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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好久不见

几个人也看到了邵声,上前和他打招呼。“邵总,这是你家小公子?”黄骏弯腰,拍了拍邵一川的肩膀,“小伙子滑单板,帅呀!”

邵一川第二天果然起了个大早。在雪场邵声租了一副双板,川川想要继续玩单板,父子二人拿好装备,刚走到更衣柜前,迎面遇到七八个衣着光鲜亮丽的男女,其中便有传媒公司市场部的负责人。黄骏也和众人走在一起,身边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邵声觉得她眼熟,仔细回想,正是此前时尚颁奖典礼上和黄骏神色暧昧的小模特。想到这儿,他不禁皱了皱眉头。

小模特也蹲下来,蜷起食指,刮刮邵一川的下巴,一口刻意模仿的台湾腔:“小弟弟脸圆乎乎的,好可爱哟。你滑雪有多久?”

邵一川乐得手舞足蹈,跟在邵母身后备好羽绒服、围巾和手套等,叠放在房间里的小椅子上,没等奶奶和爸爸吩咐就洗漱完毕,钻到被窝里:“帮我关灯吧,我明天一定早早起床。”

邵一川有些不自在地向后仰了仰头,但还是脆生生地答道:“这个冬天刚刚学。”

前几日一家传媒公司举行新春答谢活动,向大客户和合作伙伴分发了一批京郊的滑雪票。邵一川在日本时和明日香去滑雪泡温泉,回来后念念不忘要再去雪场,邵声便拿了两张票,答应开车带他去玩。邵母担心孙子着凉,又怕他被人撞到,苦口婆心,哄了小的又劝大的,希望打消父子二人滑雪的念头。邵一川为此闷闷不乐了许久,邵母拗不过,终于在雪票即将过期的前一晚松了口。

小模特笑眯眯问道:“我也刚刚学,咱们比比看好不好?”

邵声依旧回想着莫靖言刚刚的反应,她的疏离和冷漠令他心痛,那不是他熟悉的莫莫,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轻灵愉快的女孩子,甚至不是他记忆中最后见到的那张路灯下的脸。那时的她悲伤却真实;而现在的莫莫,是一个不想和他出现在同一时空的陌生人。他宁愿她指责他,痛骂他,也不是这样冷漠地对峙。他想要保护她不受伤害,却发现自己连一句提醒的话都不能明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转身走远,独自去面对随时可能曝光的背叛和伤害。

“不行,阿姨,”邵一川摇头,“奶奶说让我跟着爸爸,不要和别的大人一起滑,会被撞到的。”

“不过也是,人家现在有男朋友。”邵母又叹了一声,“你说要是早几年……唉,不说了,太可惜了……”

小模特听到他的称呼,略显尴尬地愣了一下。黄骏在一旁忍俊不禁,拉着她的胳膊打圆场:“来来,小弟弟不能和你比赛,还有大哥哥教你不是?”她这才笑了笑,站起身理了理围巾,跟着黄骏到旁边的长椅上坐下。

邵声沉默不语。

邵声换了雪鞋,又蹲在长椅前帮儿子系鞋带,邵一川晃着脚拒绝:“我会我会,让我来。”

邵母和邵一川都有些失望,挥手和莫靖言道别。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邵母叹气:“你都不如川川聪明,这不是找机会让你多见见莫莫吗?”

邵声笑:“知道你会,但是系不紧就要摔跟头了,等你大点再自己来。”

“等天气暖和了,爸爸带你去玩。”邵声揽着儿子的肩。

邵一川向旁边努努嘴:“那个阿姨都那么大了,还不会穿鞋,有些东西真的要从小就学呀。”

莫靖言看着他小动物一样水汪汪的黑眼睛和鼓鼓的圆脸颊,心中一软,但旋即又想到,这孩子是应该由别人疼爱呵护的。伸出来想要拍他头顶的手又缩了回来,将挎包向肩上提了提。

邵声扭头,果然黄骏也蹲在地上,帮小模特调整雪鞋。她弯着腰,撒娇道:“人家可是第一次滑雪,你保证不会摔痛我的,不许食言哦。”

