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看过那么老的男人。干胡椒似的头发比干棉花还白,一小撮一小撮的白胡子从脸颊上冒出来,嘴里只剩三颗黄牙。他注视我们,眼睛一亮,锐利而清晰,仿佛那只老公鸡的眼睛。
无上无上之神穿着一套不相称的西装,棕色外套旧得发亮,长裤则是蓝色细条纹布制成。里面是件得装上可拆式浆领的白色衬衫,却没装领子,改用一颗象牙金色的大领扣固定在脖子上。他肩膀上披了一条看起来很脏的豹皮斗篷。一如这里的习俗,他没穿鞋,他脚底扁平,边缘龟裂。他的右手拿着一支带有美丽编珠的拂杖,那是首领的权力象征。
许多女人开始哭号,老人即刻出言叱喝她们。“愚蠢的印法西(“妇女”之意。)!死神没有跟我一起坐大车来。难道你们没听见它大肚子里的吼声吗?”
这个受人搀扶从别克轿车后方步出的矮黑干瘪男人,今年已经一百岁了。
我祖父走过去,四周安静下来。他简单地欢迎无上无上之神,应允他今晚可以在农场里过夜。老人点点头,完全没有一点意料中卡菲尔人惯有的谄媚举止,我祖父也似乎不期待他那么做。他只是把老人骨瘦如柴的手爪一握,然后回到门廊前的椅子上。
“我选择了血战,但我这个最小的儿子将会选择智慧。你们将叫他‘无上无上之神’,他会是全非洲最伟大的人。”丁冈曾如此对那个吓坏的鸟沃少女说。
跟其他女人一样,将泥土涂在额头上的保姆最后终于说话了。“我的主人,女人准备了食物,我们也有鲜酿的啤酒。”
那一战过后两年,丁冈逃离他同父异母的兄弟莫庞德与波尔人的联合军队,到大列朋波山脉请求当地的鸟沃人给予庇护。那一晚在他被鸟沃族叛徒暗杀前,他们带了一个处女到他面前,于是这个有史以来第二伟大的国王的战士之种便留在女孩十四岁的子宫里。
无上无上之神看也不看她一眼(我觉得这举止很勇敢),指示其中一个妇女去解开那些瘦弱的公鸡。两名妇女跑过去,很快将鸡松绑。鸡还是躺在那里,丝毫未察觉自己已重获自由,直到老人举起他的拂杖对它们挥舞。鸡群突然嘎嘎大叫,拍打发育不良的翅膀,起身窜逃。它们往空地跑,长脚举得高高的,只有一只除外——那只长得像祖父的公鸡慢慢站起来,伸展颈子,拍打它所剩无几的翅膀,头忽左忽右疾动,微微昂起头仿佛正专心聆听。然后,说多冷静就有多冷静,它竟走到玉米堆那儿啄食起来了。
我们等着无上无上之神从别克轿车里出来,这个老巫医跟保姆一样,是祖鲁族人。传说他是伟大的祖鲁国王丁冈的最后一个儿子。丁冈曾经对抗波尔人与英国人直到最后一刻。经过了两个世代,波尔人终于在“血河之战”中打败了他的战士,而他们至今仍十分敬畏他。
“抓住那些披着羽毛的恶魔,”无上无上之神突然指示道,“给老人抓来做今晚的晚餐。”
他力赞无上无上之神,那巫医曾经治好他的胆结石。“我吃了他臭臭的绿药丸,然后,天哪,那结石就像猎鹿的大号铅弹一样在我身体里爆炸消失了!从此我再没见过一颗结石。如果你问我,我会说那只老猴子是整个低草原地区最他妈厉害的大夫。”
女人们兴冲冲地尖叫一声又围住那些鸡。紧张的气氛松缓下来,五个女人各倒抓着一只鸡,等待老人指示。无上无上之神蹲下来,用手指在沙地上画了一个直径两英尺的圆,像只老黑猩猩一样跳来跳去,又完成了五个差不多大小的圆,一边画一边喃喃自语。
我爷爷下了台阶,往黑色别克大轿车走去。他停下来踢了其中一只公鸡一脚,他恨那些卡菲尔鸡的程度简直就跟他恨申刚族人一样。只有他那百来只奥屏顿黑鸡和六只巨大的公鸡能让他感到又骄傲又快乐。农场里的几只卡菲尔鸡,就算绑成一捆又剪掉翅膀,也只像是让半打脏兮兮的老男人出现在芭蕾舞课里一样多余。
