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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满城风絮

邵声醒来时,听到院子里众人整装待发的嘈杂声音。他想要坐起来,但头脑昏沉,脸颊和胸口仍然钝痛,鼻子被血痂堵了一半。于是他又躺了一会儿,等到院子里安静下来,才默默地起身洗漱。店主见他落单,和他打招呼时不免好奇:“怎么没和小兄弟们一起出门啊?”

来到岩壁下,岩友们开始结伴挂线。傅昭阳穿好安全带,将机械塞一一挂在装备环上。他抬头看了一眼已经攀爬过十余次的路线,和何仕互相检查了安全措施,点头道:“可以了。”

他低声应了一句,喝了两口粥,背上装备向着岩场方向走去。刚走到一半,就看到何仕从公路旁的土坡下狂奔上来,发疯一样地在路边挥手拦车:“快、快回村打电话,傅队他……他出事啦!”

何仕想到昨晚的景象,也闭口不再多问。

岩友们用背包做了简易固定装置,将傅昭阳抬到路边,大家担心他颈椎受损,小心地扶着他的头颈。然而清亮的液体从他的鼻子和耳朵中流淌下来,带着鲜红的血丝。邵声用手轻轻擦着,想要拿出纱布帮他堵住,一位见多识广的岩友急忙将他喝止:“别堵,那是脑脊液,会害死他的!”

“不用喊他。”傅昭阳摇了摇头,“今天就爬两条简单线路好了,我挂一个传统线路的顶绳,之后你也练习一下。”

邵声手一抖,看着面前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脸,如今被鲜血和泥污覆盖着,几乎无从辨识。

那一夜回到院中的邵声缄默无语,他闷声喝了小半瓶白酒,第二日早晨仍然沉醉不醒。傅昭阳不知何时回到住处,大家醒来时,他已经坐在院子里安静地吃着早餐。何仕看他脸色暗沉,低声问:“要不今天……你歇歇……少爷他……”

数小时后,傅昭阳躺在县城医院的急救室里,生死未卜。邵声一直在楼梯间坐着,他不想回到人群中,不想面对众人的种种问题。直到莫靖言半蹲在他面前,拍着他的小臂,颤抖着声音问:“他,知道了?”他才点了点头,然后神色茫然地看着她,仿佛不认识一般。

水面上有偶尔跳动的粼粼波光,还有河畔树木投下的暗影,丝丝缕缕的水草随水摆荡,在晦暗的夜色中看不清方向。傅昭阳站在河边大声嘶吼,将啤酒罐捏扁,向着河中心奋力掷去。它磕在石头上,清脆地响了两声,便沉入水中消失不见。

“怎么会……”莫靖言才一开口,眼泪便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握着邵声的手臂,哽咽道,“不会有事的,昭阳哥一定不会有事的。”

邵声喝尽手中的啤酒,将易拉罐握得咯咯作响,他站起来,沉默着转身离开。

邵声想要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抬起手,看到指甲缝里仍凝着暗红的血痕,他一时停滞,指尖碰了碰莫靖言的脸颊,便悬在半空,又缓缓地收了回去。

“让我自己待会儿。”傅昭阳闷声道,“刚才我杀了你的心都有!”

她看出他的迟疑,泪水一下又涌到眼底,连忙转身用手背挡在眼前:“咱们先去大厅吧……大家都在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草丛被踩响,一罐啤酒递到面前。傅昭阳接过来打开,仰头喝了一大半。邵声便在他身边坐下,跟着他喝了一大口:“我没半句好说的,你还想打,就往死里打。”

那边楚羚已经向徐老师了解了傅昭阳的急救方案;几位岩友自愿回现场清理,并对事故原因进行详细核查;杨思睿倚在何仕身上抽泣着,他面色不好,时而揪着头发骂自己疏忽大意;大周站在一旁束手无策,只能唉声叹气。

他穿过漆黑的公路,沿着缓坡一直走向河边。村中的犬吠被抛在身后,淙淙的水流声渐渐地近了。下一步就已经踏到河边倒伏的芦苇上,鞋子被清凉的河水浸透,全身打了个冷战,胸中狂热的怒火渐渐平息下来。这把怒火似乎将心中一切都烧成了灰烬,在这一刻,他的胸膛里空荡荡的,什么念头都不存在,也不愿想任何事情。他找了块石头坐下,目光渐渐适应了黑暗,能看到水流在河滩的石子上激起细弱的浪花。他便听着水声,定定地望着。

一行人乱哄哄的,被大厅里的小护士提醒了几次。楚羚神色疲惫,缓缓说道:“医生说,如果第一轮手术顺利,没有生命危险,会尽快安排转院回市里。傅伯伯和阿姨的飞机半夜到,徐老师会去医院附近帮他们预定住处。比较麻烦的是,傅师兄已经毕业了,徐老师说费用系里能先垫付一部分,但如果真要动用大额资金,不知手续是否繁琐。他爸妈来得急,不一定有准备。我一会儿给爸爸打个电话商量一下。”

其他人本来在院门口走着扁带,高声说笑,看到这一幕都瞠目结舌,连忙跑过来将二人拉开。“我他妈再也不想看到你!”傅昭阳气息难平,甩手推开挡在身前的大周和何仕。他看看邵声鼻下滴滴答答的鲜血,又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大步走出门去。

