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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瀛洲

“Well, thank you!”

“How do you do?”

“What are you doing here?”

“Yes, I do!”

“We are travelling during summer vacation!”

“Do you speak English?”

“May I ask, what is your name?”

但是,转瞬间,我却发现,不管诗仙堂怎样触动了我的心,真正震动我的灵魂的还不是诗仙堂本身,而是一群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的女中学生,她们都穿着整整齐齐的中学生制服,朴素大方,神态自若。我不大了解日本中学生的情况。据说一放暑假,男女中小学生都一律外出旅行,到祖国各地参观,认识祖国。我这次访日,大概正值放暑假,我在所有我经过的车站上,都看到成群结队的小学生,坐在地上,或者站在那里,等候火车,活泼而不喧闹,整齐而不死板,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诗仙堂里,我们也遇到了他们。因为看惯了,最初我并没有怎么介意。但是,我一抬头,却看到一个女孩子对着我们微笑。我也报之以微笑。没想到,她竟走上前来,同我握手。我不懂日本话,我猜想,日本中学生都学习英语,便用英语试探着同她搭话:

“My name is—”

园子的创建人是四百多年前天正十一年、公历1583年诞生的石川丈山。他是著名的文人和书法家,受过很深的中国文化的熏陶,能写汉诗。这是他晚年隐居的地方。根据宽永二十年、公历1643年林罗山所撰的《诗仙堂记》,石川早岁入仕,五十六岁时,辞官建诗仙堂,“而后丈人不出,而善仕老母以养之,游事艺阳者有年矣。至于杯圈口泽之气存焉,抛毛义之檄,乃来洛阳,相攸于台麓一乘寺边,伐恶木,刜奥草,决疏沮洳,搜剔山脚,新肯堂,揭中华诗人三十六辈之小影于壁上,写其诗各一首于侧,号曰诗仙堂”。这就是诗仙堂的来源。三十六诗人以宋代陈与义为首,其下是宋黄庭坚、宋欧阳修、宋梅尧臣、宋林逋、唐寒山、唐杜牧、唐李贺、唐刘禹锡、唐韩愈、唐韦应物、唐储光羲、唐高適、唐王维、唐李白、唐杜审言、晋谢灵运、汉苏武、晋陶潜、南朝宋鲍照、唐陈子昂、唐杜甫、唐孟浩然、唐岑参、唐王昌龄、唐刘长卿、唐柳宗元、唐白居易、唐卢仝、唐李商隐、唐灵澈、宋邵雍、宋苏舜钦、宋苏轼、宋陈师道、宋曾几。选择的标准看来并不明确,其中有隐逸诗,有僧人诗,有儒家诗,有官吏诗,花样颇多,总的倾向是符合石川那种隐逸的心情的。三十六诗仙都是中国著名的诗人,可见中国诗歌对他影响之大,也可见他沉浸于中国文化之深。在诗仙堂中其他的轩堂里,还可以看到石川手书的《朱子家训》、“福禄寿”三个大字,还有“既饱”两个大汉字。石川深通汉诗,酷爱中国儒家思想。从诗仙堂整个气氛中,可以看出他对中国文化了解之深、热爱之切。我相信,今天来这里参观的中国人,谁都会萌发亲切温暖之感,自然而然地想到中日两国文化关系之源远流长,两国人民友谊之既深且厚。回天无方,缩地有术,诗仙堂仿佛一下子把我带回了祖国,不禁发思古之幽情了。

她说了一个日本名字,我没有听清楚,也没有再去追问。因为,我觉得,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区区姓名是无所谓的。只要我知道,我眼前站着的是一个日本少女,这也就足够足够了。

小园中的一切更加深了我们在门前所得的印象:整个园子泛滥着浓烈的中国风味。我们到处看到汉字匾额,堂名、轩名、楼名,无一不是汉字,什么啸月楼,什么残月轩,什么跃渊轩,什么老梅关,对我们来说,无一不亲切、熟悉,心中油然升起故园之情。