当咒语告一段落,他指示其中一个妇女拿来一只公鸡,他抓着老鸡瘦长的颈子与双脚,沿着地上的圆圈再画一次,这次是以鸡喙做笔。然后他将公鸡放在圆圈里,鸡躺在那儿动也不动,双眼紧闭,从两边翅膀底下各伸出一只脚。他继续重复了五次,让另外五只鸡在众目睽睽下各躺在一个圆圈里。鸡一躺下来休息,妇人们便惊异地倒抽一口气。那只是初级的魔法,不过倒足以让事情顺利进行。
其中有只特别瘦弱的灰毛老公鸡在我看来像极了爷爷。不过,这只老公鸡的眼睛像红珠灯串一样尖锐,而我爷爷的眼睛是浅蓝色的,湿润湿润的——那是一双注定要注视着柔软英国风景的眼睛。
无上无上之神移过去一点儿,盘腿蹲坐在印答巴毯中间,举手示意我过去跟他一起。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我的存在,我害怕地紧紧抓着保姆的裙子。她将我轻轻推向他,悄声而清楚地对我说:“你一定得去,这是无比的荣幸。只有首领才能跟首领一起坐在印答巴毯上。”
一整天都有农妇带食品礼物来。到下午三四点,屠宰场旁边的酪梨树下多了一座由卡菲尔玉米、各种南瓜、当地菠菜与西瓜堆起的小山。旁边有一捆捆干烟草,而在分开的两张大草席上躺着六只瘦巴巴的卡菲尔种鸡。它们大多是老公鸡了,像蒸煮了四小时那么老。它们侧躺着,鸡爪用绳子缚着,翅膀剪掉,瘦而无毛的颈子与秃顶都粘满泥土。如果不是偶尔踢个腿,也只有不时一声“嘎”及猛然一睁的圆珠眼能透露它们还活着的讯息。
老人身上带有非洲汗水特有的强烈而甜美的味道,混合着烟草以及非常老的老人味。那味道还不算太坏,毕竟就臭味来说我见过的世面还不少。我也盘腿坐在他旁边,眼睛直直盯着前方地面。
约莫在我们发出信息后的两个礼拜左右,无上无上之神搭着他的大别克轿车来了。那辆轿车是他强大权力与财富的象征,甚至那些把他看成邪灵转世的波尔人也怕他,就像所有无知畏神的人一样。没有人预备拿荷兰归正会(荷兰最大的基督教会,前身是十六世纪宗教改革运动时期成立的荷兰国家教会。)的教义来与这个古老的黑妖怪对抗。
无上无上之神靠过来,以祖鲁语对我说:“明天我会把刚才那套公鸡的把戏告诉你,那不是魔法,你知道,这些愚蠢的申刚族人以为是,他们不配知道太多。”
对她们来说当然没关系,她们不必回到法官与梅富那儿。
“谢谢你,先生。”我轻声说。就算那只是个把戏,也聪明得要命。如果我可以在学校里找到一只迷途的鸡,也许就可以让法官跟那些陪审团员感到百思不解而害怕。当场我对他的能力信心满满,他将改变我“尿尿鬼”的地位。
在田里工作的妇人们热烈讨论我晚上尿床的问题,她们想了很久,怀疑就这么一件小事能请到伟大的巫医吗?“草编的睡毡在早上的阳光下晒晒就干了,这种小事不适合请非洲最伟大的巫医来操心。”
无上无上之神嘱咐保姆开始张罗“夜水”事宜,很快两个女人便受托升起炊火,其余妇女则小心翼翼围着印答巴毯坐着,连一点点儿边也不敢碰到。
“那他也会让我的小鸡鸡长出皮来吗?”我想知道。她紧紧把我抓到胸前,咯咯笑得浑身直颤,答案则掉进了她不停起伏的肚皮里。
非洲的故事总是非常长,珍惜收拢每个细节,以便让人重述一千次。对保姆而言,独自站在即将隐灭的火光中说着故事,是很了不起的一刻。她以申刚语说着,这样一来所有人都听得懂,并且可以在适当的时候瞪大眼、哼气、点头或叹息。
保姆一谈到伟大的无上无上之神,总是翻着白眼,双颊涨红。“他会扔一只白色大公牛的胫腿骨来替你清干床铺。”她保证。
她们觉得高壮的梅富与她唇上的胡子很怪异,倒不太惊讶法官与陪审团不公的行径,因为她们都明白,白人所作的判决与实际发生的事经常毫无关联。法官与陪审团在我身上尿尿这件事让她们双手掩耳,摇晃身体并哀叹呻吟。难道这比那些白人所做的事更侮辱人?
