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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开往北京的90次夜车

“几年前,要是看到外国游客,我们肯定会说‘美国人真老’。”在北京的时候有个人这样告诉我。他说得没错:那时候只有老人家才去中国,因为又贵又费时间,如果想去的话,等到退休以后有钱有闲了会好一些。可是现在,大家都跑到中国来。他们当中有大款,也有穷游客;有来混吃混喝的,也有骑行者和旅人;有考古学家,也有想学中国功夫的人。到了北京他们都要去参观长城、故宫、颐和园、天坛和友谊商店。这些地方我上次来的时候已经去过了,那时我觉得它们很有意思,当然也很大。然而我这次来中国,是为了发现一些平常不大引人注目的东西。

* * *

我决定去王府井大街上那家大型外文书店,看看能否买到董教授编的英文短语手册。我没有找到那本书,但营业员给了我一本《英文新词难词词典》。我翻到“B”打头的部分,发现里面收录了“balled”(捏成球形)、“ballup”(滚成球;钻孔堵塞)、“ballsy”(大胆的;勇敢的)、“ballahoo(sic)”(一种快速航行的纵帆船)和“banged”(重击;发出巨响)这样的词,又翻到“shit”(大便)这个词条,看见有个例句是“I feel shitty in my body”(我觉得好讨厌),这个说法在美国口语中才出现不久。其实书里面的大部分词都是“methyloxalate”(草酸甲酯)和“sulphur dioxide”(二氧化硫)这样的化合物名称及其中文对译。

“我们在进步,”一位学者说道,“我们刚出版了一系列凯恩斯经济学30的书。”我说可能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对于他们,就像大卫·赫伯特·劳伦斯31对于我们一样,然后我试着想象了一下供方经济学理论32怎样被禁止,怎样被视为黑暗和恐怖学说。

有个上了年纪的中国男人正捧着一本仔细阅读。

他们认为审查制度针对的是下层社会而不是知识分子,这在我看来多少有些虚伪,但我并没有质疑他们的逻辑,因为怕吓坏他们。我说,亨利·米勒29的书直到1960年代才在英国和美国解禁;《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书的官司纠纷也就是1960年的事情。西方的开明也不过如此。

“这本书对我来说没有很大用处,”他说,“因为我经常翻译的是音乐理论,但这里面大都是科学词汇。有很多估计你也不认识吧。”

“但是我们得让第一读者满意。”另一个人边说边竖起一根手指。

“有些看着比较眼熟。”我回应道。

我表示,他们要想找到受众,并不会有什么困难,因为政治和政客的主题都太乏味了:“如果你们写点其他的东西,会有很多读者的。”

他叫章枚33,是个音乐家,擅长包括钢琴在内的多种乐器,同时他也作曲和指挥,不久前他成为了一名音乐教师。他说他还会唱歌,唱的是男中音。他演奏中国古典音乐,也会唱舒伯特34、威尔第35和汉德尔36的作品,他说舒伯特的音乐“很悲伤”,而他“个人最喜欢”的是汉德尔。他也喜欢史蒂芬·福斯特37,说他是在中国最受欢迎的作曲家之一。

“我们厌倦了政治,”一位青年作家说道,“我们的作家向来都只写政治。人们认为中国作家很痴迷这个主题,但现在情况变了。我们想写点其他的东西,可是需要找到受众。”

“听《美丽梦中人》的时候,我总有想哭的冲动。”我说。

客人差不多走了一半,留下来的那些人想谈谈宗教。我说这不是我最喜欢的话题,但我可以试着回答他们的问题。美国人信教吗?为什么斯坦贝克24和福克纳25的作品中总是带着点宗教的意味,但是现在的作品里却都不见了呢?他们熟知许多英美作家,但是一听到他们提起英文书名,我就知道他们可能读的是译本而不是原著,比如他们把狄更斯的《双城记》和《艰难时世》分别说成“A Story about Two Places”和“Difficult Years”26,把霍桑的《红字》说成“The Red Letter”27,把斯坦贝克的《愤怒的葡萄》说成“Angry Grapes”28,等等。我推荐他们读辛克莱·刘易斯,我才在火车上读过他的书。然后我询问了他们自己的写作情况。

“我更喜欢汉德尔。”章老说道。他身材矮小单薄,驼背得很厉害。可是当我说要去散散步,他提出要跟我一起。他已经七十五岁了,虽然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老,但走起路来却灵活矫健。他说他刚从北京站把儿子送走,他儿子要坐火车去巴黎学习声乐,并且中途不打算停留。我说:“路上要花九天时间。”但是章老说:“他是卧铺,可以睡觉,真幸运。”

“当然了!”23

我问他政府是否反对西方音乐。他说不反对,现在和那时候不同了。后来我发现中国就此类事情出台过一些官方指令,比如1977年3月7日就颁布了一项法令,不再禁止演奏贝多芬的音乐。

“那他真的讽刺了吗?”

章老从未正式学习过音乐,他说:“我是自学成才的。抗日的时候我参加了新四军,领导一个四十人的合唱团。我们的任务就是鼓舞士气,那时我也写歌和谱曲。”

他告诉我:“我们有个说法叫做‘借古讽今’。这是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曾经北京有个市长,写了个剧本来讲明朝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22,人们当时非常震惊。‘你在讽刺毛主席!’他们说。然后那个市长很快就被撤职了,从此消失不见。”

我请他举个例子。

“难道没有人想过,就像奥威尔那样,通过写未来的事来表达对当下的看法?”

“有次在江苏黄桥镇,我们打赢了一场重要战役,为了表示纪念,我写了《黄桥烧饼歌》。”

“没有人写中国未来的事情,我们几乎从不畅想未来。我们有一些科幻小说,但没有关于未来的作品。”

他解释说,那是根据当地人赶制烧饼的故事创作的一首爱国歌曲。士兵上战场前,大家用烧饼来给他们送行;得胜归来后,又烤制了更多烧饼来迎接他们凯旋。

他问我在做些什么,我说刚完成了一本小说,写的是不久的将来。

我问:“你没有写歌来控诉那些穷凶极恶的日本人吗?”

我问董教授现在都忙些什么,他说自己最近编了一本英文短语手册,收录的都是一般中国人在英文字典中找不到的短语,比如“沃特·密提主义”20和“阿尔奇·邦克心态”21

“噢,有的,”章老答道,“我们在歌里给他们取了各种名字,鬼子、强盗、淫贼,因为他们到处奸淫掳掠。如果你提到‘淫贼’这个词,大部分人马上就会反应过来你说的是日本人,直到现在还是这样。”

“对我来说并没有。”董教授用一种孤高的口吻答道,“对于普通读者来说它非常有害。你知道的,中文并不是那么直白,经常会有很多暗示。《金瓶梅》就是这样。它里面根本不明说正在发生什么事情,所有的东西都要靠你自己去想象。我觉得确实应该限制阅读。”

“他们是恶魔吗?”

“你真的觉得那本书有害吗?”

