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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门之斧

傍晚,一支冲锋队小分队冲进威尔默斯多夫位于特劳特瑙大街12号的宁静的房子。一到目标公寓门口,这些人就踹开门,冲了进去—却发现房间里已是空荡荡。没有租客,没有家具,没有画,什么都没有,只有光秃秃的墙。他们犹豫了片刻,从这个意外里缓过神来,然后跑回街上,右转跑向拿骚大街。他们冲进拿骚大街的一栋房子,用斧子砸开门,可画室里依旧空荡荡。没有人,目标人物都走了,他们来得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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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锋队在找乔治·格罗兹,他是一名画家、设计师和漫画家。纳粹恨他,就像恨其他几个艺术家那样。他不仅用画作攻击他们信仰的和认为神圣的一切—他们的元首、他们的男子联盟、他们对战争的热情,还嘲笑他们,把他们表现为自负的傀儡、酒鬼、麻木的暴徒、嫖客和流氓。任何想在政治斗争中被认真对待的人,都不会低估这样的对手—讽刺可以致命。可就算控告他侮辱国防军或攻击公共道德也无济于事。格罗兹曾在《闭嘴,当你的差》这幅画里给十字架上的基督画了防毒面具和士兵的靴子。因为渎神,他和出版商威兰·赫兹费尔德被一次次告上法庭。诉讼拖了四年,从1928年一直拖到1931年。

想到已被他除掉的迈科夫斯基还能为自己派上用场,戈培尔很满意。宣布迈科夫斯基是“烈士”,对他来说只是小儿科。他要让迈科夫斯基像国王一样下葬,还要亲自在迈科夫斯基的棺材旁讲话。希特勒和戈林也在大教堂,献花圈,默哀,演奏管风琴乐,发表感人的演讲,然后穿城送殡。一出相当热闹的大戏。

这些案子最后均以无罪释放或小额罚款而告终。让纳粹怒不可遏的是,格罗兹因此越来越出名。但持续不断的法律攻击也令他身心俱疲。没完没了的仇恨和争端对格罗兹毫无益处。他越来越怀疑,理性究竟能否坚持到底,随之增长的还有他对自己艺术的内在推动力的怀疑。无论讽刺得多妙,讽刺的影响力究竟是否被过度高估了?他还能寄希望于仅仅通过愤怒的艺术就让愤怒的大众睁开眼睛吗?

因此,对于戈培尔来说,采取反制措施是聪明的政治行为。作为柏林的党部头目,他身边始终围着冲锋队,他不得不盲目地相信他们,但不能放任迈科夫斯基吹嘘什么用一颗子弹让他脑袋开花。戈培尔必须让每个冲锋队队员明白,企图暗杀他而不受到惩罚,想都别想。幸运的是,弗里茨·哈恩对他手下第33冲锋队的人了如指掌,知道有个叫阿尔弗雷德·布斯克的人靠得住,此人会为了一笔不错的赏金干掉迈科夫斯基。前一天,布斯克找准时机完成了任务,并顺手一起解决了警方唯一的证人佐里茨。若有其他人察觉到发生了什么,戈培尔也没办法。警告四处传开,他可不会任人威胁。

这时纽约来信了。艺术生联盟为他提供了1932年夏季的教职。格罗兹很兴奋,因为从小美国就吸引着他。他立即接受,仿佛凭借它能突破眼下无望的局面。五个月后,他乘坐横跨大西洋的巨型汽轮返回德国。还在舷梯上时,他就告诉前来迎接的妻子伊娃,他回来只为带她和孩子们最终移民美国,过完圣诞节就走。

尤其顾不了迈科夫斯基和佐里茨之死的真相。最近几个星期,许多冲锋队队员担心纳粹党会让他们干脏活。他们和共产党打了好几年街头战,现在,当政治目标终于触手可及时,党首却想摆脱掉他们,独吞所有胜利的好处。圣诞节后不久,六十多个夏洛滕堡冲锋队队长曾会面商讨此事,他们认为,上面会不择手段,尤其是戈培尔。戈培尔的线人报告说,迈科夫斯基曾放开嗓门宣布,若是那样,他就亲自动手,击毙戈培尔,没有半点迟疑。

这样做,他赌上了很多。在德国,他是功成名就、人脉极广的艺术家;而在美国,他几乎什么都不是。他将要度过一段艰难的时期,不得不重回艺术学校当老师,每月赚150美元。能否再次以画家的身份闯出名声,他还不确定。但他心意已决,什么都改变不了,甚至是他自己的怀疑。他要离开这个国家。