保姆传了信息给无上无上之神,让他知道我们因为小孩晚上尿床的问题,急需见他。我们把信息放在鼓上,两天后便听说约在这两个礼拜,伟大的巫医会在去拜访伟大的雨后莫迪亚吉(非洲津巴布韦以南的巴洛贝多(Balobedu)部落数百年来由女性统治,其首领世代继承“雨后”名号,以降雨神力著称。雨后的影响力极大,广受尊崇,连祖鲁王夏卡与丁冈都对她敬畏有加。)途中现身。
突然间天色便暗了,这是非洲特有的日落。火堆里的绿木裂开,发出尖锐的哔剥声,冒出一阵火花。跳跃的火光照亮保姆的脸庞,听众没有忘记她娓娓道来的故事是多么悲惨不幸。当保姆说到最后死亡将临,长了胡子的巨大死亡天使两腿间喷出冷尿淋了我满头满脸时,许多人哭了起来。
时近夏末,日子充满农妇采收棉花时的歌声。她们沿着长条状的田地工作,一边聊天唱歌,声音美妙和谐,一边从晒黑的棉花荚中摘下蓬松的白色纤维。
我得承认保姆的表现让我印象深刻,但是当她说到我的小蛇没有帽子——在我看来这可是整件事的重点——她们却睁着泪眼,手捂住嘴咯咯笑了。
保姆哭得很厉害,豆大的泪珠滚落脸颊,溅在巨大温暖的胸部上。她不断用黑色的巨手摸我剃过发的头,一面抱紧我一面呜咽低吟。我本来想等回家时要好好哭个痛快,但跟她一比真是输了。
保姆最后得出结论,她认为“夜水”是那个长了男人胡子、双腿间像瀑布一样的死亡天使加在我身上的邪恶诅咒,这么一来她才能每天早上都出现,拿皮鞭在我虚弱的幼小身躯上施以一顿好打。而只有伟大如无上无上之神的巫医才能打败那邪恶的诅咒。
我坐在后座享受凉风与阳光,随着车子前行,我不再是“红脖子的”与“尿床的”,而是了不起的老板。我们经过非洲村落,鸡嘎嘎叫,死命拍打翅膀逃离马路,卡菲尔狗也吠个不停。那些狗肋骨突出,脸瘦得只看见嘴,身上都是斑点,正追着鸡跑——当然是在我们轰轰加速的宝座安全通过之后。身为一个伟大的老板,这些事对我来说自然平淡无奇。生活真美好。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生活非常美好。
最后啜泣不已的保姆坐下,那些女人吃惊的脸庞在柴火照耀下一清二楚。她们知道从未有人说过这样的故事,这故事很可能会流传下去,辗转成为一则申刚传说。
很不幸,那表示我无法留在家里。除非我变得跟我爷爷一样老,甚至更老,否则不必离开的机会微乎其微。
我可以告诉你,任何人,特别是我自己,能够熬过那些折磨,都让我极为惊讶。
第一个向我提及崩溃一事的人就是翰尼大夫,而现在他肯定地告诉我,我母亲“恢复良好”,但仍处于精神崩溃的状态,目前还不可能回家。
无上无上之神站起来,抓抓屁股,打了个大呵欠,用拂杖柄戳戳正在啜泣的保姆,命令道:“女人,给我拿些卡菲尔啤酒来。”
我坐在翰尼·波什夫大夫闪亮崭新的雪佛兰跑车后座,高兴地启程回家。翰尼大夫是我们小区的医生,也是我们那地方的英雄,他在北特兰斯瓦的橄榄球队里司职外侧前卫。法官看见他来接我的时候,还与我握手,保证下个学期所有事情都会好转。
厨房里那对双胞胎女仆迪与达送来我的晚餐,保姆则负责打点那个瘦巴巴老巫师要喝的,以及他需要的东西。那两个小女孩瞪大眼,兴奋异常地告诉我,我是她们见过的最勇敢的人了。
第一个学期终于结束。我回老家去过五月假期。我将回到保姆身边,她会听我说我的悲惨故事,然后睡在我床脚的垫子上,这么一来鬼就不会来抓我了。我也要问问我母亲是否已经不崩溃了,那么我便可以留在家里。
睡前,保姆一如往常陪在我身边。她带来一个大红薯,从中剖开,上头插着汤匙。红薯冒着微微蒸腾的热气,在汤匙把手上凝成了水珠。传说人哀伤时红薯可振作精神,高兴时可作为庆祝。带皮的烤红薯本身便有舒缓疗愈的能力。
也许这一切与我不完美的小鸡鸡有关?我在裤子两边口袋内里挖了一个可让拇指与食指穿过的小洞,偷偷拉着我的鸡鸡皮,尽我所能想把它拉到最前面,希望它丧失弹性,让我变正常。唉唉,除了小鸡鸡痛得要命之外,什么也没发生。我这一辈子注定要当个尿尿鬼了。
保姆仍很亢奋。她抓着我,将我紧搂在她宽阔的胸怀里,笑着告诉我,我能让那只老猴来访对她来说是何等恩泽,毕竟他是全非洲最伟大的巫医。她告诉我,她能讲述那个夜水的故事,表示祖鲁女人也能说故事,即便跟一个口才顶尖的申刚人所说的最好的故事相比,各方面也皆毫不逊色。
