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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窟窿

“流行病学家就像医学的高空作业工人,”乔尔·布莱曼说,“我们是装配工。我们把钢梁组装成摩天大楼。精神集中非常重要。你必须把焦点放在你必须完成的工作上。”

调查组打算将流行病学的知识作为他们对抗病毒的主要武器。首先,他们要研究症状。然后,他们要做出这种疾病的病例定义。也就是说,他们要确定该如何在患者身上辨别这种疾病。接下来,他们要四处走访,搜寻这种疾病的患者,尝试搞清楚它的人际传播途径。一旦知道了这种疾病是怎么传播的,他们就可以开始追踪病毒在人群中的扩散了。等他们知道了谁携带病毒和谁不携带,就可以禁止被感染的人接触其他人,从而阻断病毒的扩散。他们希望能用这个方法根除人类体内的这种病毒,以免它站稳脚跟,变得无法彻底根除,甚至发展成一场瘟疫。他们的任务是阻止病毒,不让它变得像是中世纪的鼠疫。

大力神在邦巴机场降落。卢泊尔发动货舱里的路虎,顺着坡道开下飞机,当地人群高喊“好啊”——他们在庆祝援助人员的到来。没过多久,调查组围坐在一张咖啡桌旁和地区专员西蒂森·奥朗格开会。(这位先生不久前承诺过,任何一名囚犯,只要愿意帮卢泊尔和他的同事埋葬那两位教师的尸体,就可以获得自由。)专员说邦巴区已被彻底隔离,无法获得物资补给,连盐或瓶装啤酒都运不进来。

让-弗朗索瓦·卢泊尔,调查组的中间人,他在飞行途中没怎么和其他人交谈。他的英语不够好。他知道该如何改进丛林地区的小医院的药房工作。他知道该怎么劝村民吃驱虫药和如何接生。他会说林加拉语和刚果语,他擅长追踪昏睡病的传播情况。但他对有能力杀死几百万人的四级病原体知道些什么呢?他带了个黑色皮革制作的长方形档案夹。卢泊尔在档案夹里放了一件用于抵抗疾病的秘密武器。他没有告诉调查组他的档案夹里装着什么。

卢泊尔坐在咖啡桌前,取出他的黑色皮革档案夹。他身旁的乔尔·布莱曼在琢磨“这个比利时佬”想干什么。布莱曼后来回忆道,卢泊尔打开档案夹,翻过来,一堆现金掉在咖啡桌上:厚如砖头的几沓扎伊尔钞票。这是卢泊尔对抗疾病的秘密武器。“这些也许能帮上忙。”卢泊尔冷静地对邦巴区的专员说。

调查组的队长是疾控中心的一位医生,名叫乔尔·布莱曼。飞行途中,他溜进驾驶舱,和机组人员聊天。天气炎热,没有一丝风。宽达数英里的刚果河分岔流入几条水道,平缓得和镜面一样,倒映着天空,在飞机前方绵延伸展到视野外,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上的稀薄云雾之中。乔尔·布莱曼思考着即将发生的事情。“我吓得脑子都不好使了,”近期他回忆道,“我们不知道我们在面对什么。我们不知道它如何传播,也不知道我们会见到什么样的临床表现。”

“你他妈搞什么?Qu'est-ce que vousfaites?”——“你在干什么?”乔尔·布莱曼低声对他说。这是行贿,他心想。

调查组有一名成员是皮埃尔·苏乌,他是巴斯德研究所的医生,调查组没有带任何生物安全装备让他感到非常担心。队伍在金沙萨集结时,苏乌坐着出租车跑遍全城,尝试购买防护装备,却伤心地发现密封防护服在金沙萨极为短缺。不过,他想办法买到了12套法式工作服。法国的机修工最喜欢穿这种淡蓝色的连体工作服。他还买到了一些摩托护目镜。作为一名医生,你戴着摩托护目镜,身穿机修工的工作服,也许有机会让当地人相信,面对一种极度危险的病毒,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卢泊尔耸耸肩。“这儿就是这么办事的。”

几小时后,流行病调查组坐在一架大力神运输机的货舱里,飞行于1万英尺的高度,脚下是刚果河。货舱没有舷窗,贴着舱壁有两排活动座椅,调查组的成员坐在上面。他们面前的货舱中央停着一辆路虎,加满了油,随时可以出发。离路虎不远处是个吧台,存放着威士忌、金酒、香槟和各种开胃酒。这是蒙博托总统的一架私人飞机。调查组成员过于紧张,没心情喝酒。

