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草的不止我一个人。
是的,我拔了一个礼拜的草。
为什么这么多草?因为我们不用除草剂。
韩伟林是我们的种稻管家,他分派给我的任务是——第一天,拔草;第二天,拔草;第三天,拔草;第四天,拔草;第五天,拔草;第六天,拔草;第七天,拔草。
拔草。拔草。
韩伟林问我来做什么,我说种田。他说扯淡。
到了第三天,我已经不会留意衣服有没有泥了,裤腿是不是被弄脏了,田泥会不会漫过我的雨鞋了。到了第五天,我已经能够认识一些野草的名字。韩伟林家里的墙上贴着一张《田间杂草图》,拔完草,我就会去比对辨认。肉马绊筋是我认识的第一种田间杂草,这个名字如果翻译成普通话,就会失去它的韵味。第一天拔草,有个农妇说你并没有把它拔出来,她说如果听到这种啪啪声,就是它的茎断了,根还在泥里。我把手指抠进泥里,摸到了它的根,它的根系非常发达,我使劲拔,带出一大团泥,泥点因为惯性甩到我的脸上,臭的,这是刚刚施过牛粪的稻田。“绊筋”的意思是它很难缠,它的根系并非一个,而是多个,排列在茎上,只要还有一个断在泥里,它就存活,它就蔓延。其他的野草,可以翻转到泥里沤肥,肉马绊筋不行,整个被踩进泥里,还能生长。后来,我查到了它的学名,狗牙根,又叫绊根草(想象扯它时那一串啪啪声),这两个名字都很形象。马唐的名字也是在韩伟林家的墙上看到的,它只有一条根,却比狗牙根的根更发达,它长在土质稍硬的地方,非常善于丢茎保根,我的手指就算钻进地里,也未必能把它的根揪出来。还有一种叫蛇不过,茎叶多刺,蛇都休想爬过。它又叫倒金钩,听上去很不好惹。我吃过蛇不过的苦头,不止一次。
第一次下稻田,光脚踩进泥里。45岁的脚,从来没有下过田。
陈爹的手,我的手
我来沙溪,种田。
这是多雨的一周,气温持续走低。
沙溪在湖南省汨罗市。
四月八,冻死鸭。
陈爹是高中同学陈怀宇的爸爸。
拔到第七天,我已经知道怎样将狗牙根完整拔除,在田间水洼抖散根泥,陈爹挑去喂鱼。
刚到沙溪,吃饭的时候,看见陈爹的指甲缝是黑的,我心里嘀咕:为什么不能洗干净呢?现在,我知道了。
我的肩扁担上不去。陈爹挑到半路,坐在扁担上,歇口气,他快要70了,他的心脏手术刀是进去过的。
下田的当天,我就知道了,指甲缝里的泥,是很难洗干净的。打了两次肥皂,用刷子刷,还是黑的。
秧苗已经萌芽,每天在长,却弱不禁风。我不把它们视为希望,因为这是一种残酷的生长,没有经过任何农药的浸泡和喷洒,我反而觉得它们就像是赤裸着进入了满是危险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