她又转向何仕:“岩友们回现场去了,如果你状态好,可以和他们一起去;要不然,就按刚才说的,等手术结果出来,你和思睿、大周一起,搭我家亲戚的车回学校吧,联络一下其他的队员。”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傅昭阳咬牙切齿骂了一句:“你大爷。”然后只觉得眼前一花。他本能地向后仰身,但脸颊还是重重地挨了一拳,左侧鼻腔一酸,温热的细流涌出来,带着腥甜的味道,滑到嘴边。傅昭阳扭身又挥出一拳。这次邵声并未躲闪,一拳正中胸口。他踉跄退了两步,被身后的长凳绊倒,跌在院中的青石地上。

说完她走到莫靖言身边,轻声道:“就当我拜托你了,哪儿都不要去,待在医院,成么?”她声音颤抖,“千万不要走……”

邵声沉默,微微点了点头:“我本来……”

“师姐,我不走……”莫靖言微微颔首,“我就在这儿,哪儿都不去。”

傅昭阳面色凝重,又问:“你们在一起了?”

楚羚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尽是凄然和无奈,她抽噎了一声,回身时撞到邵声身上。他沉默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楚羚突然哇一声哭出来,扑到他怀里,泣不成声:“其实,我、我比谁都害怕,怕、怕他再也、再也醒不过来了。可这、这没有用啊,我还得、还得逼着自己,去想应该、该做什么,想能帮他、帮他做点什么。我心里,真是、真是怕死了,脑袋里一团糟,只想躲、躲起来。我就想,我、我得镇定,如果换了昭阳他、他在这儿,他会怎么、怎么做……”

邵声错愕,看到他的神色,心中已明白了大半:“我们……”

邵声神色黯然,拍着她的背,喃喃念着:“老傅不会有事的。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傅昭阳侧身,将手机递过去,冷冷地问:“你们,在一起了?”

莫靖言木然站在一旁,她担心着傅昭阳的安危,但心中也有更深一层的恐惧。之前的一切太顺利太如意,以致今时今日要面对更严酷的现实,此时她和邵声之间,真如彼时想过的一般,山高路远、道阻且长。

此时他从院外进来,笑着招手道:“老傅,你也去试试啊,相当考验内力。”

第一次开颅手术在傍晚时分结束,傅昭阳的情况暂时稳定,何仕、杨思睿和大周随车返回市区。楚羚本想回家和母亲商议,但她走到医院门前便踌躇不前,又返身留了下来。过了一个多小时,傅昭阳颅压忽然再次升高,通过CT检查在脑中又发现了新的出血灶,于是紧急实施第二次手术。将近午夜时分主刀医生才面容疲惫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神色严肃:“现在看,情况比我们预想的复杂,能否抢救过来还是个未知数。就算脱离了生命危险,八成以上会是植物人。而且因为送院不够及时,他的中枢神经大面积被血浸润,即使奇迹发生,他能醒过来,未来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也都难讲。”

那个七年来,自己视如手足的兄弟。

就在此时,傅昭阳的父母搭乘当天最后一班航班抵达北京,正在连夜驱车赶往医院的路上。

而那个男生,在几天前,还站在他身边,说:“坚持是一种勇气,放弃也是。”

楚羚一直流着眼泪,咬着下唇说不出话来,只怕一张口就会号啕痛哭。她紧紧拽着邵声的胳膊,额头倚在他肩上,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袖。深呼吸了几次,她才哽咽着低声问道:“师兄,昭阳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就算岩塞塞得不好,他坠落的时候,也有缓冲力,是不是?你们在阳朔,不也遇到有的人只是摔伤了手臂吗?他运气没那么差的,是不是?”

她竟然用这样肆意的语气,告诉另一个男生,我没有怀上你的孩子。

莫靖言小腹仍然一阵阵地痛,她面色苍白,几乎直不起身来。她看向邵声,他的神色更为苍白消沉,表情看似平静,没有目眦欲裂的懊恨或是愁眉不展的伤痛,然而他的心思仿佛已经不存在于这个时空,空洞而麻木,只是沉默地摇着头。过了良久,他才缓缓转身,正对上莫靖言探询的目光。

这是傅昭阳心中的莫莫,娇俏甜美、生气时孩子般撅着嘴的莫小妹。她是那样细腻纤巧、纯净无瑕的小女孩,令他真心疼惜,以至于拥抱亲吻时都不敢用太大的力气。而短信中的,哪里还是记忆中的那个她?

