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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子头

“这──”屈药师沉吟道:“枉杀如此,你的罪孽岂不深重?”

说书的毕竟是说书的,不说话简直就是个死人了,一旦说起话来,半口残气儿老在嘴里漱进漱出,居然端的生龙活虎起来:“之后我再上各处说书,滋味儿就不对了。在黄花坞,我正说着这剑客的故事呢,忽然场上一阵祟乱,那祟乱之人给扭住、轰跑了,我也不曾理会;事后才明白:那人有亲眷在白纻汀,无缘无故教一个路客给杀了,那路客杀了可不只一人,居然屠了大半个寨子的丁口,行前血书擘窠大字:‘踏遍人间不平事’。白纻汀,正是昔日我在紫罗湾指点那剑客的一个去处。”

“之后我上绿杨村,不敢再说那剑客的故事,便改说些旧套,不料说罢了散、散罢了有一人不走,黑灯瞎火的我看不甚清、辨不甚明,问他有甚么事儿,那人说:‘你说的这吃了个孩子的飞仙,竟在何处?’我可吓得登时就尿湿了裤子,不敢说、也不敢不说,只好又诌了个遥遥迢迢的所在,他听罢一抱拳,道了声:‘多谢指教!’一回身,背后还是那一柄五尺长剑,闪闪萤萤、萤萤闪闪,夺目耀眼──正是那白虹剑。”

“他、他、他就是那哀牢山的剑客?”查木匠惊得一吐舌头。

“那么你身上的伤?”查木匠小心翼翼地问:”是那剑客给打的?”

说书的叹了口长气儿,道:“不过就是个段子呗?可得罪了人。那一日在紫罗湾说这段儿,说罢了散,散罢了有一个人不走,黑灯瞎火的我看不甚清、辨不甚明,问他有甚么事儿,来人说:‘十万大山三十一洞、六十三寨是个实数,你说有三十六洞、七十二寨,那么额外五洞九寨的匪寇究竟在甚么地方?’我本当直说了:咱们这一行是说闲道故、巷议街谈,说书的我东家听来西家播弄,夜里梦见醒时摆布,乡间传说市上兜售,城里风闻渡头捣故──不就是这么个转手贸易么?何必认真呢?可当日说的得意,一时不能退兴,他这么问,我偏就指点了他四方八面儿的几个去处。那人听罢一抱拳,道了声:‘多谢指教!’一回身,人就走了。我两眼一花──可了不得了,但见此人背后跨着一柄五尺长剑,借着云里透出来那么点儿月光,闪闪萤萤、萤萤闪闪,夺目耀眼,直似透日长虹的一般──正是那白虹剑。”

“我胡乱编派的五洞九寨,虽说没有盗匪,可多是有人居住的,教这剑客去踏遍不平了一阵儿,冤送了不少性命。你们想呗:人总是有故旧戚友的,这些苦主凑串到一块儿,暗暗跟着这剑客,想找个间隙杀他报仇,怎奈他本领高强,一直下不了手,可在绿杨村儿撞上我,还听见我指点他去访吃人之人,那可就饶不得我啦!把我扛进田里,肩膀、肘子、腰腿、膊拉盖儿、腕子、踝子都扯绳扯索、捆上了犁架,南北东西四方各着一鞭──得,我就成了这模样儿了。”

“不怎么地,”屈药师淡然道:“不如飞仙的段子有意思。”

屈药师接着道:“你找了我来,说事关乌淮、赤桑两镇千把口子老百姓的性命,我不明白。”

“是是是!”查木匠眸光一亮,连珠炮也似的抢白道:“哀牢山哀牢老祖门下一徒,苦练剑术,一十八年辞师下山,领受老祖一诀,‘踏遍人间不平事’,成了一代的剑客,此人一身青衫、背上跨着白虹剑、孤身一人踹翻了滇南十万大山三十六洞七十二寨的匪寇,尽发盗产,散济黎民。”

说书的冷冷一哼,道:“莫说你吃了那孩子没有,自凡那剑客认准你吃了,套句你老的话──‘阎王还近点儿呢!’,你一条命冤不冤亦不打紧,倒是乌淮、赤桑两镇千把口子日后怕是找不着个医道了。”

“记不记得上回我到这儿来,说了个哀劳山剑客的段子。”

“你倒还有几分良心。”

查木匠倒是挺捧场,登时应声问道:“你琢磨出甚么来?”

“良心是个屁,毕竟也是一张利嘴,葬送了多少条性命。”说书的像是一眼看透了屈药师的居心,道:“你要是没吃那孩子,就说没吃;万一那剑客有朝一日还是从旁处风闻了甚么,找上门来,你徒逞着一张硬嘴,枉送性命不说,还连累了往后的病家。”说到这儿,说书的仿佛还是不甘心,勉强撑足一口气儿,上半身像块板儿似的弹坐起来,额头、脸上冒出一颗颗只在夏日干田里活儿的时候才流得出来的蚕豆大的汗珠:“你要是冤枉的,就说是冤枉的,不成么?”