“大姐姐,不忙的时候,给川川打个电话好不好?咱们就去爬一会儿,不会太久的。”邵一川恋恋不舍。

“有我在,你就放心吧!”黄骏起身,“我可是本年度业余选手公开赛的亚军,雪场一般的教练都未必比得过我呢,来,我拉你起来。”

“那也要看人家忙不忙啊。”邵母轻叹,“大家周末都有好多事情呢。”

小模特嘻嘻笑着,半是撒娇半是耍赖,磨磨蹭蹭站起来:“这雪服可真丑,你的怎么那么好看,我要和你换。”

邵一川“哦”了一声,有些失落:“那,礼拜六礼拜天,不用上幼儿园吧。”

“我的是自己的,你穿着太大,四处漏风,多冷啊。”黄骏软言相劝,“你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邵母笑:“阿姨要上班,过几天你也得去幼儿园啦。”

小模特筋了筋鼻子,向前走了一步,又抱怨道:“这鞋怎么这么沉啊,我都走不动了,你扶人家一把好不好?”

邵一川溜黑的圆眼睛看过来:“我也要去找大姐姐玩,还教我爬墙好不好?”

邵声看着两个人的身影,眉头拧在一处。邵一川把雪板抱在怀里,嘟嚷道:“这个阿姨好笨。”

“那快去吧。”邵母嘴上说着,但面露憾色,“你们哪天开始上班?我去找你吧。”

邵声俯身制止他:“川川,和你讲过什么,不能随便说别人坏话。”

“也是不小心,伤得还挺重。”莫靖言答道,瞥了一眼邵声。

“哦,知道了。”邵一川点头,“可她真的很……”

“哦,这样啊……腿怎么了?”

果然出门不久,就看到初级道上的小模特已经坐倒在地,依旧抑制不了下滑的趋势,直到黄骏一个急停刹在她前方,用雪杖在她雪板下拦了一下。邵一川笑得得意,抬头向父亲扬眉,好像在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莫靖言连忙谢绝:“不了,我还得待一会儿。我男朋友来看腿,听他说还得做个核磁共振。”

邵声拍拍他的小脑袋:“滑你自己的,管别人那么多。”

“你说我,照顾完小的,再照顾大的。”邵母笑道,“莫莫你开车还是打车来的?我们还得取药,要不要等你一起走?”

邵一川灵活敏捷,也不怕摔跤,在日本的几天里便已经学会换刃,在初级雪道上轻松画出漂亮的S曲线,邵声就跟在他身旁,提醒他适时减速转弯。有时川川转得急了,摔倒在地时就势骨碌两圈,羽绒服鼓鼓的,像个大圆球。

“那你,好好休养。”

热身之后邵一川便缠着父亲带他上中级道,两人坐在吊椅上时,他兴高采烈地描述在日本滑雪时的景象:“山里雪特别大,我们从山顶下来,滑啊滑,都要迷路了。”

“问题不大,在围栏上撞了一下,骨裂而已,过两周就能拆绷带,用不了太久就能愈合。”

邵声有些心不在焉地应着,从索道上望下去,可以看到黄骏带着小模特练习,他双手架着她的胳膊,几乎便将对方揽在怀里。邵声心生怒气,轻轻哼了一声。

莫靖言这才看清,邵声左手垂在身侧,手掌缠着厚厚的白纱布。她忍不住问:“你……严重吗?”

从中级道滑下两趟,邵一川的技术已经大有进步,开始像模像样地分析起自己的动作来,他停在索道下站附近弯腰解着固定器,一迭声地唤着:“爸爸,爸爸,咱们明天去买个雪板好不好?”

邵母埋怨儿子:“我就说,不要带川川去滑雪。就算他自己滑得不错,那么点儿的小孩儿,被别人一撞就飞了,多危险啊。”又有些心疼地说,“就算你这个大个儿的,撞一下不也骨折了?”

