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郁山上便起了一座新坟。
“嘿嘿!”袁公瑜笑了笑,从怀里拿出“证词”,拉起李忠的手在签名处按下去……
第二十五章
李忠早已昏厥,他没有任何痛苦地被推进了另外一个世界。
长安西市血溅雨
念罢,袁公瑜向身后挥了挥手,早有随从将一条白绫套在李忠脖子上。
岱岳峰下女与禅
制曰:查李忠心存叵测,耿耿于废黜之恨,萦萦于止水重波,密谋与上官仪、王伏胜反叛,罪不容赦,着即赐死。
袁公瑜带着废太子李忠的“证词”回到长安,已是麟德元年十二月了。
袁公瑜高声念道:
武曌密示许敬宗启动了审案的表奏。朝会上,李治口谕许敬宗、刘祥道、窦德玄和检校西台侍郎、同东西台门下三品的乐彦玮、孙处约,会同详刑施宽集议,务必证据确凿,罪当其罪。
李忠本能地一哆嗦,顺势就跪在地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这时候,武曌在帘后发话了:“上官仪、王伏胜、李忠密谋反叛,罪不容赦,尔等须秉承陛下旨意,严加审讯,不可疏忽。”
两人默坐良久,袁公瑜突然高声道:“李忠接旨!”
“遵‘二圣’旨意。”几位大臣异口同声。
这些平日里因讲书而引出的议论很多,大都是因时因事而发。这些话是在什么情况下,哪种场合中说的,李忠的记忆里都是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的。他反复斟酌,决定还是以沉默应对。但袁公瑜并不在乎李忠说不说,他认为只要李忠沉默,就表示承认了。
许敬宗听出了武曌话里的意思,案情性质已定,不管审理的粗与细,证据是否确凿,结局都是一样的。
袁公瑜抬头看了看窗外道:“听说当年殿下为太子时,曾与上官仪谈论过《左氏春秋》,说到鲁国公子翚弑鲁隐公息姑、郑高渠弥弑郑昭公忽时,殿下以为是僭越犯上。而上官仪则以为,君有道则辅之,君无道则弑,可有此事?还有人说,上官仪曾在殿下面前说过,陛下性温厚,难抵昭仪柔媚。”
退朝以后,在前往西台署的路上,刘祥道悄悄拉了拉窦德玄的衣袖道:“大人对此案如何看?”
李忠跌坐在杌凳上,沉重地垂下了头颅。他猜不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对自己是祸还是福,但他明白,此时哪怕是一句错话,都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大人知道,在下离京已有九年,九年来,在下潜心修为,面壁思过,对朝中诸事一无所知。”
窦德玄本是外戚,他的曾祖父乃高祖太穆皇后的父亲,祖父与太穆皇后是表姐弟。到了他这一辈,虽然与皇室的亲缘关系仍旧维持着,可毕竟情非昨日。故而,他一向处事小心。从内心说,他绝不相信皇上十分倚重、皇后非常看重的上官仪会犯上作乱,可面对右相的问话,他选择了谨慎的答词:“事发深夜,吾等尚在梦中,原委不甚了了。既然皇上与皇后都认定有罪,你我且遵旨行事吧!”
这话一打住,袁公瑜就在李忠的目光中捕捉到了惊异,他继续道:“上官仪早年曾在殿下府中做訾议参军,王伏胜亦在殿下身边做事。皇上、皇后有旨意,只要殿下举报二贼罪行,就接殿下回朝,或居京都,或居东都,任殿下选择。”
闻言,刘祥道的目光中就露出了失望:“大人与在下同为宰辅,人命关天,万不可视同儿戏啊!”
袁公瑜也望着李忠,从他的眼里读出了关切,于是便故意拖着长长的声调道:“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西台侍郎、同东西台门下三品的上官仪与宦官王伏胜密谋反叛,已发大司宪审理。”
窦德玄回头看了看身后,见许敬宗、乐彦玮、孙处约与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才摇了摇头低声道:“大人言之有理,不过,你没有注意到么?皇后是绝不会饶恕上官大人的。”
李忠没有说话,满腹狐疑地看了袁公瑜。
“在下也不是有意违旨,倘证据确凿,自然依律论处,只是在下总觉得此案疑点甚多。”刘祥道还是有些不甘心。
“本官来此,是来接殿下回京的。”见李忠还是不作声,袁公瑜接着说道,“本官还给殿下带来一个好消息。”
窦德玄正要说话,许敬宗跟上来高声问道:“两位大人议论何事,不妨说给下官听听。”
李忠不再回应,只将手来回地摩挲着。
不待刘祥道回答,窦德玄抢了话过去道:“在下与刘大人正说此案非许大人领衔不可,否则不能结案。”
“呵呵!本官为殿下惋惜,如何当年倜傥的殿下却早生了华发?”
许敬宗闻言很高兴:“陛下、皇后委重任与吾等,下官当尽心履责,绝不敢掉以轻心。”
“大人如何这样看在下?”
乐彦玮、孙处约虽然刚刚进入宰辅之列,可永徽以来的朝堂风波他们是耳闻目睹。特别是孙处约早年与来济同窗,来济曾发誓定要做到宰相,他却把目标定在为皇上起草诏书上。对一个朝夕与皇上相伴的西台侍郎意图谋反,他满腹狐疑,所以没有随许敬宗的话尾,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可长安有人惦记着殿下呀!”袁公瑜说着,就跟着李忠的脚步进来了。他在一旁坐下,一双眼睛来回地在李忠身上转,看得他心里直发怵。
此刻,五位宰相在署中围着炭盆而坐,大家都知道许敬宗在皇后心中的位置,纷纷把目光投向他。许敬宗也不谦让,问详刑施宽道:“上官仪可有供词?”
“在下已是庶人,不想见任何人。”李忠绕过袁公瑜,进了屋子。
施宽叹一口气道:“下官先晓之以理,然他矢口否认其罪;下官无奈之下动了大刑,彼则干脆闭目封口,任凭处置。”
“呵呵!殿下,我们又见面了。”他刚走进高墙,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及至发现是西台舍人袁公瑜时,大难临头的恐怖立刻布满了他的心头。
“那王伏胜呢?”
他回到囚所,回望身后的山林,才发现一直有两名士卒跟在身后,而他竟浑然不觉。
“王伏胜胆小惧死,刚一动刑就招了。”
此时,从山谷间刮来一团云,在李忠周围环绕良久才飘然散去。眼前只有郁山连绵,春寒刺骨,不见了李承乾的踪影,李忠将手中的纸燃化,蓝色的火苗带给他依稀的温暖。他又从食盒里拿出黔州产的烈酒洒在地上,酒渗入地下,发出“咝咝”的沉吟,仿佛李承乾醉后的叹息。
许敬宗伸长了脖子问道:“那他是怎么说的?”
自是浮华梦里走,朝来喜有耕夫吟。
施宽展开手中的“狱词”道:“据他招供,上官仪多次要他探听皇后行踪,又多次密信黔州,与废太子李忠密谋反叛。”说着,他拿出袁公瑜带回的“证词”,让各位宰相阅看。
几许锐锋成老钝,无多青鸟噪林深。
袁公瑜本就是许敬宗秉承武曌旨意派去黔州的,这“证词”他自然早已目睹,故而随意浏览一番,便递给身旁的刘祥道道:“人证确凿,上官老贼招与不招,于定案无碍。”
座上皆言宫锦好,笼中痛晓困囚辛。
刘祥道没有接话,把“证词”反复看了看,就发现了不少漏洞:“诸位大人!在下以为,说上官仪勾结梁王,密谋反叛,有违常理。想来诸位不会忘记,显庆五年七月,上官仪为朝廷拟《黜梁王忠为庶人诏》,此举梁王不可能不心生怨恨,又如何会与他私相密谋呢?其二,梁王被贬为庶人后,囚之郁山,重兵看守,加之黔州距京都山高路远,上官仪如何密信往来?其三,梁王身为囚徒,无一兵一卒,纵有反心,亦无此力啊!”
昔时山水还依旧,殿苑又逢一度春。
许敬宗很吃惊于刘祥道的迂腐和固执,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陛下与皇后会诬忠为奸么?难道朝廷会逼迫梁王做伪证么?”
“忠儿,休看你远离京都,可要命之刀随时伴你左右。伯父赠你一诗为谶。”随即,那诗就随风在耳际回旋:
“在下不敢。在下只是就证词真伪而言。”刘祥道说着来到窦德玄面前,指着“证词”后面的指印道,“大人曾任大司宪,定然多有参验。请大人仔细看看,通常由证人亲按指印,其痕必是色相均匀,然在下观此指印,却是呆板失重,且极不规则,显系强按。”
“孩儿记下了。孩儿万念俱灰,只图了此余生。”
窦德玄捧着“证词”斟酌揣摩良久,正要说话,却见许敬宗冰冷地瞅着自己,遂改口道:“刘大人所言不无道理。故而在下以为,应拘拿李忠到京讯问,自然不难辨明真伪。”
从云端飘来李承乾的声音,断断续续,缥缈而又怪异:“忠儿!你我同为太子,同为囚犯,当年先帝以‘谋反’之罪囚我于此;忠儿让贤又能如何?不照样做了囚犯么?所谓是亦非矣,非亦是矣。世间是非,皆人为之,天何言哉?”