他笑了笑。“我们叫他们鬼子,他们太残暴了。不,这还不够准确,简直十恶不赦。”

董教授说,真正奇怪和危险的书是那些情色经典,比如《金瓶梅》那样的书,书名的意思是“插在金瓶里的梅花”,本身就有点性暗示的意味。这本书写于明代,也就是十四世纪,早在一百多年前西方人就可以读到它的译本了。艾支顿19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完成的翻译被认为是最好的版本之一。这本书讲述的是一个荒淫的年轻商人的生活,以及他各种各样的风流艳事。

我喜欢这位老人。我问他饿不饿,他说饿了,但他的肠胃很不好。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去餐馆里点了一大堆吃的。这顿饭总共花了33元,但其实我们吃得很少。他用人民币结了账,然后我给了他等额的外汇兑换券,这东西就像硬通货一样。

有趣的是,尽管听到了这么多解释,但八个月之后,在中国南部的港口城市厦门,我走进一家公共图书馆,找到了一本董教授翻译的《一九八四》。我问图书管理员,这本书是否可以自由借阅,她回答说:“当然可以。它好在哪里呢?”

他说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它是家粤菜馆,而他自己是广东人。我们吃饭的时候,他无意中听见四个广东人在说他们的账单——他们吃掉了35元。

他说书店和图书馆都有一个“内参”室,这种内容大胆且颇具煽动性的材料就放在里面,需要有经过核准的“通行证”才能进去阅读。但他说实际上大部分人都可以读到这些书,因为一旦有人把它买走,大家就可以相互借阅。其实,限制此类书籍流通的正是中国知识分子本身。这些顽固不化的学究们并不习惯于借书给那些凡夫俗子,认为后者读过以后可能形成错误的观点。

“一顿饭吃掉那么多钱,他们肯定是做生意的。”他说道。然后他上前去问那几个人是不是商人,但那些人告诉他,他们就在附近的一个政府机构工作。

董教授还在谈《一九八四》,以及为什么只有知识分子才可以读它。“这种书要经过特别许可才能读,我觉得是有必要的。”

“时代在改变。”他说。作为一名退伍军人,他可以领取各种各样的退休金和补贴,每月总共可以拿到271元。他说他觉得自己过得很不错。

“限制阅读”指的是将它归入某种类别的书籍,仅供值得信赖的读者使用。普通百姓是不能阅读内参的,他们还有一个词叫做“内部”,用来指那些不能跟外国人提起——或者至少不希望在他们面前谈的东西。但我几乎感受不到中国人的戒心;他们什么都谈,而且往往直言不讳。

日本人曾侵占中国的土地,同他们进行过旷日持久的战争,给这个国家带来了深重的苦难,但如今来观光的日本游客竟如此之多,我问章老对这件事怎么看。“我们把什么都忘了,最好都忘掉。不管怎样,毛主席说过,大部分老外都是好人,只有少数几个是坏蛋。”

董教授谨慎地侧过头来说:“但是大部分人读不到它,这本书是限制阅读的——是内参……”

“我很好奇,如果毛主席看到北京现在的情况,他会说些什么。”

“人们读《一九八四》的时候也许会想起这件事。”我说。

章老答道:“他应该很感兴趣,当然也会感到惊讶。”

有一类专门写“文革”的作品,叫做“伤痕文学”,因此“痛苦”这个词用得恰如其分。中国有位非常受欢迎的作家叫冯骥才18,他写的几乎都是“文革”的事。

“他可能并不喜欢这样。”

“我们还在试图理解它,这是个非常痛苦的主题。”

“他必须喜欢呀,事实会告诉他的,他不能否定事实。”

“那为什么没有越来越多的人写它呢?”

他说的话和大部分人告诉我的一样:1957年之后,垂暮之年的毛泽东变得不一样了,很容易受林彪和“四人帮”的误导。

“你说的是才过去不久的中国吧,”他眨了眨眼说道。

我问他是否对中国发生的这些变化表示乐观。

“你会觉得它很熟悉吗?”

“是的,”他说,“现在情况好多了。我们应该有更多的钱花,但如果我们勒紧裤腰带,我想过不了几年就会看到一些成果的。”

他说:“我觉得那是本非常阴郁的小说。”

“难道你不认为,如果邓小平去世了,中国可能出现不好的变化吗?”

董乐山14教授最近翻译完成了奥威尔15的《一九八四》,事实上他就是在1984年翻译的,看起来真是一段完美姻缘。他还把库尔特·冯内古特16和索尔·贝娄17的作品译成了中文,但我想跟他谈谈奥威尔。

“不会的,他已经选好了接班人。”

我想对她说,在一个拥有九亿农民的国家,选择做商人还是知识分子绝不是多数人所面临的问题,但我知道这样很无礼。显然,洛德夫人请来的这十六位根正苗红的知识分子,并不能代表广大中国人民,他们西化程度很高,喜欢喝咖啡——这可是在中国最难见到的饮品之一,而且餐后还能留下来再聊一会儿。

“那么,你觉得什么问题都没有吗?”

“对这间房里的大多数人来说,他们都宁愿自己的孩子做个清贫的学者,而不是有钱的商人,”洛德夫人告诉我,“事实就是这样。”

“人口过多是个问题,交通也是个问题——我们已经有很多汽车了。我们必须对此加以管控。但我们在很多领域都做得不错,比如农业。”他说,他喜欢中国正在发生的变化。中国历史很长,但有着明确的阶段划分。当前时代只是其中一个极其微小的片段,也许要经过很多年,我们才能对其加以评判。这让我想起曾经有人问毛泽东怎么看待法国大革命,他回答说:“现在还言之过早。”

来参加午宴的这些人,都属于中国存在已久的士绅阶层。他们比较特殊,时常受到猜疑和排挤。尽管举足轻重,但没有君王同他们相处时能真正感到自在。实际上在“文革”期间,毛泽东曾设法挫了挫他们的锐气,他把他们送到农村去,以此来改造他们。“如果你自以为很聪明的话,那么就可以开始动手往手推车里铲猪粪了”,到了晚上,那些被下放的知识分子还要学习马列著作。

我们沿王府井大街走着,章老给我讲了一些他在战时的故事。1946年4月,陈毅首长同一位美国将军举行高级会晤,他那时担任过陈毅的翻译,但他已想不起美国将军的名字。刘少奇也出席了那次会议。

我并没有立场告诉他们,他们同党中央的思想已经脱节了。中共中央委员会在最近(1986年9月)召开的会议上通过了一项决议,重申了“四项基本原则”:必须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必须坚持人民民主专政;必须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必须坚持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

“那位美国将军送给陈毅首长一盒骆驼牌香烟,给了刘少奇一些巧克力,拿给我一箱军粮。”

“如果你到北大校园里去,可以看到一尊毛主席塑像,”一位学者告诉我,“但现在这样的塑像已经不多了。那尊塑像底座上原来写着‘毛泽东思想万岁’,但现在只剩下一个名字了。”

“‘这里是山东,’陈毅首长当时说,‘我们有很多果树。你们可以鼓励美国人来这里开一家罐头加工厂,我同意这么做。’然而他们并没有接受邀请。”

“他让我们回到了三十年前。”有人说。

“然后我把他们都惊呆了,我上前去同那位美国将军握了手。美方的翻译根本不敢同陈毅首长握手。后来这些来自联总(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的美国人对我说:‘同志,你可是相当进步啊。’”

大家一阵长吁短叹。

“‘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我说。”

为了证明自己,我开始背诵“红宝书”中的句子:“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调查问题就像十月怀胎,解决问题就像一朝分娩。调查问题就是解决问题。”在中国旅行时,我经常会想起第二句话。

他是个善良的人,临别前他对我说:“刚才那家餐馆的菜不是很好,但我喜欢和你交谈。你要是再来北京,就到我家来,我给你准备些真正的中国美食。”

“我以前有本《毛主席语录》,”一位男士说道,“我把它收起来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我想可能是丢了。你不是真的读过吧?”

