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玫瑾:对。
主持人:因为我们家也有人在医院,我就老听病人的家属聊天。我有一个很突出的感觉是,很多家属潜在地觉得医生不是好人,医院就是在骗钱。你跟他聊吧,他就说医生又开了什么药啦,那个医生怎么样啦,反正他已经假定医生肯定要对他的家人不利。你到商店买东西也会跟售货员有冲突,但是很少发展到像伤医这样想弄死你,捅你一刀。咱们净出这种事,是不是也因为当关联到生死的时候,或者生病痛苦的时候,人就比较容易出这种狠招呢?
嘉宾:我觉得这个事不是太复杂。我们从大部分案例可以看出来,伤医的人都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首先激怒他的是费用,因为他没钱。有钱人不伤医,你看土豪、富豪们没有一个去伤医,为什么呢?钱可以减轻很多压力。前一段时间我岳父突发脑溢血,进了ICU,待了四百天。ICU里面的病人都是处在濒临死亡的状态中。因为我老去探视岳父,就发现来ICU探视的那些谈笑风生的人一定是公费的,你都不用问,那些哭哭啼啼的就没钱,甚至还有人在那儿喊:“你快死吧!你不死,我们都扛不住了!”
很多家属潜在地觉得医生不是好人
主持人:还有这样的?!
李玫瑾:所以我就说从现在这个医患问题中你能看到一些社会的问题,比如我们对待死亡的态度,还有我们对待医疗的态度。大夫肯定尽力了,哪怕他有失误,我们也应该允许吧。比如你去剪头发,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剪得特别好看,对吧?包括你自己做件衣服、做个菜,你也不是每次都做得那么成功的。为什么我们现在整个社会形成了一种风气,喜欢用诉讼、上访或者类似这样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呢?它没有一种宽容,没有一种大度。
嘉宾:对。我刚开始不明白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就不能接受,最后一问,已经倾家荡产了,每分钟都在花钱,他扛不住了。
嘉宾:你也甭看那东西,你要是看了,也就签不了字啦。比如说,第一条是麻醉可以致死。有人打麻醉因为过敏死了,但这不代表说一旦麻醉就会致死,就成医疗事故了,其实它是有概率的。所有的事情都有一个东西叫概率,当你赶到概率上,你就得认。我觉得我们社会应该多用救济机制,比如由保险公司来赔付。谁也不愿意死,但你要是赶上了,比如出了车祸,保险公司就支付你,这个事情就按社会正常的程序去走。西方大概是这样做的,所以大家都觉得这事挺简单,但中国不是这样的。中国为什么交通事故逃逸者特别多?有人的逃逸态度很简单,说我再不逃逸的话,村民一出来,我就被打死了,我只好先跑了,然后给公安局打一电话说我跑了。它背后是有这些复杂的社会问题的。
李玫瑾:您说的这个问题,还是跟中国人对待生死的态度有关。去年我父亲也是重病在身,我就跟大夫讲,不要做多余的治疗,只要让他不痛苦就足矣,因为他已经这把年纪了。有些大夫特别好,他就把握好这个分寸,要用什么药之前会征求你的意见,而有些大夫却左一个进口药右一个进口药地向你推荐。在我看来,一个人到一定年龄了,器官处于整体衰退的状态,你不要看他得的是心脏病,你把他的心脏治好了,他的肾又不行了,你把他的肾治完了,其他地方又不行了。在这种状态下,我认为不要以治病为主,让他减轻痛苦才是主要的。对待生和死应该顺其自然,我认为这是关键。
李玫瑾:对,它每出一起事故就增加一个协议。
嘉宾:我觉得在短期之内要让全民族变成这样一种想法是不大现实的。
嘉宾:这是所谓的法律意识加强。今天对于公众来说,不是法律意识加强,而是防范意识加强。我们是利用法律的意识在加强,明白吗?比如医生给我看病时出现什么问题,我第一件事就是要诉讼,我要想办法拿这个事来挣一笔钱,结果把医生搞得很恐怖。我做过一个胆摘除手术,那责任书你都没法看,一百多条,最后你得签上字。医生跟我说得很明确,就是因为前面发生过这种事。
主持人:这个观念是比较现代的。
李玫瑾:不是想着怎么让这人先安安稳稳地入土。当然,这个问题我觉得比较复杂。我们动不动就想在一件事上做点其他东西出来,这是现在社会的一个问题。
李玫瑾:但是,我认为很多人都很假。
嘉宾:打官司。
嘉宾:对。有一类人是公费支持的,花多少钱都不心疼,什么都用最好的,他想他为国家工作一辈子,反正医药费全报。还有一类人是花自个儿的钱,他有钱不怕,花吧,就算把他尽孝这事扯平了。
主持人:对,算账,找责任。
主持人:在ICU里待着,那钱花得你嘬牙花子,一天两三千块钱!