孙处约在一旁道:“朝廷使者前往黔州时,陛下已有诏书,赐梁王自裁,葬于郁山了。”
“伯父在上,孩儿有礼了!”李忠蒙了,他急忙跪倒在地。也许是李承乾的出现撞动了他苦涩的心弦,他终于无法压抑住扑打着心岸的情感激浪,伏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刘祥道心中“咯噔”一下,知道死无对证了,便不再说话,沉默地坐在一边。
当李忠再度抬起头的时候,惊恐得两眼发直。他在头顶的一片翠云里看到了伯父——废太子李承乾。难道是上苍的点化吗?他降生在皇宫的时候,李承乾已殒薨多年,可他竟然一眼就认出那个站在云端的影子就是当年的废太子李承乾。他依旧潇洒风流,似乎刚与那姿容美丽的“称心”欢舞归来;他依旧脱落不羁,好像从来就没有谁能阻挡得了他的放纵。从云间飞来的笑声,爽朗而又清晰。
这时候,施宽说话了:“诸位大人!王伏胜现在狱中,他的‘狱词’亦是上官仪谋反之罪证。”
山崖边有一湾滴水泉冒着热气,清幽如镜,须臾就荡起微微的涟漪,平静的那一刻,水面上映出山石的影子。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的旅者忽然发现了绿洲,李忠蹲下去掬起一捧水良久地望着,当那水从指间流尽,他第二次将手伸向泉水时,就在泉面上看到了自己须发皆白的倦容。唉!他才二十一岁,正是人生最好的年华,若不是那场变故,他该是加过冠礼的年龄了。
集议进行到这里,再说下去亦无多大的意思,检校西台侍郎、同东西台门下三品的乐彦玮便出来打圆场道:“臣者,君之辅也,既是辅佐,自然不是主宰。此案陛下与皇后既已勘定,我等无须说三道四,只管定罪即可。”
而现在,百姓们正埋头烧掉一坡的荒草,浓烈的烟草味伴着袅袅的白云在山谷间缭绕。对一个经年囚禁的皇家废太子,那呛鼻的辛辣也是芳香的。他贪婪地吮吸着,以致被熏得涕泪交流。看到他从面前经过,百姓们抬起头来憨憨地笑,目光流露出陌生的诧异。
这话立即得到了许敬宗的赞同:“还是乐大人甚解圣意。既然诸位让下官领衔集议,故依下官之见,上官仪、王伏胜、上官庭芝应斩于西市,籍没其家,流于岭南。”
郁山囚所建在高坡上,几间屋舍被围在高墙内,但因为地势较高,站在门前就可以看到当地百姓在山上劳作。从远处传来几声牛叫,这也勾起李忠的向往,假若可以不被烦恼所困,他宁愿沉醉于农耕稼穑……
众人散去,刘祥道没有离开西台,独自一人坐在署中,由上官引刀油然想到自己,情知在相位上坐不久了。
太阳刚爬上山顶,那金色的光芒投在大地上,经过一夜聚集的银霜在阳光下闪光,很是晃眼。他感到很欣慰,终于有机会可以对同命运的亲人寄托自己的哀思了。
果然,第三天的朝会上,李治除了诏令对上官仪等人处以极刑外,还免去了刘祥道的右相之职,改任为司礼太常伯。
他们曾私下里问他能不能到山上祭奠一番,以使李承乾的灵魂得到安宁。昨天,他向旅帅请求去祭奠,竟然得到了允准。
走出紫宸殿,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刘祥道忽然想到又是一年春归时,再过几天就是麟德二年了,自己又老了一岁:“唉!人命如草菅,都不能等到过了元日吗?”
自李忠来到这里后,那号啕声就搅得他心神不宁,有时候彻夜不能眠。那些看守的士卒都是些“蛮族”的孩子,每闻哭声,他们就龟缩在屋里不敢出来。
“大人糊涂。”这时候,许敬宗从身后追来不无讽喻地说道。见刘祥道没有应声,许敬宗接着道,“大人可知当初是何人推举你为司列太常伯的么?是李义府大人。他在皇后面前多次褒扬大人处事稳健,谨慎殷勤。孰料大人所为甚失圣望,陛下如此,殊非得已。”
算起来也不过二十多年,他却成为这里的第二个囚徒。他不知道,今后还会不会再有一位废太子被投进这孤寂的深山。但他在梦里,总会看到伯父在召唤他。
刘祥道至此才明白,他与李义府有着难以言明的瓜葛,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多说一句话,转身仓皇地走了。
然而,囚所可以囚禁他的身体,却锁不住他对往昔生活的追忆。与在房州不同的是,他现在更多的是追寻他的伯父——废太子李承乾的悲凉人生。那是贞观十七年的往事,伯父发动政变引起了一场宫廷血案,被皇祖贬为庶人。那年九月,李承乾被押到黔州,就囚禁在郁山。那是怎样的度日如年,怎样的忧愤悲郁,怎样的孤独寂寞,怎样的惴惴不安,而又是怎样的于心不甘。三年后的一个冬夜,伯父怀着对长安的眷恋郁郁而去,就葬在郁山。后来,虽然被允准移葬昭陵,魂归故都,可当地的百姓都说,每到更深夜半,郁山上都会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号啕,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冬雪在停了七天后,在腊月二十一的一大早又开始纷飞起来。
其实,李忠自己也很清楚,在这四面环山的地方他也逃不出去。而且他至今也没有走出恐惧的阴影,担心有一天会被人刺死而抛尸荒野。因此他恪守着囚所的规矩,不敢越雷池半步。
辰时三刻,长安西市街口的“独柳树”岗哨林立,从左右武威将军到别驾、校尉,从旅帅到伍长,一个个披甲带盔,荷弓持枪,专注地注视着前方。
就这样过了一段日子,谢强便将明囚改为暗囚。那一天,他亲自来到囚所对李忠道:“在下向来对落难之人多有悯情,殿下……”这称呼刚一出口,他就觉得十分别扭,遂又改口道,“你只要不使在下为难,尽可在彭水城内外走动。”随之,谢强又召来旅帅,要他暗中派兵看守,不可因囚徒逃走而授人以柄。
朝廷要处斩宰相的消息一时成为长安的议论中心,这是自房遗爱谋反案后又一惊动京城的行刑。从昨晚子时开始,全城戒严,禁止走动,一街两行的岗哨平添了森森的杀气。宿卫士卒只要看见有人影晃动,立刻就会发出大声地呵斥;倘是感觉形迹可疑,便会立马拘捕。
谢强比谁都明白,李忠虽被贬为庶人,可他是皇家血脉这一点任何时候都改变不了。世事难料,说不定哪天皇上起了恻隐之心,他又会东山再起,成为赫赫一方的亲王。因此,他对李忠采取外紧内松的囚禁。只要他不走出郁山,而且有士卒跟着,就从不过分为难。
上午巳时二刻,从东南方向传来车榖碾过的声音,将士们一改刚才冰天雪地下的瑟缩,一个个挺直身子警惕地朝来路张望。果然,十几辆囚车在禁卫的押送下呼啦啦地过来了。
过了年,梁王李忠就二十一岁了。他现在已是一介庶人,父皇的一道诏书割断了他同皇家的最后一丝联系,从此他与彭水的老百姓无异。可因为他同王皇后的关系,他的生存境况却要比普通人家糟得多。他被限制在这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每一步都得经过刺史谢强派来的旅帅允准。
走在最前面的是太监王伏胜。大刑之后的伤口,血已凝固,寒风吹过,呈现绛紫色的疤块。可他没有感觉痛苦,他的神经已经麻木,一任囚车载着自己驶过漫长的街道。
他腋窝里夹着一卷纸钱,手中拎着一个食盒,左右看了看,才向郊外走去。在刚刚转过山道的时候,有两个身影也悄悄地跟了上去。
在事发当夜,胆小的王伏胜就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并且一步一步地被审案的侍御史们引向深处,把自己作为的每一个细节都与上官仪牵扯到一起。侍御史承诺,只要他能举报上官仪谋反的罪行,就可以禀奏皇后法外开恩,留他一条活命。可是当他在“狱词”上画押之后,便没有人再去理会他了。直到遍体鳞伤的他再度被投进司宪诏狱,他才明白这是一个骗局。手抓牢房的栅门,他号啕大哭,是悲凉也是自责。
这一天东方刚刚放亮,黔州城郊郁山深处的高墙内走出一个身影,晨曦投射在他的肩头,看上去有些单薄。也许是因为衣衫单薄,他的身子在冷风的吹袭下缩成一团。
从那天起他的精神就极度恍惚了。昨夜,狱吏送来上好的饭菜,他憨笑着大嚼大咽,喝得酩酊大醉。当他被推上囚车时,依然在梦中。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忘记对上官仪的愧疚。
抬眼望去,枯草在江岸铺开一片冷黄,似乎就这样永远地沉睡在梦中,苏醒无期。太阳每日懒洋洋地从天空走过,刚过午后就已散去依稀的温暖,苍白地挂在枝头。
囚车的轮毂撞上一块寒冰,剧烈的颠簸使得车驾几乎倾覆,可他依旧浑浑噩噩,在梦中憨憨直笑,似乎不是去赴死,而是赴一场盛宴。
冬树瑟缩着身子颤巍巍地站在风中,偶尔有枯叶从枝头落进江里,随即就与冰凌凝结在一起。
“后面的那个高个子是何人?”一位士卒小声问身边的伍长。
麟德元年(公元664年)的黔州,冬天显得十分漫长。气候依旧非常寒冷,从沅江吹来的冷风,使这里的一切了无生机。
“上官仪的公子,在周王府中当差。”伍长说完,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他盯着上官庭芝的囚车,不由得感叹有其父必有其子。看!他怒目圆睁,头颅高扬,人间果真有不怕死之人。
……
一向十分注重仪表的上官庭芝衣衫褴褛,血迹斑斑。他自那天黎明被捕入狱后就做了死的打算,审讯中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一任各种刑具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上官庭芝至今仍不相信父亲会与李忠谋反,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武曌与许敬宗等人虚构出来的,所有的证词和狱词都是严刑逼供下成立的。所以说与不说,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他唯一的遗憾就是刚刚出生不久的女儿,还没有经历人世甘苦,就要陪着他一起上路了。
武曌“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直到在蓬莱殿下轿舆时,忽然才道:“上官仪有罪,婉儿无辜。你去一趟内侍省传本宫口谕,将婉儿母子配入掖庭。”
可在登上囚车的时候,他没有在囚徒队伍中见到妻子和女儿的身影。她们怎么了?是死在狱中了吗?