“不好。”邵声摇头,“你个子长得太快了,现在买了,到明年冬天肯定就短了。”他站在上坡方向,以免有人飞速下降时撞到邵一川。

川川摇头:“有个阿姨撞过来,幸亏爸爸和一个叔叔把我推开了。”

中级道半途中有一段平缓的过渡带,黄骏一路滑下,还连续做了两个360度的平花,到了坡底利落地刹住,向缓坡上的小模特招招手,喊道:“用犁式下来吧,我接着你。”

莫靖言弯下腰:“没摔坏吧。”

小模特摇头,带着颤音:“你跑那么快干吗,这里好陡。”

“我去滑雪,摔了个大跟头。”川川三两步跑到邵声身边,攥着父亲的衣角,靠在他腿上。

“和刚才练习的地方一样啊,你没问题的。”

“我没事儿,来看个朋友。”莫靖言勉强笑了笑,“川川怎么了?”

“那你要接好我哦……”

两个人僵持无语,直到邵母带着邵一川从楼梯上下来,看见儿子站在转角,露出半张绷紧的侧脸。“拿到片子了,川川没事儿吧?”邵母问道,一回头,又看见站在一旁的莫靖言,“咦,莫莫你怎么也来了,生病了吗?”

她撒娇的声音在邵声听来格外刺耳,他扫了一眼黄骏,眼前又浮现出莫靖言坐在咖啡厅窗旁,安静地翻阅杂志的景象,如今想来,她的眉眼淡淡的,对周遭一切都漫不经心。

邵声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眼前的姑娘脸色不好,站立的姿势也变得僵硬。他从未见过她这样冰冷的姿态,也知道自己的言语听来唐突,然而那么多话堵在胸口,让她这样转身走掉,他有一万个不放心。

邵声正想着,耳畔传来小模特的长声尖叫,她滑到半途时控制不住速度,又没有笔直地滑到坡底,而是打了个急弯,向着索道站旁等候的人群冲了过来。众人急忙闪开,但邵一川刚抱着单板站起身来,不明就里的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莫靖言不敢再去揣测心中翻腾的种种情绪,冷冷说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相处方式。我们现在挺好的。”

眼看小模特就要从斜刺里窜出,将川川推到索道站的铁栏杆上,两个身影急速掠过。邵声从上坡飞身而下,将川川护在身前,一手揽着他,另一只手向前伸出,恰好撞在栏杆边缘。黄骏几乎是同一时间从侧面冲来,和邵声撞了一下,抱着小模特一同栽到旁边的雪坡上。

难道你后悔了?难道你记恨了?

小模特的雪板雪杖摔得七零八落,枕在黄骏胸前,嗲声嗲气道:“你那么大力气,撞得人家肋骨好痛,起不来啦。”

莫靖言的心被蜇了一下。邵声似乎已经洞悉了她和黄骏之间的隔阂,语气带着她熟悉的怜惜,但此刻听起来却有些悲悯,更因为他的身份不同而生出一丝讽刺的意味。她猛然抬头,愤愤地看着邵声,比起当年分开时,他的面容沧桑了一些,但是时间沉淀了他的颓废和悲恸,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平和。他的幸福,是当年莫靖言拼尽力气,宁愿用自己所有未来去交换的。如今这个愿望实现了,他变成了事业有成的成熟男人,娇妻爱子,其乐融融。但是,此时此刻这一切都深深地刺痛了她。莫靖言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同情。纵使她一无所有,也不想在对方的面前低到尘埃里。

黄骏龇牙:“我才真的起不来了。”他雪板前端插在道边的雪包上,在冲击下翻了个身,膝盖后方拧得生疼。

“可能这两个月走路不大方便。你对他这么好,他应该……好好珍惜你。”

有同伴刚从雪道上下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在一旁打趣:“喂喂,注意点影响,大白天的,你们要不要这么亲热?”

莫靖言知道黄骏性格张扬,一向自诩滑雪技艺超群,这次他没有说事故的原委,想来是在众人面前炫技时失手。但别人可以批评黄骏的自大鲁莽,唯独面前的这个人不可以。他有什么身份、什么立场,对她身边亲近的人品头论足?她淡然应道:“现在雪场人多,出事的概率难免大些。他人没大事儿就好,我想我能照顾得过来。”

“靠,人都快残废了,”黄骏骂了一句,“别看哥们热闹了,还不快帮我把雪板卸了!?”