从火车里往外看,北京是很让人印象深刻的:它是一座正在崛起的城市,起重机随处可见,工人在建筑的梁架上穿梭,打桩机敲得地面怦然作响,仿佛在喊:“中国!中国!”

我告诉他们:“诡异的是,我也受到了‘文化大革命’的影响。这场动乱发生在1960年代,当时我正在非洲,而中国正试图在非洲产生影响。我看过《毛主席语录》和《北京周报》,感觉自己也像个革命者。”

可是当我离得近一点,在它们周围走了走,却发现这些新公寓楼看上去非常不稳固。有的房子就像放大版的儿童积木,有的则像某种用一间间三居室套房模块拼起来的巨型建筑模型。他们采用这种预制的方法,原因是显而易见的。如果一砖一瓦地从平地上砌起一栋建筑,它的窗户会摇晃,门框会不够方正,墙体也会凹凸不平,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手工做出来的,友善一点的建筑师管这叫做“民居风格”。

洛德夫人说:“有朋友告诉了我特权的事情,这当然有问题。我的中国朋友都有些悲观,但我是乐观的。我觉得一切都会继续得到改善,而我也想提供些帮助。我觉得自己应该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我拥有的太多了。”

“没人知道它们能撑多久,”一个在北京的美国人告诉我,“最后可能会像香港的那些建筑一样,那些用唾液和锯屑造的楼房,一年左右就倒塌了。”

有人说道:“我觉得这种不让中国人进旅游酒店的规定很快就会改掉的。”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我问。

“我们进不去,”那位女学者说道,“可是也没有人真的过来拦你。前几个月我去了一个大酒店,那里面有保龄球场,还有迪斯科舞厅和书店。但我没有外汇兑换券,所以什么也买不了。”

“因为那些楼大部分都是香港人过来盖的。”

洛德夫人说道:“中国人并不知道酒店里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不会进去。”

当然,有些楼房已经开始发裂了。它们不仅外观不协调,墙体开裂,污迹斑斑,而且已经开始倒塌,可是它们完工不过七年之久。

“因为事实并不是这样。”

我走进一栋高楼四处观望,在九楼与一位郑先生聊了起来。他说此时此刻这里一切都很好,但他言语间有些迟疑,我知道他还有话要说。

洛德夫人问:“为什么‘危险’?”

“一直都很好吗?”我问。

“我觉得这句话很危险。”我说道。

“夏天不大好,”他回答,“北京的水表安得太低了,所以水压很不好,供水只能到五楼。但我们这栋楼有十五层高,五楼以上的人只能用桶提水。”

“我们从来不会认真对待外国人,”桌子末端的一位客人说道,“现在最流行的一句话就是‘老外好骗’。”

干旱和水资源短缺严重困扰着北京,他告诉我说,过去六年的降雨量远远低于历史平均水平,估计今年情况也不会太好。(结果,雨水没怎么落下来,楼房却不停地往上冲。)

我说游客和商人似乎构成了一个新的阶级,对于比他们贫穷得多的中国人来说,这些特权阶级和资产阶级可能会让他们感到沮丧。

郑先生说道:“拿洗澡来说吧,就跟英国1930年代的情况差不多。这些房子里都没有热水,要是想洗澡,得自己用水壶烧水,然后倒到马口铁澡盆里去。虽然很不方便,但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因为大家都是这样过的。”

“你就只注意到了那么多吗?”洛德夫人问道,她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可是游客可不这样,新兴的富人阶级也不这样,比如出租车司机和某些商人。1980年时北京只有三家出租车公司。但现在有230家,出租车总数达到了14000辆。它们全都由政府或官方机构掌控,但出租车司机却能够游刃有余,因为乘车的基本都是老外,他们用外汇兑换券付账。

于是我又起身,向大家坦言即使是在六年前,人们也很不愿意谈“文化大革命”。在当时,这样做比举止不端还要恶劣:它会招来横祸,让你成为众矢之的,它是政治行为,没人敢做。就算有人真的谈起,也都是用很委婉的说法,就像英国人提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都称它“最近发生的不快”。然而,如今人们可以大方地谈那疯狂的十年,他们不再简单地称之为“文化大革命”,而是经常在前面加上一个“所谓的”来修饰,或者直接管它叫“十年浩劫”。人们能够用批判的态度谈论这件事情,肯定是件好事吧?

自由市场允许所有人经商并保留所得收益。这是邓小平的改革举措之一,但也是工人经常忿忿不平的原因所在,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要求更高的奖金,并且对通货膨胀怨声载道。在自由市场中,街头商贩很容易就能赚到普通工人五倍的工资。我随便调查了一下北京各类市场中的小贩和商人,发现他们每个月可以挣500元到700元,足够买“三大件”的了。

我说了一小会儿,向大家表示感谢,然后坐下。然而,洛德夫人却不停地给我制造话题。我之前不是来过中国吗?我难道不该讲讲这次和上次相比有什么不同吗?

一个女商贩告诉我:“过去,人们想要的是自行车、收音机和煤气灶;现在,‘三大件’指的是电冰箱、录音机和彩电。”

用完午餐,洛德夫人请我对大家说点什么。正式的中国宴会都要有一些简短的发言穿插其间:开始时,主人要致欢迎词,然后客人要表示感谢;接着,席间大家开始相互说些冠冕的客套话和祝酒词,到最后宴会往往戛然而止。没有人逗留徘徊,没有人坐在你身边瞎吹胡侃。我参加过的所有中国宴会都是在悄无声息中结束的。

有些市场是由退休工人经营的,不过他们只是想在白天找个不错的去处而已。“我一直对旧珠子和茶壶很感兴趣”是他们常说的一类话,感觉他们就像在跳蚤市场上卖东西一样,想必任何来自科德角38的人都不会对这种心理感到陌生。他们喜欢谈论自己收集的那点儿奇特的破烂,由于可以领到退休金,他们并不真的以此为生。有的生意人会在同一个地方经营好几年,专门兜售花鸟鱼虫,但他们显然不是此类。在中国大部分城市,花鸟市场都位于特定的地点,也许几百年来都没有变化过。

说到“吝啬”,这趟车的确名副其实,因为直到最近,这条故障频发的铁道线路仍在由新疆地方政府管理。事实上,新疆幅员辽阔,是维吾尔族的聚居地。然而,自治区铁路局地处偏远,既不愿放弃对铁路的管理权,也不能好好维护它。虽然比起“铁公鸡”这个词本身,我更想了解这背后的故事,但这样的叫法确实让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上车去看一看。