“确有其事,奴婢还听说这婴儿生得十分乖巧俊美。”张尚宫回道。
他十分沮丧,在心里埋怨自己太没出息,不仅没有让父亲满意的建树,死到临头了还如此儿女情长。
诵完经回大殿的路上,武曌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问张尚宫道:“本宫闻上官仪之子上官庭芝生有一女,名唤婉儿,可有其事?”
上官庭芝狠狠地闭上眼睛,将一切的家恨都驱除出脑际。他知道,父亲的囚车就在后面紧紧跟着,他要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追随父亲。
随着诵经,她的心回到了在感业寺的岁月,那苦涩伤感的记忆虽刻骨铭心,却让她终生与佛结缘。哦!龙门石窟造像该有些进展了吧!等回到东都,她一定要和皇上到龙门看看……
由于系本案的主犯,羁押上官仪的宿卫比其他囚犯都要多,而且一个个虎背熊腰,凶神恶煞。但他却心如止水,很平静地看着街旁的禁卫一批批地进入目光,又一批批地滑出视线。这恰如这些年的朝廷,一批人来了,一批人走了,流水一样,他都记不清自己该属于哪一批。
慧眼明彻,等观三世;于诸三昧,具足清净;辩才如海,广大无尽;具佛功德,尊严可敬;知众生根,如应化伏;入法界藏,智无差别;证佛解脱,甚深广大;能随方便,入于一地,而以一切愿海所持,恒与智俱尽未来际;了达诸佛希有广大秘密之境,善知一切佛平等法,已践如来普光明地,入于无量三昧海门……成就如是无量功德。
他为无数人的擢拔、册封、贬谪和处死撰写过诏书,这期间有皇室的王公殿下,有自己内心视为知己的宰辅大吏,还有心怀叵测的朝廷蠹贼,也有后宫的失宠嫔妃。因此,自审案一开始,他就看透了武曌要将自己与李忠揪在一起的用心。
武曌来到佛堂,宫娥与太监们肃立在外,陪伴她的是几位从感业寺来的女尼。武曌合掌静默之后,才在蒲团上打坐。一女尼在她面前摊开一卷她亲手抄写的《华严经》,她瞅了瞅,便在心里默诵:
多少次面对询问,他报以轻蔑的冷笑,觉得这罪名编得太离谱。他曾亲自代皇上拟定诏书,贬梁王李忠为庶人,又怎么会与一个落魄而又手无寸铁的皇子谋反呢?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许敬宗走后,武曌又把上官仪草拟的诏书反复地默诵了良久,虽然觉得那些文辞刺目伤情,然她却不能不为上官仪的文采所感喟。及至看到“着即”之后再无下文时,她不由会心地笑了笑。若非王安及时密告,一旦此事上了朝会,她如何能扭转逆局?只是没有结尾的文章未免残缺有憾,她便拿起笔在后面续了一句“收回皇后印玺,令其闭门思过,钦此”,然后就置于一边了。
既然,前面走着褚遂良、长孙无忌、韩瑗、来济等为反对武曌而殉国的先驱,他的死无非就是步他们的后尘而已,所以他很淡定。
“好,此事就依爱卿!”武曌起身,“你退下吧!本宫要诵经了。”
风卷着雪花,吹得他蓬乱的华发飘如芦花,睁开眼睛看,他知道刑场就在前面的“独柳树”。他咽了口唾沫,忽然发现他并不那么仇恨武曌。从长安到洛阳,他目睹了武曌应付裕如地处置朝廷内政外交上的问题。平心而论,他很感佩她的定力和智慧超越了许多男人,包括当今皇上。别的不说,单是西击突厥,东伐高丽、百济的几次大战,她辅佐皇上运筹帷幄,调兵遣将,而且连战连捷,就足以让那些狎昵厮养、骄纵失度的唐室亲王们汗颜。
“臣已想好,西台舍人袁公瑜办起这事来得心应手。”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力主皇上废黜了这个女人,以防李唐社稷易主。他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认为这只是尽了一个臣子的使命而已。让他感到悲凉的是,在他眼里很圣明的皇上竟然会在紧要关头方寸大乱,把君臣之约抛在一边。他死了有什么要紧,他忧心的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遏制武曌那颗骚动狂野的心。
武曌不露声色道:“本宫也是为陛下着想,此事若是传出去,朝野将如何看待皇上?只是,此事须可靠人去办!”
在即将赴刑的前夜,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将发生在宣政殿里的事情写成文字,托人带出狱去,他要告诉远在西陲的裴行俭和在相州刺史任上的许圉师,他是为废黜武曌而死,并非诏书上所言的谋反。
许敬宗点了点头道:“微臣记得上官仪曾做过废太子、梁王李忠的訾议参军,而那个王伏胜曾为李忠心腹。梁王被废,他心存愤怨,难保此次没有牵连。”
好在进牢狱的第二天,他就从狱卒口中听出了江都乡音。狱卒是当年流浪到京城,他当时就听说有一位乡里在朝为官。及至后来,当他得知他就是当朝宰相之一的上官仪时,顿时肃然起敬,为故乡有这样一位闻名遐迩的宰辅而感到脸上有光。没有想到,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司宪诏狱。
许敬宗一脸的愤懑,就要将诏书投向木炭盆,却被武曌一把夺走:“如此美文,烧了岂不可惜。本宫的意思,你该明白了吧!”
狱卒告诉他,说上官夫人及其家人已被流放到岭南,眼下大概已在途中了。
许敬宗大体浏览一遍,不禁为其激烈的措辞而感到吃惊:“这个长孙无忌的余党终究还是原形毕露了,真该千刀万剐。”
及至他问到婉儿母女,狱卒便摇头说不知道。上官仪在心里很自责,认为自己此生最对不起的就是夫人。
“你是要让朝野都知道有一份要废黜本宫的诏书么?”武曌长叹一声,将上官仪草拟的诏书递到许敬宗手中。
昨夜,狱卒送来一盘白切鸡、几样小菜和一壶老酒,上官仪便明白了,他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三杯酒过后,狱卒道:“与大人相识一场,乃小人三生之幸。大人有何事要托付,小人一定尽力。”于是,上官仪将写好的书信悄悄地塞到他手中。从此他再无牵挂,将那酒菜吃得一干二净,倒在牢房里大醉入梦。
“还请娘娘明示!”
在梦中他看到了长孙无忌与褚遂良,他们丝毫没有老去的迹象,一个风流倜傥,手捧一卷翰墨谈笑风生;一个矜持肃然,俨然皇上元舅的傲岸。两人在一棵亭亭如盖的松树下席地而坐,面前摆着几样菜蔬酒酿!哦!那不是自己用过的酒菜么?看见上官仪,褚遂良回首招呼道:“呵呵!上官大人何以也来赴会?来,在下敬你一杯!”
“你就会说这些,不想想这事该如何处置?”
上官仪正要举杯,却不料酒杯被从身后伸过来的一只手夺去,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韩瑗!哦,站在他身旁的不是来济么?他身上的盔甲还没有卸去。
许敬宗忙道:“皇后息怒。上官仪作茧自缚,罪该万死。”
“吾等为废黜武氏而聚,正所谓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此酒岂可独享。”韩瑗爽朗的笑声在天地间回旋,旷远而又空灵,引起一阵阵回声。
许敬宗一进蓬莱殿,就遭到武曌劈头的申斥:“你等整日浑浑噩噩,别人把刀架在本宫的脖子上了,你竟一无所知,甚让本宫伤心。”
来济叹道:“可惜,独缺了裴行俭……”
……
上官仪正要说话,忽然牢门“咣当”一声开了,他从梦中醒来,就看见牢房外站满了宿卫,一位狱吏上前为他换了一件赭色的囚衣道:“请大人一路走好。”
“唉!你我均已年老,且顺势而为吧!”刘祥道说着,与窦德玄揖手告别。
上官仪淡然一笑,出了牢门,朝囚车走去,脚镣在地上拉出“当当”之声。
无论是皇上还是皇后,都没有提上官仪半字。他们不好妄加猜测,但心情都比较沉重,无法判断皇后临朝将会带来什么影响。
同上官庭芝一样,他希望在上囚车的那一刻看到儿媳和孙女,尽管他觉得这孩子刚刚出世又要离去,然与其留在人世间饱受折磨,倒不如随自己一走了之。但是他没有看到她们母女的身影。是皇上忽生恻隐之心赦免了她们么?可那个武曌能容忍么?
“上官大人怎么了?”
刑场到了,上官仪被推下车,上官庭芝就站在他身旁,被两位刽子手钳制了臂膀。看见父亲,上官庭芝忽然泪水便涌流而出:“父亲!孩儿陪伴您来了。”
“在下也是如坠云雾,莫名其妙。”
上官仪说着话脸色顿然就严肃起来:“大丈夫生当人杰,死亦鬼雄,为何流泪?”
“究竟发生了何事?”
“父亲!孩儿并非惧死,乃为大唐社稷而泣。”
散朝以后,刘祥道在司马道上遇见了窦德玄,两人面面相觑良久,都很迷茫。
上官仪心头一热,禁不住老泪纵横,仰天叹道:“先帝若在天有灵,当救我大唐矣!”
许敬宗虽然未动声色,但他从皇后临朝,并指定两位侍郎奉旨拟诏上推断,上官仪一定出了事。
行刑官向监斩的施宽禀报:“午时三刻已到,请大人验明正身。”
刘祥道又是一惊,且不说这两人未经司列选荐,单说草拟诏书向来由上官大人承担,何以中途忽然就易人了呢?但这话既是出自皇后之口,他自然不便再说什么。让他更为不解的是,皇上竟然又说“就依皇后”,连“所奏”二字都省去了。
施宽的步履有些踉跄,行刑官赶忙上前扶住。他并没有来到囚犯面前,而是远远地望了一眼就从案上投下火签,转身便回了监斩台。
“加太子中护、检校西台侍郎乐彦玮、西台侍郎孙处约为同东西台门下三品,主持诏书草拟。”武曌接着道。
王伏胜是在没有任何知觉下被砍去头颅的。
“就依皇后。”李治应道。
轮到上官庭芝时,他已不再流一滴眼泪,转身看一眼上官仪说道:“父亲!孩儿先行一步了。”言罢,他挺直身子,对刽子手道,“来吧!痛快点!”