“楚羚、莫莫,你们回去休息吧。”他阖上双目,又慢慢睁开,“我和徐老师在这儿,等昭阳的爸妈来。”

然而事实冷酷地摆在面前,他只觉得心裂开了一道道细缝,记忆中的画面挣扎着挤出来,胸口像要炸开一般。那是他的莫小妹,穿着小红靴子,喜气洋洋地跳着蒙族[微软用户2]舞;那年她十四岁,吃午饭时还翻着字典,想要改一个好听的名字,她埋着头,只看得到瘦细的肩膀和白皙的脖颈,于是他为她写下了“婧颜”二字;在北京重逢时她已经长大了许多,成了穿着白衫绿裙在台上翩跹起舞的踏青少女,长长的水袖,微垂的双髻,因为急促的步伐而脸颊红润。自己也曾抱着她,她帽子上那个酒红色的绒线球就在眼前晃来晃去;在十渡划竹筏时她和他一同掉到拒马河里,返程时她靠在自己肩头睡了过去,他低头,看见她的长睫毛覆在下眼睑上。

两个女生早已经疲累不堪,莫靖言更是脸色难看,但二人异口同声答道:“不用。”

傅昭阳一时蒙住,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将短信仔仔细细又读了一遍。他的大脑已经停滞,不想去推断这消息背后的含义和自己理解的是否一致。仔细看了一眼,手机是邵声的,和自己的同型同款。此时他心中仍存了一丝侥幸,翻看号码簿,希望这里的“莫莫”,并不是自己熟知的那一个。

邵声又说了一次:“你们回去吧。”二人依旧摇头。他蹙眉,呵斥道:“如果你们生病了,还得有人照顾你们,是要添乱吗?”

不多时便收到回复:“你喝多了吧……放心,我大姨妈来啦,你的邵一川小朋友要再等两年了。”

徐老师也附和道:“邵声说的对,我预定了两间客房,一间给傅昭阳的爸妈,另一间你们先去休息。休息好了,明天才能替我们的班不是?”

傅昭阳不解,发短信问道:“什么中队长?”

楚羚和莫靖言对望了一眼,勉强同意到附近的招待所休息。临出医院大门时,莫靖言依依不舍,回头望向邵声。他似乎也正看向这边,然而目光依旧茫然沮丧,没有聚焦点。

傅昭阳拿过桌上已经凉了的肉串,放在烤架上加热,回身时众人已经出了门。他正要加入围观的行列,听到桌上传来手机短信的提示音。他拿起来,发信人是“莫莫”,上面写着:“我不会变成中队长啦!”

莫靖言很少痛经,但不知是否这次例假推迟造成了小小的紊乱,她的小腹一直坠胀疼痛,腰背都直不起来。她本来就心中乱作一团,现在更无法入眠,于是侧身蜷缩在床上,看凉凉的月光透过窗帘缝,在地上描了一道白色的霜痕。老旧的空调运行时发出嗡嗡的噪音,她觉得有些冷,隐约觉得邵声就在身后,自己只要喊他一声,便会被笼在温暖的怀抱里。她不敢动,唯恐向后伸手时只触碰到空荡荡的床板,心中那个温暖的幻象便会消失。

有人在门边两棵树上架了一条几米长的尼龙扁带,吆喝着众人来尝试,看谁走得最远。邵声已经带了几分醉意,摆手推辞,却架不住一帮人起哄——“就是喝多了才要上去走走,那才有腾云驾雾的感觉。”接着便被朋友们拉扯过去。

她见过邵声的种种表情,严肃的、戏谑的、自信的、沉默的、温柔的、快乐的,唯独没有看到过他满面寒霜,如同被冰冻了一般僵硬的脸色,仿佛所有的思想和情绪都凝结沉睡了。这样的他让莫靖言感到深深的不安和莫名的恐慌。如果她的世界失去了昭阳,也必将失去邵声。这是她万分清楚又不愿面对的事实。

“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一身腱子肉,烤了好吃。”邵声斟满一杯酒,“都别废话了啊,那边还有好几斤羊肉,赶紧吃别浪费。”

朦胧中,莫靖言似乎又见到傅昭阳温和的笑容。那时他们并肩坐在图书馆里,她趴在桌上,侧脸看着他,眼睛和嘴角都笑得弯起来。傅昭阳伸手理了理她的头发,在课本扉页上写下“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众人笑,揶揄道:“少爷你到底有没有女朋友啊?你不是真喜欢男人吧!”

莫靖言忽然希望,时光可以定格在那一刻。现在回头看,那才是最美好的时光,虽然没有此后和邵声在一起的甜蜜,但是所有的人都快快乐乐在一起。每晚来到岩壁下,她就能看到那个不羁的少爷,和他一同坐在垫子上聊聊天。心中最大的不快也不过是傅昭阳又照顾了楚羚,吃了少爷带来的月饼,或者被他揶揄几句,很快便释然了。

傅昭阳点头道:“就是,少爷不是那种人。”

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是平安的、健康的,每个明天都是值得希盼的。

“去去去,想泡洋妞你们自己上,可别扯上我啊。”邵声笑骂。

和傅昭阳的生命相比,她和他的爱情,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还是在国内找个姑娘好。去了巴西可得小心,就算你体格好,可洋妞咱也耗不起呀。”

在身后另一张单人床上,传来楚羚隐忍的抽泣声。莫靖言闭上眼睛,泪水不停地流下来,脸颊湿凉一片。

“算啦算啦,这事儿有什么可讨论的啊。人不风流枉少年啊!”