我们站在那里交谈了几句,这一个小女孩,还有她的那一群小伙伴,个个笑容满面,无拘无束,眼睛里流露出一缕天真无邪的光辉,仿佛一无恐惧,二无疑虑,大大方方,坦坦荡荡,似乎眼前站的不是一个异域之人,而是自己的亲人。我们仿佛早就熟识了,这一次是久别重逢。我相信,这一群小女孩中没有哪一个曾来过中国,她们为什么对中国不感到陌生呢?难道说这一所到处洋溢着中国文化芳香的诗仙堂在无形中,在潜移默化中起了作用,让中日两国人民之心更容易接近吗?我无法回答。按年龄来说,我比她们大好几倍,而且交流思想用的还是第三国的语言。但是,所有这一切都没能成为我们互相理解的障碍。到了现在,我才仿佛真正触摸到了日本人之心,比我在早稻田大学讲演时对东洋之心了解得深刻多了,具体多了。我感到无比的欣慰。“同是东洋地上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连今后能不能再会面,我也没有很去关心。日本的少女成千上万,哪一个都能代表日本人之心,又何必刻舟求剑,一定要记住这一个少女呢?

进门是石阶,阶尽处是木头结构的房子,同日本其他地方的房子差不多。整个园子并不大,但是房屋整洁,结构紧凑;庭院中有小桥流水,通幽曲径,枝头繁花,水中涟漪,林中鸟鸣,幽篁蝉声,一下子把我们带进了一个清幽的仙境。

箱根

大门是用竹竿编成的,门旁立着一块石碑,上面镌着三个汉字:诗仙堂。门上有匾,横书三个汉字:小有洞。我们一下子仿佛回到了祖国,在江南苏州一带访问一座名园。我们到日本以后,从来没有置身异域的感觉。今天来到这里,心理距离更消泯得无影无踪了。

箱根算是我的旧游之地。上一次来到这里,只住了一夜,因而对箱根只留下了一个朦胧的印象;虽然朦胧,却是非常美的;也可以说,唯其朦胧,所以才美。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诗仙堂的名字,我们的日程安排上也没有。我们从京都到岚山的路上,汽车忽然在一座园子门前停了下来,主人说,这里是有名的诗仙堂。

我们到达饭店的时候,天已经晚下来了。我们会见了主人室伏佑厚的夫人千津子,他的大女儿厚子和外孙女朋子。我抱起了小朋子,这一位刚会说话的小女孩偎依在我的怀里,并不认生。室伏先生早就对我说,要我为朋子祝福,现在算是祝福了。室伏先生说,朋子这个名字来源于“我们的朋友遍天下”这一句话。这一家人对中国感情之深厚概可想见了。他们想在小孩子心中也埋下友谊的种子。室伏先生自己访问中国已达数十次,女婿三友量顺博士和二女儿法子也常奔波于两国之间,在学术界和经济界束紧友谊的纽带。同这样一家人在一起,我们感到异常温暖,不是很自然的吗?

诗仙堂

晚饭以后,我们走出旅馆,到外面湖滨上散步。此时万籁俱寂,月色迷蒙。缕缕的白云像柳絮一般缓缓飘来,仿佛伸手就能抓到一把。路旁的绿草和绿色灌木,头顶上的绿树,在白天,一定是汇成了弥漫天地的绿色;此时,在月光和电灯光下,在白云的障蔽中,绿色转黑,只能感到是绿色,眼睛却看不出是绿来了,只闪出一片黑油油的青光。茫茫的芦湖变成了一团暗影,湖上和岸边,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就因为不清楚,我的幻想反而更有了驰骋的余地。我可以幻想这里是人间仙境,我可以幻想这里是蓬莱三山。我可以幻想这,我可以幻想那,越幻想越美妙,越美妙越幻想,到了最后,我自己也糊涂起来:我是在人间吗?不,不!这里绝非人间;我是在天堂乐园吗?不,不!这里也绝非天堂乐园。人间天上都不能如此美妙绝伦,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人间仙境了。

今年5月,我应邀访问日本,曾在早稻田大学讲演过一次。题目是日本主人出的,叫作“东洋之心”。由于自己水平低,又是临时抱佛脚,从理论上来看,讲演内容确实是卑之无甚高论。但是,在参观日本名胜古迹过程中,也就是说,在实践方面,我深有体会,好像是摸到了日本人之心。下面就写两件小事。