我觉得拿跳蚤市场来打比方真是恰如其分,事实上很多人正是这样称呼它的。在一个小摊上我看见了一杆鸦片烟枪,长度大概有18英寸(45厘米),枪头是银制的,烟嘴是玉做的。

他解释说“铁公鸡”是吝啬的代名词,因为“吝啬的人一毛不拔,就像铁公鸡一样”。它还可以用来指毫无用处的东西,中国有句谚语说“铁公鸡,瓷仙鹤,玻璃耗子,琉璃猫”,和西方人口中的“白象”13是一个意思。此外,这个词还玩了点文字游戏,取的是“铁路”“工程”和“机车”的首字谐音。

“这是个真正的老物件儿。40块钱,绝对物有所值,买了吧。”

“他们叫那趟车‘铁公鸡’。”他说道。

“20块。”我说。

我和他说,我特别期待北京到乌鲁木齐的火车,那可是中国境内最长的火车路线,途中要穿越大山和沙漠,总共需要四天半时间。

“跟你说,如果你不是跟这个中国人一起来,我会在纸上写‘120’,然后告诉你‘爱买不买’。”

他说那也正是他喜欢干的事情。实际上,他有点效仿斯特兹·特克尔11的做法,一直在走访国内的许多地方,用录音带记下人们的回忆。他将采访文稿整理成书,不久即将出版,书名叫做《北京人》。他问我有没有什么关于中国铁路的问题想问他——他自称是这方面的专家。他的名字叫做桑晔12

“好吧,25。”

“根本不是。”我回答,然后告诉他我的座右铭:像狗一样咧嘴傻笑,然后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他假装没听见我说话,接着讲道:“这杆烟枪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烟嘴。想不想看看它有多厉害?”说完他就拿起烟枪敲了敲桌面,“过去的人骑马的时候,就把这个挂在身边。要是遇到贼,或者遇到别人攻击,就用这个来敲对方的头。就这样,把它当棍子用——嘣!嘣!”

“你是要写报告吗?”

“30块。”

“就是坐火车,四处看看。”我告诉他。

“这枪头可是纯银的,都有一百年了。我一辈子都在收集烟枪。从前我在鞋厂工作,现在退休啦!这烟枪也不是非卖不可,但看在您是外国朋友,我愿意给您行个方便。”

他没有喝酒,但其他人在喝,一杯杯红酒下肚,他们的脸开始变红,并且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萧先生旁边的一位年轻男士问我来中国打算做什么。

“我最多给你30块。”

“没错,我们没有窃听器。但是在新加坡,任何人开口前都会在桌子下面摸一摸,看看有没有窃听器在监听。”

“同志,这可是古董,可以收藏的。这烟枪啊,还可以当武器用呢,买了吧。”

“窃听器?”

“好吧,35块。”

“即使在最糟糕的时候,”他回答,“即使在‘文革’期间,我们都没有这些东西——你们管这些能监听你声音的机器叫什么?”

“成交,它是您的啦。要包起来吗?”他边说边取出一张废旧的《人民日报》,包在烟枪外面卷了卷,“这报纸可是一举两得,现在拿来包东西,回去以后还可以看。”

我问:“可是中国跟它比,差别很大吗?”

我本来是要去澡堂的,因为顺路才去那个自由市场逛了逛。因为之前听郑先生说他们洗澡多有不便,于是我四处打听,得知北京到处是公共澡堂——大约有三十家,都由政府补贴。这是中国最便宜的东西之一:每人只收六毛钱,而且还提供一块肥皂、一条浴巾和一个床位;他们允许你在那待上一整天,你可以到雾气腾腾的浴池里去洗个澡,然后休息休息。

“现在新加坡人很希望和我们做生意,”萧先生说道,“但他们的政府太严厉了,总是监视和监听,搞得人民很害怕。”

我找到的这家名叫“兴华园”,从早晨八点半一直开到晚上八点。很多来这的人都是刚到北京,在漫长的旅途劳顿后,他们希望自己在亲朋好友面前看起来整洁一些,当然,他们也不希望因为洗澡之事给对方增添麻烦。

“我的学生受到了新加坡政府的欺负,”我说道,“如果他们学习英文或者政治学,那么他们就拿不到奖学金。政府只资助念经济或商科的学生,认为这些才是赚钱的专业。新加坡国立大学的学生中有一些告密者。说来也奇怪,要是有谁表示支持中华人民共和国,也会被揭发。”

床位是一个个的小隔间,裹着浴巾的男人们有的在休息,有的则四处晃荡,跟人说着话。这很像被人们当作社交场所的古罗马浴场,这些刚出浴的中国人,一个个被热气熏得红彤彤的,慢悠悠地摇晃着自己的身体,相互大声却友好地聊着天。这里也提供单人间,但比普通价格贵一倍。

“新加坡是个经济奇迹,”他笑着说,然后补充道,“也是片文化沙漠。他们除了钱,什么也没有。他们的寺庙在我们看来跟玩具一样。这个国家无足轻重,甚至好像都不是真实存在的。他们的总理李光耀虽然是东方人,却总是以西方人自诩。但他也并非一无是处,比如他在政治上就非常推崇儒家的家庭观念。在新加坡,如果你家里有老人,是可以减税的。这就有儒家思想在里面,挺好的。”

我想象着古罗马和维多利亚时期的浴场会是什么样子(隔壁有一家女子澡堂),它对于旅行者和家里无法洗澡的居民来说多有用啊,它多像个俱乐部,多让人愉快啊。

“我在那教过书。”我说。

* * *

他告诉我,他最近去了趟新加坡。

几天以后,我正沿街走路,一个年轻的中国女孩凑过来跟我说哈喽。她紧随我的步伐走了大概30码(27米)后,忽然挽起了我的胳膊,然后我们就那样继续往前走,跟老夫老妻似的。

萧先生说:“现在人们开始打领带了。出国的话,肯定还是需要领带的。”

一直是她在带路,对于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我根本毫无头绪。

我对他说:“我觉得中国人好像没有打领带的习惯。”然后我又跟他讲了我曾经遇到的一个法国人的故事。1960年代的所有暴力和动乱,有没有改变他的思维方式呢?我这样问他。“有的,”他回答,“我从那以后再也不打领带了。”

刚开始的时候她一把抓住我,而且抓得特别紧,让我以为她可能是个瘸子,但她的步伐却相当矫健。“我们要去哪?”我问。她神秘地笑了笑,继续带我往前走。经过友谊商店时,她引我进去,走到门口后,她便开始搂着我。我们先看了看椅子,她说:“这些看上去很舒服。”然后又看了看餐具,她又说:“难道他们就没有便宜点的东西卖吗?”直到此时,她还一直搂着我不放,有点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感觉。这事情看起来真是让人愉快。要是遇到熟人,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但这并没有什么关系。

萧乾10在旁边安静地听着,这位老先生已经年逾古稀,1939到1945年期间他曾在英国留学。那时候由于“二战”的关系,他没法返航回国。但他说,正是因为在英国度过了一段战争岁月,他才看到了英国最好的一面。他脖子上系着一条类似校友领带的东西,于是我向他求证。他说没错,那是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的领带,他当时就在那里念英文。

我问:“请问您贵姓?”