右相刘祥道对朝堂上的变化十分惊异,大唐立国以来第一次出现了皇上与皇后并尊的情势,他一时还适应不过来。正思绪纷乱间,又听见武曌在竹帘背后道:“百济乃我大唐藩国,岂容倭国染指?我军常驻彼处,当倍加抚恤。请皇上追加伤者抚恤、死者吊祭费用,发往熊津都督府。”
那一双愤怒的眼睛让刽子手举起的刀有些颤抖,他不再有任何犹豫,一道寒光闪过,上官庭芝的头颅落进雪地,脖颈间喷出一股热血,糊住了刽子手的眼睛。
大臣们也都跟着道:“‘二圣’圣明!”
上官仪看着儿子圆睁怒目的头颅,仰天长笑:“庭芝吾儿,真人杰矣!”
许敬宗见皇后说了话,忙率先道:“‘二圣’圣明!”
刽子手一脸惊慌,手中的刀被狂放的笑声震落。上官仪看着刽子手的仓皇,放声大笑道:“老亦死,死于国亦死,岂不痛快?哈哈哈……”
这时候,就听见武曌在帘后说话了:“李义府贪占军资,损我大唐国威,罪在不赦。今后遇改元大赦,其不在列。”
上官仪的死成了覆盖在大唐朝野的漫天乌云。大臣们人人自危,生怕一句错话引来杀身之祸,朝会上几乎都唯李治与武曌之命而是从。
李治等了一会儿,见竹帘后面没有声音,遂道:“李义府流放雟州,永不续用,此事就此了结。”
对这种现象看得最透还要数司空李,从永徽初年回到京都后,他目睹了房遗爱谋反案和为废立皇后而一代代宰相倒下的严酷现实,从褚遂良到长孙无忌,他几乎参与了所有案件的审理,即便置身事外,李治也是多次遣人上门征询他的谏言。他有时也常常为自己要紧关节的退守而惭愧,但也只是瞬间一念,他很快就能找到原谅和开释自己的理由:“与其为一个女人的去留而争锋,不如为效命疆场而尽忠。”
当李荣宣布上朝之后,司戎太常伯姜恪即出列奏道:“陛下,大司宪已经查明,朝廷拨付驻百济抚恤官兵资费确系被李义府挪用,卢承庆一案系冤案,臣恳请陛下甄别。”
因此,尽管他对上官仪谋反一案存有疑虑,却从未在李治面前说出一个字。相反,当他与皇上在宣政殿叙话时,总是会顺着皇上的意思回话。
太子少师、同东西台门下三品的许敬宗在竹帘后看见了武曌的身影。他断定,从今以后皇后要临朝了。
有一天,李治问道:“朕闻炀帝拒谏而亡,常以为戒,虚心求谏,而于今竟无谏者,何也?”
李治终于在大家焦急的等待中上了朝堂,他一脸的疲倦,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目光也显得十分呆滞。
李很快就明白了皇上的意思,他记得上官仪刚刚入狱时,皇上曾遣人问政于他,他也明白皇上不甘于将上官仪送上断头台,但他还是回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二圣’诏命,臣之规范,唯从而已。”
辰时三刻,大臣们在紫宸殿等待皇上到来,他们意外地发现西台侍郎、同东西台门下三品的上官仪没有出现在朝堂上,而且紫宸殿的龙案后也添置了竹帘,大家都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何事。
后来许敬宗告诉他,皇后对他的回话十分满意,甚至要群臣效仿他的作为,忠于朝廷。
囚车拐了一个弯,驶上前往刑详署的道路,上官庭芝似乎看见,死神在远方向他招手……
现在面对皇上暗含的批评,李丝毫没有惊慌,似乎他早已准备好了说辞:“陛下何须自责,陛下所为尽善,群臣无得而谏。”
上官庭芝闭上眼睛,听任各种声音在自己耳边此起彼伏。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父亲怎么样了。
“呵呵!”显然,他对李的回答不尽满意。然而这话冠冕堂皇,似乎也无懈可击,李治只有一笑了之,将话题转到新的任吏上来,“上官仪伏法后,相位实缺,依爱卿之见,何人可以入阁?”
“唉!现今官场有几个干净的,即便上官大人清廉,能担保他的儿子也清廉么?”
李想了一会儿道:“司戎太常伯姜恪可当此任。他因战功而入相,朝野不会有非议。”
“不是说上官大人一向清廉公正么?”
李治点了点头,在几天后的朝会上,姜恪便被任命为司戎太常伯、同东西台门下三品。
“还会有何罪?非贪即反,要不怎么会被关进囚车。”
依理,上官仪的死除去了武曌的心腹之患,她应该心境舒畅才对,可刚过了正月,她的旧病就再度复发。特别是去了掖庭见过上官庭芝的妻子荣儿和女儿婉儿后,她的病就益发重了。
“这不是上官大人的公子么?犯了何罪,披枷带锁的?”
几乎是在上官仪父子赴刑的那个上午,武曌传张尚宫前来问婉儿母女的状况。张尚宫回说她们已到掖庭一个多月了。
囚车和长长的队伍上了长安大街之时,正是辰时一刻,大梦初醒的人们忽然看到一队囚犯从街头经过,纷纷驻足观看。不一刻,道旁就云集出两道人墙。其间,有见过上官庭芝陪同周王出游的,也有知道他是当朝宰相儿子的,纷纷发出了猜测和议论。
“人言上官庭芝的女儿生得玲珑俊俏,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女,本宫倒要看看这上官仪的儿媳究竟为何方天仙。移驾掖庭。”武曌便去了掖庭。
她也许就不该出生。他在心里默默地这样想。
听说皇后驾到,掖庭令急忙率左右丞和暴室丞前来迎接。
唉!他忽然又想起当这个孩子刚刚降生时,父亲的惆怅和担忧。他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这孩子刚来到人世,就遭遇了厄运。
尽管武曌回到京都后,从来没有到过掖庭,可她对这里并不陌生。永徽六年,就是她下令将软禁在这里的废皇后与萧淑妃断臂置于瓮中的。不仅如此,她还将萧淑妃的两个女儿囚禁在这里。
冷风穿过坊街,吹在上官庭芝的脸上,沙沙地疼。片片雪花落在眉毛和脸颊上,一片清凉。他艰难地回头看去,只见上官族的大小百余口人被驱赶出了府,他年过五旬的母亲被押上囚车,风吹来她的悲泣和模糊不清的诉说;他看到了妻子和刚刚出生的婉儿,也许是因为对女婴的恻隐,她们母子坐了府中的车驾。他记起昨夜女儿忽然无端地大哭不止,妻子欲图用母乳止住哭声,可她刚刚含了一口,就又哭了起来。哦!他明白了,那一定是父亲进宫的时刻。他很后悔,那一阵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
被宫娥和太监簇拥着穿过掖庭甬道,联想起一个月前那个深夜发生的事,她不禁有些后怕,若非王安深夜告密,也许她此刻就在这里遭遇折磨了。
被锁进囚车的那一刻,上官庭芝在心里埋怨父亲的办事不慎,以致累及家人。但他相信,以父亲的阅历绝不会贸然提出废黜皇后,必是得到了某人的暗示或者陷入了别人预设的陷阱。
掖庭令是在永徽六年后接任的,大家对这里曾发生的一切都讳莫如深,所以他对前事知之渺渺。当武曌的目光停留在一间幽暗的房间前时,他急忙上前禀奏道:“娘娘,此为失宠嫔妃之居处。”
詹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依旧要禁卫只管去后堂抓人,他则将上官庭芝缚了,推推搡搡地出了府门。
“哦!你可知关过何人?”
“慢着!本官父子触怒龙颜,理应伏法,然老夫人体弱多病,还望大人开恩。”上官庭芝上前阻拦。
“这……微臣……来得晚,也不清楚,只是听职守多年的老太监说过,似乎是一位废皇后。”掖庭令支吾道。
话刚说完,府令还没有来得及转身,蓬莱殿詹事已经来到面前,对身后的禁卫大声道:“速将前后围住,不许一人走脱。”接着又宣布道,“皇上口谕,上官仪目无朝纲,滋事妄为,欲图进言,废黜皇后。着即削去本兼各职,发司宪审理,其子上官庭芝并家人一并拘捕。敢于违抗者,杀无赦。”说罢,便向禁卫挥了挥手。
“谁要你说这个?”武曌一个激灵,忽然觉得风有些冷。她裹了裹凤袍,转身向前走去。
上官庭芝的脑际“轰”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心想一定是父亲出事了,便忙对府令道:“快去禀告老夫人,家中大小人等,没有允准一律不许出来。”
掖庭令吓出一身冷汗,忙不迭地上前道:“微臣该死……”
然而,府令出去了不一会儿,就仓皇地回来说道:“少爷,大事不好了!禁卫包围了府邸,蓬莱殿詹事带着禁卫闯进来了。”
“婉儿母女现在何处?”过了一会儿,武曌的脸色便缓了过来,问道。
上官庭芝便不再说话,想着这是发生了什么大事,非要父亲连夜进宫呢?可他想了半天,也没有头绪,遂要府令帮他备车,想到周王府打听。
掖庭令道:“罪臣之妻,微臣罚她在后院做苦力去了。”
“老爷不让小的惊动家人。”府令又是一声叹息。
“传她到前厅来见。”
“你为何不告诉我?”上官庭芝说着话,脸上就严肃了。
“微臣遵命!”
