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张颂贤和邢墭都大吃一惊。
刘镛笑道:“我可以出二万两,剩余的一万两,邢墭估计没有问题。”
张颂贤心想,汪生褀是自己的至交,自己只能硬着头皮帮他,可刘镛一个外人,凭什么帮这么大的忙?且他还拉着毫不相干的邢墭,更是讲不通了。
张颂贤问道:“你也觉得我应该买下这些盐引对吧?可是我能拿出来的银子,实在不够数哇!”
邢墭尴尬地看着刘镛和张颂贤,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干笑几声。
刘镛听了张颂贤的忧虑,思忖一番,道:“帮与不帮,您心里定有杆秤,您来问我,无非想要得一个肯定而已。”
张颂贤也干笑几声,道:“唉,我这心里乱着呢,你就不要开玩笑了。”
邢墭正好也在刘镛这里喝茶聊天,张颂贤也不避讳,索性把此事跟他们俩都讲了。
刘镛正色道:“我不是开玩笑。我是个商人,在商言商,我倒觉得这些盐引可收!”
他实在拿不定主意,又不敢说与家人知晓,便只能去恒顺洋行找刘镛商量。
张颂贤和邢墭同时问道:“为何?”
张颂贤查了账簿,账上能动的银子不足三万两,若动了这笔银子,等明年春蚕的时候,收茧的费用就吃紧了。
刘镛道:“如今私盐猖獗,朝廷无力去管,可若太平军战败了呢?等朝廷平定以后,依照慈禧老佛爷的性情,定会重整盐业,把盐税抓起来。”
张颂贤让张同出去给汪生褀买了身体面的衣服,带着他入了张家别墅,许氏只道是张颂贤好友来访,便热情招待,不曾疑他。
邢墭道:“刘镛哥哥此言有理,按如今这形势看来,长毛守不住多久了。”
梅若锦觉得奇怪,一般来说,涉及到账上的事,张颂贤从不瞒他。她思忖这回定是事情复杂,老爷也拿不定主意了。
刘镛道:“这十来年的战争,朝廷空虚,怎会让盐税这块肥肉丢了?”
张颂贤皱眉道:“这事你也不必知道。”
张颂贤思忖片刻,道:“有道理!前些日子我听德铭提起,朝廷确实派官员跟漕帮联系过,看样子朝廷真有此打算。只是盐引也有日期,若这两三年内仍是现状,那我们大家都血本无归了!”
梅若锦猜测道:“汪老板找您借钱吗?”
刘镛道:“我敢赌这一把,邢墭,你敢吗?”
张颂贤吩咐梅若锦,回到家里不要跟许氏多说什么,怕许氏多心。
邢墭道:“我信刘镛哥哥的!”
汪生褀谢了又谢,他深知张颂贤的为人,见他没有拒绝,悬着的心便放了一半的。
张颂贤点头道:“好,我反正肯定要帮他的,至于我们结局如何就看天命了!”
张颂贤心中不忍,急忙说道:“贺之,我没说不要,只是我也拿不出这么多现银来!你暂且跟我回家中住下,你容我几日,我找人商量商量。”
次日中午,刘镛和邢墭就把三万两银票送到张颂贤手里,张颂贤把拢共五万两银票交给汪生褀,换走他那二百张盐引票据。
汪生褀看到张颂贤为难的神情,恳求道:“竹斋兄啊,我也晓得如今盐引不值钱,我也晓得太为难你了!可是我的儿子生死未卜,我只能厚着脸皮来求您了!您若能救鹿鸣的命,您就是我汪家的大恩人哪!我若今生不能报答,来生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汪生褀感激涕零,趴在地上给张颂贤磕了三个响头,张颂贤连忙把他拉起来,道:“贺之,你这是做什么?”
张颂贤看着这堆盐引票据,不由得陷入了沉思,自打闹了太平军,各地私盐泛滥,朝廷的盐引已经不值钱了,这时候收购这批盐引,那真是风险巨大,说不定就血本无归。但是至交好友如今逢大难,不伸手帮一把又说不过去。
汪生褀泣道:“我儿鹿鸣若能脱险,他这条命便是您给的!”
只见汪生褀从他随身携带的包袱里面拿出一叠盐引票,放到桌上,推到张颂贤跟前,道:“这是二百张盐引票据,每张五万斤官盐,当年我花了六万两银子从朝廷购得,这是我唯一藏了出来的家产,您就收了它们吧!我只要五万两银子!”
汪生褀拿了银票,一刻也不肯多留,欲立马赶回扬州。
张颂贤狐疑地看着汪生褀,并不明白他的意思。
张颂贤忧虑道:“你一个人身怀巨资,路上恐不安全。”
汪生褀道:“竹斋兄,我此次前来,并非找你借这些银子,汪家如今的情形,即使借了也还不起!”
