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人文社科 > 小说的艺术 > 译后记

译后记

通过翻译这本书,我亲身实践英译中这项翻译艺术,并从中受益良多:洛奇在讲解小说技法时,他有时关注的是英语语言的音韵、节奏特性,比如第八章“名字”;或是关注叙述语言的语句结构变化,如第二十二章“实验小说”;这些基于英语语言本身的音乐性和语句结构特性的赏析领悟很难(甚至无法)通过跨文化、跨语系的翻译,原汁原味地传达出来。还有,洛奇在评论中常耍双关诙谐;这些都造成翻译难点,我只好尽可能忠实达意,并在注释中标明原文,以与读者分享思考。伏案翻译这部书的另一个收获是,我知新温故,除了尽可能速读陌生的新文本,还重温一些久违的、“恶名昭彰”的困难作品——如,《发条橙》、《达洛卫夫人》、《项狄传》——并绞尽脑汁思考如何理解好、译好洛奇想要阐释的选段。五十个讲题就起码有五十部小说作品,而实际上远远不止。近一年来就见我穿梭在书灰掸掸的图书馆和自己书尸狼藉的斗室之间,狼吞虎咽地一本又一本疾疾饱啖,力求保障我对选段的理解符合选段在全书中的作用。多亏洛奇的幽默感与控场能力,这个课题也让我进一步体悟翻译艺术的乐趣,激发我不少教学的思考。要说明的是,这个译本里,所有的注释都是添加的;洛奇在原书中并没有采用注解形式。加注的原则是以辅助必要的基本理解为考量,尽量锁定一般读者比较可能不知道的特定名词、典故与人物——如,“幻寓”、欧文·戈夫曼,尽量保留洛奇原文的平易近人、通顺流畅。

时至今日,小说已经紧密地嵌入工业化社会的生活脉动;小说以及短篇故事的叙述手段除了在文学作品里清晰可见之外,在其他的传播媒体也可以看到其影响:幼儿启蒙的动物故事、报刊杂志的轶闻采访,甚至报告文学、广告短片等都运用到小说的叙述要素。那么,小说的“要素”是什么?追随亚里士多德分析戏剧提出的六项要素,小说也可由以下六个大方向来分析:情节、主题、人物、语言、场景和风格。戴维·洛奇的这部文学赏析通俗指南《小说的艺术》,不仅由这六个大方向引领读者来赏味小说艺术的美妙,更由此延伸到更多的其他细部手法——如,悬念、书信体小说、青少年死侃、作为象征烘托的天气描述,等等。就如同洛奇自己在这本书的前言里说的,这本书不但带领一般读者进入小说的殿堂,还适时适量地把小说的艺术联系到更宏观的文艺影响、批评视野、智识思潮里:大名鼎鼎如维吉尔、托多洛夫、格拉斯、石黑一雄、德里达、库布里克等等都在本书中有所提及;或是时人较不熟悉的作家文人,如斯泰因、阿比胥、摩尔、斯摩莱特等,洛奇也多有引介述及。他所谓的“一般读者”,可真不一般哪,他们爱好阅读小说,但是又不满足于浅尝故事情节;他们更有一份执着与乐意,愿意学习如何从“被动的读者”这个角度转化为“主动的分析与评论者”;就在这么做的时候,小说这门艺术的学术性、智识性灿灿而发,文学作品的生命超越了书本封面封底的囿限,我们进入了另一种存在空间。

诗人谈诗歌艺术,剧作家谈戏剧表现,理所当然。小说家基于丰富的创作体验而探讨小说艺术的大有人在:福斯特、乔伊斯有专书来开宗明义,奥威尔、劳伦斯、伍尔夫、纳博科夫等文学大家也借杂文或文学评论的形式来阐述小说的艺术。洛奇的这部赏析入门把小说爱好者从“要读好文学,先要读懂文学理论”这个思想误区里释放出来,它把读小说这个心脑活动回归到最单纯的——但也是最基本必备的——文本分析理解这个层面上,但是他也鲜明地告诉我们文本分析与文化认识、学术积累有密切的相互补给关系。没有精读并分析文本这个层面的掌握与支持,读再多的福柯、荣格或是后殖民主义啊、女性主义啊、后现代批评啊,都是舍本逐末;把文本脱离出时代精神、智识活动等等的评论语境,文本又流于苍白仓促。

