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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纯真年代

杨典:艺术很难解释。在我的美学记忆里,倒是一直倾向于后期象征主义的一些东西。就像我把过去一本诗集定名为《花与反骨》一样,在我看来,有反差的东西,就有美感。坟墓与摇篮、骷髅与美人、血与菊花或者晚霞与瘦子……只要能形成质感的大差异,就有矛盾的美学在其中。

《单向街》:你好像很喜欢一些神秘的像鬼魂一样的意象,其中有一幅一个鬼对着一只水母,这种对照有非常奇特的魅力,这种灵感都是怎么来的?

你所谓的“鬼”不就是个解剖人体吗?虽然我绝对不会按照医用人体解剖图来画。

我从不做装置、行为或超越于架上绘画之外的当代艺术作品。在我看来,有绘画就足以表达我的艺术了。很多人认为架上绘画不足以表达自己或这个世界,这是因为他们还不认识“图像”的广度和深度。

至于水母,完全是因为它具有飘逸和毒性这两个巨大的反差。水母,又名海蜇,还有个外号叫“降落伞鱼”,也像是少女的连衣裙,其根须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性、阴户、男根等等。而她的触须是有毒的。

西方艺术中也有点与线,不过差异却也很大。书法泼墨之点线,是即时的,瞬间的,在一刹那中甩手造型,成毁不惊。油画则不然,中间有许多给作者游移修改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性情是否在变化?这是只有画家自己才能知道的事情,不可言说。

越美的东西,越容易有毒:譬如蘑菇、女妖或水母。

在中国艺术中,不仅书法,大写意、围棋、古琴、诗、篆刻、园林、戏曲甚至风筝与垂钓等等,莫不是以“点线见性情”。这是极少主义最古典的体现,又恰恰是最“后现代”的一种艺术思想。是最难得的、最清高的、最微妙而不可思议的中国精神。

我之所以要画某些画,大约是试图表达艺术中美与毒的双重象征。包括水母还有着极强的攻击性。水母之图很写意,仿佛一群飞翔的泡影,一群漂浮在空中的乳房……亚里士多德在《动物志》中阐述过水母的特性,说“它具有触觉,你用手碰它,它就会碰你,犹如章鱼一样抓住你。你的手会由于水母的紧握而中毒肿胀……水母捕食的是任何出现在它面前的东西”。我画的水母一般即伞状的浮游水母(Urtica fixa),状如幽雅的蘑菇云。据说,这种水母曾被命名为美杜萨(Medusa)——即希腊神话中那个人见之即变为石头的蛇发女妖,海神波塞冬的情人。水母的意象一直都有,如在电影《黑客帝国》里,那些象征电脑病毒的密密麻麻“机器水母战士”,不也是如此吗?

我的画也并非超现实主义。如果用一个主义来谈我的作品,也未免太画地为牢了。如果有人注意到我的绘画中,似乎有某些梦幻的因素,那大约是来自意象本身,而不是任何主义。我的画如果说影响,也只能、必然地是来自中国古代艺术。譬如中国古代绘画的特征往往是线性的(并非全部)。即以点与线,来表达意境。点也不是几何学的点,线更不是实线、射线或虚线。但是,点和线又都在。晚明的泼墨大写意就不用说了,中国书法是最典型的,有所谓“点线见性情”之说。面和立体感,光影等美学都是西方的。

而我那幅画里要表达的东西,正好与某些愤怒的情感有关系。更直截了当地说,我潜意识里认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总是会孕育出一些具有双重性格的东西。即那些最传统的东西里,往往又最具有叛逆性。这就像《资治通鉴》是一本语言伟大的好书,其中却充满了尔虞我诈、专门教人整人的丑陋哲学一样。在中华文明这只“大水母”的笼罩下,过去最美的东西一直被认为是权力(或对权力的成功逃避,独身起身)。封建之美本身就有着最迷人的身段和最恐怖的毒性。