“但大家也都无能为力。”

“姓马,”她答道,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汉语中“马”的同音字特别多,人们甚至为此创作了一首十九个字的绕口令。

她低声用英文和我说着这些,语气中疲态尽显。不过接着她的声音又大了起来。

接着我们又一起看了看茶叶。他们不卖薄荷茶——实际上,连听都没听过。“我从来没尝过那种茶。”马小姐说。

“刚开始的时候是的,后来我觉得那简直太无聊了。那是‘文革’中最糟糕的事情,无聊至极。你每天早上都会被吵醒,广播里超级大声地放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你刷牙的时候,牙刷上印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就连洗脸盆里也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到处都可以看见那样的标语,而且大部分人都很讨厌它们——真的很侮辱人。我已经被烦透了。”

也许我应该叫她马太太吧,因为片刻之后她就放开了我,跑上前去跟一个年轻的中国男子拥抱。他见到她时一点都不惊讶,我猜他们早就约好了见面。但她遇到问题在于,作为一名普通同志,她觉得自己走进这家商店时会遭到阻拦,除非有个外国人同行。

“你讨厌那样吗?”

让我不解的是,她刚才对我表现出来的感情看起来十分自然。瞬间我就被抛之脑后了,她连头都没有回一下。我刚才正要去见一位姓陈的中国教师。见面后我对他说了刚才发生的事,他说道:“那些保安有时候对我们极其严苛。”

“政府不怎么管我们,我们可以自主安排工作,和‘文革’时期很不一样了,”她一边说着,优雅地剥掉蝴蝶虾的尾巴,“那时校园里有很多喇叭,一直响个不停。”

尽管如此,这也困扰不到那些绞尽脑汁想要换钱的人。他们时常潜伏在游客的住所附近,纠缠着老外把手里的硬通货兑换成当地货币,而他们提供的汇率要比官方规定的高出百分之二十。他们总是悄悄地走上前去,用不标准的英文问道:“Shansh marnie?(换钱吗?)”

我问她政府会不会干涉她的教学——毕竟直到最近外国小说还一直被认为是资产阶级毒瘤(“糖衣炮弹”)。

我对陈老师讲,我不明白为什么“文化大革命”搞了这么多年,却一点也没有提高人们的社会和政治意识。几年以前人们谨记的还是“为人民服务”,现在怎么变成了“换不换钱”?

“当卡斯帕·戈德伍德对伊莎贝尔9说‘等着吧!’他们居然翻译成了‘等一会儿’,就好像他马上就会回来一样,你明白吧。这真的让人很难受,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陈老师说,正是“文革”让人们开始了一场混战,那是一场政治动乱。

她说她感到很愤怒,因为詹姆斯作品的中文译本都太糟糕了。

他说:“所谓的‘文化大革命’很好地教导我们,永远不要盲从。”

“I’d like to keep an open mind.(我愿意保持一个开放的心态。)”她用英文回答。她的口音非同寻常,那不仅仅是流利的英语,而且是上流社会讲的英语,语调很像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校长。她的声音让人想起切尔滕纳姆女子学院7的院长,而她本人的样子也很像英国人赞不绝口的那种“女学者”。因此,当听说她在北京大学教书,并且主要讲亨利·詹姆斯8时,我并没有感到惊讶。

我问他,关于“文化大革命”的记忆,是否让他感到屈辱。

我问身旁的女士对一些事情的看法。

“说得没错——屈辱。那么多红卫兵跑到农村去,在那里结婚,他们不愿再当知识分子,当上了农民。现在他们回不来了,但他们想回来。回来的话,会很丢脸的。”

来客都是作家和学者,其中大多数人都出过国,几乎每个人都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面对西式菜单(先是汤,然后是大虾和炖肉)或刀叉时,他们个个都表现得落落大方。

“你当过红卫兵吗?”

“他们都是党员!”洛德夫人神秘兮兮地说。她得意洋洋的,那么有谁不是党员吗?这个国家有十亿人口,但中国共产党党员只有4400万,仅占4.4%。

“当过的,”他脱口而出,“一周在学校上三天课,然后跟农民学习三天,放假就读《毛主席语录》。我们收割水稻,还在田里插秧。幸运的是我当时年纪比较小,并没有很严肃地对待这件事。我就当玩游戏一样,但它并非儿戏。”

此时,一位女士没敲门就进来了,她说客人都到齐了。

“过去,”他说,“知识分子和学者没什么好名声。没人真的想上学,只有稳当地当上了干部才有发展。人们要么选择当工人,要么就做农民。”

“不,因为旅行文学也可以说是一种非主流的自传形式。”

“现在的人想要做什么呢?”

“因为旅行实在太有趣了吗?”

“现在,政治意识不再是别人评判我们的依据了,人们开始对教育狂热起来。这是这个国家最大的改变。”

“只有在旅行的时候我才写日记。”我答道。我并没有告诉她,其实我觉得日记对于小说写作来说是致命的,它会让你试图记住所有的事情。

“但这些当过红卫兵的人,还有因为‘文革’而流离失所的人——他们肯定没有学上吧。”

“你就是那样做的吗?”她边说边翘起二郎腿,然后蜷起身子将膝盖抱在胸前,一副怀疑的样子。

“不是的,”陈老师说,“有一大批人都在上夜校。”

“是挺重要的,但大家读日记,是为了发现一些琐事和八卦。我的建议是,把什么都记下来,不要修改也不要增删,尽量自然一点。”

* * *

“我发现自己坐在邓小平旁边,或者有人正介绍我认识某位来访的国家元首,于是我想:‘必须把这个记下来!’你说,这些是不是很重要?”

当时我正想离开北京去上海,然后随心所欲地坐火车到中国各地转一转。然而,由于受到陈老师的启发,走之前我临时决定去夜校当一段时间老师,这样做仅仅是为了看看他的话是不是属实。我教课的地方叫做北京孙中山业余学校,位于北京市中心一所高中内,校园面积很大,在夜色中显得阴沉沉的。我负责讲英语课,这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科目。但是对这里的三千多名学生来说,他们还要学习业务方法、打字、会计和计算机科学等科目。听说有一个计算机老师是美国来的,但我并没有见到他。

我们聊到了出版的事。她在事业上很顺利,已经出了两本书,而且都取得了巨大成功。她来北京才六个月,本打算写一部新的小说。然而,由于要打理使馆内务、安排菜单、管理佣人、接待客人和照料家人,她变得有点像维多利亚时期的主妇。她说,为了让自己有条不紊,她在坚持写日记——或许就是为了出版而写。

教学楼里头阴森森的,当我看到昏暗的灯光下,有那么多学生在刻苦学习,顿时觉得有点头晕眼花,透不过气来。教室的照明条件很差,粉笔划在黑板上吱吱作响,摇晃的课桌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破破烂烂的课本上沾满了油污,字典的很多内页已经快要脱落。这里年纪最小的学生只有八岁,最大的有七十四岁。他们所有人白天都要工作,有的人拿固定工资,有的人则在自由市场里摆个临时摊位,卖录音带、玩具,或者从广东贩运过来的服装。广东的服装造价很低,在成本的基础上有百分之三十的利润空间,但即使如此,它们的价格还是很便宜。

