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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焚书》(二)

书库外的人都在等着我们搬书出来,一看我们面色都不善,脸上还带着伤,都颇为惊讶。我一拍巴掌:“生活保健类的先不烧了,留着,咱们表决一下,先烧命理占卜类。”

“老马,你这样是不行的。这种吵架没有结果,直接拉黑就对了。”邵雪城摇摇头,对我的软弱反应很是失望。我说这太暴力了,有悖于民主精神。邵雪城却用手势在脖子上一横,未置一词,俯身抓起十几本书,离开了书库。

“好!这一类书我早就想烧了,那些星座什么的,都是骗人的!人的命运怎么会被几百万光年外的星星所决定!”徐聪激动地嚷道。小影立刻应和:

恰巧邵雪城走过来,他们俩拽着他要他表态,没料到他二话不说,一人给了一拳,直接打倒在地,眼眶登时瘀黑一片。他们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被邵雪城一脚踢到嘴上,嘴唇全麻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是当然了,真正指引命运的,唯有经过千年考验的大阿尔克那!”

“道不同,不相为谋!”徐聪瞪大了眼睛,把手里的书摔在地上。田骁也气势汹汹地表示我爱卤煮我更爱真理。听他们俩这意思,即使吵到宇宙毁灭,也要分出个是非曲直。我心里后悔不迭,我怎么就忘了,一扯到生活保健,一定会陷入中医存废争执。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去烧命理占卜类的呢。

“喂,塔罗也是扯淡好么?埃及佬的东西也能信吗?他们连自己的灭亡都算不出来!能窥探命数玄妙的,只有周易啊。”

我问他们怎么回事,龙啸天告诉我,起因是徐聪拿了一本《发现黄帝内经》,嘀咕了一句中医的书都该烧,田骁却说烧柯云路的书我没意见,但你说中医的书都该烧这话我不爱听。两个人一句顶着一句,就在书库里吵了起来,车轱辘话说个没完。我一看不好,这话题网上说了多少年都没个结果,如今被困在图书馆里,居然还在演加时赛。我赶紧过去打圆场,没说两句,徐聪和田骁更来劲了,开始互相对骂。我听得心烦,一把拽开他们两个,大喝一句:“地球人都快死完了,你们还吵个P!专心干活!”

“周易也没算出周朝的灭亡吧?”

我正想劝他一句,忽然在旁边传来一阵争吵声。我赶紧跑过去,发现是徐聪和田骁顶上牛了,脚下散落了一堆的书,龙傲天在旁边急得团团转。

“没文化,周文王早算出周朝有八百年气运,准的不得了。”

这家伙自称是个退伍军人,举止都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但到底什么来历,谁也不知道。大家都有点怕他,尽量保持着距离。他也不介意,只偶尔跟祝佳音和我说几句话,别人很少理睬。很像是一头草原上的孤狼。

“你看,只能算出八百年,太粗糙。如果他用塔罗推演,正位战车、逆位的塔和正位恋人,三张牌就能精确到烽火戏诸侯。”

“算了吧,老王会跟你拼命的。”我耸耸肩。邵雪城问:“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我摇摇头,在这种鬼地方,所有的好奇心都已经被寒冷消磨殆尽,我可没心情去打听八卦。邵雪城咧开嘴,用手做成手枪的样子,对着那门开了一枪,还吹了吹枪口的硝烟。

看着小影和徐聪吵成一团,刘月耸耸肩,无奈地对徐茄说:“天蝎座和射手座吵架,就是这样了。”徐茄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嗯,估计两个都是A型血,容易迷信,还特别顽固。”

“那里就是老王说的地下书库,绝对不允许进入的地方。”邵雪城微微一笑,“我有个强迫症,越是禁止的东西,就越要碰一下不可,尤其是还加了锁,简直就是挑衅。”

我的本意是搁置争议,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开来。谁知道这次书籍审查委员会的分歧更严重。这十三个人里,有信塔罗的,有信周易的,有信血型的,有信星座的,还有什么都信的,真正什么算命都不信的,反倒只有基督徒李超一个。

我沿着书架一路浏览过去,几乎不需要仔细挑选,只要看到类似“健康密码”、“人体使用”、“你不知道的”、'“水知道答案”、“秘法”、“智慧”之类的关键词,尽管拿下来就是,不会错。很快我凑够了十五本,把它们摞在一起,往外抱去。这时我无意中看到,邵雪城站在两个书架之间,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动不动。我问他在干嘛。他指了指书库的右侧角落,那里有一个铁门,看起来很厚实,上头还挂着一把电子锁。