第二次手术后,傅昭阳尚未脱离危险期,留在重症监护室持续观测。在征求了主治医生的建议和父母的意见后,学校出面联系将他转入天坛医院继续治疗。专家会诊后,认为傅昭阳颅内有血块尚未清除,而且仍要面对随时可能迸发的术后感染和器官功能衰竭。

邵声还欲解释,已经有朋友举高了酒杯,你一言我一语地起哄。

在昏迷的第六天,傅昭阳的心跳忽然停止,自主呼吸消失,需要靠呼吸机维持生命。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书,主治医生面容严肃,说话时有三分避忌,但仍明确地告诉傅昭阳的父亲,如果进行第三次手术,他很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但若不手术,如四十八小时内他不能恢复自主呼吸,各器官将逐步衰竭并走向死亡。

大周举着一串鸡翅,一边咬了一大口,一边点点头。

傅昭阳的父亲傅振国是一家大型机械厂的高级工程师。这家叫做“曙光”的机械厂是原兵器部所属的国有军工企业,曾有过辉煌的历史,但随着国家经济体制转轨,企业原有的经营机制无法适应市场变化,以致生产萎缩、资金匮乏,已被列入国家政策性关闭破产预备计划,破产重组迫在眉睫。傅昭阳的母亲姜小茹本来是曙光厂子弟中学的老师,学校即将移交地方政府,与一所民办学校协议联办。

何仕一拍腿:“哦对,去年你过生日,那个粉袋,绣着一个‘少’字的,到底是谁送的?大周你还记得吧?”

医生的诊断和通知大多是由傅振国来听,之后再谨慎妥善地转述给妻子。几日下来,他的面孔越发清癯,听了主治医生的话,他只是低低叹了口气:“就算会成植物人,就算下不了手术台,这手术,也得做啊。就这么一线希望,总不能眼睁睁放弃了。”

“哎哎,狡辩了不是?衣服叠那么整齐放在包里,怎么会蹭上啊?”

赶到医院的何仕看到这一幕,抑制不住地恸哭,不停地道歉。傅振国摇了摇头:“不怪你。昭阳自己大意出了事,自己要负责,怎么能怪你们这些孩子呢?”

邵声笑道:“谁知道是不是挤车的时候蹭上的。”

连日来不眠不休的邵声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傅昭阳父母身边,下巴上长了一层青黑的胡楂,眼睛也渐渐变得浑浊黯淡。他沉默着起身,将蹲在地上的何仕拽起来,按在一边的长凳上,又走到楚羚身边,低声道:“老傅的妈妈身体也不好,不要告诉她医生的原话。陪陪她,让她多休息会儿。”

“我说的是姑娘。” 爆料者促狭地笑道,“少爷刚才换衣服,T恤上有一根长头发。”

楚羚眼圈发红,点了点头:“一会儿安排昭阳做手术,师兄你也稍微休息休息,不要把自己拖垮了。”

“当然有,这不是你们一群?”

“我没事,”邵声摆了摆手,“出去透透气就好。”

又有人凑过来,揽着邵声的脖子说:“这小子啊,过不了多久就得跑回来,他现在身边肯定有人啦。”

莫靖言看他步履沉重地走向楼梯口,还咳嗽了几声,连忙追了过去,又折身在入口的小卖部买了一瓶蜂蜜绿茶。奔出门外时,见邵声正垂着头,安静地坐在花坛的水泥边沿上,她缓步走过去,将绿茶拧开塞在他手里,然后隔了半人的距离,在邵声身边坐下。

“我只是去一年,最多两年。”邵声笑笑,“轮不到我?有本事,你两年内把附近十几公里的岩壁都开成线啊!”

他十指交叉,饮料瓶在手心虚握着,能看到手背关节处破了几层皮,边缘结了痂,中间还凝着血迹。莫靖言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碰了碰伤口旁边完好的皮肤。邵声身体一滞,指头松了松又握紧,停了片刻,沉声道:“莫莫,对不起。”

每个人都已是微醺,有人拍着邵声的肩膀说:“你这要是去了巴西,绝对会后悔!我打包票,这一带在未来三年、五年内,会出现一大批非常棒的线路。开线、首攀这些事儿,就统统轮不到你了。”

她又有些想哭,摇了摇头。

蜿蜒的白河流过嵯峨青山,河谷散布着三三两两的村落。公路旁的一处农家院背倚巍巍山峦,俯瞰玉带似的河流。方方正正的院子里支起了烤肉架,大块的羊肉和鸡翅在炭火上滋滋作响,渗下的油水带起一簇簇橘红的火苗。家养的大狗被烤肉的香气吸引,摇着尾巴在烤架旁转来转去。露天摆着一张圆桌,十来位意气相投的岩友举杯畅谈,说起当年在全国攀岩比赛上的相识,赛场上一决高下,赛场下惺惺相惜,不知不觉已是星河浩渺,弯月如钩。

“这几天,我实在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和你,和大家,尤其是,和老傅的爸妈。”他顿了顿,“我疏忽了你,对不起。”

邵声没有抬头。他保持着刚刚的姿势,石化了一般。仿佛沉默了几个世纪,然后他缓缓点了点头,闷声说:“是。”

“我都明白。”莫靖言垂着头,眼泪一滴滴掉在摊开的掌心,“其实,都怪我,是我太得意忘形了。蒋遥说得对,我太心急,太外露,而后果不是我能控制的……”

莫靖言一路小跑,四下寻找邵声。小腹微微坠胀着痛,她脸色发青,用手心捂着,咬了咬牙,一层层楼找过去。终于,在手术室外的楼梯转角,她见到了席地而坐的邵声,他埋着头,身上还沾着斑斑点点的血渍。莫靖言放缓脚步,一点点挪过去,心也一点点变凉。她蹲在邵声面前,手搭在他小臂上,声音颤抖:“他,知道了?”