小说这个文类胎源纷杂,既有意大利短篇故事的原型,又有法兰西查理曼宫廷浪漫传奇的影响,更有如宣教讲演、日记、自省感言、旅游杂想、信件、轶闻记趣等等不同记录文体的刻痕轨迹。没有人能确定“第一部”小说的身份与作者,就像我们无法确定到底古猿人“露西”能不能算是人类进化历程里最为关键的“环节”。对于小说的谱系,学界咸认为,拉伯雷的《巨人传》(约一五三二年—一五六四年),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一六〇五年—一六一五年),约可说是具有相对鲜明的小说特征的始祖小说。在笛福、理查森、菲尔丁等这些被公众认为是英国小说肇兴者的作品里,我们也看到数以百计由法语翻译成英语的小开本廉价读本或叙述、或渲染、或训示的影子。伊恩·瓦特的《小说的兴起》(一九五七年)可谓英语文学研究里第一部针对英国小说这个艺术形式提出含有理论阐述观点并具有影响力的学术专著。姑且不论他的文化男性沙文主义(他漠视十七到十八世纪中叶那股庞大的、由女作家们谱成的通俗小说乐章——对这个问题有兴趣的小说爱好者可参见Paula R. Backscheider and John J. Richetti: Popular Fiction by Women. 1660—1730.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瓦特倒是颇有真知灼见地依据笛福、理查森、菲尔丁的小说,分析出小说这个文学形式兴起的社会和物质条件:首先,逐渐普及并商业运作的印刷技术行业为小说的兴起提供不可或缺的物质保障;这带动了民众识字率的上升,刺激了大众对阅读的需求增加;其次,中产阶级的兴起滋发出新的文化品味,加上市场经济的发展使得商业新贵们也能够资助包括文学在内的艺术创作;还有,基督教新教提倡个人主义的自主意识,强调内省,这鼓励人们重视与教条化意识形态相异的思想活动;城镇化与工业化带来相对集中的都市人口以及劳动分工,看似密切磨合实则日渐疏远的社会群性,也引发大众想要一窥他人特异的、私密的生活经验,应运而生的文学作品就有游记、忏悔录、书信体叙述等等。

伊塔罗·卡尔维诺曾说,一部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经典文学作品应该会让人久久动情、无法忘怀,这样的作品会促使我们通过理解它——甚至是反对它——来厘清自己的立场。我自信这样的定义也可以用在洛奇这本《小说的艺术》上:在讲述分析小说技法、源流的诸多学术著作中,洛奇此书成功地跨越文学评论庙宇和文学消费市场的界限,机敏灵巧地把这两个素来泾渭分明的活动糅合起来。笔者以为,这本普及文学赏析的学术作品应该能造福广大小说读者及爱好者,甚至能成为文学评论专著中的经典之一。

今日小说已经成为文学形式的主流,这或许可堪告慰奥斯丁受伤的艺术心灵;然而,这个文类的起源演绎、手法规章、传播条件以及这个文化媒介的深层牵连,却迟迟停留在有限的学术意识里,一般读者——唉——仍对小说研究缺乏足够的认识与理解(“你教小说?嗯,一定很轻松——读小说有什么好教的?”)。

本书出版前,笔者以中美富布赖特访问学者身份在美国密歇根大学(安娜堡市)访学,得以使用其丰富无比、慷慨高效的图书馆资源,细细复查洛奇提及的诸多典故与思考。最后编辑过程中,蒙译文出版社几位编辑细心关注,反复就体例或译法疑点与笔者切磋;本书第二十章,引自黎里《尤弗伊斯》中的一段话,遵循原文骈骊对仗而成的译文,即出自责编的慧心。对此均表示感谢。

我们可得更加团结——我们是蒙受不公的群体。虽然我们的作品远比起世上任何一个文学团体所能产出的更生动有趣、更真诚坦白,但是我们却饱受谴责、备尝藐视。我们的敌人由于傲慢、无知或仅仅是盲随时尚而抨击我们,他们的数量就跟我们的读者一样广大……社会上似乎有一股共识,认为小说家的辛劳结果不堪一提、不值得尊重,这股共识还对小说作品里的奇思妙想、机智品味嗤之以鼻。

最后,谨以此译作与喜读小说的同好分享。

简·奥斯丁在《诺桑觉寺》第五章里,这么形容凯瑟琳与伊莎贝拉一拍即合、如胶似漆的友谊:她们除了像一般闺密至交一样,在舞会公开场合互依相助、互相壮胆之外,即便是泥泞滂沱的天气,她们也甘愿冒着雨水把衣裙溅湿的不适,相约见面。干吗呢?她们要一块儿读小说。旋即,叙述者(是奥斯丁本人的心声吧?)不无义愤地声明,把这两个女主角塑造成废寝忘食地流连小说世界的读者,她一点儿也不感到难为情,相反地,她理直气壮,因为她根本无法苟同时下小说作家自己对这门文学艺术的嘲贬轻忽。她感慨地说,时下的小说家和诸多评论者对这个文体——小说以及忘情于小说世界的女性读者——太过苛刻无情。奥斯丁接着呼吁女作家们:

卢丽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