法官下令每一次只能揍我一下下,这里一拳,那里一巴掌。如果我不再是“尿床的”,他甚至可以连那一下下都不揍。不过他补充说,因为我是“红脖子的”,这点就不能不揍了。我得承认我还蛮赞同的。我私下决心不要尿床,甚至对保姆祈祷或对神祈祷,但看来都没有什么效果。
我指出,她完全忘了提我是学校最常被揍的纪录保持人,突然一颗豆大的泪珠滑落她脸颊。“白人给的惩罚早让黑人了解,一顿皮鞭可以损坏我们的身体,但绝对无法伤害我们的灵魂。我们就是大地,所以我们长成了大地的颜色。最后胜利会属于土地,每个非洲人都了解这一点。”
我的早晨惯例其实有些用处。我明白了,“哭泣”是件很奢侈的事,一个适应良好的家伙应该放弃流泪。我很快便成了学校里最常被揍的人,法官说我创了纪录。就适应新生活而言,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拥有一个还不算缺陷的头衔,我并不只是可恨的“红脖子的”与“尿床的”,我还是纪录保持人。告诉你,那感觉可棒了。
无论那些话是什么意思,都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离开之前,保姆先点了石蜡灯并将灯转暗,但没有暗到当怪物想偷偷溜进我房间时,我会认不出来的程度。
如果你每天早上都在床上留下一摊湿印,你是不可能完全融入环境的。我的一天通常从尿床然后挨梅富一顿揍开始,之后我得独自到那可恨的淋浴间去洗我的橡胶床垫。当我拿出那把他们叫我使用的大木刷,用力把药皂抹上硬邦邦的刷毛时,刺痛的肥皂沫总会猛地喷进我眼睛。但很快我便发现不必照梅富说的那样用药皂,只要让床垫在水柱下好好冲一冲就可以了。
“今晚无上无上之神会入梦拜访你,替你的‘夜水’找到出路。”她说,替我盖好被子。
第一个学期结束前,我将自己受欺负的时间降至一天不到一小时。我几乎已经把求生的艺术练到滚瓜烂熟,只除了一件事: 我成了习惯尿床的人。
无上无上之神来到我梦中的隔日早晨,他再次召唤我过去与他一起坐在印答巴毯上。他从一只旧皮袋子里拿出大白牛的十二块神奇胫骨,然后蹲坐着准备扔掷那些牛骨骰子,他同时以隆隆的低沉嗓音念着咒语,听起来仿佛远方的雷声。那些理应可以解决我尿床习惯的骨黄色怪异小方块,在他手里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然后落在面前的地上。无上无上之神一边用食指轻弹着那些骰子,一边从喉咙中发出阵阵小雷响。最后他低吼一声,将骰子全部收集起来,扔回旧皮袋里。
当然,有更多大麻烦正等着我。我是“红脖子的”,也是“尿床的”;我说的是错误的语言;然后现在显然我的构造也与他们的不同。但是我还活着,而在我的书里,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无上无上之神的双眼,在皱得不得了的脸上发出利针般的光芒,似乎要穿透我。“我去你梦中找你,我们来到一个地方,有三道瀑布,河流上有十颗石头。大白牛的胫骨说,我必须带你回去,让你从三道瀑布上跳下,踏着一颗颗石头过河,不可以掉到急流旋涡中。如果你能办到,那么不幸的夜水事件就会结束。”
法官放开我的臂膀,用双手拉开他睡裤。他的“小蛇”根本跟怪物一样大,悬在那儿与我的眼睛平行,看起来像是用连在一起的护套做成,粗粗的皮一直延伸到最下方。底部有一小撮毛发。我必须说实话,那东西并不怎么好看。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五岁小儿通常对谜语是一窍不通的。他咯咯笑时脸更像猴子了。“你学会这件事后,我就会告诉你让鸡睡着的把戏是怎么弄的。”
我低头看着他指的地方,此时打颤的牙齿已经转成比较安静的定音鼓了。在我看来,一切都非常正常,鸡鸡顶端带着一点亮蓝色,几乎隐没在周围完好的皮圈中。我困惑地抬头看着法官。
在昨夜所画的圈圈里,我看见了鸡倒下的印记,却不见鸡的踪影。我猜它们早进了大伙儿的肚子。我只希望他没有用到祖父的奥屏顿黑鸡,否则就有好戏看了,我想。
“给我听好,你这个尿尿鬼,”那法官说,“是谁把你那条小蛇上的帽子剪掉啦,尿床的?”