以小影和徐聪为引子,所有人都狂热地吵起来,因成功学建立起来的默契荡然无存。信血型的说信周易的是迷信;信周易的骂信星座的数典忘祖;信星座的说玩塔罗的是恶魔崇拜,玩塔罗的反说信血型的是统计学魔术。吵来吵去,没有一本书可以得到半数以上的烧毁支持。

书库已经被搬空了一小部分,我们走进去以后,确认了保健类书籍的摆放区域,然后分头行动。每人每次运走十五本书,堆放到书库门口。等老王把借书卡一一填妥,这些注定不会归还的书就可以化为火焰获得新生了。

我一看火堆都快熄灭了,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站出来要不咱们这么办吧,做个实验,哪个算命算的准,就不烧哪一类。大家争吵了一番,都没有更好的建议,只好答应,都问我该怎么办。

这个图书馆的结构很简单,一进门是前台,然后是阅览室,两侧是办公室,阅览室的尽头就是书库,由一条长柜台分隔。长柜台已经被我们拆散烧了,所以书库可以长驱直入。书库很大,无数的书架有次序地排列着,好似一座深邃的森林。即使是如此的低温环境,我仍能闻到淡淡的书香。我忽然回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进入图书馆的朝圣心情,那时候可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走进书库,像从鸡笼子里拎鸡一样挑选书籍,把它们一一烧成灰。

我说这个简单,咱们做个科学实验。几个算命系统各从书库里找出一本去年出版的代表作,看他们对今年有什么预测。现在的处境大家都知道,哪家说的准,就留下来。

我一看要打起来,赶紧说咱们表决吧,看大家的意思。大概是刚才郑大姐的表现太过分,这次除了她自己,其他人都赞同烧生活保健。这是民主决议,于是我们不顾郑大姐的大叫大嚷,派遣了邵雪城、龙傲天、田骁和徐聪,外加我一共五条壮汉,组成了搬运队,进入书库去搬运相关类别的书刊。老王站在书库前,按照规定准备借书卡,其他人则围着火堆,不断添加燃料,确保它不会熄灭,

小影为难道:“这可不太公平。塔罗不是算命,而是告诉你一种人生态度,展示命运的多重可能,最终还是要靠你自己。”刘月也说:“每个人星座都不同,还要考虑上升星座啦、与太阳的角度啦,这么笼统的预测,违背了星相学的初衷。”

郑大姐自己骂的不过瘾,又把老王拽进来:“老王你是过来人,神农尝百草、华佗设计五禽戏的时候,你也在场吧?你说我说的对吧?”老王唯唯诺诺,不置可否,眼光却瞟着窗外。

“血型不是算命,是人类性格的科学分类。”徐茄面不改色地说,而徐聪干脆闭起眼睛:“天机岂可泄露,要折阳寿的。”

“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还注意什么健康啊,您这话说的太偏颇……”龙傲天不服气地反驳。郑大姐跳起来指着他额头:'“看你年纪轻轻,怎么说话呢?刚才大姐我看你瘦,可怜你,多分了你一块巧克力,怎么这会儿就忘恩负义啦?”龙傲天特委屈:“我没有,可一码事归一码事,不能我吃了您的巧克力,就不管对错了。”郑大姐一听大怒,连珠炮似地骂讲过去,把小男孩骂的把头低垂,一声不敢吭。

说一千道一万,谁都不愿意接受检验。我一看他们都缩了,反而有些棘手。这时候邵雪城踱着步子过来,轻松地说:“要不我给你们个建议?”

“你们年轻人不爱惜自己身体,到老了可是会后悔的。现在咱们被困在这儿,更得注意健康不是?这些保健法都是纯天然的,古人留下的,师法自然,返璞归真,最适合现在的境况了。万一烧没了,你们再想保健,可就没指导了哟,要对自然和自然疗法敬畏之心!”

大家都好奇地望着他。

按照我的想法,下一批要烧的,是生活保健类的书。这些书大多是铜版纸装帧,耐烧。这个意见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可是郑大姐却不干了,她觉得这是针对她的侮辱:

“我把你们一个个都撵到外头去,然后你们可以用喜欢的算命方式给自己卜一卦,算出能逃过一劫的,就是不准,活该冻死;算出自己在劫难逃的,才算你是神机妙算。”