她跟我说,她觉得自己很幸运。我心想肯定有很多女人讨厌她,因为大多数人都想变成她那样——魅力非凡、成就颇高,被众人当作皇后来追捧。她说她已经四十七岁了。可是她看起来只有三十五岁上下,而且——因为有些中国人的脸不会随时间变老,这个样子也许可以保持很长一段时间。

我用的教材叫做《现代美国英语》。

我觉得这很奇怪,因为我从来不认为婚姻是刻意的选择。它是另一码事:两个人相爱了,就在一起了,不用管未来是好是坏。但她似乎特别理性,在这一点上她显然非常中国,我猜她肯定一辈子都在思考如何做出正确的选择。

“能上我的课你们简直太幸运了。我不仅是个现代美国人,而且还说英语。”我这样说道。他们觉得这样的说法有趣极了。

谈话间,她讲到制定计划非常重要,拍拍我说:“这就像挑选合适的对象一样……”

我是来给包小姐代课的,她是这里的常任教师。最近她母亲的高血压犯了,正在北京首都医院接受治疗,医院附近就是烤鸭店(因此也有人叫它“病鸭店”)。

北京的五月潮湿闷热,但洛德夫人的精力却异常旺盛。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的热情中体现出某种自信,不管说中文还是英文都是如此。她个性活泼,笑声清脆爽朗,为了引我注意或强调重点,她经常会用手戳戳我的胳膊,敲敲我的膝盖,或者拍拍我的肩膀,中国人可没有这样的习惯。如果别人这样做,肯定会遭人厌烦,但洛德夫人反倒让人变得兴高采烈。我喜欢这位光彩照人的女士戳我的胳膊。

我们花了三天时间来学习一篇关于医疗的课文。

她身材苗条,有着典型中国美人的端庄相貌,皮肤如丝绒般光滑洁白,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优雅,用时尚杂志的话来说,简直是倾国倾城。她的神情既机敏又怡然,仿佛事事都称心如意,又或许她自己并无所求,却常常有人慷慨相助。漆黑的头发被她盘成一个紧紧的发髻,用簪子固定在脑后。她身穿时髦的白色夹克和短裙,里面用条纹衬衫打底,脚蹬一双细高跟鞋;脸颊两侧别着一对大大的白色珊瑚耳环,看起来像是由法贝热6设计的耳机。她是那样急于让我感到轻松,但我却立刻紧张起来。

“美国的医疗费用真是高得吓人。”课文里这样写。

我提前不到一天才告知她来讯,但她竟然为我安排了一个十六人的午餐会。见到她时,我才知道根本无须为此惊讶。在我看来,她从未对谁说过不。

“不好意思,”林小姐问道,“‘glaucoma’是什么意思?”(glaucoma:青光眼。)

无论在美国还是中国,包柏漪5都要比她的驻华大使丈夫出名得多,她的小说《春月》是美国的畅销书,中国正在把它改编成电影。她的丈夫叫“温斯顿·洛德”,一听就是个贵族名字,而且更像某类女性小说中的人物,但不大可能出现在包柏漪的小说里。有人称赞说,她的小说精准地刻画了处于中国历史时代变迁之中的家庭,这一点不假。故事发生的背景,正是包女士所亲历的时代。她在中国出生,在美国成长并接受教育,最近又以大使夫人的身份回到中国,这些经历似乎都很好地呼应了小说中的内容。

“不好意思,”赵先生问道,“‘Blue Cross’是什么?”(Blue Cross:蓝十字。)

* * *

“不好意思,”李先生又问道,“几个礼拜之前,你们的总统下令轰炸利比亚。你赞同他的做法吗?”

“我希望时间长一些。”小彭说道。

我告诉他,我个人是不赞同的,并且解释了原因。然后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对政府所做的一切都表示认同。他们说其实并不是这样,然后紧张地笑了笑,却没有继续解释。

“中国历史上有那么多短暂的过渡期,这也许只是其中一段。”

每天,学生们都在黄昏集合,睡意沉沉地在闷热且布满灰尘的教室里待上两小时,然后在一片黑暗中摸索回家的路。

“直到邓小平上台,打开了中国的大门。”小彭说。

教完规定的课程后,我向他们发表了一番临别感言。

“你们到什么时候才不再感到迷茫?”

“有人总跟你们说上夜校是好事情,”我说道,“但他们自己却在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之后就回家,吃饭,打盹儿,听收音机。你们这些学生正在做的,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明明疲惫不堪,却还坚持在晚上学习。疲劳的状态下是很难记住东西的。别人都在休息。又上夜校,又工作,就像做两份工一样。”

“完全没有,而且失去了很多东西。我们浪费了很多时间。我们真的很信任周总理,所以发生在1976年清明节的那件事是真的。有成千上万的人去悼念他,都是自发的。但我们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天安门广场上全是人,每个人都感到很迷茫。”

这些话引起了他们的共鸣,他们点点头,鼓励我继续往下说。

“你不觉得‘文化大革命’取得了什么成就吗?”

“你们可能会感到气馁,觉得自己来夜校学习太辛苦了,”我说,“但请相信我,其实每个人都很辛苦。做这件事情是需要勇气的。我为你们感到骄傲,你们也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你们如果不是坚强的人,就不会来这里。我祝你们一切顺利。”

“我偶尔还能见到他。他完全变了,现在是一名教师,有几个孩子,就是个普通劳动者。那是最糟糕的事情,太艰难了。他没什么钱,得不到别人尊重。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演讲了,也没有口号可以喊。没有人因为过去的事情责怪他,但现在也不会有什么人去理他。”

他们轻轻地鼓掌,但由于我们待得太晚,看门人着急锁门,就过来把他们赶走了。也许在我的字里行间,这些夜校生的形象显得有些模糊,他们如同幽灵一般,迫切地期待着有一天能现形于光明之中,然而又没有任何恶行或罪过可以使他们暴露于众人的视野之下。除了肯定他们的价值,鼓励他们尽一切所能在中国的茫茫人海中寻出一条出路,我还能做些什么呢?对于一个作家而言,要把老实本分的人写得妙趣横生,总是困难的事。

“卫东后来怎么样了?”

1刻耳柏洛斯(Cerberus),希腊神话中有三个头的地狱看门犬。

“一个叫卫东的男孩,他自己改的名字,因为有‘保卫毛泽东’的意思。他是个很重要的人物,知道所有的口号,还要我们也一起喊。那段时间真的很奇怪,整个国家都处于一种革命的状态。”

2刘易斯湾(Lewis Bay),南极洲的一个海湾。

“你们学校的领导是谁?”