李玫瑾:有一次我出国跟一个朋友聊天时,他讲到他们开车撞了一个人,后来那个人死了,他们很紧张,就怕人家闹事,于是领导带着车队,让外交人员去交涉,结果到了那里,人家很自然地搞了一场仪式,然后就把人埋了,说:“你们回去吧,他已经死了。”我们的人就说:“不用赔偿吗?”人家说:“人死了就是死了,还要干吗呢?”人家的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其他的东西,而我们现在只要出个事,比如说医疗出一点点问题了,包括有时候监狱中死个人啦,第一个想法就是背后的其他东西。
嘉宾:那都是便宜的,现在的ICU,你要是做一个正常的维持,一天大概要万把块钱。
主持人:怎么说?
李玫瑾:一个星期就得五万。
李玫瑾:刚才讲伤医事件频发涉及三个问题,我认为第二个就是社会态度问题。我觉得许多人现在对疾病、对生死好像都没有一种顺其自然的态度。
嘉宾:我看过一个例子:老爷子有四个孩子,其中一个考上大学,出人头地,嫁了一个好丈夫,在北京扎下根,剩下那仨全在农村。老爷子就来北京为女儿看孩子,然后一头栽地上了。这个女儿还不错,把房子卖了来为他治病。但问题是这个房子卖不了多少钱,才卖了一百多万,在理论上也就能支撑四个月,他在ICU里头待四年都是有可能的,到后来没钱了就得等死,而他女儿呢,多年打拼下来的这点东西也没了。说来说去,这是个制度问题。为什么有人可以在那儿花多少钱都不心疼呢?是我们的制度说这些人可以不花钱的。那么,为什么这种制度不能普惠呢?
许多人对疾病和生死缺乏一种顺其自然的态度
主持人:能普惠吗?那得花多少钱哪!
李玫瑾:改革开放这几十年,你看商场增加了多少啊,可是医院呢?数得上名字的医院,像人民医院、北大医院、协和医院,还有个中日友好医院还是后来出现的,剩下的就是所谓社区医院了。也就是说,真正叫得响的医院并没有随着社会发展而增加。我的感觉就是我们的医院事实上并没有特别增加,而新增加的一些医院呢,硬件上去了,但软件不行,缺好医生。去年我父亲生病,在急诊部住了两个多月,医生就说你应该到住院部去,最后我们跑到北京一个能住院的地方,结果发现那儿的护士扎针技术什么的都不行。所以我觉得,首先是我们医疗的人力资源没有与时俱进。
嘉宾:要是不能,那就所有人都不能;要是能,那就都能。为什么我们说人是平等的,到这块就不平等呢?还有一个问题是,什么叫大病?我去了那么多次医院,都闹不懂什么叫大病。对我们来说,涉及死全叫大病。大病有的是统筹的,有的是不统筹的,你要是赶不进那大病统筹,你那病就是等死的病,小病也能等死了。我们现在可是跟老百姓说公立医院是不赚钱的,是为人民服务的。话当然是这么说的,我们从小都知道医院不是为了赚钱,是救死扶伤的,可是今天哪个大医院不赚钱?如果你说全社会的医疗体制是为全民族服务的,不管你是什么人,不可能不给你治病,那我觉得这个矛盾就会缓和很多。世界上是有国家这么做的。
嘉宾:有资源问题,医生的流失也是一个问题。现在我认识的很多医生都不愿意从医了,觉得没尊严、没好处。而且,学医是很难的。但是,比如我国台湾的医疗问题就解决得非常好。
医患之间知识不对等容易积怨
主持人:你说是因为咱们人口多、资源少吗?
主持人:我听北京宣武医院的医生说,如果老人家真的不行了,那就不要插管了,不要做一些太残酷的治疗。你要是跟年轻一点的讲,还能讲得通。但是,很多老伴儿,你知道他那个感觉就是要用尽一切手段,哪怕老伴儿已是个植物人,他也要救到底。实际上,很多时候他是有一个丧偶之后不能接受的问题。只要老伴儿喘着气,就还维持着他的一个信念,他就觉得所有的孩子就是倾家荡产也得让爹妈维持着这个生命,要不然你就算不尽心。但是,你知道中国老人又最抠门了。为什么很容易发生这种暴力事件呢?他天天看着ICU的账单,你知道他心情那个矛盾哪!