可是在选择第三批图书的时候,书籍审查委员会却发生了严重的分歧。

他说完以后,随手抄起一本黄历,翻了翻:“嘿嘿,今日宜出行,你们谁第一个?”大部分人顿觉遍体生寒,立刻安静下去,没人再反对烧书。

成功学真不愧是最畅销的书籍类别之一,这一类书足足维持了两天的温暖,我们都很感激作者们的不懈努力。第二批燃料是与之类似的职场管理类书籍,尤其是《没有任何借口》这一本,先被撕的粉碎然后再焚烧,成为燃烧最为充分的一本书。对于《杜拉拉升职记》的分类,有人认为属于职场教材,有人认为属于职场小说,徐茄说,无论是小说类还是职场成功学,反正都会是头几批被烧的,早烧晚烧差别不大。

在邵雪城的威胁下,命理占卜类的书被全部搬运到火堆旁,每一套算命系统的书,由支持者亲自烧毁。就连我,也分到了一本《乐嘉性格色彩》,眼看着各色人性化为灰色。郑大姐拿起一本《龙穴砂水全书》,有点犹豫,说风水总不算迷信吧,很多洋人也信的。邵雪城冷冷道:“烧!要不我就亲自给你挑选一个吉穴。”郑大姐把书一摔,突然发飙了,她冲着我大吼道:“刚才说要烧保健书,我说不让,你们偏要烧;现在又要烧风水,凭什么全要听你们的!你们凭什么指手画脚,作威作福!你们都是上帝吗?就算是上帝,也不一定什么都知道把?”

以此为开端,我们陆陆续续又拿出了巴菲特传、本拉登传、李嘉诚传、杨澜访谈录之类的书籍,身上披着毛毯和窗帘,一边齐声高喊着'“以成功学的名义”,一边把这些书投入火中。一个一个成功人士陆续化为飞灰,如果有历史学家在场的话,我们会告诉他,这次焚书,还是要怪基督徒。

她说完这一大通,一屁股坐在一个大家乐福购物袋上。这袋子里装满了自动售货机和她自带的零食,与她日夜不离开。谁想吃,就得拿东西跟她换。至今她已经换了好几部手机、笔记本和戒指,还收了一部诺基亚用来撬桃罐头。

七比六,于是决议就这么定了。我们搬出了十来本乔布斯传,这是本畅销书,存量不小。小影还在这摞书顶上加了几本ios软件开发的教材。按照她的说法,这些教材早早灭绝的好,以免让新世纪的人类知道旧社会还有iTunes这种惨无人道的东西。我们大概猜到她投反对票的原因了。

“我告诉你们,从现在开始,小卖部没有了!你们别想从我这换到一点吃的!”郑大姐气势汹汹地挥着手臂,活像宣布对伊朗禁运的奥巴马。

“别傻逼了,乔布斯是佛教徒。”邵雪城插嘴。李超脸色一变,赶紧改口:“异端!应该烧毁!”

所有人都看着我,我赶紧说郑大姐你别生气,咱们有话好商量,可是她根本不理睬,把脸扭去一边。这时候邵雪城拍了拍我的肩膀:“老马,我跟你说件事。”

李超又翻了几页,看我们实在催得紧了,只得举手道:“愿乔布斯的肉体安于平静,愿他的灵魂进入主的殿堂。主内弟兄的著作,应该留存……”

“啊?”

赞成和反对各占了一半,我们把目光都集中在唯一一个没举手的李超身上。他正津津有味地翻阅着乔布斯传。“李超,投票了。”我催促他。他的这一票,将有很深远的历史意义。如果乔布斯传以成功学的名义被烧,那么几乎全部的历史名人传记——除了梵高——都可以不经审查而充做燃料,那将会是很大一笔资源。

“你太软弱了,根本没资格当领导人,你就是一个到处去劝架调停的和事佬、裱糊匠。眼下这个情况,不需要你,需要的是我。”

话说到了这份上,就不是道理之辩,而是立场之争了。于是我及时叫停了讨论,直接付诸表决。结果6票对6票。刘月数了数人头,大为惊讶:“我记得这里用iPhone的人应该有7个,谁投了反对票?”小影慢慢把手举起来,刘月问她为什么,她撇了撇嘴,眼神里浮现出浓浓的恨意,却没说明原因。

“这个团队需要合作和信任,而不是恐惧。”我冷静地回答。

“不算,这算什么成功学!这是大毒草。”田骁一口否定。刘月一听不乐意了:“都世界末日了,还搞什么文革遗风。我认为这就是成功学,乔布斯的成功,是不可否认的。”田骁脖子一梗:“我是安卓用户。”

“只要有恐惧了,剩下的实现起来很简单。”邵雪城按在我肩上的手忽然用力,我顿觉一股巨力压下来,哎呀一声惨叫,生生被他按倒在地。邵雪城转过头去,面向大家:“老马同志因为健康原因,不能继续领导大家了。他推荐了我。我想问问大家,还需要不用需要我拒绝三次?”