“唉!老爷昨夜被皇上召进宫中,至今未回,小的正牵挂呢?”府令应道。
掖庭令去了不一会儿,便引着一位怀中抱着女婴的少妇进来了。她虽然着了苦力衣衫,却洗得干干净净,通体透着官宦人家妇人的知书达理。一进厅中,她先自跪下道:“罪臣之妻荣儿参见皇后娘娘。”
上官府邸的府令一觉醒来,已是卯时,以往此时该是伺候老爷上朝的时候了。可老爷自昨夜进宫至今未回,他的心神就有些慌乱。正准备提醒少爷,却不料上官庭芝早已起身,来到前厅问道:“父亲可已起身?”
“抬起头来。”武曌令道。
“一切悉听皇后。”李治的牙齿碰撞出“咯咯”的响声……
那女子缓缓面向武曌,不卑不亢,果然生得温婉淑媛,眉目清秀,气度不凡。武曌惊异之余,想如此女子若是进了宫中,不定会惹出多少风波,转念又可惜她落在了罪臣之家。
武曌遂脱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在李治肩头,可随着这一举止,说出的话却让李治的颤抖加剧了:“臣妾今夜就不回蓬莱殿了,臣妾与陛下就在此等候宿卫抓捕上官庭芝的消息吧。”
“张尚宫!将那婴儿抱来让本宫瞧瞧。”武曌很快从荣儿的脸上察出惊慌,遂补了一句话,“你不必惧怕,上官仪伺机谋反,罪在不赦,然婴儿无辜,本宫也曾有过一女,可惜早殇,故而对你怀中婴儿生了怜悯。”
李治很赧颜,说道:“此刻已是卯时,宫深天冷,朕不胜其寒。”
荣儿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婉儿递给张尚宫。
当张尚宫和李荣退下后,大殿里只剩下武曌和李治了,她又恢复了女人的妩媚和温润,亲自为李治斟了热茶压惊。当她用纤细的手指梳理皇上蓬乱的头发,傍着他坐下的时候,就感觉到李治的身子在微微颤抖:“陛下这是怎么了?”
武曌抱着婉儿细细打量,这孩子生得玉儿一般粉白嫩红,淡淡的弯眉,宛若三月青杏,煞是可爱。婉儿对她也没有陌生感,逗一逗就“咯咯”地笑,仿佛懂得大人的疼爱似的。
不等李治同意,她又传张尚宫进来,要她和李荣连夜知会御府监,在紫宸殿与宣政殿悬挂竹帘,误者格杀勿论。
武曌忽然想起母亲曾描绘过自己儿时的容貌,与婉儿在时的模样何其相似,那情感渐渐地就由怜悯转为喜欢,也许十四年后,唐宫里又会站着一位当年的武媚。
“罢了!”武曌不再理会李荣,转过身来到李治面前,“臣妾让陛下受惊了!自明日起,臣妾要坐朝问政。”
“她叫什么名字?”武曌不由得问道。
李荣战战兢兢道:“启奏娘娘,奴才奉皇上之命吩咐下面搬运木炭去了,这不天冷么。奴才不知娘娘驾到,罪该万死。”
“启奏娘娘,婴儿名叫婉儿。”
李荣从偏殿后门出去转了一个大弯,绕行司马道回到了宣政殿,他拨开人群,小心翼翼地来到大殿,就看见武曌含愠的眼睛:“公公这会儿不在宫中伺候陛下,何处去了?”
“婉儿?”武曌将婴儿还到荣儿的怀里,“好名字!今日就到这里,你下去吧。”
当王伏胜被拖着从云集在殿门外的太监和宫娥人群中穿过时,他们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中,觉得皇后的刀随时可能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荣儿向武曌深深施了一礼便出了门,想公公与丈夫此时正在狱中受难,她纵有千般怨恨也只能压在心头。其实身在掖庭的她哪里知道,就在她与武曌说话的当儿,亲人们已倒在血泊之中了。
可武曌在宣政殿荡起的杀气并没有随着上官仪的离开而散去,她先是下令拘捕了告密的王伏胜,接着命大明宫禁卫连夜前往上官仪府邸,抓捕他的儿子上官庭芝,搜查谋反证据。
武曌一直盯着荣儿的身影消失在甬道暗处才回过头来,她对掖庭令道:“这孩子生得聪慧伶俐,将来必有造就,你须好生照管,不可为难她母女。若敢违旨,本宫定不轻饶。”
这声音让李治的身骨坍塌了,他在心里流泪,暗暗为上官仪送行。
掖庭令急忙应道:“微臣遵旨。”
当他被套上镣铐,走出宣政殿时,从夜色中传来悲壮的长啸:“长孙太尉、褚大人,下官追随你们来了。”
“好了!本宫要回去了。”武曌说着,站起了身,张尚宫立即上前搀扶着她出了门。
蓬莱殿詹事率羽林卫冲了进来,却被上官仪冷眼拦住了:“本官一介书生,何须劳动斧钺?”说罢,他来到李治面前,行了臣子大礼。
掖庭令将武曌送到轿舆前,她正要踩着一位小太监的背上轿,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但她并没有在意,处在人生巅峰的她,自认鬼魅不敢近之。
“来人!将上官仪拿下,交大司宪审理。”
当晚洗漱一毕,她上榻看了一会儿《华严经》,便不知不觉地歪在枕上入了梦乡。她先是被两个厉鬼牵着在天地间漂游,接着来到一条深山古道,血水流淌,乌鹊群舞,从血河中站起一个个魂灵,都是死于刀下的当朝臣僚,而走在最前面的一对拖着沉重镣铐的赭衣囚徒,不正是被处决的上官父子么?他们脸上似乎没有怨恨,而从胸腔中发出的声音恰如闷雷滚过长空:“武曌!你窃国篡权,残害忠良,欺君凌下,必无好报!吾等生前不能废你,即便到阴府也不饶你!”
“哈哈哈!”上官仪放声大笑,“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本官敢做敢当,千刀万剐,任凭处置。”
冥冥间,她的脖子被套上绞索,两个厉鬼依照上官仪的吩咐用力向两旁拉。她顿时胸闷气短,一激灵便走出了梦境,浑身冷汗淋漓。
“放肆!你本乃长孙无忌余党,本宫惜才才将你擢拔相位,你不思图报倒也罢了,竟然蛊惑陛下,行废黜之行,真是罪该万死。”
武曌朝外面喊道:“张尚宫!”
“不对!”上官仪截住武曌的话头道,“你专恣弄权,凌君窃国,残害忠良,擅用奸佞,国人皆可诛之,本官不过代国人之意而为之。”
张尚宫进来,见武曌满眼的惊惧,知道她又做了噩梦,急忙上前扶着她靠榻坐了,安慰道:“娘娘定是劳累过度,等奴婢传太医前来诊脉开药,安神补心。”
“呵呵!除了你上官仪,别人绝无此胆,敢在陛下面前进言!”
但接连服了几剂药,武曌的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益发加重了。太医们每听蓬莱殿召见,都提心吊胆,做了与家人诀别的打算。
话音刚落,就听上官仪高声应对:“本官在此,何须你枉费心机?”上官仪从偏殿走出来的脚步铿锵而有力,在大殿里敲击出“叮咚”的节奏。
武曌心里十分清楚自己的病因,长安再度让她烦不可耐,让她离心日增。终于,二月的一天,她向李治提出要回洛阳去。
说完,武曌挥舞着宽大的衣袖,带起的冷风吹得炭盆里的炭火忽亮忽暗。她刚才对李治的温婉顿然消去,代之而起的是疾言厉色,是恼怒呵斥,她一双丹凤眼来回在大殿偏门扫描,嘴里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锋利:“本宫知道你没有离开这大殿,也知道你藏于何处。你乃国贼,亦乃男儿,做得出来就该担得起。何须遮遮掩掩,藏身暗处?”
这一回李治没有执意留在京城,上官仪的死在他的心里拉开了难以弥合的伤口。他也需要暂时作别这伤心地,调解一下心境。
武曌闻言,“扑哧”一声便笑了,笑声久久地在宣政殿上回旋:“哎!果然不出臣妾所料,若非他信口雌黄,搬弄是非,陛下岂能有今日之怨?”
这样,在春分到来之前,他们又带着朝野班署,返回洛阳,这回她没有再住进洛城殿,而是搬到了新起不久的合璧宫。
果然,李治的心也软了。当他在武曌的搀扶下回到宣政殿中央的时候,终于忍受不了她复杂的目光,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重重地低下了头,把愧疚融进了低沉而又无奈的话语之中:“唉!朕何有此心,此皆上官仪教朕。”
趁上官仪一案李治示软的余波,武曌在离开长安前,严令韩国夫人母女留在长安。李治心里虽然负气,却也没有干涉。
武曌说这些话时,声音忽然变得十分高昂,上官仪在偏殿门后听了,就要冲出去。李荣一把拉住他,那目光是说大人不可妄动,且听皇上如何说。
皇宫的生活回到了既定程序,朝野奏事仍然先由皇后听取,再转奏给李治。
武曌回头看去,只见李治孤立殿角,惭愧之情难掩,她便知皇上在自己的疾言厉色下已退却了。这么多年,她十分清楚李治的性格,也知道他爱自己很深,他没有勇气与自己恩断义绝。于是,她迅速来到李治面前,挽起他胳膊,脸色也和缓起来:“臣妾知道,以陛下包容域内之心,体恤八方之情,定不会生此欲念,必是有奸人从中离间,撼我国基,毁我社稷。其居心叵测,罪在千刀万剐。”
武曌一回到洛阳,俨然换了一个人,处理起政事来不仅得心应手,而且精恰得当。
武曌转回身来,踱步到龙案前,将诏书墨稿扔在案头,将诉说做了一个结语:“呵呵!这龙案也该有本宫的一半,本宫非王蓉之辈,岂是一纸诏书废得了的?”