嘉宾:全中国现在人最多的地方不是火车站,是医院。
李玫瑾:这还是人们的一种态度问题。我见过一个病人,他的血有栓,是一种血毒,需要做换血治疗,他家里拿不出这么多钱,也说要把房子卖掉,后来给他申请了基金会的赞助,换了五次血,但是也没救过来。我看到现在很多孩子得了白血病,会在网上发布一些消息,包括记者也会发善心,发动大家去捐钱。可能我是学哲学出身的,相对来说比较理性,我看到这些就在想中国人对待生死应该有一种什么态度。电视台播过一个节目,有一只狼生了一窝小狼崽,它把其中一只叼到水边去了。有个小伙子人很好,一看那儿有一只小狼很可爱,就把它抱回宿舍,每天给它喂牛奶,给它各种爱护和照顾。小狼大了以后,这个人就把它送回狼群。但是,小狼回狼群以后抢不着食物,到了成年发情期的时候,很快就被别的狼咬得一塌糊涂。后来因为它受伤了,这个人就哭着把它杀了埋掉。所以我在想,这实际上是有一个自然法则。你救下它,只是看了它的病,你有没有想过它的一生怎么过?因为它本身的遗传基因带有缺陷,它这个命是救下来了,可是它大了以后要生存,它面对的压力有多大啊!最重要的是,如果换作是人,他将来要结婚,要不要生孩子也是个问题,他生的孩子是不是也会有遗传缺陷问题呢?
李玫瑾:比菜市场还乱。
主持人:很多时候是不是因为我们感情上很难接受呢?
嘉宾:对,很贵,但是你知道它这个贵的背后是公平的贵。我们现在的公立医院是不公平的贵。什么意思呢?就是你作为一个没钱人进去的话,你什么都享受不到,但你要是一个有地位的人,可能是有多少人的医疗资源都扑在你一个人身上。这是非常不公平的一件事情,会导致今天社会压力很大。现在的病人比过去多,一是因为疾病发现的多,过去没什么检查手段,不到最后你都不知道病了;二是因为现在人开始惜命,过去人有病都扛着,谁花那个药钱啊,所以医院就没那么挤。我从小就在医院长大,看着医院一天一天变成“电影院”,人越来越多,所有的医院一到早上……
李玫瑾:我们怎么去认识生命的问题,我认为这是我们现在特别需要讨论的一个问题。
主持人:太贵了。
嘉宾:您这命题太大,老百姓不考虑哲学,只考虑现在我能不能过这关。我觉得医患之间最大的问题还有一个,就是知识不对等。医学是最难学的,你跟我说那病,你开的药方我连字都不认得,我哪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朋友有一回来找我咨询,说他要告某个医院。怎么回事呢?他爹不行了,插着各种管子,最后全家悲痛地做出决定,就是拔了这些管子,让他安乐去往天国吧。结果把这些东西拔完了,他爹醒过来了,还坐起来说饿得不行了,后来又活了好长日子。原来是药把他拿住了,因为给他输了各种药嘛,结果他想说话说不出来,饿了也说不出来。我朋友就要打官司,说:“这叫什么治病啊?!”我们现在过度医疗是很多的,这就是典型的过度医疗。我跟朋友说:“你这告不了,你听我的,别瞎告。你说你什么诉求啊?你爹是拔了管子,可他好起来了,对不对?”但是,他愤怒得不行。他为什么愤怒呢?当然,他是一个有知识、有钱的人,不会冲上去闹事。但是,如果他是一个没知识、没钱的人,他就会闹事,对不对?
嘉宾:我认为这事其实并不复杂。我们先说发达国家,像在美国、英国看病是分三六九等的,病人事先都知道。我们过去看病没有分三六九等,就连最好的医院,比如说协和医院,从赤贫到最高领导人都可以在那里看病。美国不是这样的,它首先有社会等级观的建立,每个人知道自己该去哪个医院看病,比如有钱人就去最好的私立医院。我们改革开放以后有了一些私立医院,但依我的观察,这些医院大部分是为外国人服务的,中国人也是极少数特权阶层才去的。
主持人:他归咎于这个的话,那医生成凶手了,是吧?我老觉得这个跟丧失亲人的痛苦需要宣泄有关。而且就像你说的,医患之间知识不对等,你要是怀疑医生的话,你可以找出太多理由来,比如他某一次用的药该用不该用,这就很容易激起怨愤,再加上你本身就有悲伤。
主持人:你说中国的医改比较失败,我看世界上也没几个国家敢说成功的,咱们就算不好吧,肯定也有一些国家的医疗状况比咱们更差,但是为什么咱们引起来的事情这么狠呢?