戈培尔睡饱了觉,开始与同僚们讨论近在眼前的选举计划。宣传的第一个高潮应该是迈科夫斯基和佐里茨的葬礼。他宣称这两人是“民族运动”的“烈士”,在“胜利之夜”被“红色谋杀犯”“卑鄙”地枪杀。他要在柏林大教堂为两人大摆排场,要极尽奢华,还要安排声势浩大的游行。虽然柏林大教堂是新教教堂,而佐里茨是天主教徒,但戈培尔可不管这些。

他和伊娃把公寓退掉,只收拾了一点东西。格罗兹送光家具,清空画室,将画作和书籍存放在岳母那里,然后就像块木头,从一条不为人知的暗河上漂走了。1933年1月12日,“斯图加特”号从不来梅港起航,船上载着格罗兹和伊娃。他们所有的财产,都装在了三个箱子和三个手提箱里。孩子们被留在格罗兹的姐姐家,他们会在那里住到夏天。在这次跨洋之旅中除了忍受颠簸之苦,他们还在纽芬兰附近遇上了12级大风。不过,1月23日他们在纽约上岸时,已是一片春光。一周后,希特勒成为总理。八天后,冲锋队拿着斧头站在他们的旧公寓和画室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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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要闻

茶余饭后还是免不了谈论政治话题。埃丽卡和克劳斯对局势感到紧张,克劳斯显然读过了所有报纸,连《人民观察家报》也没放过,还模仿左翼媒体面对政权更迭时故作克制的痛苦语气说话。饭后,两个孩子出发去埃丽卡的胡椒磨歌舞剧团彩排,2月份的节目明天就要首演了。对于卡巴莱小品来说,希特勒上台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话题。

●一个十到十二人的纳粹小队还刺杀了社民党的国会议员尤利乌斯·莱贝尔,当时他正带着两个保镖行驶在回家的夜路上。他们袭击了莱贝尔的车。其中一个保镖把一个纳粹分子打成了重伤,莱贝尔也在战斗中受伤。袭击发生后,警察逮捕了莱贝尔,据说是因为他袭警。

没什么时间留给政治。更何况在过去一年中,他已经在各种文章和演讲中斩钉截铁地谈论过自己对纳粹的看法—一场试图以革命之名欺世的骗局。他不能一再老调重弹。普鲁士文化部前部长阿道夫·格里梅鼓动他去柏林参加社民党的竞选活动,但他只打算明天或后天写一份关于社会主义的详细声明,好让格里梅能在会上宣读。他还能怎样?

●在布雷斯劳,一名警察中尉向一支共产党游行队伍开枪,杀死了一名示威者。

托马斯·曼在慕尼黑的别墅中,1932年

●在杜伊斯堡-汉博恩,在一场共产党员和纳粹党成员的巷战中,一名纳粹党成员和一个本地人被杀。另有三名官员受枪伤。

不仅如此,在他答应去慕尼黑之后,荷兰的瓦格纳协会也请他去阿姆斯特丹的国家音乐厅,希望他再做一次演讲。另两份法语演讲的邀请也接踵而至:比利时笔会请他去布鲁塞尔,然后去巴黎的大使剧院—在巴黎他甚至要讲两次,一次用法语,另一次用德语。这是一轮光荣的小型欧洲巡演,却也给托马斯·曼添了额外的麻烦。还在写稿期间,他就不得不请他的法国朋友、日耳曼语学者费利克斯·贝尔托帮忙翻译。几天前他才写完文章,现在必须马上把它缩短成适合演讲的长度,这无异于直接对自己的肉下刀。译稿一出来,他还得不断练习,至少别把法语讲得太磕磕巴巴。

●在埃森附近费尔贝特,一名共产党员因试图拆掉纳粹旗帜而被打死。傍晚,共产党员冲入一个冲锋队住宅,两名纳粹党成员受伤。

过去几周,他不得不再次搁置小说《约瑟夫在埃及》的手稿,为2月10日将在慕尼黑大学举办的理查德·瓦格纳逝世50周年纪念日的演讲做准备。关于瓦格纳的音乐剧,他已经写了很多东西,这是他此生最伟大的一种艺术经验。最初他以为会速战速决,结果却一发不可收,讲稿变成论文,然后发展成一本小书。他的想法和灵感喷涌而出,最后不得不努力构思,才能让它不致太过臃肿。

●在汉堡附近哈尔堡,一名铁路官员在工区里因政治争论杀死了一名同事。肇事者随后开枪自杀。

托马斯·曼很紧张,但并非由于昨天的政治结果,而是文学原因。他的儿子克劳斯刚从柏林和莱比锡回来,想和他谈一谈希特勒。可他现在没这个心思。

●在齐陶,纳粹报纸《上劳西茨早讯》的当地代理被发现死亡。

1月31日,星期二

●流感迅速蔓延。仅在柏林,今天就有572例新增病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