“不能怪你,莫莫,不是你的错。”邵声低下头,十指插在发中,神色痛苦,“老傅觉得我欺负了你,他打我,那是应该的。我只是恨自己,那天早晨我已经醒了,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去岩场?为什么不提前把备用的装备给老傅?如果他带了足够的机械塞,如果是我给他打保护,就一定不会出事。”他低头看着手背上渗出的鲜血,声音嘶哑,带着深深的自责,“真的,如果第二天我和他一起去,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也好,那你去。我先看看徐老师那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楚羚点头,“之后你就在医院等着吧……我们这些人里,昭阳最想看到的,就是你,还有少爷。”说到最后,她眼底又涌起一层水雾。

莫靖言看着他不断颤抖的背脊,很想从身后抱紧他,让悲伤、悔恨、自责等等他们心中共有的情绪紧紧贴合在一起。可她伸出手,也只能悬在他的肩膀上方,连轻抚的胆量都没有。

“我……”莫靖言翕了翕嘴唇,喃喃道,“我和你一起,去找少爷吧。”

邵声依旧埋着头,隔了良久,闷声道:“我在想,向公司申请不去巴西了,得留下来照顾老傅,还有他爸妈。如果公司不同意,算违约什么的,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楚羚沉默片刻后说道:“大周,你一会儿和何师兄一起回学校吧,看看队里还有谁暑假没走,通知他们这两天也许需要帮忙。回头还要给学校写个事故报告,可能需要申请费用垫付,学院的徐老师应该已经在安排了。我先去找找少爷,看看情况,再决定回去还是待在这儿。”

莫靖言抽泣着点了点头:“好,我也和你一起,照顾昭阳哥。”她其实很想听邵声说一句,他要如何面对自己和他的关系。然而他并没有开口。莫靖言失落中又有些庆幸,他什么都没有说,便也没有对此前二人关系的终止和否认。她静静坐在邵声身旁,手心接着自己滴落的泪水,就要积成一泓清潭,沿着指缝和掌纹溢出去。

“昨天晚上,他俩……打架来着。哦,其实,是傅队打了邵师兄,不知道为什么……”大周搓了搓手,局促不安地答道,“邵师兄刚刚一直在急诊室门外等着,后来又跟去手术室那边了……”

医院门前人来人往,她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希望邵声能抱住自己,用指肚抹去她的泪痕,吻在她眼睑上,就像从前一样。可是,当时那个心口被幸福和满足感胀满的她,又怎会预知头顶悬着巨大的未知的阴影?

楚羚哽咽着说不下去,她抹了抹眼睛,转向大周:“少爷呢?怎么不是他给昭阳打保护?”

在此后几天内,傅昭阳又经历了大大小小三次手术,生命体征基本稳定,医生稍显欣慰,说只要熬过了头十天,类似病例的死亡率便大大降低。但因为脑组织大面积损伤,医生对傅昭阳的术后恢复并不乐观,同时也善意地提醒傅振国,即使性命无虞,后续的并发症预防、高压氧治疗、理疗等系列康复手段费用不菲,而且未必有把握能将他唤醒。

楚羚向事发时在场的岩友们了解了情况,走过来坐在何仕身边,拍着他的肩膀道:“大家都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不过,主要责任,不在你。我问了,刚刚有岩友做了现场记录,应该是昭阳在下方时已经用光了所有大的岩塞,上方卡在裂缝里的那两个大小不合适,放的位置也不好。他一向都很谨慎的……怎么会……”

傅昭阳所在的重症监护室不允许陪护,一周内家人只能探望三次。姜小茹在刚刚抵达北京的几日,有两次哭着哭着几乎晕厥过去,这两日却益发坚定起来。“昭阳不会有事的。” 她喃喃地念着,坚持要到学校整理儿子的衣物,“他爱整洁,我得把贴身的衣物给他备好,没准过两天他就醒了。”

何仕伸开双臂将她抱在怀里,将头埋在她颈间,低声呜咽着:“都是我不好,我应该提醒傅队的,我们不应该那么大意……”

姜小茹回到医院时,特意将莫靖言叫到一旁,将一只封口折了几折的服装袋交给她。“我本来奇怪,昭阳要换宿舍,行李都打包寄存在学校,应该只有一些应季衣物存在师弟那里,为什么还有秋冬的围巾和手套。”她说着说着就红了眼圈,“看到里面的生日贺卡,我就什么都明白了。你傅伯伯不让我告诉你,说这样对孩子压力太大。我也知道,你和昭阳已经分手了。但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一定明白当妈妈的心情。就当阿姨求你,不用你照顾昭阳,一点都不用。医生不是说了么,能否催醒,基本就看这头半年了。阿姨就是希望,你有时间的时候,功课不忙了,多来看看他,和他说说话。他心里,一定会很高兴。”