3《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是美国著名作家马克·吐温(Mark Twain,1835—1910)的小说。

“为了表示对毛主席的敬爱,我得参加游行活动,但我的心根本不在那里。大家觉得戴红卫兵袖章是很光荣的事,如果能当上红卫兵团的领导,那就最好了。”

4诺拉·沃恩(Nora Waln,1895—1964),美国女作家,她根据自己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在中国的生活经历写成了小说《寄庐》(The House of Exile)。

小彭没有当过红卫兵,他今年二十六岁,也就是说“文化大革命”时他才十来岁。但他曾经拒绝参加红卫兵,这让他在当时不太受欢迎。

5包柏漪(Bette Bao Lord,1938— ),美籍华裔作家,其丈夫温斯顿·洛德(Winston Lord)曾在1985—1989年任美国驻华大使。

我问这是什么战争,春歌的丈夫答道:“这不是战争,只是一段过渡期而已。如果足够了解中国历史,你就会明白的。在我们四千六百年的历史中,每逢改朝换代,都会有一段动荡不安的时期,短则六十年,长则一百年。”

6法贝热(Fabergé,1846—1920),俄罗斯著名金匠、珠宝设计师,以制作精巧的复活节彩蛋而闻名,十月革命后流亡海外。

诺拉·沃恩4在小说《寄庐》中曾经写道:

7切尔滕纳姆女子学院(Cheltenham Ladies College),英国著名女子中学,在全球享有极高声誉。

“只是一点点吧。中国的历史太长了,‘文化大革命’几乎不算什么。”

8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英裔美国作家,以细腻的心理描写著称,被认为是心理分析小说的开创者之一,代表作有《一个美国人》《贵妇画像》《鸽翼》《使节》《金碗》等。

我问他:“但是,你难道不认为自己经历了一段有趣的历史吗?”

9亨利·詹姆斯小说《贵妇画像》(The Portrait of A Lady)中的男女主人公。

“也许会更好,也许会更糟。”他说。

10萧乾(1910—1999),著名文学家、翻译家,译作有《尤利西斯》等。1939年,萧乾在伦敦大学任东方学院讲师,后来进入剑桥大学攻读硕士学位。1943年,他放弃学业,领取了随军记者证,成为《大公报》的驻外记者,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欧洲战场上唯一的中国记者。

“可是如果当初中国不革命,你现在的生活会很不一样。”

11斯特兹·特克尔(Studs Terkel,1912—2008),美国口述史权威人士、作家、广播人,曾获普利策奖。

“但我希望它不要发生,”小彭说道,“我觉得革命的破坏力太大了。”

12桑晔,旅澳历史学者。1984年,桑晔与张辛欣合作创作口述实录文学《北京人——一百个普通中国人的自叙》,1985年初同时在五个文学期刊推出,外文译本多达八种。

阶级分类如此复杂,很难让人不觉得,迟早还会引发矛盾。小彭说,“也许会吧”,因为100元每月的人均工资还是太低了,奖金又不稳定,新中国正面临着它成立之后的第一次通货膨胀。

13“白象”(white elephant)在英语里指价格昂贵但没有实用价值、华而不实的东西。

由于事先已有所安排,并且只有指定的酒店才能接待外国人,我住进了燕翔饭店,房费是每晚160元。小彭去了他说的中国旅馆,那地方没有正式名称,但有门牌号码,一晚上只要三块钱。这不是什么新鲜事。无论是餐馆或商店,还是博物馆门票和展览入场券,或者公交车、出租车、飞机和火车,他们奉行的都是双重标准,对于中国人和老外是分开定价的。一般来说,外国人总要比中国人多付三四倍的钱。但海外华人则属于另外一类,一个自出生起就生活在波士顿的华裔美国人,就算不会说普通话,也不会被当作是外国人。商务人员和官方访客又是另一类,可以享受某些特权。

14董乐山(1924—1999),著名翻译家、作家,美国文化研究学者。

世事人心皆无常,只道风水轮流转。

15奥威尔(George Orwell,1903—1950),英国小说家、散文家、评论家,代表作有《动物庄园》《一九八四》等。

旧妇别时泪满襟,新人进门笑开颜;

16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1922—2007),美国作家,黑色幽默代表人物之一。

当年口中洋鬼子,今日必称洋先生;

17索尔·贝娄(Saul Bellow,1915—2005),美国作家,1976年诺贝尔文学奖、普利策奖获得者。

有一首十九世纪的中国打油诗是这样写的:

18冯骥才(1942— ),“伤痕文学”代表作家,代表作品有纪实文学《一百个人的十年》、小说《三寸金莲》《炮打双灯》等。

“不太务实。”

19艾支顿(Clement Egerton,1852—1922),英国翻译家,其英译本《金瓶梅》(The Golden Lotus)于1939年首次出版。

“那样很糟糕吗?”

20沃特·密提主义(Walter Mittyism),指英雄式的幻想症,典出美国作家詹姆斯·特纳(James Thurber,1884—1961)短篇小说《白日梦想家》(The Secret Life of Walter Mitty)的主人公沃特·密提(Walter Mitty)。

“政治色彩太浓了。”

21阿尔奇·邦克心态(Archie Bunker mentality),指面对社会压力时执拗、自以为是的心态,典出1971年美国情景喜剧《全家福》(All in the Family)中的人物阿尔奇·邦克(Archie Bunker)。

我问小彭,为什么要涂掉那些字。

22编者注:此处应指吴晗(1909—1969)所著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吴晗是中国著名历史学家,曾任北京市副市长,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因此剧被批斗,在狱中自杀身亡。海瑞作为明朝著名清官,并非“名不见经传”,可能是本书作者不了解中国历史之误。

中国的历史层层交叠,现在总要抹掉过去的某些东西,这点在路边已经显露无疑。大字标语不是被刷上了丰田汽车广告,就是变成了牙刷和手表广告牌。新的汽车、电脑海报或商标名称之下,总能看见残留的标语:“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这样的标语太多太显眼,人们除了重刷之外别无他法,但往往刷过之后,那些大字仍然若隐若现。现在北京的商业广告牌和海报如此之多,也许正要归因于那些标语——并不是广告牌本身有什么价值,而是它们可以遮住那一个个6英尺(1.8米)见方的汉字。

23编者注:1959年,毛主席提出要学习海瑞“刚直不阿,直言敢谏”的精神。吴晗响应号召写了《海瑞罢官》,后被姚文元污蔑为“毒草”。

有人说任何热衷于盖新楼的国家,也同样热衷于将旧房子推倒,这也许是真的。过去一千多年,北京城四周一直围绕着精美的高墙,城楼上有雄伟的圆柱和城门,看起来像城堡一样。1963年,为了腾出地方来盖一些难看的公寓楼,人们把城墙推倒了。然而,并没有人因为它的拆除感到悲哀。以前北京居民区的房子大都是四合院,就是那种带围墙的传统中式复合建筑,大门呈圆月形,门后是屏风,院内的屋舍错落有致。可如今这些院落大部分也都不见了,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小旅馆和民宿正在或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批巨型酒店,北京现在有三十多家价格昂贵的酒店,假日酒店和喜来登长城饭店不过其中两家。整个城中只有紫禁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因为连中国人自己也知道,如果他们把这个也拆掉,那么谁都没有来北京的理由了。最近在天安门广场西南角,离毛泽东纪念堂不远的地方,新开了一家肯德基餐厅,这实在是有悖于中国人对此地的崇敬之情。

24斯坦贝克(John Steinbeck,1902—1968),美国小说家,代表作《愤怒的葡萄》(1939)以美国大萧条时期为背景,反映的社会问题引起强烈反响,于1940年获普利策小说奖。