“现在小心听我说,小鬼,看好、听好,看好、听好,”他重复着,“听到我告诉你闭上眼睛就照做,懂了吗?”
“尿床的!尿床的!”有个小孩子大喊,一下子所有的小孩都一起大喊。
我亟欲讨好他,便赶忙闭紧双眼。“不是现在!我叫你闭再闭。不要闭得那么紧,只要轻轻闭起来,就像漫长的一天过去后,晚上你会感到眼皮重重的那样就好。”
“嘿,瞧,他的小蛇上没有帽子!”有人大叫。他们都挤过来,很高兴发现这个天大的秘密。
我睁开眼睛,看见他就蹲在我面前,漂亮的拂杖悬在我视线上方,马鬃轻柔地在我眼前晃呀晃。
等我脸上与眼睛上的水滴干净后,我试着微笑,那法官湿答答的手臂突然伸过来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出那间大理石淋浴间。陪审团围着我,我害怕地站在原地,用手护住蛋蛋,牙齿不由自主打颤,我甚至可以听见脑袋里那怪异清脆的切分颤音。法官又抓住我,用一只大手抓住我两只手腕,拉开我的手,然后指着我的小鸡鸡说:“你为什么尿在床上,红脖子的?”
“看着这条马尾。”我的眼睛随着拂杖前后移动。“你可以闭上眼睛了,但还是得竖起耳朵,你要仔细听,因为水声会很大。”
猛烈的嘘嘘声与山洪般的冰尿突然停了。我睁开眼,没看到梅富,反而看到那个法官站在我面前,他的睡衣袖子卷起,伸过来关掉莲蓬头的手臂湿淋淋的。陪审团与一堆跟我同宿舍的小孩站在他身后。
我的脑袋里突然充满了滔滔水声,然后我看见三道瀑布。我站在最高那条瀑布一块突出的石头上,河水在我脚下遥远的地方急流,滚滚翻腾形成一道窄长的峡谷。就在河水流进峡谷激起白色水花之前,我注意到十块踏脚石,仿佛一张嘴里露出了十颗煤黑色牙齿。
“到了寄宿学校,你会跟一大群小朋友一起睡在大房间里,你再也不必怕黑了。”这一切听起来多么令人兴奋啊。
无上无上之神对我说话,他的声音很轻,几乎给人一种温柔的感觉。“天色晚了。丛鸽早已察觉夜幕来临,安静下来。现在是一天里水流最湍急的时候,就像阴影笼罩着水流时一样。”
死亡冷如冰霜。地狱应该是充满火焰与硫黄才对,但是在这里我却冷得要死。那感觉很可怕,然而就如同之前种种一样,事情与我所期待、所相信的都大相径庭。
“你站在最高瀑布的石头上,身为刚杀了这辈子第一只狮子的男孩,你已经有资格加入丁冈的军队一起打仗。丁冈是伟大的印劈(在祖鲁语中指的是武装的战士,但在英语里通常用来指称整个军团。),无论来者何人,他一律杀得他们片甲不留。你甚至有资格成为夏卡(夏卡(Shaka, 1787—1828)曾带领祖鲁部落四处征战,横扫祖鲁兰(Zululand)地区,在现今南非蓬戈洛河(Phongolo)到姆金库陆河(Mzimkhulu)之间建立了祖鲁王国。)的印劈,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战争之王。”
如果你从来不曾淋过浴,或从未出其不意浸入冰水里,你会很容易相信这就是死亡了。我双眼紧闭,冰雹般的水柱源源不断,一千支冰锥同时钻进我皮肤。怎么有人可以一次尿那么多?