杨思睿早已冲到何仕面前,半蹲半跪,握着他的手,柔声道:“是我啊,我和莫莫一起来的。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学校先期垫付了大部分治疗费用,保险公司也能承担一定额度的治疗款项,但后期名目繁多的康复治疗项目并不包含在保单条款内。邵声和楚羚都收到了莫靖则的电话,他说海外校友会正在组织捐款,稍后请他们代为转交给傅家父母。

走到候诊大厅,几位岩友围在一起讨论着事故的原因;何仕坐在角落,双手抱头伏在膝上;大周在旁边手足无措地踱着步,似乎想说些什么安慰队友。看到三个女生,大周松了一口气,无奈地指了指何仕:“你们可算来了,和他们说点什么吧。这俩人,谁都不肯说话,我真是没办法啦。”

傅振国和姜小茹得知消息后坚决推辞:“同学们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是大家在国外生活也都不容易。治疗的费用,家里现在还能解决。”

莫靖言点了点头。楚羚咬着唇,面无表情地跟在二人身后。

“大家也是各尽所能,都是傅师兄的好兄弟,不做些什么心里反而不踏实。您就不要拒绝大家的一份心意了。”楚羚宽慰道。

“我要去找何仕……莫莫你陪我一起吧。”杨思睿哀求道,“我怕他还是不肯和我说话。”

邵声点点头:“阿姨也需要好好休养,而且,我听昭阳说过,厂子里的近况……”

莫靖言和杨思睿挽着手,身体有些瑟瑟发抖,她脑中一片空白,甚至已经忘记了悲伤落泪。

傅振国和妻子对望一眼,道:“没关系,我们打算好了,亲戚能接济一些,家里还有房子……”

莫靖言心中担忧,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听到医生说:“现在正在全力抢救,因为是山路,从事故发生到实施抢救,算不上及时。你是老师,我不妨直接讲,伤者是重度颅脑损伤,能否救过来,还不好讲。即使现在没有生命危险,愈后也很难预期。你们见到家属时,还要帮忙安抚一下他们的情绪。”

楚羚摆手:“这哪儿行?昭阳醒了后,你们还得回家啊。”

徐老师面色严肃,蹙眉道:“会有生命危险吗?我们已经通知了学生家长,他们最快也要今晚或者明天上午才能到。”

姜小茹落泪:“他能醒就好,我们在一起就是家。要是他不醒,哪里还有什么家啊?”

三个人赶到医院时,医生已经为傅昭阳安排了第一次开颅手术。负责学生工作的徐老师正在办理手续,向负责医生了解刚刚急救的情况。她们站在一旁,隐约听了个大概,“伤者一直昏迷……颅内压升高,需要开颅清血肿、去骨瓣减压……没有自主呼吸,要上呼吸机……脏器损伤情况还很难确定,颅内压升高导致血压升高,会掩盖脏器出血导致的血压下降……右臂开放性骨折、有其他软组织损伤,这些不危及性命,之后再处理……”

楚羚心急:“那也不是长远的办法,我们大家帮不了太多,但总归能保证昭阳接受的是最好的治疗。叔叔阿姨,难道你们不想吗?”

心中一个念头呼之欲出,但莫靖言不敢多想,只觉得胸口被巨大的恐惧感紧紧压住,令人无法挣脱地窒息着。

邵声木然地听着,那些句子一行行从心口穿过,每个字都烧灼一般令他疼痛。他回身看到莫靖言侧身缩在走廊的座椅上,她连日来奔波于学校与医院之间,更多的时间是在陪伴傅昭阳的母亲。她看起来也憔悴消瘦了,因为倚着墙打了个盹,后脑勺的头发起了毛刺,不像往昔一样光滑润泽。他走过去,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莫靖言一惊之下睁开双眼,目光还有些迷离,看清眼前人时惊喜交集。

“后来何仕也不接我电话,我打给大周……”杨思睿怯怯地说,“他说,昨晚傅队和少爷打了一架,特别凶……”

邵声柔声问:“饿了没有,咱们去吃饭吧。”

“少爷应该在医院呢,他不接电话……其实,我也有点奇怪,”楚羚顿了顿,闷声说道,“何仕没有爬传统的经验,这两年出野外,应该都是少爷和昭阳结伴才对。”

连日来二人单独相处的机会极少,莫靖言心中诧异,隐约有些不安,但又无比珍惜邵声的邀约,于是跟在他身后,来到医院旁的一家小饭馆里。

“那……少爷,还有其他人呢……”莫靖言忍不住低声问道。

天气闷热,邵声点了两道爽口的凉菜,一份家常排骨,又嘱咐厨房再做三份盖饭,打包带给傅家父母和楚羚。他吃得不多,看莫靖言的盘子空了,就再给她夹上一块。莫靖言心情低落,也没什么胃口,但又怕自己说吃饱了,就会中断这难得的独处时光,于是低头努力吃着。