这就是我的第一印象——一切都是新的:新的出租车,新的建筑,干净的街道,鲜亮的衣衫,各式各样的广告牌。它不像一个供人居住的城市,反倒像是为游客和商人这样的来访者服务的。在建的有九家酒店,还有更多餐馆和百货商场,但没有剧院和公园。有的新学校专教外语,也提供旅游方面的课程。较大的新学校中,有一所专门培训出租车司机。有的影院又重新开放,但没有配备新的乐队。北京已不再是那座封建皇城,它开始变成一处旅游胜地。在这样一片旧貌换新颜的景象中,最令人忐忑的,便是随处可见的外国银行家和会计师。

25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1897—1962),美国文学史上最具影响力作家之一,意识流文学代表人物,199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为《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押沙龙!押沙龙!》等。

北京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我立刻清楚地看到,这个曾经向四处胡乱扩张、带着乡土气的首都,正在变成一座高楼林立的城市。街上到处是又高又大的起重机,这种重型机械有二十层楼那么高,形状就像倒过来写的“L”字。我数了一下,在到达北京站之前,总共见到了六十架。人们在用它们建造新的公寓、塔台、酒店和写字楼。我见到了立交桥和新的隧道,大部分道路看起来都是新修的,有些街道上还比较拥堵。整个城市比以前更大、更吵,而且也更加明亮和繁荣,这让我感到惊讶,因为我曾目睹过它单薄的岁月。当然,同时我也想起了苏联的阴郁、蒙古的贫乏和波兰的戾气,那些自我否定又贪得无厌的人民,那些粮食短缺的窘况,还有那些破破烂烂的汽车。北京正经历着转变,仿佛只是有人简简单单地发出了一项“建设城市”的命令。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种全新的氛围,如此繁荣的景象,出现还不到五年时间。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这不过是眨眼的一瞬,但毫无疑问,这座城市正在崛起。

26《双城记》和《艰难时世》原著英文名分别为“A Tale of Two Cities”和“Hard Times”。

他的意思是,这会让他们难堪的,毕竟他们只是在做分内的工作而已。这个年轻人姓彭,正在读《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3,想借此来提高英语。对待看书的人,我总是很温和的,但我跟他说那本书对他的英语不会有什么帮助。他二十七岁,是大同本地人,已经结婚了。他的妻子是一名秘书,他说她是个单纯的女孩儿,正是这一点吸引了他。他说他们现在还没有孩子:“政策只允许生一个,所以我们想再等等。”

27《红字》原著英文名为“The Scarlet Letter”。

“我不能跟他们说这个,”年轻人说道,“他们不会听的。”

28《愤怒的葡萄》原著英文名为“The Grapes of Wrath”。

他摇摇头,不想翻译。他知道,而我其实也清楚,如果早点把铺盖叠好,那么一到北京站,他们就可以直接回家了,就算用额外的时间来叠被单也拿不到加班费。嗖的一声,她把我的铺盖抽走了,只留下穿蓝色睡衣的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瑟瑟发抖。

29亨利·米勒(Henry Miller,1891—1980),美国“垮掉派”作家,代表作为自传性三部曲:《北回归线》《黑色的春天》《南回归线》。1961年经过一场诉讼,《北回归线》才得以在美国出版。

我并不精通中文,仅仅会一些日常用语,于是我对那个年轻人说:“帮我个忙吧,把我说的话翻译给她听。如果他们这样急于把活儿干好,就叫他们先去打扫厕所。厕所太恶心了,昨晚我都不敢用。地面不干净,窗户也是脏的,暖瓶里也没有热水。收拾床铺就那么重要吗?”

30凯恩斯经济学(Keynesian economics),英国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1883—1946)的经济理论,主张国家采用扩张性的经济政策,通过增加总需求促进经济增长。

列车员抓起了毛毯,我知道她也想用蒙古列车员那样的伎俩,一把就将铺盖从我的身边抽离。

31大卫·赫伯特·劳伦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1885—1930),20世纪英国最具争议性的作家之一,代表作《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因书中直白的性爱描写而遭禁,英美等国直到60年代初才解除禁令。

“那么着急做什么?我们大概还要两小时才到。我想睡觉。”

32供方经济学理论产生于20世纪70年代末,即西方国家经济普遍出现“滞胀”的时期,它的理论核心是减税理论。

我对铺的一位青年男子告诉我:“他们叫你从床上下来,因为要叠被子。”

33章枚(1912—1995),原名苏寿彭,作曲家,曾任中国音协上海分会主席、音乐出版社副总编辑、中国艺术研究院编译室主任、外国文艺研究所顾问等。

“我要睡觉!”

34舒伯特(Franz Schubert,1797—1828),奥地利作曲家,早期浪漫主义音乐的代表人民,同时也被认为是古典主义音乐最后一位巨匠。

“起来,我要收拾床铺!”

35威尔第(Giuseppe Verdi,1813—1901),意大利歌剧作曲家,代表作有《茶花女》《阿依达》《弄臣》《奥塞罗》等。

“这趟车要七点一刻才到!”

36汉德尔(George Frideric Handel,1685—1759),德裔古典作曲家,后来入籍英国,以创作巴罗克风格的歌剧、清唱剧、赞美诗和管风琴协奏曲而闻名。

临近午夜时分,我在卧铺车厢中找到自己的铺位,也没去管身边都有谁(好像有个女人?),就直接入睡了。第二天清晨五点半,中国官僚又卷土重来,她猛地敲开门,把灯打开,找我们要毛毯和床单。我转过身去,试图回到刚才的梦里——当时我正在微风中穿越刘易斯湾2。这个列车员和面点师傅一样戴白帽子,系白围裙,她用手指戳了戳我的屁股,吼我起床。

37史蒂芬·福斯特(Stephen Collins Foster,1826—1864),美国民谣作曲家。下文提及的《美丽梦中人》是他代表作之一。

半夜守在大同车站门口的那个女人声色俱厉,像极了刻耳柏洛斯1。往兰州方向的火车还有三分钟才出发,但她就已经砰地关上了入口大门,并且还上了挂锁,留下一堆士兵和许多其他迟到的人,紧靠在栅栏边,眼睁睁看火车开走。更加无礼的是,她把检票口上方的灯也关掉了,让我们所有人陷在一片黑暗当中。开往北京方向的列车如果没有进站,她是绝不会放我进去的。接着没过多久,她又砰地关上门,在我上车的时候,留下更多迟到者在一旁望车兴叹。这不仅仅是冷漠无情,官僚体制往往带有许多虐待狂的意味。

38科德角(Cape Cod),又称鲟鱼角,是美国麻萨诸塞州南部巴恩斯特布尔(Barnstable)县的钩状半岛。

中国的列车员总是穿着不合身的制服,帽子歪歪斜斜,脚趾头还伸出凉鞋一大截,但这都无关紧要,重点是他们当中大部分人向我们展示的,官僚式的暴躁和冷漠。他们和中国普通老百姓相比真是天壤之别,老百姓不穿制服,遇事相当灵活,也许还愿意和你做点交易。这样的人存在于“自由市场”(对新兴集市的称呼)里,而不在中国铁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