一天,司戎太常伯、同东西台门下三品的姜恪来奏,说显庆五年皇上曾任百济王子扶余隆为熊津都尉,协助都督刘仁轨召集余部,安抚地方,共御高丽。可其因百济与新罗国素有世仇,至今不敢渡海履职,滞留在洛阳。
“白纸黑字,焉何支吾?”武曌的泪水在眼眶中旋转,但最终没有溢出眼角,“本宫未料陛下如此无情,想当初感业寺重逢,陛下与本宫海誓山盟,相爱终生,言犹在耳,陛下竟毁前言,纵百姓男儿亦无地自容,况陛下朝野至尊乎?本宫自回宫以来,房遗爱反叛,褚遂良、长孙无忌把持朝政,本宫悉心辅佐陛下,力挽狂澜,整肃朝纲,终使大唐乾坤朗朗,海内晏然。显庆五年,陛下风疾发,本宫每日听百司奏事,署理内政邦交,西击突厥,东征高丽,夙兴夜寐,一饭三哺,终使陛下龙体康健,朝事井然。请陛下扪心自问,本宫何负于陛下,今陛下竟起废黜之念,绝夫妻情爱?”
藩国不宁,圣朝岂安?武曌要姜恪传话给扶余隆,令其遵旨回国。她又向李治提议,诏命刘仁轨说服新罗王法敏与扶氏释却旧怨,若是再起战事,圣朝必重兵伐之。五月,扶余隆在唐军的护卫下回到熊津。八月,经过刘仁轨几个月的斡旋,扶氏终与新罗在熊津城结为同盟。
“这……”
入秋以后,李治登基以来第一次泰山封禅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刘仁轨遵照朝廷旨意,邀新罗、百济、耽罗、倭国等藩国使者渡海来到洛阳。消息传到高丽,高丽君臣经过廷议,以为尽管唐朝未邀,然亦不能无礼,也不甘人后地派来了使者。
武曌满腹的愤怨终于化为无以遏制的怒火,厉声问道:“陛下是要废黜本宫么?”
面对这样一场封禅大典,武曌的心也没有闲着,政事之余,她用了很大的精力听取许敬宗向她讲述历朝封禅的故事。她发现自秦始皇封泰山以来,历代的大典都是男人主祀。这让她感到不公,为何女人就不能参与祭祀封禅大典呢?
及至武曌将文字看了一遍,那脸色顿然变得铁青,从鼻翼间发出震怒和讥讽的“哼哼”之声。她转身一步步朝李治走来,她每进一步,李治就掩面倒退一步,直退到大殿的一角,眼看着再无退路。
许敬宗立即领会了皇后的心思,道:“微臣编修国史之日,每读汉武封禅之旧事,亦有同感。况当今‘二圣’临朝,国威远播,四夷来服,皇后奠献,不唯正当其时,且人心所向。”
李治的脸色益发苍白,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于是,十月十五日,武曌亲向李治上表,极言命妇奠献之利:“封禅旧仪,太后昭配,而令公卿行事,礼有未安。至日,妾请率内外命妇奠献。”
武曌也不理会,就从奏章堆里发现了露出一角的绢帛,她顺手拉了出来问道:“这是何物?”
表奏送达武成殿,李治就有些为难。他先是召来司礼太常伯刘祥道询问,刘祥道因上官仪一案被罢,惊魂未定,一听就知道是武曌向旧制发难。于是他支支吾吾,莫衷其事。于是李治又召来许敬宗,他直截了当道:“自古封禅,本无定制,全在当朝。微臣以为皇后奠献,乃我朝幸事,陛下当诏准。”
李治见状,忙上前拦挡,言道:“案头尽是皇后批阅过的奏章,李荣尚未整饬,纷乱无绪。”
李治于是明白了,许敬宗必是先在皇后那里讨了口风,故而谏言与表奏如出一辙,他甚至怀疑这表奏就是许敬宗草拟的。
“同床异梦亦未可知。”说着话,武曌就移步到了龙案前。
第二天朝会上,李治要刘祥道会同司宗寺(宗正寺)、同文寺(鸿胪寺)、司裀(祠部)就封禅诸事集议,却没有就命妇奠献说一句话。退朝以后,他立即要李荣召已恩准免朝的李进宫问话。
“朕已将百司奏事委与皇后,何须隐瞒?”
“皇后表奏,明春泰山封禅由她率命妇奠献,朕孤陋寡闻,爱卿有何见地,可直言之。”
见李治摇了摇头,武曌紧逼道:“既然两者皆无,那必是有事瞒着本宫。”
李沉吟良久,却并如李治所要求的直言,而是讲了一段汉武帝封禅的故事:“当年武帝封禅时,曾问计于太常博士,或曰‘封禅用希旷绝,莫知其仪礼’;或曰‘不与古同’。大哉汉武,摈弃旧说,驾行岱岳,大典俨然,刻石勒碑,遂成千古佳话。夫因革损益,天地常理,况乎我朝旷代盛兴,四海偃然,遐迩一体,垂拱平章。皇后颖睿,气度不凡,奠献亦无不妥。”
李治的怯阵武曌看在眼里,她并不给他回旋的余地:“进宫议事,还要笔墨伺候,是边关军情紧急,还是朝臣僭越犯上?”
“哦!依老爱卿之言,皇后表奏应予恩准?”
李治就更加慌神了,忙道:“皇后这是何必,就算朕传大臣进殿议事又有何妨?皇后不也常常于暮色中传许敬宗进宫么?”
李虽然年迈,心里却十分明白,知道皇上挡也挡不住,不过寻一个台阶下罢了。他这一番话,等于送了顺水人情。
武曌的脸上立时布满了愠怒,对外面喊道:“宣王安进来。”
果然,第三天的朝会一开始,李治就下诏——
“皇后这是从何说起?大雪漫天,深寒覆野,朕召臣下进宫作甚?”
禅社首以皇后亚献,越国太妃燕氏为终献。封禅坛所设上帝、后土位,先用蒿秸、陶匏等,今宜改茵缛、罍爵,其诸郊祀亦宜准此,自今郊、庙飨宴,文舞用功成庆善之乐,武舞用神功破阵之乐。
“谢陛下!陛下平日龙体倦怠,不胜其劳,百司本章皆由本宫先行署理,今日却是雪夜召臣下进宫,让本宫莫知其因,陛下可否告知本宫实情?”武曌一双失去了温暖和妩媚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李治,让他有些发怵,他还发现武曌的话中少了臣妾的谦卑而直称本宫。
十月二十八日,李治留太子监国,偕皇后及参与封禅大典的中、西、东台宰辅、各司公卿,从洛阳出发去泰山。沿途从驾的文武仪仗,数百里不绝,列营置幕,弥互原野。东自高丽,西至波斯、乌长诸国朝会者,各率其扈从跟随,穹庐毳幕、牛羊驼马,填塞道路,喧嚣非常。许敬宗走在朝觐队伍里,不禁感慨,大唐神威,逾秦汉甚矣。
“皇后说笑了,朕是担心皇后路上受风寒之苦。”李治忙安慰。
皇上与皇后的车辇前有仪仗开道,后有羽林卫护驾,车队两旁又以骑射夹道,数十里外,即可闻鼓噪马嘶,气势十分恢宏。波斯国、乌长等国的使者第一次跟随大唐皇帝出行,一个个瞠目结舌,由衷地感叹。
武曌的话里就带了尖酸和刻薄:“本宫与陛下同气连枝,本宫惦念陛下,不可以么?”
这是自并州省亲后,武曌最畅快的旅程,她尽情地享受着沿途州府的高接远送。每一个州都派了精明干练的知顿使安排皇上、皇后途经本地的食宿、通途。
“这……”李治口中嗫嚅,含糊其辞,转开话题问道,“皇后不在蓬莱殿中安寝,为何深夜到此?”
这也是一路感知天地的旅程,皇上与皇后每到一地,当地的州刺史们都尽其所能地推介辖内的名胜古迹。
武曌的脚步一踏进宣政殿门,就立即看到了放在木炭盆旁边的案几和笔砚,眼中就溢出不无讽刺的冷笑:“陛下真是勤政,深夜还要批阅奏章。只是您不在龙案上批阅而在丹墀之内,这未免有失体统。”
十一月,李治与武曌的车驾来到濮阳。濮州刺史为帝后接风后,又亲自陪同皇上游览了五帝庙。
此刻,从蓬莱殿来的太监、宫娥呼啦啦地在宣政殿外站成一片,立即惊动了在暖阁值守的宣政殿太监和宫娥们,大家也纷纷拥了出来。李治呵护多日的雪地顷刻间被踩得面目全非,遍是脚印。
李治偕武曌漫步在殿宇古林间,感知上苍的浩浩恩泽,追思大唐文明隆盛渊源,流连忘返,竟不知暮色渐沉。李治问身边的臣僚道:“濮阳谓之帝丘,何也?”
这一下武曌真吃惊了,不禁从心底埋怨自己太疏忽,她只说让王伏胜处置郭行贞,却不承想他会去宣政殿告密。皇上召上官仪进宫,必是与“厌胜”之术有关。她无法再安然卧在蓬莱殿了,她令王安下去,朝着外面喊道:“张尚宫!随本宫赴宣政殿。”
窦德玄紧随在皇上身边,见李治把目光投向自己,他的脸立刻憋得通红,低下头道:“微臣孤陋寡闻,确不知其里。”
“奴才白日伺候皇上,看见为娘娘传送文书的王伏胜进了宣政殿。”
许敬宗在一旁听了,心里暗笑这些外戚只知道花天酒地,遂上前道:“陛下,此地乃颛顼所居圣地,故而谓之帝丘。”
“你还见到了什么?”
武曌听了就分外高兴,趁机说道:“古人云‘不学,其见不若盲’,窦爱卿当效许爱卿刻苦自励,以达天性。”
王安犹豫片刻后道:“奴才不知。奴才只见上官大人一进宫,皇上就要奴才与李公公到塾门守候,不经宣唤,不许进殿。”
窦德玄很惭愧地揖手道:“微臣汗颜。当遵皇后旨意,学而不厌。”
武曌没有任何意外,问道:“你可知他们说了些什么?”