平面图像的世界是一个很大的领域,我们一般只关注属于所谓美术的那一部分。事实上在人类文化的遗产中,更多的图像遗产,却是来自自然科学,而非艺术。

当然,这么去解释一幅长宽一米左右的画,其实说得太远了点。我说的这些也并不是什么创作过程,实在是勉强在解释。艺术无法解释。

启发我绘画的也太多了。我在历史上的艺术家里崇尚的人物很多,但最主要的是一些杂家。譬如王维、达芬奇、徐渭、傅山、八大山人、埃舍尔、博伊斯、大卫·霍克尼、克莱因等等。但更多影响我绘画的东西,恰恰不是职业的画家或艺术家,而是一切偏僻的文化图像。譬如中医针灸图、人体解剖图、道家典籍的插图、古籍小说的绣像、古代的拳谱、园林谱、宗教符号学、唐卡、小人书、照片、日本成人漫画、色情浮世绘、西医版画或者植物学图谱……

我之所以画这些,仅仅就是因为当时我想画而已。

杨典:安静。我只在心里最安静的时候画画。我从不把绘画当做是对眼前烦躁的发泄。烦躁时,还不如去喝酒打架。创作则是安静的。

《单向街》:当代艺术通常都会表达某种意义,所以很多时候,阐释和作品本身同样重要,而这些阐释通常和现实、或者意识形态有关,你的作品是否不在此列?

《单向街》:回到你的作品,你的画一般都是什么状态下创作出来的?我指的是,什么启发了你的画?有人说 你是用中国画的方法和美学,来表达超现实主义,你认同吗?

杨典:首先,我一直反对“当代艺术”这个伪名词。好像艺术又被时代所宰割了。古代、近代、现代、当代……这些本来都是意识形态。而且,最近中国艺术家们都跟吃了药似的,以为只要抓住了“当代艺术”或者“后现代”这么一些名词,就有了全球通的绿卡,可以在艺术上畅通无阻了。这很荒谬。

你不得不面对很多考验,来自生活和创作上的。但是,我并不认为所有的文化都变成了市场和生意。还是有很多人在坚持纯粹写作。譬如很多反体制的小说家、诗人和民刊作者。奥地利经济学家米塞斯在《反资本主义的心态》中,专门探讨过资本主义文学中的现象。即在资本主义时期,任何创新的好书,都不会有太大的市场。市场需要的是大众的书,简单的书。但是,又往往在资本主义时期,会产生大量的创新的好书,以及伟大的作家。譬如普鲁斯特、里尔克、索尔·贝娄等。美国现代作家群更是如此。说到底,是市场需要作家和艺术家,而非相反。譬如具体到我个人,我的创作从不会考虑市场,那样就写不出来也画不出来了。但未来的市场可能会主动去考虑我的创作。这个是靠时势造化,还是靠经营和命运,只是个说法而已。和我的思想无关。

话又说回来,没有一种艺术不在其当代。但目前中国人似乎全被“当代艺术”这个时髦的词搞晕了。有好几次,与一些策展人谈到我的绘画,他们都会说,你的画似乎不属于“当代艺术”。我不知道我的绘画属于哪一代?难道是古代?这很尴尬。我毫无疑问是当代的人,我的艺术只能是当代艺术。好像当代艺术就是目前那种千篇一律的大脑袋、死鱼眼、胖婴儿和政治波普画的艺术,就是那些装置死人尸体、假装关注“文革”、妓女和黑煤窑现实惨案的艺术。不是在衣服上画,就是在地上、墙上、瓶子里或者画照片。要不就学里希特,要不就重复毛泽东时代的符号。其实大家都把图像的本质忘了。如果这就是当代艺术,那这个当代艺术就太单一了,已经到了泛滥成灾的地步。而观众眼里看不到新的图像。中国当代艺术家大多信息极端丰富,但知识极端匮乏,手段非常多样,但思想非常单薄。这一点就是栗宪庭、艾未未和陈丹青他们,也都似乎没有进行过多少认真的批评。