布莱曼震惊了。“这种事一旦开头,以后不掏钱就什么都办不成了。”他对卢泊尔说。

10月19日,中午

这不是贿赂,卢泊尔对布莱曼解释道。他从不行贿,从不。这笔钱是他所属的组织给一位政府官员的现金资助,用来在危机之中维持政府职能的运转。

她把恐惧埋藏在心底,亲吻丈夫,祝他一路顺利,孩子上来拥抱他,他倒车开出门前车道,然后驶向军用机场。

10月20日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丈夫被美国人送回来,变成了一具受到感染的尸体。但她无法见到他的尸体(当然了,假如他死于这种病毒,她也不想见到他的尸体),因为美国人会把他的尸体放进未来主义造型的铝合金棺材里——就像航天局试验用的什么东西——然后用橡胶垫圈封死,免得棺材里的病毒逃出来。

第二天上午,调查组开上土路,驶向扬布库传教区。他们抵达目的地,发现修女们精神严重受创。即便如此,她们还是做了一顿佛兰德斯炖牛肉招待客人。调查组的一名成员是比利时人彼得·皮奥,他用佛兰德斯语和她们交谈,享用炖牛肉,修女们得到了极大的鼓舞。卢泊尔医生拿出他的尊尼获加黑方。利奥神父,那位会用香蕉酿酒调鸡尾酒的神职人员,喝掉了半瓶威士忌。吃过晚饭,调查组思考该在哪儿睡觉。病毒感染者有可能在传教区的任何一张床上睡过觉,因此每一张床都是高危区域。最后他们决定在女生教室打地铺。他们先用漂白水清洗地板,然后躺下休息。

但他妻子乔西安就不一样了,他最近觉得她un peuinquiète——有点不安。乔西安对这种病毒不像她丈夫那么安心。她向丈夫解释,说她担心的不是病毒本身。不,而是那些美国人。她是比利时人,对美国人有自己的看法。总体而言,这种看法还算正面。倒不是说他们是坏人,只是他们是美国人。这就是个问题了。因为,众所周知,美国人通常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她开始想象美国人拿着病毒做出某些蠢事,结果害得让-弗朗索瓦被感染。

卢泊尔根本不想睡在漂白水洗过的地板上。他对调查组说他要换个地方过夜,于是出去找床。他转悠了一阵,最后走进传教区的荒弃客房,找到了一张床。他掀开蚊帐,仔细查看床单。他没看见任何特别大块的污渍,于是躺了上去。

卢泊尔把生活物品塞进旅行包:烟斗和烟草、牙刷、安全剃刀、袜子。他加上了一瓶尊尼获加黑方。苏格兰威士忌能帮助释放压力,他觉得幸免于难的修女和神父应该会需要的。在这次任务面前,他似乎颇为放松。

“La nuitfutcalme”——“这一夜很宁静”,卢泊尔的日记这么说。然而夜晚的声音却有点不对劲。丛林发出正常的嘈杂声,有疣猴的吼叫,有夜鹰的低鸣,有无数昆虫的吱喳叫声……全都是非洲中部丛林大自然发出的自然声响,但其中缺少了某种元素。黑夜中有个窟窿。大自然的声音饱满而完整。缺失的是鼓声。

几天后,姆弗穆卢图努大道那幢刷白的屋子里,让-弗朗索瓦·卢泊尔正在收拾行李,他将再次远征邦巴区,但这次是和国际队伍一起去。队伍的总负责人卡尔·约翰逊征召了一些志愿者,将他们编成一支别动队,也就是所谓的流行病学调查组(简称epi team)。他们的任务是前往邦巴区这种疾病的原爆点,追踪病毒的移动路径,想办法打破正在扩散的感染链。卢泊尔是调查组的中间人。他熟悉这片土地,会说当地语言,而且已经探访过扬布库,亲眼目睹过这种疾病。

卢泊尔在扎伊尔长大。小时候每天夜里伴他入睡的是从卧室窗口飘进来的鼓声。天黑后,声音能传得很远,村民在夜里会用鼓声远距离交流。他们敲鼓通常只是为了交谈,与朋友聊天,分享消息,就像其他地方的人打电话。卢泊尔从小就喜欢夜里的鼓声。对他来说,鼓声算是一种安慰心灵的东西,就像父母在楼下客厅轻声聊天,而你在卧室里沉沉睡去。但今天夜里他只听见大自然的声音,森林里代表人类存在的声音彻底消失。就仿佛森林里发生了什么异常恐怖的事情,人们甚至不敢谈论它……

1976年10月18日

……有人在敲门。“医生!请快来!”

金沙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