许敬宗很得意,他乐颠颠地移步与步履蹒跚的李并肩行走,并说道:“大臣不可以无学,下官见窦大人不能应对皇上之问,实在羞愧。”
上官仪的猜测没有错,当他铺开绢帛的时候,王安已偷偷地进了蓬莱殿,将皇上深夜召他进宫的消息陈奏给了武曌。
他原以为李会顺着自己的意思说出一番褒此贬彼的话来,孰料李却道:“许大人多闻,信美矣;窦大人之言亦善矣。”
李荣与上官仪刚从偏门出去,就听见外面“皇后驾到”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想来是皇后进殿了。
许敬宗闻言脸上流露出不屑,心中骂了声老滑头,便径自追赶皇上的脚步去了。
李治略定了定神,对李荣说道:“你先带上官爱卿暂避偏殿,皇后进来不见爱卿踪影,纵然疑虑,亦无实据。”
这样,走走停停,等到了泰山脚下的齐州,已是麟德二年十二月了。一行人马歇息十日,才出发来到泰山脚下的博县。
从进宫的那一刻起,上官仪已反复斟酌了此举的结局,他并无丝毫的惊慌,起身向李治施了一礼道:“事已至此,请陛下将墨稿暂藏之。若皇后觉察,陛下尽可言此乃微臣谏言。臣不胜愚钝,然为国赴死,即无憾矣!”
时间抹去了上官仪之死给李治与武曌带来的隔膜,几个月来,他们第一次住进同一行宫,并且再度回到了当初那种依偎的浪漫时光。
上官仪此刻已无法将诏书再写下去了,他多希望皇上危而不惊,直面严酷的现实。可当他将目光转向李治时,看到的却是一张仓皇无措的脸,一双茫然神散的眼睛,一个战抖不已的身影。他心头急速闪过两个字——糟了。
他们都暂时地抛却了身上的光环和外衣,而把自己还原为一个本真的男人和女人,去感知狂欢、沸腾和快感,甚至在隆冬的季节把自己折腾得汗水淋漓,气喘吁吁。对武曌来说,情欲的饥渴远比因朝事歧见而生的夫妻龃龉更让她难受,在这个粉色的夜晚,她宣泄了一个女人所有的温情和魅力,以抚平前些日子横在他们面前的沟壑。直到更漏过了卯时,两人才渐渐地感到了疲倦。
李治暗暗叫苦,心想何以将这个人疏忽了。
武曌躺在李治身旁道:“眼看岁尾在即,看来今年的春节该是在泰山过了。”
“奴才刚出殿去看,发现从皇后身边来的王安不见了。”李荣应道。
李治抚弄着武曌的长发,惊异于她驻颜有术。这头发乌黑油亮,与那些刚刚进宫不久的宫女一般无二。
“什么?你说什么?”李治“扑通”一声就坐在了龙案背后,两眼发直,“她如何会深夜而至?”
听着武曌的呢喃,李治点了点头:“无论在何处过年守岁,皆如京都。”
“皇……皇后……朝宣政殿来了。”
武曌从这话里感知到了李治的振作,道:“臣妾以为开春封禅最好。一年之计在于春,阳气升腾,万物萌生,皇天后土的恩泽都在春日了。”
“何事如此惊慌?”
“皇后所言,正合朕意。明日就让刘祥道传旨下去,正月举行封禅大典。”
上官仪在砚中蘸了蘸墨汁,正要写“撤去皇后印玺,令其面壁思过”几字,却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他抬头看去,原来是李荣惊慌失色的身影。他来到殿中央,口中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启奏陛下,大事不好了。”
“臣妾率命妇亚献,开旷古新举,可不愿意仓促应付。”
朕垂爱甚笃,先昭仪而居嫔妃之首,后立后而主宫闱臧否。然则,彼屡负朕恩,恣意威福,性非和顺,把持百司,养奸惜佞,违旨妄为,甚失朕望;又私做“厌胜”之术,暗行祝诅之为,惑乱朝纲人心,逆天违制,罪在不赦。着即……
“据朕所知,尚衣局已经为朕与皇后置了祭服,华美而典雅。”
上官仪领悟到皇上不愿当年尴尬现于诏书,遂挥笔删去,继续写道:
……
李治在一旁看了道:“先帝朝旧事不提也罢。”
东方既白,从山谷里传来破晓的鸡鸣时,两人才沉沉地睡去。
查皇后武曌,昔先帝驾崩,遣入佛门,孤灯黄卷,朝夕悲戚,朕甚悯之,诏以归宫,垂爱甚笃……
一觉醒来,太阳跃出海面,将灿烂的光芒洒向每一道山峰,李荣和张尚宫站在帷帐外轻轻地呼唤。武曌很欣慰,昨夜她睡得很沉、很香,没有再看到索命的厉鬼……
引笔开墨,上官仪心潮起伏,笔底风云惊,毫端爱恨交。静夜里,他似乎听见来自爱州的凄风楚雨,闻见来自黔州的仰天长啸。他的手剧烈地抖动,以致绢帛上撒了点点墨迹。
这一天,刘祥道奉命到泰山查看祭坛修筑情况,齐州刺史先行到达等候。两人沿着山道一路漫步,先看“封祀坛”,再看“降禅坛”,最后登顶查看“登封坛”。
李治的头痛此时已消了大半,人一时倒精神起来,他要李荣研墨备笔,又唤宫娥进来续了热茶,加了木炭,并在炭盆旁边置一案几。待绢帛铺开后,李治又要李荣去了殿外值守。
“封祀坛”在泰山南路四星处,为圜丘状祀坛,取法“帝丘”之意,上面置了从东西南北采来的五色土,以表大唐社稷“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之意。其中东方为青色、南方为红色、西方为白色、北方为黑色、中央为黄色。
李荣应声进来。
忽然,刘祥道在“封祀坛”旁看到一道石碑,问齐州刺史道:“此碑是何人所立?为何双石同座,覆以石盖?”
见上官仪慨当以慷、壮怀激烈,李治自是十分感动,眼眶顿时湿润了:“难得爱卿忠肝义胆,就依爱卿,今夜拟诏,明日朝会上就废武氏。”说着,李治对外面喊道,“李荣何在?”
刺史回道:“此事乃显庆五年皇后差遣许敬宗大人监立的,取名‘双束碑’,以表明皇上与皇后并立天下,共治四域。”
上官仪此时心中唯有废掉武曌之决心,早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他上前一步,跪倒在李治面前,激昂而又悲壮地说道:“夫大丈夫者,身以死国,死而无憾,何惧鼎烹刀俎。倘果有难至,臣引刀碎骨,在所不惜。”
“哦!”刘祥道记起来了,那一年皇上的确曾有过封禅泰山的打算,只是因为天灾而搁浅,那也是皇上头风病重,皇后主政的日子。只是他没有想到,皇后竟然早在五年前就把“二圣”临朝碑记在泰山之侧了。也许从她回到京城那一天起,就一直为之而苦心孤诣着。
李治上前扶起上官仪道:“前车之鉴,朕不忍爱卿步元舅、遂良之后尘。”
刘祥道终于明白皇后为什么表奏皇上,一定要率命妇亚献,她要通过这场大唐盛事让天下百姓都知道,大唐不仅有一位威加海内的皇上,更有一位胸有韬略、不让须眉的皇后。
上官仪不免有些失望,但他以为机不再来,若不趁皇上龙颜盛怒之际废掉武氏,则李淳风当年所言必不幸言中:“此势在必为,陛下不可踯躅。皇后自听百司奏事以来,以李义府主持选举,确多党羽配置,屡折国之栋梁。然则依臣观之,东西台有司多忠良之士,十六位诸司多忠勇良将。陛下一呼百应,百川沸腾,些许国贼,能奈我何?夫国有五蠹,譬若人之疽痈,如不早除,必为大患,臣愿陛下早下圣断。”
这女人的心机太过玄微,刘祥道不敢往深里想,随即说道:“还是皇后虑远啊!”
可上官仪发现皇上闪烁的目光旋即暗淡了,他仰面望着窗外黑魆魆的夜色,说话的语气中便多了犹豫和彷徨:“今日之武氏,既非昔日之王皇后,亦非初归时之武昭仪。其气骄而恣横;其势大而难御;其枝盘根错节,爱卿以为废之易乎?”
新春的爆竹送走了温馨可意的除夕,迎来阳气直升的正月。正月十三,一场盛大的封禅大典在泰山下拉开帷幕。
“啊!”李治惊呼一声,“爱卿明达,深知朕意矣!”
辰时一刻,太阳冉冉升起,泰山主峰和西南方的社首山,沐浴在绚烂的阳光下。“封祀坛”前,数百名朝臣、几千名羽林卫和附近的百姓庄严肃穆地站在场上,一双双目光投向修葺平整的大道,等待着皇上与皇后的到来。
但接下来,当李治将王伏胜奏武曌在蓬莱殿中行“厌胜”之术的作为告之时,它在上官仪心头引起的不仅仅是吃惊,而是义愤填膺了。他用长孙无忌、褚遂良、柳奭等人尸骨堆垒起来的忧恨顷刻间就燃成熊熊的心火,他用忍耐压抑成的刚直迅速地膨胀为砥柱中流的责任感:“皇后专恣,海内所不与,请废之。”
辰时二刻,李治与武曌庞大的车队终于进入人们的视线,场上立即爆发出海浪般的山呼:“皇上万岁万万岁!”
上官仪的眉毛悠悠地颤动了片刻,感叹于皇上的坦率直言,心想这大概就是皇上前几日想说而又收回的话吧。上官仪的嘴动了动,又合上了。这倒不是他对皇上所言有同感,而是他无法从李治迷离的目光中判断他们夫妻之间的心沟究竟有多深?他了解皇上的性格,偶尔抱怨或许有之,若论分道扬镳,恐在两可之间。
“皇后千岁千千岁!”