“你穿着下摆由狮尾制成的装束,面朝落日。现在,太阳已越过祖鲁兰,甚至越过了史瓦济地区,来到雨后莫迪亚吉的王室牲畜栏,准备在上方澎湃黑暗的水里冷却下来。”
我绝望地想着,这人甚至比保姆还要高壮。如果她也尿在我身上,我一定会淹死。我跨出睡裤,然后她放开我的耳朵,把我推进一个淋浴间。突然间,出现一阵嘶嘶声,然后冰水像针一样刺进我的身体。
“你可以看见月亮在非洲上方升起,你与夜晚和平共存,面对大恶魔史可奇降也不感到害怕,他以黑夜为食,撕裂夜晚黝黑的肉身直到最后一刻。接着崭新的光明到来,扰醒沉睡的牧童,要他们赶紧出去照顾那些哞哞叫的牲畜。”
那身材高大名叫“梅富”的人瞪着我。“来!”她口气很凶,抓着我的耳朵一扭,把我拖出臭得要命的床铺,回到屠宰场。她光用一只手就脱掉我没扣扣子的睡衣,把我的裤子拉至脚踝。“跨出来。”她大吼。
我站在巨石上等着要跃入水中时,可以看见新月在隆隆作响的瀑布之上升起,像银币般闪亮。
一个唇上方有一小撮黑毛的大人走进来,所有的小孩一哄而散。那是前一天晚上带我来寝室的女士。“早安,梅富(南非荷兰语对女性的尊称,等同于“女士、太太”(Madam)。)!”小孩子齐声大喊,而且都在自己的床边立正站好。
“跳的时候,你一定得深呼吸一口气,对自己说‘三’这个数字;然后当你浮出水面,被冲到第二道瀑布边缘,你得再吸一口气,说‘二’这个数字;然后一样,再吸一口气,你会被水流带到第三道瀑布。现在你必须游到第一块石头那儿,从十倒数到一。一边数,一边依序踏着那些石头,越过那条湍急的河流。”老巫医停下来,等我整理好他刚才对我说的方法与顺序。“国王的小武士,现在你得跳了。”
我没办法告诉你,正式生活的第二天比第一天要好一点。从我醒来的那一刻起,一切都不对劲了。许多小孩子围在我的床边,捏着鼻子喷气,大声抱怨。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他们能抱怨的事情可多了。我闻起来比卡菲尔(南非班图人的一支,泛指非洲黑人,为带贬义的辱骂语。)尿桶还糟,比家里的猪仔还糟。甚至比这两样东西摆在一起还糟。
我深吸一口气跃入夜里,酷凉的空气混着些许水汽急速拂过我的脸颊。然后我掉进水里,短暂地下沉后又浮上水面,我吐出剩余的空气,随即被冲到第二道瀑布中。几乎还来不及吸第二口气,再一次,我掉进第三道涛声澎湃的瀑布,然后掉进底端的深潭。我信心满满地奋力游到第一块大石旁,润泽的石块在月光下微微闪着黑光。我跳着石头过河,从十数到一,最后跳到另外一边的鹅卵石滩上。
我试着用睡衣擦干身体,衣服因为掉在地上,所以湿了好大一块。然后我穿回睡衣。我没有费心去扣扣子,因为双手仍抖得厉害。我在那个又空旷又黑暗的地方游荡,直到找到幼童宿舍,爬进毯子里,结束了正式生活的第一天。
他的声音穿过隆隆水声,像回音一样清楚。“我们已经跨过夜水,到了另一边。小武士,你得张开眼睛了。”无上无上之神将我从梦中时光带回来,我端详四周,看见熟悉的田园还觉得有点惊讶。“如果你需要我,随时可以来夜之国找我,我会一直在那里。你只要到三道瀑布与十颗石头的地方,就可以找到我。”他指着一个看起来空空如也的玉米粉袋说:“把那只鸡拿过来,我来表演让鸡睡觉的把戏给你看。”
因为我从来没看过淋浴间,所以不知道要怎么转开莲蓬头,也不知如何冲洗身体。从前保姆总是在厨房炉子前的锡盆里帮我沐浴,我会站起来让她在我身上涂满香皂。她在我的小鸡鸡上抹香皂时,那一对在厨房工作的双胞胎女仆,迪与达,就在背地里偷笑。有时候小鸡鸡会自己站起来,每个人于是咯咯笑得更开心。因此,我知道小鸡鸡很特别。至于有多特别,我很快就明白了。
我起身走到那袋子旁边,打开它。那只有着红色的锐利眼珠,看起来像我祖父的鸡,在里头眨着眼睛看我。我把那袋子拖到应是无上无上之神之前在尘土上画圆的地方,老人站起来,叫我也在同一处画一个新的圆圈。接着他表演抓老公鸡的方法给我看。方法如下: 首先你得让鸡身像个风笛一样固定在你的胳肢窝下,抬高左手抓着鸡颈子,让它无毛的头落在你的食指与拇指之间,另一手牢牢抓住它的脚。然后你蹲在地上,让鸡朝下与地面成四十五度角,小心鸡喙不要直接碰到圆圈边缘,再用鸡喙绕圆周画三圈,让鸡躺在圆圈内。
那法官与他的战争委员会成员们在我身上撒完尿之后便离开了。没多久,世界变得非常安静,只有头上某处传来答、答、答的滴水声,以及我吸鼻子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另一个地方传来的。
老人让我练习三次后,老公鸡便躺在圆圈里,像头窝在泥里的温驯母猪。我非常惊讶,老人则一副很好玩的样子。要让处于如此难堪状态下的鸡从所在的鬼地方回魂过来,我只要轻碰它并粗声说:“公鸡睡,公鸡起,不起就进肚子里!”这话我想对鸡来说是个蛮可怕的警告。
但是当时才要借由保姆得到指示已经太迟了,要她帮忙传递信息也来不及了。我感到水溅到脖子上,以为是温热的血液从我颤抖赤裸的身体流下来,经过水泥地板流进排水管。很好笑,我不觉得自己死了,但是你知道,谁会了解死亡感觉起来是怎么一回事?