“算吧。”我迟疑了一下。

大家看看躺倒在地的我,纷纷摇摇头。

我坐回到火堆旁,火堆旁的大家正在欢乐地把各种成功学撕成一页一页,丢进火里,很有点高考结束焚烧试卷和教科书的意境,没人注意到我们两个刚才的交谈,只有李超狐疑地瞥了我一眼,划了个有威胁的十字。徐聪拿着一本书走过来“正找你呢,乔布斯传算成功学吗?”

“很好,非常时期,一切程序从简。你们放心,我会给大家带来安全,只要你们绝对服从。”邵雪城围着火堆踱了几步,把徐聪叫起来,耳语几句,徐聪连忙跑去书库。老王正要拦住他说手续还没办呢,就被邵雪城抓住了胳膊。

我赶紧把音量关小。这种消息让大家知道可不得了。我对祝佳音说:“这件事,不许跟任何人说。”后来我想了想,又改口道:“算了,随便你说吧。”反正没人信他。祝佳音点点头,低下头继续执著地调着波段。

“老王同志,我马上要宣布第一条命令,那就是你不得以任何方式阻挠、干扰我们从书库取书的过程。那些繁文缛节在这个时期是不明智的。”

祝佳音乜了我一眼:“三个代表是哪年的事儿了?上一届!如果是这一届,用的词儿会是多难兴邦。”我登时如醍醐灌顶,暗自靠了一声。连末日广播都过期了,也就是说,根本不会有什么人来解救我们了。下一批进入图书馆的人,很可能要等几百年以后的考古学家。

“那怎么成,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老王想反抗,但是邵雪城只用一只手就制住了他:“新换届,新气象,希望多理解。”

“可如果末日电台启动,国家肯定会有相关预案呀。”我反驳道。

很快徐聪从书库里跑出来,手里拿着几本书。邵雪城接过书,走到郑大姐面前:“郑大姐,这几本书送给你。”郑大姐有些糊涂,接过书一看,原来是一本《胡雪岩传》、一本《沈万三传奇》、一本《拿破仑时代的威尼斯》。她不明白什么意思,邵雪城道:“建议你晚上有空,好好读一下,很有教育意义。它讲的是,无论一个商人多么牛逼哄哄,只要他缺少武力支持,早晚会傻逼。”

我心里一松,无论如何,国家并没有忘记我们。可是祝佳音却哭丧着脸,一脸惶惑。我问他怎么了,祝佳音告诉我,作为国家灾害预警系统的一部分,政府在各大城市的人防工事都设置了末日广播站。一旦出现毁灭性战争或灾害,这些广播站就会自动启动,开始全波段播放事先录制好的信息。

说完这句,邵雪城伸出手来,把郑大姐抓起来,丢到地板上去,然后拎起那个购物袋,大声道:“我的第二条命令,郑大姐的全部食物充公,大家每天按配额分配。”郑大姐愣了愣,突然就地一滚,我以为她要现出原形变成一头狮子或者白象,结果她只是嚎啕大哭。邵雪城飞起一脚,正中腰眼,郑大姐吓得立刻不敢哭了,抹着眼泪揉着腰坐回到火堆旁。

这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发音很僵硬,字与字之间没有连读,更没有抑扬顿挫和感情色彩,应该是电脑合成的。他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国家正在面临一场会持续很久的灾难,中央已经着手研究对策,请公民在三个代表先进思想的指导下,迅速开展自救互救工作。”

邵雪城微微一笑,环顾四周:“接下来,我要宣布第三条命令。

祝佳音这次倒没有长篇大论地分析,他紧张地把收音机递给我:“你自己听!”我把耳朵贴过去。这是一台短波收音机,理论上应该能收到大洋彼岸的声音。最近几天来,它一个台都收不到,我们推测也许美国和欧洲也已经毁灭了。可是,现在我从收音机里居然听到了一个可识别的人声,这让我又惊又喜。

大家都屏住呼吸,等着听他的第三把火。

“你又听见什么了?”我问祝佳音,语气里带着点讽刺。他这几天已经从那些杂音里“分析”出了外星人入侵、地底人复仇、希腊为赖账发动核战争、新浪微博去掉“测试”字眼等十几个可能导致气温骤降的原因,一个比一个不靠谱儿。

“现在温度与日俱降,这里很快就没法呆人了。所以我宣布,火堆将被转移到这里的地下二层书库,我们现在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