灵魂。孙子那些脍炙人口的名言,比如“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谋攻篇》),比如“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始计篇》)等等,也都贯穿着理性精神。不过我更看重的,还是他这“将有五危”。因为正如《作战篇》所言,真正懂得用兵的将领,是民众命运的掌握者,国家安危的主宰者(知兵之将,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统帅和将领的心理素质不好,军队和国家的灭顶之灾,没准就在他的一念之差,正所谓“覆军杀将,必以五危”。所以,这是根本。抓住这个根本,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其他的,都是技术问题。那些技术问题,诸位有兴趣,可以慢慢琢磨,我就不多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