说书的瞑了瞑眼,想举起手来,却只动了动手指头,才道:“没人敢给治啊。”腊月里还兴拄着拐走动走动,开了年儿就坐不起身来了,村里是有慈悲人,说好了替我收尸的,可我成天价躺着,越琢磨就越觉出不对劲儿来,待想通了,连爬也爬不动了。”

“有甚么冤枉好说?饿极了不真会吃么?”屈药师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是这表情,他算是替说书的送了终。

屈药师一听说书的话里的意思似乎不是求诊疗伤,倒觉得蹊跷起来,道:“依我看,你这伤是头年儿里就落下的,怎么不就地找个医道给看看?”

清明之日,丝雨无边,屈药师没入山,剑客倒寻了来,劈头问他:“听说你吃了个孩子?”

说书的扬了扬嘴角,算是苦苦笑了个意思,徐徐道:“我是在绿杨村遭的道儿,好在村儿里有打这儿去的爷,借了头老驴,把我给扛来了。我在路上还一劲儿跟那驴说:好不好你上赤桑镇拐一拐,我有事儿同屈药师交代,可那驴不听使唤,这就耽误了十里地你瞧。”

“我听说了好几回了。”

“阎王还近点儿呢!”屈药师说。

“有这回事没有?”

闻听有人言语,说书的猛可一睁眼,强撑着道:“是药师来了么?”

“告诉你我是听说过好几回了──是有这么个说法儿。”

有治没治一眼就看出来了。说书的浑身散发着一股子和酸混臭的屎尿味儿,躺在一块刚楔上榫子的棺材板上,人变得长了许多,一看就知道是教甚么硬力道给扯的,浑身上下自凡是直里的骨节儿全松脱开来,皮肉泛黑,九成是瘀血漫漶所致,眼皮儿耷拉着,嘴里鼻里微微还有一丝半缕的气息,分不清是出的是进的。屈药师指了指旁边儿那口空棺,对查木匠说:“得!你把他往那里头晾着罢;我就告辞了。”

“我问你吃了人家孩子没有?”

屈药师回神想了想,一边卸下黄藤筐,一边摘了鹤嘴锄,虾腰提拎起他那药箱子,沉声道:“我可先说下:人要是没治,我扭头就走。”

屈药师还是那话:“饿了不就吃了?”

“就知道你有这话——说书的千交代、万嘱咐,直道:能来他滚着爬着也就来了。却乎是来不了,他才央着我给捎个信儿,说是非请您走一趟不可。事关乌淮、赤桑两镇千把口子老百姓的性命。”

剑客似乎也为等着他说这话而来,当下缓缓抽出背上鞘中的长剑,道:“又是一桩人间不平之事,幸得某见之,乃有一平!”

可立冬之后,小雪也过了、大雪也过了,即便是盼到了开春,说书的总不来。谷雨之前几天,天不亮,乌淮镇来了个查木匠,径至屈药师洞前喊人,屈药师一身采药的装束刚打理齐整,正准备上山,查木匠道:“药师,那说书的夜来上我那儿打门,一身硬伤,看是不成了,你得跟我走一趟。”屈药师眨巴眨巴眼珠子,瞧了瞧木匠腰里的短斧,道:“既然不成了,就是你的活儿了,找我有甚么用处?”

不料这手无寸铁、身无技击之术的屈药师却没有一丝一毫胆怯之意,只一如平素应对进退的一般,道:“你‘幸得见之’?你‘见’了个甚么来?”

这个故事破了例,一连说了五天,说书的走时扛了一大袋子的米,醉步踉跄,直说下回早来晚走,还可以留下来喝腊八粥。众人之中,大约只屈药师听着无趣,直说不如上回的飞仙有意思。

剑客闻言忽一愣,低眉一转念,自己的确甚么也没看见。

其中尤其是说到了剑客的功夫,可是别开生面──话说那一柄白虹剑能在百丈之外取人性命,这还不足为奇;奇的是杀人的细节,历历在目。且看那剑锋迢递而来、倏忽而去,所过之处飞沙走石,惊涛骇浪,捱着剑的人浑似无事,还能走上几步,教风一吹,衣衫尽碎如烟灰,低头再一瞧,这才发现胸腹之上直愣愣划下了千百条口子,一膛皮肉便有如垂丝帘子似的全开了绽,里头五脏六腑全露馅儿了。

屈药师接着径自打点起一旁缸里的白药来。他用大小两个木勺分别搅动着细如埃尘的粉末,向缸口半空一、两尺之处扬洒,任其飘落,这时他身后灶上的锅里正冒出一滚一阵浓密的青烟,烟雾迷茫,飘来渗入了白药粉末,看上去青烟随之落入缸中,再经木勺舀起,彷佛这就是一种入药的程序了。他干得起劲,剑客一并剑高高举起,竟不知该刺、该劈。他又问了一声:

待秋后再来,说书的这一回改了本子,说的是个剑客。据说通海、江川一线之间出了个剑客。这剑客原本是个孤儿,经哀牢山哀牢老祖收在门下为徒,苦练剑术,一十八年而成天下无敌之艺,辞师下山,领受老祖一诀,要“踏遍人间不平事”。这剑客一身青衫、背上跨着白虹剑、孤身一人踹翻了滇南十万大山三十六洞七十二寨的匪寇,尽发盗产,散济黎民。

“你到底儿吃了那孩子没有?”