“朕与皇后相濡以沫数载,自认爱之有加。然则……”李治顿了顿,“彼自感业寺回宫之初,尚能屈伸忍辱,奉顺朕意。然自显庆五年朕患疾以来,悉委朝政于她,她则渐生骄矜,专作威福,顺昌逆亡。朕每有所为,动辄钳制,以致李义府违旨抗上,目无国尊。”
李治走下车来,旁边是皇后武曌,这种“二圣”并立的情景立即引起百姓的注意,有人在下面偷偷议论:
上官仪渐渐听出皇上话里的意味,也触摸到他欲言又止的心迹。他特别关注“恃宠弄权”这几个字的分量,这显然是暗含了对皇后纵容的愤怨。可他仍然没有说话,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向榻前移了移,等待皇上把话题深入。果然,他看到李治的目光骤然暗淡,整个面容都含了不尽的痛苦,说话的声音也沉闷了许多。
“看皇后的气度,比皇上还要轩昂。”
“若非朕患头风而目不能视,既无皇后听百司奏事,亦无李义府恃宠弄权,贪占府库资财,卖官鬻爵,败坏政风等行为发生。”
“不要胡乱揣度。江山万里主于一人,何来并立一说?”
上官仪没有接李治的话,只是目不转睛地倾听。
但他们的议论比起欢呼声,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李治点了点头道:“朕是悔不当初。”
头一天,皇上与皇后已在“封祀坛”前祭祀了上帝,今日他们将登上峰顶,在“登封坛”封玉牒。
上官仪明白皇上召他来绝不是为了说这些,但他还是将有关李义府的情况禀奏出来:“陛下,自熊津都督刘仁轨上书朝廷,言及百济官兵疲羸不堪、人心不稳后,微臣便会同大司宪侦查缘由,现今可以肯定李义府贪污军资,以致卢承庆被冤。臣已命韦思谦前往润州取证,不日即有结果。”
泰山县令为“二圣”准备的轿舆早早地停在了山下,精壮的轿手轮流抬着两挺轿舆,沿着弯弯曲曲的石阶缓缓而上,每个人都心弦紧绷,生怕颠着了皇上与皇后。
“李义府流放雟州后,有何消息?”他以这样的语气开始了君臣之间的谈话。
上山的速度也是极为讲究的,等来到“登封坛”前,恰好是巳时三刻。
而李治此时正在琢磨怎么开启话题,他怕自己直截了当将心事袒露出来,会让上官仪感到突然——毕竟他和皇后爱之至深,朝野尽知。
登封坛四面出陛,站在坛前俯视山下,群峰逶迤,奔涌如浪;松柏苍郁,碧涛滚滚,祭场上的人宛若群蚁,密密层层。
不过,王安平日里少言寡语,倒像个实诚之人,但今晚他对皇上举止的上心却引起了李荣的警惕。他虽然还不能确定皇上与上官仪会谈些什么,可凭借在宫中多年的经历,猜度必是与皇后行“厌胜”之术有关。因此,他又多了几分谨慎,对王安道:“你在此小心守候,不可远离,我进去看看就来……”
在乐师演奏的洪大的“庆善乐”声中,奉常寺官员代皇上献“太牢”,然后,全场乐声静止,宣读祭文。李治从南面的阶陛升坛,将一封事先写好密封、藏于玉匮的玉简文书置于坛内石碱。据说这玉简文书是皇上禀报上帝的文书,或祷年算,或求神仙,其事微密,外人莫能知之。
李荣暗自打量了一下王安,他已年过三十,从皇后那边过来也有四五年了。当时皇后的理由是照顾皇上,可李荣就不明白,皇上身边的宫娥、太监成群,哪用得上一个并无多少能耐的他呢?但皇上却没有拒绝,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待皇上被执事引导退下后,就进入皇后率六宫嫔妃升坛。只见一群宦官举着锦绣织就的护帷,引导她们从北面的阶陛来到坛前,将盛在金匮中的、缠以金绳、封以金印的玉简文书奉给配帝的石碱。
王安忙频频点头道:“小的明白了。”
武曌分外肃穆,在将玉简文书藏进石碱的那一刻,她许下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祈愿,期待有一天撤去竹帘,堂堂正正与李治一起坐在朝堂,听百官奏事,接受各国使节的朝拜。
李荣的脸顿时拉下来了:“这宫中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等只管伺候好皇上,不该知之事万勿妄探,否则,罪莫大焉。”
她今天的服饰也分外耀眼,着了一件大红色凤袍,白玉双佩,玄组双大绶。站在嫔妃们前面,显得卓尔不群。
等李荣在上首坐下,王安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说话的声音就小了:“公公!皇上这么晚传上官大人进宫,会有何事如此紧急呢?”
做完这一切,她在宦官护帷的遮掩下绕坛一周来到李治身边,与他一起观看下面的节目。
李治没有答话,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李荣拉了帷帐,转身出了殿门。王安正在木炭盆前烤火,见李荣进来,忙起身让座,显得十分谦恭:“辛苦公公了,快来取暖。”
嫔妃们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后身后,连大气也不敢喘。王皇后、萧淑妃的惨死梦魇一样伴随她们走过了这么多年,她们早已不敢奢望能沐浴皇上的雨露,要不是武曌安排了这次亚献,她们恐怕今生再也无缘见皇上一面了。
上官仪这才问道:“陛下龙体欠安,何不传太医进宫?”
接下来,奉常寺的祭祀官员酌酒入爵,再奉给皇上与皇后洒于地上,以为敬天之意。伴着阵阵的酒香,太乐署的歌者踏着鼓吹署乐师的旋律,登台献歌。
“平身!赐座!”李治欠了欠身子。
这一切,对武曌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她看重的是自己以皇后的身份出现在封禅大典上。而更重要的是,她超越了长孙皇后,真正将“二圣”临朝的局面呈现在天帝面前。
进入内室,借着灯火看去,上官仪不禁大吃一惊,仅仅一天时间,皇上形容消瘦,脸色蜡黄,目光也没有了往日的光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便多问,只是纳头便拜道:“微臣上官仪参见陛下!”
第三天,李治与武曌又降禅于社首山,祭祀后土。
李治应道:“哦,快请上官爱卿入内觐见。”
第四天,李治与武曌在行宫接受朝臣与各国使节的朝觐、朝贺。来自波斯、乌长、高丽、倭国的使者因为这次大殿而对文物隆盛大开眼界,纷纷拜倒在“二圣”面前,发出“天朝万岁”的呼声。
李治在内室的皇榻上躺着,李荣隔着帷帐说道:“陛下,上官大人到了。”
武曌很欣慰,不久,“二圣”并立的消息将通过这些使节传遍海外。
“哎呀!大人怎么才到?陛下都等得急了!”望见上官仪的身影,李荣急忙上前迎接,随后要王安在塾门值守,他自己则带着上官仪进去。
也就是在这一天,李治接受武曌的谏言,改元乾元,大赦天下。
车驾拐了一个弯,从左银台门进了宫,在一僻静处停了下来。上官仪下得车来,却发现太监王安在司马道上等候。王安带着上官仪曲曲折折一番,终于到了宣政殿。抬眼望去,里面的灯亮着,李荣正站在门外朝这边张望。
孙处约为皇上拟定的诏书这样写道——
那又会是何事呢?上官仪摇了摇头,决计不再想这些事,一切待见了皇上自会明白。
制曰:岁逢吉年,国遇改元,赐文武官阶、勋、爵。民年八十以上版授下州刺史、司马、县令、妇人郡、县君;七十以上至八十,赐古爵一级。民酺七日,女子百户牛酒。永流罪者不在其列……
他有预感,那天皇上中断的语线就要接上了,这让他喜忧参半。从理智上说,他倒希望这机遇来得晚几天,好让韦思谦从润州拿回李义府贪污的证据,但显然皇上不是为了李义府一案而夜里召他进宫的。
大典落幕,喧哗散去,可武曌的心并没有平静下来。从被太宗发配到感业寺,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在泰山顶上成为朝野敬畏的巅峰。平静下来时,她常常想到年过七旬的司空李。每一次,都是他在紧要关头为自己扫除障碍。
雪越下越大了,车榖碾过,发出沉闷的声音,反衬出深夜的寂静。上官仪仰头看了看夜色中的雪幕,就打心头感谢天公作美,使他进宫的行踪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
这一天午后,她应齐州刺史的邀请,与皇上一起游览城内的大明湖。她还特地召李陪同,并乘坐了一条画舫。
可就在这时,从后庭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穿越静夜直扑他的心间,上官仪的脚步就显得踯躅了:“你去看看,孩子为何啼哭?”说完,上官仪转身就登上了车驾。
湖水涣涣,碧波荡漾,远山如黛,层楼叠翠,这让武曌心旷神怡,情绪分外明朗,话自然地就多了:“听闻老爱卿故里距齐州不远?”
登上车轼的那刻,他没有忘记叮嘱府令千万不要惊动夫人和儿子、儿媳,以免他们担心。
李忙回答道:“回皇后娘娘,老臣乃曹州离狐(今山东菏泽东明县东南)人也。”
李荣离开后,他来不及多想,就要府令唤醒睡梦中的驭手,悄悄上了车驾,急忙赶往宣政殿去了。
武曌的脸上立即溢满了笑意,对李治道:“老爱卿戎马一生,老当益壮,白首霜心,功在大唐。皇上不是还要赴曲阜祭孔么,臣妾以为当中途转道曹州,以圆老爱卿还乡省亲之愿,也彰陛下体恤臣下之心。”
上官仪听到宣他连夜进宫的消息,心弦顿然就绷紧了。若非紧要之事,皇上不会如此紧迫而又机密的。
李治觉得武曌的谏言不唯及时,也表达了自己的心愿,遂赞同道:“此议甚好,烦劳皇后传旨给窦德玄、刘祥道和许敬宗,就说朕要取道曹州,亲往司空故里宣慰老爱卿。”
大明宫二圣临朝
皇上与皇后的这番话让李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良久,他老泪纵横、声音哽咽地跪倒在船上道:“老臣谢‘二圣’隆恩!”……
上官仪长安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