“现在何仕和少爷都不肯接电话,事故的具体原因还不清楚,到了医院看到其他人才知道。听说是用传统方式攀登时出了问题,岩石风化,他出手时抓掉了一个大石片,脱落后连拔两个保护塞……掉下来十多米……岩壁正好,凸出一块……”楚羚声音僵硬,微微颤抖着,她扭过头去,望着窗外,“不用谢我。我,我知道他……他,想见你。”她的话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吸了吸鼻子。

“你还真的爱吃排骨呢。”邵声继续给她布菜,“跳舞归跳舞,但也别吃得太少。”

“昭阳哥,他……怎么会出事?”莫靖言惴惴地问,“还有,谢谢你,带上我们两个。”

莫靖言忽然想到大一时参加傅昭阳的生日聚会,邵声夹着一块排骨,冲她撇嘴,说:“怎么哪儿有排骨你看哪儿?算了算了,把我的给你好了。”一切都遥远得触不可及,她眼底湿润,视线一瞬变得模糊,再也吃不下去。

“不要吵吵了,技术上的事儿,你们懂什么?”楚羚侧身,声音绷紧,“哭哭啼啼有什么用?”

邵声结了账,并不着急离开:“莫莫,那天我说申请不去巴西,留下来照顾老傅;现在看来,大概要失约了。我和公司联系过,谈了两次。我觉得,还是应该去那边。也许会去很久,到底有多久,我现在,根本说不好。”他语速很慢,像是每个字都经过了反复思量。

莫靖言木然地看着她,心中有极大的不安。杨思睿握着她的手,问道:“你不会,也在怪何仕吧?真的,真的不是他的错啊。”

泪水充满了莫靖言的眼眶,一颗颗掉下来:“如果……如果昭阳哥,他……他没有醒过来,你是不是,就不会回来了?”

“我打电话给何仕,他喊了我一声就开始哭,然后电话就挂断了。我再打,他就不肯接。”杨思睿轻声啜泣着,“他一定、一定非常自责,我真怕他想不开。莫莫,只有你能劝劝他了。以你和傅队的关系,你说的话,应该、应该会有用的。”

邵声沉默不语。

莫靖言在北二环路边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楚羚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杨思睿先前一直无精打采地扁着嘴,看到她之后立刻扑过来,抱着她抽泣起来:“莫莫,怎么办,怎么办啊?”在她断断续续地叙述中,莫靖言得知傅昭阳在攀登过程中脱手冲坠,撞击在岩壁上,当时负责保护的正是何仕。学院的学工老师在接到通知后早已赶赴医院。楚教授正在国外参加学术会议,得知消息后楚羚拜托亲戚开车送她去密云,出发前想到要喊上莫靖言,电话打到她寝室,六神无主的杨思睿放心不下,也要跟着二人一同前往。

“我……我都明白。你就……不要再说了。”莫靖言飞快地抹了抹眼睛,“我什么都不想听。我不是……不是怪你。我是怕自己,听不下去。”

莫靖言浑浑噩噩地放下电话,抓了钱包和钥匙奔向地铁站。按照杨思睿的说法,事故发生在当天早晨,此时已近正午,邵声却没有只言片语,莫靖言不敢打电话或发消息问他,在闷热的车厢里出了一身湿凉的冷汗。

“我刚才也在想,要怎样和你说,我也没有任何可以解释的理由和借口。但是,公司已经订好了机票,就是这个周末。我不能,不辞而别。”

电话那边的杨思睿还在语无伦次地叙述着事情的经过,忽然被楚羚清冷的声音打断:“不要说这些,没时间了。”她接过手机,“我和思睿现在出发去密云县医院,你在哪儿呢?约个地方,我们带上你。”

“不告别,也没什么不好……”莫靖言哽住,吸了吸鼻子,心想,就好像,我们不需要分离一样。她如坐针毡,生怕邵声下一句就说出自己最不想听的话来,于是提着背包起身,“我们……回医院吧,傅伯伯他们还等着吃饭。”

煤气灶上的水壶尖锐地鸣叫起来,莫靖言呆呆地握着电话,似乎想到什么,心中万分恐惧。

“莫莫,你听我说完……”邵声想要抓住她的手腕,被莫靖言抬手甩开。她内心惶恐,总担心“分手”两个字下一刻就从他的嘴中蹦出,此刻倒宁可躲在医院里,躲在熟人当中,让他没有机会说出令她无法应对的决定。

手机显示有几条未读短信,莫靖言心中纳罕,正要翻阅,手机屏又闪烁起来。她接起电话,杨思睿在那端语气焦急,带着哭腔:“莫莫你在哪里,我们都在等你啊。傅队出事啦!”

邵声看她跌跌撞撞跑向门口,起身要追时被老板拉住:“喂喂,小伙子,你打包的菜还没拿呢。”

她一觉睡到自然醒,揉着眼睛进了洗手间,才发现盆里依旧泡着昨天的床单,于是洗好晾在阳台上。她又从厨房翻出一包邵声没有带走的方便面,烧水的空当拿起手机,发现上面有若干未接来电。起初莫靖言以为是邵声打来的,解锁后发现有傅昭阳、寝室以及杨思睿的号码,还有一两个是她没有见过的。

莫靖言小跑着,只想赶紧回到医院中,从巷口跑出时没留意红绿灯,一辆高声鸣叫的救护车贴着她面前急速驶过。身后一双手大力地将她拉了回来,救护车打了一把舵,鸣着笛转向医院。她跌到邵声怀里,后背撞在他胸口,连日来的懊恨与自责、悲伤与惶恐刹那间全部迸发出来,她回身抱住邵声,泪水奔涌:“你知道,我、我不能和你走的。只要、只要昭阳哥不醒,我就、就要留在他、他身边。我也希望,他快些、康复。可、可医生说……那我们、我们……怎么办?”