汪生褀道:“不碍,我有法宝。”
“这么多!”张颂贤也吓了一跳。
汪生褀从包袱里拿出一条脏兮兮的百衲衣,把银票缝进暗袋,穿上这身衣服,瞬间就成了乞丐。
汪生褀摇头道:“从下面一路打点到京里,个个胃口奇大,我算下来,没有五万两银子恐怕不成!”
张颂贤笑道:“原来你来的时候,也是这么把盐引票据带来的!”
张颂贤问道:“五千两银子?”
汪生褀道:“如今要饭的流民甚多,谁见了都避之三尺,无人会来打主意。”
汪生褀伸出手道:“眼下只是得这个数!”
张颂贤拱手送别道:“贺之,一路保重!”
张颂贤问道:“疏通关系须得多少银子?”
汪生褀离开后,张颂贤把二百张盐引票据分成五分,八十张给予刘镛,四十张分给邢墭。
汪家能在扬州安安稳稳地做着盐商,原跟顾命大臣穆荫的属下方敏禄有关,后穆荫被流放,方敏禄也受到牵连,早已自顾不暇,护不了汪家。彼时太平军在扬州闹得厉害,等清军收复扬州后,汪家长子鹿鸣被人诬陷私通长毛,被下了大狱,汪家被抄。如今鹿鸣还在狱中待判,若不疏通关系,极有可能会被判绞刑。
刘镛戏谑道:“这堆票据,会不会成为一推废纸,就看这一两年了!”
汪生褀一番哭诉,听得张颂贤心惊胆战。
一场小雪飘落上海,刘镛蓦然发觉冬至快到了,按南浔人的规矩,冬至和清明同样是给故去的亲人上坟的日子。唐漾荷临走时嘱托过刘镛,让他不要忘了祭奠匀薇,刘镛盘算着,如今南浔太危险,父亲的坟没法上了,但是可以跟着祖和的车队去震泽先给匀薇上坟,然后从太湖中绕道去诸溇祭奠毓惠,顺便看望老岳父,也不知道他一个人过得如何。
张颂贤虽心中一凛,但竭力宽慰道:“无碍无碍,你有什么难事尽管告诉我,只要我能帮上忙,我必定尽心竭力!”
冬至前三天,祖和的车队正好来到上海,他们卸完土丝,运上私盐,带着刘镛一起返回。
汪生褀是扬州的盐商,而张家祖上经营着酱园,张恒泰在江浙各地都有分号,所以张颂贤和汪生褀多有来往,因着两人脾气相投,便成了至交好友。素日市面上缺盐的时候,只要张颂贤一句话,汪生褀必定想方设法替张恒泰弄来盐引,帮他顺利渡过难关。
到了震泽,刘镛先去拜访孟维胜,然后和他一起去匀薇坟前祭拜。
汪生褀情绪失控,掩面良久方才平静下来,道:“竹斋兄,我汪家大难临头了!”
孟维胜问起唐漾荷,刘镛照实告之。孟维胜道:“你们如不方便,就不必过来了,逢冬至清明和唐姑娘的忌日,我都会来替她扫墓,你们放心好了。”
张颂贤把汪生褀请进自己的书房,关上门问道:“贺之,你可是遇上事了?”
刘镛感激道:“孟兄费心了!最多一两年,等天下太平了,唐兄弟就会把匀薇的坟迁回京城去叶落归根。”
汪生褀想到自己一路跋涉的艰辛,眼睛发红,喃喃道:“正是。”
孟维胜道:“天下能太平吗?我看未必!朝廷烂透了,即使灭了长毛,也难保不会有其他人造反,不瞒刘老板,若我有这个本事,说不定我也反了!”
张颂贤惊喜地上前,拉着汪生褀道:“贺之,真的是你?你这是从扬州来的?”
刘镛吓了一跳,连忙左右张望。
汪生褀见到梅若锦,立马起身抱拳,拘谨道:“竹斋兄,好久不见!”
孟维胜哈哈笑道:“刘老板莫慌,如今官府哪里还有闲心来管我们老百姓这些闲话!”
梅若锦还想说什么,张颂贤已经疾步进了贸易行。梅若锦只得趋步跟上。
刘镛心里细想,孟维胜的话也不无道理,张颂贤的朋友汪生褀就是个例子,儿子被冤在狱中,竟然要花费五万两银子去疏通关系。若是换成贫穷老百姓,那就只能被活活冤死了。
张颂贤听了梅若锦的描述,吃惊道:“听你说的那天模样,定是盐商汪生褀无疑,他的资产远在张家之上,怎会沦落至此?”
刘镛向孟维胜打听太湖中行船的情况,孟维胜道:“如今太平军和清军都自顾不暇,他们都不打紧,但你要防着太湖强盗。”
梅若锦赶紧拉住张颂贤,把来人描述一番,然后问道:“此人真是你旧交?”