杨典:我完全没有经过商。但做过媒体,在报社、电视台都做过一段时间。尤其是电视,1990年代相当长的时间我在做纪录片。关于文化市场、经营自己等等,我想当今的每一个作家和艺术家都想过。完全单纯的人是没有的。现在信息太发达了,以至于信息的数量已经覆盖甚至消灭了信息的本质。

艺术家不读书或者无思想,导致想象力非常稀薄或者说肤浅。目前阶段靠一些符号、时髦手段、中国特有的文化等,暂时蒙混一下西方的画商是可以的,但再过些年,马上就会捉襟见肘。事实上最近两年来艺术品市场的低迷,就已经是这个问题在初露端倪了。

《单向街》:1980年代是文化很热闹的时代,1990年代之后,文学艺术不再占据社会中心的位置,出名显然不再容易了,很多人下海,转做媒体或者干脆经商,你有这个阶段吗?文化变成了市场和生意,看起来即使是写作或者绘画,也需要经营自己的能力,以及时势造化,你想过这一点吗?

我的作品中如果有意识形态,也是属于文化意识形态,而非政治意识形态。政治都是临时的,甚至文化都是临时的。只有心和性情是长远的。而且,不是只有静物画或者风景画才是现实主义。神秘主义也是一种现实主义。我觉得我画的恰恰就是现实:即我心灵的现实。

我当然记得自己的第一首正经的诗,不过只记得标题叫《溺水者》。原文早散失了,一句也想不起来。好像是写一潭死水和一个沉没者的意象。并不成熟。我想不起来为什么写这个,灵感来自何方。那时应该是1987年初。在重庆,在一个朋友家的露台上。如果时代真的有印记,我毫无疑问是八十年代的诗人。但当时并不觉得我属于那个时代,甚至不属于中国。我们在当时都觉得自己属于过去、西方或未来。

如果我个人也有一个美学思想,我相信它是由我的速度、愤怒、爱恨、性情和宁静等情绪组成的,而不是靠一种什么知识。

1980年代,诗歌无疑是中国文化的第一主角,就像现在的电影。但是,正因为如此,再加上毛泽东时代其实并未完全过去,所有人在心理上还都带着激情或集权的影响,呐喊、极端、狂躁和批判,诗歌也就被推到了一个它自己根本承载不起的高度。这是一个很虚无,很荒诞的高度。诗人一不小心,竟成了社会话题和文化中心。说谁是个诗人,周围的人似乎都有点高山仰止。诗人身边还总是尾随着一些不懂装懂的美女,就像现在的大款。但其实,大部分诗人,不过就是文学爱好者。后来被称为“四五一代”的学者,很多人当时都写诗。只是后来他们都不好意思承认。在1980年代,大家说到底,还没有真正面对经济、市场的冲击和价值观的崩溃,没有面对资本化,利益诱惑和人生、乃至传统文化的反省。理想主义(包括伪装的理想主义)都被集体无意识地抬高了。诗人像社会心灵的急先锋一样,自以为是地在街头、小饭馆、大学院校和胡同里充当着文化救世主的形象,而且毫无自知之明。而在这个种群中,既有中国古代诗人那种清雅的人物,也有卑贱而黑暗的社会渣滓,良莠不齐。那个时代,读书人、酒鬼和假装犬儒主义的混混都在各处现身说法,鱼龙混杂。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天才。而等到1989年之后,所有这一切才如梦方醒。

《单向街》:能否描述一下你的文和画、音乐之间的关系?

杨典:严格地说,我15岁开始写诗。那时候,1986年到1987年,是中国当代诗歌的巅峰期。我写诗表面看来还是受家庭影响和环境影响。因为我母亲是写小说的,当时到家里来的很多父母的朋友,有艺术家,也有作家和诗人。但在我自己的阅读中,我最早接触的西方书籍,如尼采等,也是诗人。当时很幼稚,觉得写诗很简单。语言似乎是最容易的艺术表达工具,写字就可以了。

杨典:我的创作无论文学、绘画和音乐,都属于散点千面,密集而又庞杂——如所有的树叶、枝条、花朵等都朝向不同的方向,但又都被一棵树的主干所抓住。即我的思想本身。但是也和树一样,别人可以看,或远或近,任何角度……而我自己无法解释我自己。

《单向街》:你自发的创作是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会选择诗歌,而不是画,或者音乐?在1980年代,诗歌的地位是什么样的?还记得第一首诗的灵感是怎么来的吗?你觉得那个年代在你身上有印记吗?