夜里我做了一个仙境的梦。第二天,我们没能看到芦湖的真面目,就匆匆离开。只有这一个仙境的梦伴随着我,一转眼就是几年。

日本人之心

现在我又来到了箱根。

1982年1月4日抄完

邀请我的还是同一个主人:室伏佑厚先生。他同法子小姐和女婿三友量顺先生亲自陪我们乘汽车来到这里。上一次同来的日本东京大学名誉教授中村元博士也赶来聚会。室伏夫人和长女厚子、外孙女朋子都来了。朋子长大了几岁,反而有点腼腆起来;她又有了一个小妹妹,活泼可爱,满脸淘气的神气。我们在王子饭店里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十分丰盛的晚餐。很晚才回到卧室,这一夜,我又做了一个仙境的梦。

1981年7月原稿

第二天,一大早晨,我就一个人走出了旅馆的圆厅,走到芦湖岸边,想看一看上一次没能看到的芦湖真面目。我脑海中的那一个在迷蒙月色下的人间仙境一般的芦湖不见了—那一个芦湖是十分美妙绝伦的。现在展现在我眼前的芦湖,山清水秀,空翠弥天,失掉了那朦胧迷幻的美,却增添了真实澄澈的美—这一个芦湖同样是十分美妙绝伦的。哪一个芦湖更美呢?我说不出,也用不着说出,我强烈地爱上了两个芦湖。

我今天来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国家:既陌生,又熟悉;既有神话,又有现实;既属于历史,又属于当前;既显得很远,又显得很近;既令人惊诧难解,又令人感到顺理成章。像这样一个国家和人民,我们有许多东西是可以学习的。如果说从前的蓬莱、瀛洲都隐在一团虚无缥缈的神话的迷雾中,那么今天的日本却明明白白、毫不含糊地摆在我的眼前。我就这样怀着好奇而又激动的矛盾心情,开始了对日本的访问。

又过了一天的早晨,我又到芦湖岸边散步,这一次不是我孤身一人,主人室伏佑厚先生、法子小姐和三友量顺先生都陪来了。以前我没能真正认识芦湖,“不识芦湖真面目,只缘身在此湖中”。今天,我站在湖边上,仿佛是脱离开了芦湖,我想仔仔细细地认识一番。但是湖上云烟缭绕,真面目仍然无法辨认。我且同主人父女在湖边草地上漫步吧!

但是,彬彬有礼并不等于慢慢腾腾。初到日本的人,大概都会感到,日本人走路、办事,都是急急忙忙,精神高度集中。连穿着高跟鞋走路的女士们,也都像赶路似的,脊背挺直,精神抖擞,、一溜小跑,好像前面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后面有什么东西追赶着。日本人重视工作、重视工作效率、重视时间,绝不肯浪费一点时间。有的外国人把日本人描绘为“只知道工作的蜜蜂”“工作中毒”等。这些说法,我觉得丝毫没有讽刺的意思,而是充满了敬佩与赞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日本战败了,国破家亡,疮痍满目,过了一段非常艰苦的日子。一直到今天,年纪大一点的人,谈起来还心有余悸。然而在短短的一二十年中,他们又勇敢地站了起来,创造了让全世界都瞠目结舌的奇迹。这似乎难以理解,实际上却非常自然。联想到我上面说到的日本人民的那种精神,创造些子奇迹,又有什么可吃惊的呢?

我们边走边谈,芦湖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散策绿草地,悠然见芦湖。我好几次都有陶渊明悠然见南山的感觉。我们走过两棵松树,样子非常像黄山的迎客松。我告诉主人,我想为它取名迎客松。主人微笑首肯,认为这是一个好名字。他望着茫茫的湖水,告诉我说,在黄昏时分,湖上会落满了野鸭子。现在是早晨,鸭子都飞到山林里面去了,我们一只也看不到。话音未落,湖上云气转淡,在伸入水中的木桥头上,落着一只野鸭子。此时晨风微拂,寂无人声,仿佛在整个宇宙这一只野鸭子是唯一活着的东西。我们都大喜过望,轻手轻脚地走上木桥。从远处看到野鸭子屁股下面有一个白白的东西。我们一走近,野鸭子展翅飞走,白白的东西就拿在我们手中,原来是一个圆圆的鸭蛋。我们都非常兴奋,回看那一只野鸭已经飞入白云中,绕了几个圈子,落到湖对岸的绿树林里,从此就无影无踪了。