邵声迟疑片刻,继续说道:“这两天有什么需要帮忙,就和我说一声。怎么说,这次的意外也和我有关……其实,也不完全是意外,有些基本的安全守则还是要遵守的,否则不管技术高低,都比较容易出事故,希望对他也是个提醒。”

莫靖言在病房见到黄骏时他的右腿已经打了夹板,核磁共振的结果显示右膝内侧副韧带损伤,但不确认是否断裂,至于下一步应该如何处理,医生还没有给出准确的答复。

莫靖言点点头:“多谢师兄。”

“这儿的医生说打石膏静养就成,但是上次有个哥们在欧洲也受了类似的伤,当时就送医院手术了。”黄骏解释道,“这种韧带损伤可大可小,梓浩认识北医三院运动医学科的大夫,过两天从老家回来,看看我的片子再做决定。”

“原来就有老伤,还是多注意一下比较好。你要是知道它容易出问题,就多留心点,好好护着,别再受伤。”

莫靖言蹙眉:“还要等两天?要不我拿着你的结果去三院问问,能早治疗早治疗,别拖久耽误了。”

“没什么大事,休息几天就好了。”

“你知道最近多少人滑雪受伤吗,你现在去挂不上号的。”黄骏拍拍床沿,示意她坐下。

“莫莫,”邵声喊住她,声音有些急促,见她转过头来,忽然又不知如何开口,顿了一顿,问道,“你的脚怎么样,上次的扭伤好利索了吗?”

“你不是总说自己是高手吗,怎么伤得这么重?”

“是,本来想多待两天的,不过他好像伤得挺严重。”莫靖言的目光投到走廊地面上,瞥见邵声手中拎着的X光片,想起黄骏说他的掌骨也受了伤,她翕动嘴唇,探询的话还是没有说出来,“我先上去了,他等着我呢。”

“高手才受高级别的伤呢。再说,你知道我是怎么受伤的吗?”

“嗯,我知道……我刚去看过他。”眼前的她风尘仆仆,有些睡眠不足的疲惫感,邵声眉头微蹙,“你从家赶回来的?”

莫靖言摇头,也不追问。

莫靖言退后一步,避开他的目光:“我……来看个人。”

“我可英勇了,有人要撞到小孩子身上,我扑过去把那个人推开了。小孩儿他爸,就是Primavera公司的总代,也过来抱儿子,我俩撞了一下,就把脚别到了。”黄骏拉着莫靖言的手,笑嘻嘻说道,“值得嘉奖吧?”

他轻声道:“你来了?”

她扫了一眼隔壁床病人的拐杖:“嘉奖你一副拐杖?还是轮椅?”

春节假期尚未结束,北京大街上比平日清净很多,但医院里依旧一派忙碌景象。莫靖言站在大厅里抬头看着各楼层信息,身边人来人往,嘈杂喧哗。她确认了住院处的位置,穿过大厅向着电梯间走去,一边掏出手机来确认黄骏的病房号。绕过走廊的转角,恰好有人从楼梯上下来,在莫靖言面前停住脚步。她埋着头没有留心,来不及闪躲,几乎和对方撞到一起。她侧了侧身,本能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抬起头,看见邵声熟悉的脸庞。

黄骏撇嘴:“学会挖苦人了,你被夏小橘带坏了啊。”

这一路上莫靖言的脑海中一片混沌,她坐在窗口呆望着飞逝而过的苍黄大地,一些零碎的光影固执地跳到眼前,一帧帧模糊而遥远,像隔着破碎的磨砂玻璃眺望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到北京后她没有回公寓,而是直接去了医院,黄骏在电话中说X光片结果不是很乐观,医生已经安排他住院,建议他今天再做一个核磁共振,也许需要手术。

莫靖言佯作起身:“那我走了。”

他还说了什么,莫靖言停在车厢门口,呵气成白烟,冷冷的雾气似乎也将她凝在站台上。

“别别,还不能开玩笑啦。”他伸手拉住莫靖言的胳膊,“你今天早晨回来的?我和梓浩说不要告诉你,这小子!你妈又数落我了吧。”

“哦,那家巴西珠宝公司Primavera的总代啊。”黄骏不知就里,笑道,“我就是和他撞到一起了,他第四掌骨骨裂,我就直接瘸了。”

莫靖言淡淡一笑:“我们没太说这事儿。”