嘉宾:还有就是迁怒。我认为各种不平等的事件反复出现,这个人除了在医疗这儿直接发生问题,他可能还遇到一些其他的问题,就全在这儿爆发了。伤医事件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狠,导致现在医生联合起来去做这种反暴力的呼吁。我觉得这个不是我们今天在这里谈谈就能解决的,应该是国家要有一个全盘考虑。
李玫瑾:我昨天跟大夫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觉得伤医事件频发涉及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就是,我们现有的医疗制度造就了很多矛盾。比如昨天有医生跟我讲,一个医生看一上午病,本来应该是10~15个病人,但事实上经常要超过这个数量,这样医生跟一个病人交流的时间就非常短,所以很多对医生不满的人就觉得你对待我的病不认真,你根本不当回事。这个问题看似是医生和病人之间的问题,但我认为这实际上是我们对整个医疗体系的问题研究不够造成的。比如说现在空气污染这么严重,你想耳鼻喉科的病人就会大量增加,你这方面的医生应该有多少,你不把这个问题研究透的话,病人呼啦啦一下全部压到医院去,他一上午坐车到医院花了多长时间啊,然后到医生跟前不到三分钟、五分钟就被打发了。医生一上来就先给你开一条子去做检验,根本不问你问题,说我没时间,你赶快去做检查,然后你去拿药、吃药就完了。
很多伤医事件都跟鼻炎有关
主持人:什么问题?
嘉宾:为什么说病特别可怕呢?我告诉你,病有一个特征,就是它不管你地位高低,不管你是否贫穷,不管你是否富有,一分钟以后它就来,所以大家都恐惧,这很正常。
李玫瑾:我加入了一个医生微信群,他们在里头也有讨论你说的这个话题。我认为如果是一起两起,那可能是个人心理上或者精神上有问题,但是我们发现在很多地方都发生这样的事情,这里头就有我们现在医疗一个大的背景问题了。
主持人:那天我看一部去古巴采访的纪录片,听见古巴卫生部的一个讲话就开心了。那个人说:“看病为什么要花钱?”这是一个很朴实的问题。您怎么看这事?
主持人:可是我觉得挺奇怪的,今天中国社会不光是医患关系这样,你看看每天的新闻,从语言暴力到身体暴力屡见不鲜。这个社会现在怎么这么喜欢暴力呢?
李玫瑾:看病要花钱,我觉得这个还是可以接受的,因为药毕竟有一个成本,它还有一个开发研制的问题。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个特点,就是很多伤医事件都跟鼻炎有关?我刚才说伤医事件频发问题一共有三个角度,第一个是我们医疗体制的问题,第二个是社会公众对待生命的态度问题,第三个就是医生在治疗过程中,比如我治你鼻子就光治鼻子,而忽略了其他的事情。因为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人的知、情、意,也就是认识、情绪情感和意识活动,这三者的起点其实都起源于人的感官活动,比如说认识起源于感知觉,情绪起源于体验,意识则在于能不能觉知,有觉知就有意识。人体的眼、耳、鼻、舌、身是相通的,比如鼻子和嗓子是通的,鼻子和耳朵也是通的。我记得我在20世纪90年代得了过敏性鼻炎,有一个女大夫跟我说南方有一种治疗方式,就是把鼻子里头的一根神经切断,就不会再有这个过敏问题了。我回去一问我父亲,他就说千万不要做,这是三叉神经,这个地方的神经很微妙,你不要随便给它割断了。我觉得我父亲就是有哲学眼光,他这个建议让我记忆深刻。后来我看某市砍杀医生的那个病人,当时央视做了一个采访,他就说自己做完这个手术以后,每天都不能入睡,必须把一个笔帽两头弄通后插在鼻子里才能通气。所以有大夫说,这种感觉在器官上是查不出问题的,它是神经问题。因为神经通路那么复杂,切断一点会不会导致回路阻断,那个信息回不来?所以我认为,这个角度应该是我们的医学要去研究的。
嘉宾:我觉得现在是一个社会矛盾的爆发期,显然是这个问题出在事情本身,而不是出在那个人身上,那个人只是一个末梢神经,他突然不适,出来显现了。我们现在的医患关系跟我们的医疗制度有很大关系。因为我最近老是往医院跑,就发现了好多问题。
主持人:对,我也看过这个说法,这个人觉得自己生不如死,但到所有医院去检查都被裁定为没事,说你手术成功,你不应该感到痛苦,可他说我就是痛苦啊。这你怎么解释?
主持人:现在怎么到处砍医生,发展到这种程度了呢?
李玫瑾:神经通路的问题,只有他自己能意识到,你有时候从器官上看不出来。所以说大自然的智慧深不可测,像我们大脑里的神经通路问题,那真的不是一个局部的问题。
李玫瑾:暴力伤医。
嘉宾:以后不要去医院了,就自我疗伤。
主持人:最近你听说有一个医生被砍了吗?然后我看到上海有一个医生发起“中国百万医师联合签名:拒绝暴力!”行动,已经征集到60万个签名。过去讲是“医闹”,现在叫什么?
李玫瑾:我觉得中医还是比较好。
我们现有的医疗制度造就了很多矛盾
主持人:现代医学才一百多年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