至于住在这里的人,都彬彬有礼,“谢谢!”“对不起!”经常挂在嘴上。日本人民九十度的鞠躬是闻名全世界的。

当我们从浮桥上走回岸边的时候,有四个老年的日本妇女正踏上浮桥。我们打了一个招呼,就各走各的路了。此时,湖水依然茫茫渺渺,白云依然忽浓忽淡。大概因为时间还很早,湖上一只船都没有。岸边绿草如茵,花木扶疏,我心头不禁涌现出来了一句诗“宫花寂寞红”。这里的花也有类似的情况:园花寂寞红。除了湖水拍岸的声音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我们几个人好像成了主宰宇宙沉浮的主人。我心里有说不出来的一种滋味,有点失神落魄了。猛回头,才发现室伏先生没有跟上我们,他站在浮桥上,正同那几个老妇人聊天。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同那四个妇女一齐朝我们走来。室伏先生把她们一一介绍给我。原来她们都是退休的女教师,现在来箱根旅游。她们每个人都拿出了小本本,让我写几个字。我自然而然地想到那两句著名的古诗:

日本这个国家,整个就是一座大花园。到处树木蓊郁,绿草芊芊,很难找到一块不干净的地方。如果你想丢掉一团用不着的废纸什么的,那还真不容易,你简直找不到一块可以丢废纸的地方。家家户户,不管庭院有多么小,总要栽上一点花木。最常见的是一种矮而肥的绿松,枝干挺拔,绿意逼人。衬托着后面的小楼,看上去令人怡情悦目。

海内存知己,

今天我自己来到了日本,接触到许多日本学者,接触到广大的日本人民。尽管我不能同所有的日本人民都谈话;但是,从一粒沙中可以看到宇宙,从少数日本朋友的谈话中,我仿佛听到了广大日本人民的声音。我在国内从日本代表团那里得到的印象,今天都完全得到了证实。

天涯若比邻。

就在不久以前,我招待一个日本大学校长代表团。团长是一位学自然科学的大学校长。他纯朴热情,诚挚忠厚,真正是一位学者。看样子,他并不擅长辞令,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句句能激动人心。在一次宴会上,喝了几杯茅台之后,他脸上泛起了一点红潮,样子已经有几分酒意了。他站起来讲话,又讲到日中文化关系,讲到日本军国主义者对中国人民的骚扰。这些话并没有新的内容,我已经听过许多遍,毫不陌生了。但是,现在从这样一位学者口中说出来,却似乎有异常的力量,让我永远难忘。

于是我就把这两句诗写在每人的小本本上,合拍了一张照片,又客套了几句,就分手了。

但是,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表面上的东西,而是日本人民的心。近两三年来,我在北京大学接待过几十个日本代表团。其中有重要的政治家,有著名的学者和作家,有年高德劭的大和尚,有声名远扬的亲台派,有老人,有青年,有男子,有妇女。他们的职业和经历都是完全不同的,政治见解也是五花八门。但是,他们几乎都有一颗对中国人民诚挚的心。他们对于中国过去的文化曾经帮助过日本这一件事,表示由衷的感谢;对于极少数军国主义者给中国人民造成的灾难,又表示真诚的内疚。我曾多次为这样一颗颗的心而感动。我感到,从我们嘴里说出的和我们耳朵里听到的“中日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这一句话,表达了我们两国人民的真诚愿望,绝不是一句空洞的话。

我原以为这不过是萍水相逢,虽然感人,但短暂,没有十分去留意。但是,我回国以后不久就接到一封日本来信,署名的就是那四位日本退休女教师。又过了不久,一盒装潢十分雅致漂亮的日本横滨名产小点心寄到我手中。我真正感动极了,这真是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我现在把她们的信抄在下面,以志雪泥鸿爪:

同行的一位青年教师说:“来到日本,似乎是出了国,又似乎没有出。”短短几句话很形象地道出了一个中国人初到日本的心情,事情确实是这样。时间只相隔两三个小时,短到让我们绝不会想到自己已经远适异域。东京大街上的招牌、匾额,甚至连警察厅的许多通告和条例,基本上都是汉字,我们一看就能明白。街上接踵联袂的行人,面孔又同我们差不多。说是已经身在异国,似乎是不大可信的。从前一位中国诗人到了法国巴黎,写了两句有名的诗:“对月略能推汉历,看花苦为译秦名。”在东京,也同在巴黎一样,是在国外,但是我们却绝不会有这样的感觉。“月是故乡明”,在日本也同样地明了,至于花,好多花的名字,中日文是一致的。倘若我们不仔细留意,我们绝不会感到,我们已经是在离开祖国几千里外的异域了。

季羡林先生:

我是第一次到日本来。但是我从小就读了大量关于日本的书籍,什么瀛洲,什么蓬莱三岛。虽然我不大懂这些东西,“山在虚无缥缈间”,可是日本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今天我竟然来到了这里。对来过的人来说,也许是司空见惯的事。对我来说,却是满怀新奇之感。机舱中那种复杂的心情,又向我袭来。我不禁有点兴奋起来了。

前些日子有幸在箱根王子饭店见到您,并承先生赐字,一起合影留念,不胜感激。我将万分珍视这次意想不到的初次会面。

我就是怀着这样复杂多变的心情,平静地坐在机舱内。飞机正飞行在万米高空。我觉得,仿佛是自己生上了翅膀,“排空驭气奔如电”,飞行的是我自己,而不是飞机。下面是茫茫云海,大地上的东西,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从时间上来推算,我大体上能知道,下面是什么地方。两个多小时以后,茫茫云海并没有改变。但是我明确地知道,下面是大海。又过了一些时候,飞行速度似乎在下降。不久,凭机窗俯望,就看到海岸像一抹绿痕:日本到了。

从室伏那儿得知先生在贵国担任着重要的工作。望多多保重身体,并祝先生取得更大的成绩。

我仿佛正飞向一个古老又充满了神话的世界,心里有点激动,又有点好奇。但我又知道,这是一个崭新的完完全全现实的世界,我的心情又平静下来……

昨天我给先生寄去了横滨传统的点心—喜乐煎饼,请先生和各位品尝,如能合先生口味,将不胜欣慰。

下瀛洲

请向担任翻译的女士问候。

1985年1月29日于北京抄毕

四年前我曾去贵国做过一次愉快的旅行,在北京住了三天,在大同住了三天。

1980年7月23日于日本箱根写草稿

我思念中国,怀念平易近人的先生,并期待着能与先生再次见面。怀此心情给您写了这封信。

敬爱的鉴真大和尚!我们暂时告别了。倘若有朝一日我还能来到日本,我一定再来参谒你。我会从祖国最神圣的地方,最神圣的一棵树上,采下一片最神圣的嫩叶,来拂拭你眼中的泪珠。

山绫子

不管我是多么依恋唐大招提寺,多么依恋鉴真的墓塔,多么依恋池塘里的荷花,我们的活动是有时间限制的。经过了两三个小时的漫游,我们终于必须离开了。我们怀着依依难舍的心情,一步三回首,慢慢地踱出了这一座举世闻名的古寺。登上汽车以后,我们仍然从车窗里回望那些巍峨的大殿楼阁,直至车子转弯,它的影子完全消失为止。这些影子在眼前消失了,然而却落入我的心灵深处,将永远留在那里。

6月28日

墓塔的周围,茂树参天,绿竹挺秀,更显得特别清幽阒静。离墓塔不远,有一片荷塘。此时正是夏天,塘里荷花盛开。这里的荷花很有特色,花瓣全是白的,只有顶上一抹鲜红,闪出红彤彤的光,宛如富士山雪峰顶上照上一片红霞。我在中国许多地方,世界上许多地方,都看到过荷花;在荷花的故乡印度也看到过荷花。白荷花、红荷花,甚至蓝荷花、黄荷花,都看到过。但是像鉴真墓旁这样的荷花却从来没有见过。难道是富士山之灵钟于荷花上面了吗?难道是鉴真的神灵飞附到这荷花瓣上来了吗?