《玄奘、血案与柱子修士之神学研究》1m×1.4m绷布综合材料2004年

在那里学画,其实我很压抑。因为我太小了,没有人和我说话。这种素描训练是对我的一种摧残,但当时学画就只能这样。我往那里一坐下,就让我画几何体,要不就是水果之类。很没意思。晦涩的照片式素描技巧在那时被认为是学习西方绘画的必经之路,就像学音乐要练音阶。极端枯燥。那时我7岁左右,在那画室里,看着石膏和骷髅,简直觉得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画油画。有一个收获,就是第一次听说了一个西方哲学家的名字。他也是一个石膏头像,学素描的人大多画过,他的模样很像一个尖嘴猴腮的老太太。我记得当时我问:这个老太婆是谁?老师大笑,回答:这哪儿是老太婆呀,这个人叫伏尔泰。

《西风斧》1m×1.4m绷布综合材料2005年

但这些在当时,还远远影响不到我。我那时学美术是跟一个刚平反的老“右派”画家,刚从监狱放出来。我记得大约在1979(或1980)年左右,我父母带我去他的私人画室。在重庆。他那里当时已经有不少学生,都很大了,我是最小的一个。他的画室在平房里,不大。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好像是发霉的衣服和蒜味交杂在一起。屋子一半生活,放满了锅碗瓢盆,另一半就是教室。很多人围着几个石膏和一个骷髅在画素描。

《受伤的琴精》1m×1.4m绷布综合材料2007年

杨典:我是1972年生的。1970年代是我的童年,那时候,应该谈不上什么西方美学。毛泽东时代的美学就是批判的美学,除此外,大概只有奴性和奉承的文艺,更谈不上文化思想。如果有,就都是地下的,譬如那时候的禁书、手抄本、旧画册、知青文学、在“文革”抄家中漏网的古籍、或者刚刚出现的食指、黄翔或北岛等人的现代诗等。

《燕青洗马》1m×1.2m绷布综合材料2005年

《单向街》:你小时候学油画,西洋乐器,那应该是1970年代末吗?当时是不是西方美学占据文化思想(尤其是艺术教育)的年代?你对当时的学习还有什么印象吗?

《杀鱼》1m×1.2m绷布综合材料2003年

对我而言,杨典的成长历程,代表着1970年代出生、热爱精神世界的一代年轻人。不再是理想主义集体高昂,也并没有全面臣服于繁盛的物质,这一切混杂在一起,并不纯粹,也不再单纯。这是好事,告别了纯真年代,我们来面对复杂的世界,做出个人的选择。

《我曾爱过你》(或:《水母之谜》)1m×1m绷布综合材料2003年

这个捉摸不透年纪的人,生于1972年,小时候学西洋乐器,西洋绘画,成年后教习古琴、用中国画的笔法画画,这不仅是美学思想上,对中国传统的亲近,也意味着,杨典恢复了中国文人的一个传统:文、画、琴,都是个人修养的一部分,它们密织在个人性情之中,相互影响,不可分割。

《巨蟒的荒淫与恶梦》1m×1m绷布综合材料2003年

注意到杨典,先是看到他发表在《今天》杂志的文章,文风老到而不陈旧,清新又无燥气,像一个琢磨不透年纪的人,自成一体,与时间保持着冷静的距离。继而看到他的画,写意、神秘,无疑是中国画的意境,却又极“现代”。

《明月,明月,照得离人愁绝》(或:《盗版琴高骑鲤图》)1m×1m绷布综合材料2002年

文/常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