我没有问无上无上之神,为什么申刚鸡可以听得懂祖鲁语,因为你就是不会对全非洲最伟大的巫医问这种问题嘛。
我闭上眼睛,呜咽无声地祈祷。我不是对神祷告,而是对我的保姆。我觉得那是一件更迫切该做的事情。当她无法解决我的问题时,她会说:“我们必须向无上无上之神祷告,他是伟大的巫医,会知道该怎么做。”虽然我们从来不曾真的召唤大神作法,但那不重要,光是知道你需要他时他便存在,这一点即让人安心。
当时我也还没注意到这只鸡蛮特别的,懂几种非洲语言对它来说也许并非难事。
他们叫我脱掉睡衣,跪在其中一个淋浴间里,面向墙壁。我瞪着地板上的洞,所有的血都会从那里流掉。
“公鸡把戏是我们之间的联系,就这个与梦中的瀑布之地两件事来说,我们现在是兄弟了。只有你跟我可以表演那把戏,或是到那地方去。”
我的眼睛哭得有点肿,但仍看得见那些挂有肉钩子的地方。每一片花岗岩板都有一根从后面墙上伸出来的管子,管子末端有个把手。他们会把我吊在那东西上面,然后我就会死,跟那些猪仔一样。
我告诉你,这约定可是很认真的。
那晚一定是月圆夜,因为蓝色的光芒笼罩整个盥洗室。厚实花岗岩砌成的浴室隔间棱角分明,矗立在湿漉漉的水泥地板上。之前我从未来过淋浴室,这地方像极了农庄的屠宰场,甚至闻起来也一样,充满了尿与药皂的味道。于是我猜这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老人面朝田园另一边大声呼唤他的司机,他正在别克轿车后座打盹。我们一起走向别克大轿车。
我当然还知道一些别的事,我知道死不如生好。而现在,在我能真正领受生之甜美前,死亡就要降临在我头上了。被拖出去的时候,我强忍着泪水。
“你可以留着这只鸡继续练习。”无上无上之神坐进车子后座时说。
当时我不太知道死亡是什么。我知道“死”是农庄的屠宰场对小猪、小羊,有时候则是对小母牛所做的事。猪仔的惨叫太凄厉了,我想就算对猪仔来说,那经验也绝对不怎么美妙。
转眼间不知从哪里跑出一大堆农妇围着车子,将她们先前买的贡品全部放进车厢,保姆递给老人一小块色彩鲜艳的布料,布的四角系着好几个钱币。无上无上之神回绝了保姆这项贡品,那是她两个月的薪水。
当然,我的审判是场公理正义的闹剧。但当时我还能指望什么呢?我在敌军的腹地被掳获,而每个人,即便是五岁小孩,都知道那代表死刑。我站在那儿支支吾吾,不了解那个声音洪亮的十二岁法官在说些什么,也不了解为何当他宣判时,所有人都欢欣鼓舞。但我猜想,情况是糟到不能再糟。
“这是我跟男孩之间的事。这里恰好在我要去摩洛托赐河的路上,我要去见雨后莫迪亚吉。”他将头伸出后窗,看着天空,“祖鲁兰好久没下雨了,对付这事,她的魔力远超过我。”
当时完全没有人警告我,说我将被视为邪恶的人种,因此事情发生时,就像是一场恐怖的意外。我在幼童宿舍里暗自抽噎啜泣,突然间来了两个十一岁的男孩子,把我从充满可怕樟脑味道的被单里拉出来,带到高年级宿舍,在战争委员会面前接受审判。
龙山山脉以北的雨量可说非常充沛。此刻保姆敬畏地替她的族人询问气象。
曾经有些人用我说的这种语言吐出一些句子,那些话杀掉了他们的祖父,并将他们的祖母送进世界上第一个集中营。她们在那里如苍蝇一般死于痢疾、疟疾与黑尿热。对严厉的卡尔文教派(十六世纪在欧洲掀起的宗教改革运动,主要由新兴的中产阶级所支持,针对当时基督教与封建贵族勾结所造成的贪婪腐化。卡尔文教派为当时新兴教派中较激进的一支,主张完全革除宗教中的繁文缛节和提倡勤俭刻苦的生活方式,促进了日后资本主义的兴盛。卡尔文的信徒又称清教徒。)农人来说,父债子还,至第三代方休。于是,罪恶遗传给了我。