(李强译)

中国人民对鉴真的敬爱还表现在另外一个方面。今天,凡是到日本来的中国人,只要有可能,没有不到唐大招提寺来参谒的。我们几个人现在就来到了这里。我走在这一座清净肃穆的大寺院里,花木扶疏,竹石掩映,到处干干净净,宛然一处人间仙境。但是我心中却是思潮腾涌,片刻不停,上下数千年,纵横数千里,遍照三世,神驰四极,对眼前的景物有时候视而不见。连自己走过的道路也有时候清楚,有时候不清楚。在不知不觉中,我们终于来到了鉴真的墓塔跟前。这一座墓塔并不特别高大巍峨,同中国常见的高僧墓塔样子和大小都差不多。这里就是鉴真永远安息的地方。我亲眼看到,日本人民男女老少成群结队,怀着极端虔敬的心情,到这里来参谒墓塔。走近墓塔的时候,他们面容严肃,脚步迈得轻轻的,唯恐惊扰了墓中的高僧。鉴真活着的时候,为日本人民的利益而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到了今天,他圆寂已经一千多年了,他仍然活在日本人民心中,他好像仍然生活在日本人民中间,天天受到他们的礼敬。鉴真死而有知,他一定感到莫大的欣慰吧!

信写得朴素无华,却充满了感情。我立刻写了封回信:

我们中国人,不管读没读过芭蕉的名句,好像都能体会鉴真爱国思乡的心情。因此,当他这次回国探亲时,不管走到什么地方,扬州也好,北京也好,他都受到热烈的欢迎。今天他看到的祖国同他当年的祖国相比,已经完完全全变了样子;但是,祖国的人民、祖国人民的心,特别是对他那一片赤诚之心,则是一点也没有变的。我想,鉴真是完全擦干了眼泪带着微笑回到他的第二祖国日本去的吧!即使在日本再待上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他内心里也感到欣慰吧!

山绫子女士并其他诸位女士:

像鉴真这样的高僧,断七情,绝六欲,眼中的泪珠从何而来呢?除了因怀念祖国而流泪之外,还能有什么原因呢?大诗人芭蕉不愧是真正的诗人,他能深切体会鉴真的心情,发而为诗,才写出这样感人的诗句,使我们今天的人,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读到它,还为之感动不已。

大札奉悉,赐寄横滨名产喜乐煎饼,也已收到,感荷无量。

摘来拂拭尊师泪。(林林译文)

箱根邂逅诸位女士,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将永远忆念难忘。从你们身上可以看到中日人民之间的友谊确实根深蒂固,源远流长。我们两国人民一定能世世代代永远友好下去。

新叶滴翠

敬请

鉴真会不会怀念祖国呢?当然会的。他同样也是怀着满腔炽热的感情爱着自己的伟大的祖国。否则他绝不会在离开祖国一千多年以后又不远千里不顾年老体衰仆仆风尘回国探亲。不但探望了扬州,而且还探望了他离开祖国时还不存在的首都北京。他是一位高僧,不会有什么尘世俗念。但是爱国之情是人们最基本的感情,高僧也不能例外。遥想他当年远离祖国,寄身异邦,每天在礼佛讲经之余,一灯荧然,焚香静坐,殿外的春花秋月、夏雨冬雪,难免逗起一腔怀乡之情。檐边铁马的叮咚不会让他想到扬州古寺中的铁马吗?日本古代大俳句家松尾芭蕉非常了解鉴真的心情。他有一首著名的俳句,前有小引:“唐招提寺开山祖鉴真和尚来日时,于船中遇难七十余次。其间,因海风侵袭双目,终成盲圣。今日拜谒尊像,得诗一首。”诗云:

暑安

鉴真爱不爱日本人民呢?他当然是爱的。他怀着满腔炽热的感情爱日本,爱日本人民。他同中国人民一样,深深地体会到中日两国人民的亲密关系,决心为日本人民牺牲自己的一切,把他认为能济世度人的佛法传到日本去。为了日本人民的幸福,他毅然决然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在当时想到日本去,简直难于上青天。今天讲一衣带水,形容两国邻近,非常轻松,非常惬意。然而海中波涛滚滚,龙蛇飞舞,用木头造的船横渡,其艰险绝非今日所能想象。鉴真尝试过几次,都失败了,最后终于九死一生,到了日本。如果对日本人民不抱有最深沉的爱,能做到这一步吗?他到日本时,双目已完全失明,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但是,我相信,他能够看到一切。他看到的日本、日本人民、日本的自然风光,绝不比任何人少,而且会比任何人都更多,更深刻。他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看到了日本人民的心。他的心同日本人民的心共同跳动,“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们心心相印。就凭着这一点,虽然他不懂日本语言—我猜想,他初到日本时是不懂当地的语言的—他却完全能同日本各阶层的人民交流思想,沟通感情。日本人民的喜怒哀乐就是他的喜怒哀乐。他同日本人民浑然一体。“海为龙世界,天是鸟家乡”,日本就成了他的海,成了他的天了。

季羡林

我们现在看到的当然是历历在目的大殿、经堂、佛像、神龛。但是我的心却一下子回到了一千多年以前的历史上去,回到鉴真生活的时代中去。这样的经历我曾经有过一次,那是在印度瞻谒玄奘遗迹的时候。我当时曾看到玄奘的身影无处不在。今天,印度换成了日本,玄奘换成鉴真了。同玄奘一样,鉴真的面貌我们都是熟悉的。我现在在这一座古寺里到处看到的就是鉴真的慈祥肃穆的面容。我仿佛看到他慈眉善目,庞眉铺目,到处烧香礼佛。看到他盘腿坐在莲花座上,讲经说法,为天皇、皇太子、贵族、平民传法授戒。他在整个寺院里让人搀扶着来来往往地行走。我不但能看到他的身影,而且能听到他的声音,虽然我并说不出,他的声音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们今天满怀虔敬之心踏在这一座古寺的土地上。我们知道,这一座古寺的每一寸土地都留有鉴真的足迹。我们脚下踏着的就是鉴真当年留下的足迹。因此,我们的步履轻而又轻,谨慎而又谨慎。特别是当我们走过一座重门深锁的院落的时候,我们的步子更轻了,我们仿佛在临深履薄,戒慎恐惧。这院落“庭院深深深几许”,在望之如云端仙境的重楼上,鉴真的漆像就作为国宝保存在那里。这门是经常锁着的。我们不由得面向楼阁深处,合十致敬。

1986年7月12日

一走进唐大招提寺,我们仿佛回到了祖国。此地的一草一木,一梁一柱,无不让我们感到亲切可爱。连踏在脚下的砂粒,似乎也与别处不同。我们的心情又兴奋,又宁静;又肃穆,又虔诚。我们明确地意识到,这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地方,这是一个神圣的地方;这是中日两国人民悠久的传统友谊结晶的地方,绝不能等闲视之。

这确实是一件小事,前后不过半个小时。在人生的长河中,这不过是一个涟漪,一个小水泡。然而它显然深深地印在四位日本普通妇女的记忆中,通过她们的来信也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借用佛家的说法,这叫作缘分。缘分一词似乎有点迷信。如果我们换一个词,叫作偶然性,似乎就非常妥当了。缘分也罢,偶然性也罢,其背后都有其必然性,这就是中日两国人民之间的深情厚谊,这是几千年中形成的一种情谊,不会因个别小事而被抹掉。

多么凑巧的事情,又是多么可喜的事情!唐大和尚鉴真回国探亲,我们在北京刚见过面;他回到日本不久,我们又来探望参拜他了。

呜呼,吾老矣!但自认还是老而不朽。在过去半个多世纪中,我对日本没有什么研究,又由于过去的个人经历,对日本绝没有什么好感。经过最近几年同日本朋友的来往,又两度访问日本,我彻底改变了看法,而且也逐渐改变了感情。通过同室伏佑厚先生一家人的交往,又邂逅了这样四位日本妇女,我现在真的仿佛看到了日本人之心。我希望,而且相信,中日两国人民都能互相看到对方的心。“世世代代永远友好下去”这一句大家熟悉的话将不仅仅是一句口号了。我馨香祝之。

游唐大招提寺

1986年7月28日晨于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