照说此事就算烟消云散,谁会提起?要有说的,顶多就是那走通海、江川的说书人。说书的每到季节更替之际,总会打赤桑、乌淮两镇之间经过,来一回,便在闲空无事的田里拉开场子说三天的故事,赚半袋米,几两油,三顿老酒,百十个青趺钱。他开春儿来,听说了担酱油的孩子叫屈药师给吃了的事;不知怎么琢磨的,到夏天里再回来,故事就添加了一个药师段子。说他吃了个童男,得道正果,成了飞仙,听得众乡人一阵欢喜,屈药师也跟着乐,不时捋着一部灰黄的虬髯、点头微笑,像是接受了说书的祝福似的。

烟霭迷茫之中,屈药师笑了,道:“那么你究竟‘见’了甚么来?”说时放声大笑,几有不能自已之势。

那一担两箩就这么在桑树底下搁了个把月,不忍糟践东西的乡人里总有起头儿的,有人拾了一瓶儿回家,眼尖的看出来少了一瓶儿,随后跟着拾。接着就快了,不到两天,酱油瓶儿都跟那孩子似的,没了影儿。剩下的扁担和绳箩还在原处,又搁了几天,不知是谁嫌那物事碍眼,也搬回家善加利用了。

剑客最后还是出手了,无论他之前错杀过多少人,可这是生平第一次,他挥剑之际完全明白他所杀的不是一个盗匪、一个吃人魔,却只是一个忍不住讥笑他的人;是这个人提醒了他:他从来没有看清楚他踏践的那些不平之事究竟不平何在?

吃了个外地的孩子这事,最初也是从气味上传开的。闲言闲语正议论着土地庙前空着一担两箩的时候,不知是谁迸出这么句:“屈药师昨儿烧肉来,香着哪!”──应该就是这么个来历。

这太令人愤怒了。不过剑客杀人如麻,当然知道该如何让自己不至于惴惴不安──他很会用剑,知道如何拿捏剑尖、剑锋用力的深浅,他并没有击伤屈药师的要害、甚或取他的性命。他只是把屈药师的脸上划开了无数上下直向的细条,使成缕缕之态。据传剑客临行之前留下的话是:“此后不管你吃啥,都得叫人看见!”在烟雾之中,他没发现屈药师已经伸手入缸,拿白药敷了脸,登时将血流止住了。

屈药师倒浑不在意,一切如常。成天价腰里别着鹤嘴锄,背上捆了黄藤筐、早出晚归地上山里采药去,采罢了,就回他那石洞。洞里头俩锅一灶,有时煮草药,有时煮黄粱,是香是臭,人人体会不尽相同。总之那气味儿非比寻常,飘散出十里地去,连乌淮镇都闻得着,也还是有说香的、有说臭的。久而久之,都知道这是屈药师洞里的营生,没甚么好计较的,谁有个头疼脑热的,不也还是得上他那儿去求诊治?尤其是金创药,屈药师熬炼了一剂粉子,没别的名堂,就叫白药,能止血收脓、消肿去淤,即令是让毒蛇咬着了,一旦敷上那白药,半天之内就许下田干活儿。白药也分两款,外敷的性凉,没甚么气味,叫凉白药;内服的性温,可以醒酒止痢,透着一股特别的香味儿,像是奶娃儿身上的气息,就叫奶白药。单凭这两款白药,谁也不敢开罪屈药师。他吃了个野孩子算啥?就算是刨开了哪家的祖坟,把谁的祖宗爷爷娘给吃了,也没有人会追究的罢?

剑是好剑,药也是好药,这样两相取精用能,使屈药师换了一副面貌。他头脸上的百十根皮条始终没能愈合,就像垂布帘子似的,丝丝悬挂;也常让人想起狮子,尤其是起风的时候,皮条琳琅,偶或缠绕虬结,倒是个麻烦。对于自己的新长相,屈药师可以说没甚么特别的感受。只有一回,当他走在黄泥街上嚼着甚么药草的时候,一个不留神打个趔趄,嘴里的物事散落了一地,人们又是怕、又是笑,也不敢上前帮着捡。

按诸常理,卤一大锅肉,是得开销不少酱油的不是?酱油挑子一担两箩还搁在土地庙前的桑树根儿里,这是仅有的微弱反证——都说要是屈药师吃了那孩子,怎么箩里的酱油都还收存完妥、一瓶儿没少,也都没开封栓?地保就是这么说的。

他倒说得好:“这一回你们都瞧见了,不是人肉罢?”

外地来了个担酱油的孩子,从前来过一回的,往后怕是再也不会来了。赤桑镇的人哄传:那孩子教屈药师给吃了。屈药师为什么吃人?怎么吃的人?谁也说不上来。兴许是有人先这么说,问起屈药师来,他一瞪眼,道:“饿了不就吃了?”这事是得报官的,可碍着是屈药师,谁也不敢作声。地保也说:“这是闹俚戏、开玩笑,别胡扯扒蛋!”

Mundus Universus, 1683

文/张大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