“谁?”莫靖言一惊。

“我知道她老人家肯定不开心。”黄骏竖起两个指头,“我发誓,明年过年一定陪你回家,好不好?”他握着莫靖言的手,柔声道,“我知道自己一直没正形,对你也大大咧咧的。但我昨天在医院躺着,晚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就想,等我七老八十了,还想和什么人这样握着手坐着,那肯定就是你了。”

黄骏在那边继续说道:“你也不用太担心,这两天梓浩和邵声的司机轮流开车带我去医院。”

他语气颇为诚恳,莫靖言心中百味陈杂。再过几十年会是什么样子,她并不能看到那么远,也不想看到那么远。黄骏见她低下头来默不做声,伸长手臂将她揽到怀里,和她头抵着头。莫靖言只觉得疲惫,很想说“让我一个人静下来想想”,但黄骏打着夹板的可怜模样和他忽如其来的依赖又让她于心不忍。

莫靖言想起黄骏之前说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轻声一笑,也没追问他为什么早早就返回北京。

这时有人忽然大喊黄骏的名字,怒气冲冲,嗓音尖锐。只见一位尖下颏的的姑娘紧绷着脸站在床头,捧着一束花,扬手便扔了过来。黄骏拿胳膊去挡,被里面的水溅了一身。莫靖言的大衣也没能幸免于难,她站起身,从床头抽了两张纸巾,轻轻拂着。

他在那边嘿嘿一笑:“大过年的,想让你在家多陪陪爸妈啊。”

“怪不得推我时推得那么狠心,还说什么为了小朋友!”姑娘咬牙切齿,“原来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儿!她是你什么人?”

临上车前莫靖言拨通黄骏的手机:“这么大事儿也不和我说一声,这两天都是梓浩陪你去医院?”

莫靖言扫了一眼黄骏,拎过手袋来:“不是什么人。我先走了,你们聊。”

不只是莫靖则,其他亲戚在聚会时也会打听她的近况,莫靖言有些无奈,当着众人还能支支吾吾,回到家中母亲也常问起她和黄骏是否有结婚的打算,她若搪塞,便换来一长串语重心长的开导。大年初四时接到徐梓浩打来的电话,莫靖言忽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立刻定了返回北京的车票。黄骏去滑雪时和别人撞在一起,右膝内侧副韧带损伤,在医院拍了X光片,正在考虑要不要打石膏。

黄骏见她要出门,急忙喊道:“莫莫,别走啊。”

“我只是希望,小妹还是当初那个简单开心的小姑娘。”莫靖则拍了拍她的肩膀,“等春暖花开时不如来阳朔住两天,大哥带你四处转转,吃点好吃的,怎么样?”

他蹭下床来,左脚踩到拖鞋里,正要起身,姑娘按着他的肩膀,一脸怨气:“你给我说清楚。”

莫靖则还要再问,莫靖言起身道:“哥,别说这些了,咱们也去放烟花吃饺子吧。”

“小姐,大家一起玩的时候我哄哄你,还要怎么说清楚?”黄骏拨开她的手,“拜托你让一让,我可真得说清楚。”

“别乱猜了。”莫靖言推着堂兄,“就算他曾经是,后来也早就放下了。”

“她到底是谁?”姑娘不依不饶。

“你现在的男朋友,恐怕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人。”莫靖则点点头,“老傅呢,算吗?你离开他,有没有后悔过?”

黄骏扶着床,踉踉跄跄单腿跳着:“她是谁?是我未来老婆成吧。”

“我也不是小女生了……”莫靖言想了想,“感情未必是最重要的事,除非你遇到了那个最重要的人。”

莫靖言已经来到走廊上,听见二人在身后撕扯争执,黄骏在病房门口喊了她的名字,又被那个姑娘给拦住。走到楼梯口,听见黄骏在后面喊着:“莫莫,你知道我追不上你,你再跑我就骨碌下去了!”

“或许两者都有,我从没仔细想过这些。”莫靖则笑出声来,“只有对你这样的小女生来说,感情才是最重要的事儿。”

莫靖言没回头,轻声哂笑。就听护士说:“那个病人,你干吗呢,腿还要不要了?”回过头,只见黄骏站在楼梯边一阶阶蹭下来,那姑娘还扯着他的衣襟。他几次伸手拂开,没站稳,真的便从三五级高的台阶上跳了下来,摔在平台上。

“所以无论你选择谁,现实的原因都会超过心底的感情?或者说,感情的多少,本来就是可以被现实所左右的?”