莫靖言在梦中迷迷糊糊地想:原来里约这么近啊,想见到他,随时就能见到。那我还担心什么呢?”

邵声右手提着餐盒,左手环在她身后,手指埋到她的长发里,喃喃地重复着:“老傅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那晚她梦到自己去了里约热内卢,就和网上的图片一样,城中有一座座耸立的青翠山峰,被蜿蜒曲折的海岸线温柔地环绕着,白浪一线线推向岸边。街边全是欧式的砖石房屋,路上行人寥寥,并没有马洛斯描述的那么繁华。而她也没有经历三十多个小时的跨国旅行,似乎只是下了楼,在胡同口转了一个弯,便站在了里约的街道转角,路边的巴西烤肉和国内小摊上贩卖的烤羊肉串相差无几。

街口红绿灯闪烁,刚刚被阻隔的行人脚步纷杂。透过人群交错的缝隙,一双眼冷冷地望着二人:“什么叫你们怎么办?还有,你为什么,要和他走?”楚羚本来在大厅里陪伴傅家父母,接到刚刚从国外归来的楚教授的电话,说他正在从机场赶往医院的路上。她想和父亲商量垫付傅昭阳医疗费用的事情,便来到医院大门口等着,恰好看到刚刚的一幕。她倏然想起傅昭阳事故前夜,和邵声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架,第二日又没有和邵声结伴,而是让毫无传统攀登经验的何仕给自己做保护。

收到他的回复,莫靖言又回了一条,便将手机调成静音,沉沉地睡了过去。

眼前的景象,让一切昭然若揭。

莫靖言“哦”地应了一声,在小吃店随意吃了些东西,又疲倦地走回家。她简单洗漱,刚刚躺下,便觉得身下一热。莫靖言连忙小心翼翼坐起来,掀开凉被,床单上还是沾了鲜红的印迹。她将自己收拾妥当,又将床单换下来,揪着中间那一小片洗干净,再将它整条浸在盆里,又翻出一条新的铺上。忙了一气,虽然有些腰酸乏力,但心中却轻松愉快。她美滋滋地拿出手机,给邵声发了一条短信:“我不会变成中队长啦!”

她眉毛都要竖起来,眼睛着了火,细密的牙齿咬着唇角,像是要扑过来撕咬二人:“说啊,说我听错了,说我看错了!”三人长久地沉默相对。楚羚转过身,狠狠地盯着莫靖言,“你这算什么,报复昭阳吗?挑他最好的兄弟下手,你可真有手段!”

“不是,听说他老婆病了,挺大发的。”

“不关莫莫的事。”邵声上前一步,将莫靖言半挡在身后,“是我太犹豫,没有早点告诉昭阳。”

“是被城管撵走了?”

“没有早点告诉他……”楚羚悲戚而轻蔑地哼了一声,“结果呢,结果一切都太迟了!你们现在痛苦万分了,当初又都在想什么?你们现在口口声声说为了昭阳什么都能做,但你们用什么来弥补他?啊?他很可能以后都不会醒了,而且脑组织切除四分之一,即使万幸醒了,也许会失忆,也许会变傻,也许会失去自理能力。这是一个人的一辈子啊,这是他们一家人的幸福啊!你们拿什么弥补?”她手臂颤抖,指着莫靖言,“你……你最好和他一起走!你留下来,是要气死昭阳吗?你最好滚得远远的,我相信他再也不想看到你!”

已经将近九点,往日见到二人便吆喝着“今天有肥腰”的老板居然没有准时出摊。莫靖言心中诧异,在原地左右看了看。旁边小吃店的老板娘看到她,招手道:“小姑娘,羊肉串这两天来不了啦。”

邵声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傅昭阳愤怒惊愕的脸,他被众人拦着,狠狠地瞪着自己,也是伸直了手臂,微微颤抖。那时他说:“我他妈再也不想看到你!”

几位攀岩好手如约从阳朔来到北京,他们曾在全国比赛上和邵声、傅昭阳等攀岩队的老成员同场竞技,后来一直保持联系,于是约了周末一同去白河野攀。邵声周六清早便从宿舍出发。莫靖言则被实习的公司拉去加班,坐在空调房里录入数据,一天下来疲惫困倦得很,在地铁站上楼梯时双腿沉重酸痛。她回到住处便扑到床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夜幕低垂。她一个人懒得做饭,又忽然很想吃羊肉串,便下楼走到巷口。

在崇山峻岭环绕的公路旁,在医院惨白寂静的病房中,邵声都曾跪在傅昭阳身边,看着他因颅骨变形而显得陌生的脸庞,无数次说着“对不起”,却始终看不到他往昔微笑宁静的神情,换不来一句“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