“田已经犁好三个月,种子大盆里的玉米种子已经准备好了,但在我们等待雨水降临时,风把土壤带走了。”老人叹了一口气。
波尔战争让大家对英国人怀有强烈的憎恶感,他们叫英国人“红脖子的”。那股仇恨流进了阿非利堪人的血液,囤积在下一代的内心与想法中。对学校的男孩子而言,我可说是第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让他们了解自己天生对我这一族类所抱持的仇恨。
保姆将干旱的消息翻译给那些农妇听——这一向是部落间共享的消息。女人们哀叹一声,绕着别克轿车迈步跳起舞来,唱着关于神人的歌: 伟大的神带来雨水,让盼子的不孕妇女有了儿子,治愈蛇咬的伤口,连最厉害的黑曼巴蛇也不怕。
头两年的时间,我是全校年纪最小的孩子,而且我只会说英语——一种仿佛黑死病一样扩散到神圣大陆的传染病语言,污染了阿非利堪人(指生长在南非、说各种南非语言的欧陆人后代,尤指十七世纪荷兰移民的后裔,又有“波尔人”之称。)纯洁甜美的水源。
无上无上之神又伸出老迈的头颅,不耐烦地挥舞拂杖。“走开,你们这群又老又蠢的乌鸦。你们应该给雨后莫迪亚吉唱歌,那老家伙已经很久没能让老天挤出一点雨水来了。”
然后便是一段充满黄色南瓜瓣的日子。南瓜片总是烧焦,边缘尝起来苦涩。马铃薯泥里混着透明的块状物,带软骨的肉浸在灰白色肉汁中,加上胡萝卜粒、温润酥烂的高丽菜叶,早晨醒来已湿答答的床单,还有一种名为“寂寞”的全新感受。
然后黑色大轿车强而有力的V8引擎便怒吼一声,往路的尽头呼啸而去,留下一阵扬起的尘烟。
我正式的生活从五岁开始。母亲精神崩溃,我被迫离开可爱的黑保姆与她又大又白的微笑,进入寄宿学校。
假期结束时,楚克爷爷(那是我给无上无上之神送我的那只鸡取的绰号)跟我已经密不可分了。把鸡叫作“楚克”是我跟母亲私下里的小笑话。某个远在澳洲的亲戚曾寄给我们一些照片,其中有一张上头有个没大我多少的小男孩正在喂鸡。照片后面写着:“小蓝尼,正在喂‘哇嘎哇嘎’农场上的楚克鸡。”我们便把那两只常在农场上呱呱叫的老鸭唤作“哇嘎哇嘎”,然后开始叫祖父的那群奥屏顿黑鸡“楚克”。
在我的人生正式开始之前,我也一样啼哭吃奶,这一切对我来说就发生在一对大而柔软的黝黑乳房上。依照非洲传统,我持续吃了头两年半的奶水,之后我的祖鲁乳母成了我的保姆。她是个充满欢笑、温暖又柔和的人,她会将我搂在胸前,用手顺着我的金色鬈发。她的手很大,手掌几乎可以包住我整个脑袋。她唱着能抚平我伤痛的歌,歌词是关于一个勇敢的年轻战士去猎狮子;还有一首女人的歌,说她们去河边的大石上洗衣服,日落时分,猩猩们会从山里跑出来喝水。
我认为,对一只弱不禁风的老公鸡来说,“楚克爷爷”是个挺华丽的名字。我现身厨房门口时它正巧向我跑来,那鸡对我一见钟情,毫无疑问。我不讳言,它也同样深深吸引着我。
事情是这样的。
我们一起练习了几天公鸡把戏,然而它机灵到只要我在沙地上画好圆圈,就会温顺地在预备位置躺好。我想它只是想表现合作的样子,但那也意味着我已经失去控制它的力量。真他妈的讨厌——如果你问我感想的话。楚克爷爷是我有能力控制的第一个生物,而现在这个咯咯叫却并不那么蠢的家伙竟然找到了对付我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