莫靖言心中不忍,连忙折身回到他旁边。

莫靖则无奈:“你又开始转移话题。好吧,我和你的想法肯定不同。或者说,我考虑的因素更多一些。”

“幸亏我运动神经好,没拿右脚先着地。”黄骏龇牙,倚坐在墙边,“这回不用犹豫,可以直接手术了……”

“重视不重视,要怎么判定?”莫靖言心中酸涩,反问道,“那你呢,当初为什么选择孙维曦?还有,你怎么看左君呢?”

莫靖言哭笑不得:“你也太莽撞了,这么大人,和小孩子似的呢?”

莫靖则继续说道:“开始时我认为是楚羚气走了你,所以对她和老傅都有些看不惯。但后来觉得,离开老傅必然是你自己的选择。我还猜想你照顾他那几年太辛苦,或者移情别恋了,就想着你们分开也好,老傅能否完全康复不好说,自家的妹妹不要那么辛苦也好,连少爷都说,你值得更好的生活。但也没见你和谁在一起。黄骏?说实话,我没觉得你怎么重视他。”

黄骏拉住她的手:“你也知道我是个小孩子,我贪玩,看到小女生就愿意逗人家两句,有时候拉拉扯扯打打闹闹的。但我和你在一起之后,真的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儿。我和她真的没什么。我追上你,就是知道你不相信我。正好她在这儿,你自己问她。”

莫靖言挽住他的胳膊,低头不语。

那姑娘站在一旁,脸气得煞白。

莫靖则轻声叹息,将小妹拉过来倚在自己肩头:“莫莫,虽然这些年我都不在你身边,可总觉得你有心事。老傅出事后,你就没有真正开心过。”

黄骏无暇他顾,继续哄着莫靖言:“你别生气,好不好?我知道你最关心我了,那么远赶回来。但一见面我就惹你不开心,都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会了,真的。这次你一定要相信我啊。”

莫靖言收了笑意,扯扯嘴角:“老样子,有什么可说的呢?”

路过的医护人员和其他病患都放慢了脚步,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掩嘴偷笑,莫靖言不想引人注目,扶起黄骏:“你先回病房,我去找朋友问问你的病情,其他事情以后再说。”

“好啊。”莫靖则笑,“公平起见,先说说你和黄骏。”

莫靖言联系了几位朋友,专业舞者也难免会有大大小小的伤病,他们推荐了形形色色的诊治方法,中医西医,药膏理疗。她打完一圈电话,黄骏也打发了不断哭闹的小模特,就是脸上似乎多了几道抓痕,同病房的病友和探视家属都笑着看过来。莫靖言也不想再提这个话题,便问道:“你的核磁共振结果呢?朋友推荐了另一位三院的大夫,我这就过去问问。”

“他也就提过一句,说是别的朋友说起的,让我自己问你。”莫靖言起身晃着堂兄的手臂,“说吧说吧,还不好意思啦?”

“别着急,你先坐会儿,消消火气。”黄骏递过一只芦柑,“喏,邵总代刚才来看我,感谢我的义举。”

“你又听谁八卦,是方拓那个小子吗?”莫靖则耸肩。

莫靖言摇头:“我不想吃。”

莫靖言挑眉:“那你呢?你的感动中国最美乡村女教师呢?”

“那……帮我剥一个吧,我想吃。”黄骏嘻嘻笑道。

“我可没有交往两年的另一半。”莫靖则斜倚在窗台上,似笑非笑,“其实,你是不想被大家催问‘怎么没去男朋友家过年’、‘什么时候结婚’之类的话题吧?”