刘镛从孟维胜口中得知,这几年小雷山岛又各盘踞了一伙土匪,他们趁乱打劫,无恶不作。
张颂贤“哦”了一声,迈步就要进门。
孟维胜劝刘镛别去诸溇了,还是回上海安全。刘镛想到沈父独自在太湖边上,不知会不会被那些太湖强盗祸害,所以更着急要赶去诸溇。
梅若锦把张颂贤拉到一边,道:“里头有人在等着你!”
刘镛恳求孟维胜帮忙出趟镖,孟维胜得知缘由后便答应了。他带着二辆马车和八个练家子徒弟带着长枪护送刘镛出发。
张颂贤慢悠悠地从张家别墅走过来,看到梅若锦站在大门口,问道:“怪冷的天,你站在门口等谁?”
太湖边的冬季更加寒冷,连日来阴雨连绵,严重霜冻,出湖打渔的人都不见了。
梅若锦偷偷看到这一幕,更肯定了自己心里的想法。她吩咐竹枝给他添上茶,自己走到大门口等候张颂贤。
墨莲一早挎着竹篮子出门,沈父问道:“怪冷的天,你一大早要去哪里?”
梅若锦说罢就走开了,汪老板也是饿极了,看到周围没人,狼吞虎咽地把一笼包子全部吃进嘴里。
墨莲道:“今天奂溇逢集,我去集上割点肉买点豆腐回来。”
汪老板面子薄,推说已经吃过早饭,梅若锦笑道:“反正也闲着,您就尝一尝这上海的小笼包,这是我们老爷平日里最爱吃的!”
沈父阻止道:“天寒地冻的,路上也滑,你就别去了,地里萝卜拔几个,和剩下的腊肉一起炖了,我们爷俩凑合吃得了。”
梅若锦看汪老板这一身打扮似落魄之人,心想他一定遇到了什么难处,所以来找张颂贤的。看他的样子肯定没吃早餐,于是差人去叫了一客小笼包回来,让汪老板充饥。
墨莲对沈父道:“阿爹,明日就过冬至了,俗话说冬至大似年,今日冬至夜,家中虽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也要好好过节,况且明日还要给毓惠姐上坟,我也得做几个她爱吃的小菜不是?”
梅若锦把汪老板请进贸易行,奉上热茶:“您且在这里坐一坐,我们老爷须得过半个时辰方才过来。”
沈父想了想,道:“我同你一起去吧!”
梅若锦笑道:“原来是汪老板,快请屋里坐。”
“阿爹,你咳嗽还没好呢,昨夜我听见您咳了一宿,可不能再受冻了!我走得快,一会儿就回家了,您放心吧!”墨莲说罢就出了门。
那人道:“鄙姓汪,跟竹斋是旧交。”
沈父出门追她,可刚到外边就吸了口冷气,趴在篱笆上咳个不停,等咳完抬头一看,墨莲早就没了踪影。
梅若锦道:“正是,请问您是……?”
墨莲裹着头巾,冷风依然像刀子似地刮着她的脸,她低头顶风前行,只盼着快点走到集市上。
他看到梅若锦,便上前相问:“太太,请问这里是张颂贤张老板家的张恒和吗?”
奂溇在诸溇的西北边,也是紧挨着太湖的一个村,但奂溇有条五十米长的直街,两边有十来家小店铺,有肉铺、豆腐店、南货铺子、杂货铺、铁匠铺子和酱园店等,逢集的时候周边农民会挑来蔬菜、鸡鸭、鱼虾等新鲜货来售卖,所以奂溇比周边其他村庄要热闹得多,颇有小镇的感觉。
这年的冬季来得特别早,立冬以后,天气便寒了起来。这天一早,梅若锦在张恒和贸易行门口发现一个背着包袱的外乡人,约莫五十来岁的年纪,衣衫单薄,搓着手在晨寒中瑟瑟发抖。
墨莲走了半个时辰来到奂溇集市,今日天气实在太冷,赶集的人并不多,但是因为明日冬至,肉铺里倒是挂了不少肉,墨莲买了条肉准备做红烧肉,又买了排骨和猪肝,这些都是沈父爱下酒吃的。墨莲又去南货铺买了开洋、海带和干贝,又在赶集的农民处买了雪里蕻和矮脚青,看到母鸡不错,干脆带上一个,然后到酱园打了酱油和醋,满满当当地拎着回家了。
但是在上海的丝业同行们倒是燃起了希望,他们觉得回家的日子近了。
因为拎了东西,回家的时候墨莲脚步放慢了,她沿着太湖边缓缓地往回走,耳边都是呼呼的风声,所以她听不见周边的动静,也没有察觉危险正向她靠近。
南浔的战事消息不断传来,清军和太平军拉锯战,南浔轮流被清军和太平军占领,老百姓苦不堪言,大都已经撤离,南浔已然成了一座空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