莫靖言瞟他一眼:“你手又没坏。”

“好久不见,他们更关心你么。”

“别那么大火气了,我剥给你还不成吗?”黄骏伸手拉她,“别这样,你最好了。”

堂兄过来捏她鼻子:“你这丫头越大越狡猾,把我推出去被大家盘问,你自己躲得干干净净。”

“算了,你也不方便洗手。”莫靖言坐在床边,一边剥着芦柑,一边想,还真的有个人的手坏了。一走神,芦柑皮的水滋到眼睛里,刺得睁不开。

她还在半梦半醒间,坐直身体,“哦”地应了一声。

黄骏笑着凑过来,小声说:“让我亲亲就好了。”

耳边砰的一声巨响,莫靖言一激灵,发现自己斜对着窗户,刚才那声巨响拉开了午夜的序幕,爆竹声渐渐密集起来,花火闪烁,在窗外弥漫起浓白的烟气来。莫靖则推门进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快起来准备吃饺子了,总不是要睡到明年吧?”

莫靖言推开他:“片子给我,我去三院了,之后我先回家,有点累。”

莫靖言看了会儿书,眼睛有些酸涩,想要蜷在阔大的沙发椅中小憩片刻。朦朦胧胧中似乎又走到宣武门外小巷的转角,路那边就是拱门立柱的西式建筑,她一惊,怎么会跑到巴西来,这个国家哪儿有这么近?

“不是说好不生气的吗?莫莫,莫莫……”黄骏一迭声喊着她。

当时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可后来的经历,怎么就不能如当年设想的一样简单呢?

莫靖言疾步离开,走到院子里,风一吹,冷得打了个寒颤。她生气吗?怎么会不生气,下了火车来到医院,无端成了一场三角闹剧的主角。但是,她真的很生气吗?似乎又没有气血上涌愤怒暴躁的感觉,只是漫不经心听着别人的话,好像在看一出戏。是的,许久以来她似乎都在看一出戏,那些发自内心的甜蜜欢笑和牵肠挂肚,哪怕是深入骨髓的切肤之痛,都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以大哥的条件,什么时候会没有呢?”莫靖言促狭地笑笑,看众人又集中火力去围攻堂兄。她吃过饭,收拾了碗筷,便闪身钻到书房里。关上门,隔绝了客厅中的嘈杂喧嚣,她坐在书桌前,想起不知是多久前,莫靖则在这儿和她说着高考志愿的事儿,还拍着她的脑袋说:“你先全力以赴高考吧!到了大学里,肯定会有人好好照应你,我一百个放心!”

莫靖言忽然觉得这一切有些可笑。这就是她要的生活吗?这就是她要的将来吗?曾经深爱的人离她而去,从那时起她是否也抛弃了自己?她想要远离悲伤,但同时也远离了所有的情绪,就这样穿上一层层盔甲,戴上面具,让所有人都看不到她曾经的模样。这个淡然闲适的莫靖言,超然洒脱的莫靖言,如果让昨天的她看来,会是怎样的陌生人?

“靖则有女朋友了?”众人奇道。这是他出国多年后第一次在家中过春节,大多亲友对他这些年的经历并不清楚。

她头脑中空白一片,茫然地走到医院门口,正要打车,忽然发现邵声站在大门的另一侧。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裹着绷带,也不知在这儿站了多久。他走过来,离莫靖言一步之遥:“我妈带着川川先回去了,有几句话,我还想……”

除夕那天一大家人齐聚一堂,姑姑婶婶们难免又关注起小辈们的终身大事,追问莫靖言什么时候带男友回来。她没有直接回答,向着被叔伯兄弟们不断劝酒的莫靖则招招手:“小姑问你什么时候带女朋友回来,长幼有序,你抓紧点,我好跟住你。”

莫靖言食指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摆了摆手:“我什么都不想听,我的事和你也没有任何关系。”她拦下一辆出租,拉开门坐进车里,不用回头,就知道邵声一定站在车后看着她离去。可这些都还有什么意义呢?这样的关心体贴,依依不舍,此时此刻都是温柔的毒药。她不想饮鸩止渴。

这一年的春节在二月中旬,到了一月末密集的各公司年会已经变得稀稀落落,“云舞”的教练们也终于能坐下来松口气。莫靖言做好春节期间各人的休假安排,打印了停课通知放在前台。众人陆陆续续返乡或是外出度假,她也买了票,在小年前后回到家乡。

莫靖言最不希望得到的,就是来自邵声的同情和怜悯。那只会格外提醒她,如今的一切有多么不堪。她一时觉得意兴阑珊,不想再和任何人在一起。只想安静的一个人,不被问起,不被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