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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史密斯小姐立刻以郑重的口吻声明,我不是。我拥护资本主义,反对共产主义!

史密斯小姐穿裤子的时候,市委书记以非常之诚恳的语气说,亲爱的史密斯小姐,我们三位嘛,都是坚定不移的共产主义的信徒……

市委书记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您误会了。我说我们三位,并没包括您。我指的是我自己,还有他,再加上他,我们这三位中国人。据我理解,所谓共产主义,其实也就是一种主张有钱大家一块儿挣的主义。我想,我的理解,完全可以代表他们二位。

市长和市委书记此刻却变得彬彬有礼起来,他们先后坐在史密斯小姐对面的沙发上,然后和颜悦色地请她穿上裤子,表示希望与她好好商量。

于是我和市长点头不止。在谈主义方面,我在市委书记面前一向佩服得五体投地,想必市长内心里也是自叹弗如的。谈主义是市委书记的专业嘛,他是位挺称职的专业人才,在我看来甚至是位相当优秀的专业人才。

直至她朗声说出这句话,才又提醒了我们应该快刀斩乱麻地对付她!当务之急已经不是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了,而是如何对付这个美国娘们儿了!

史密斯小姐穿上了裤子,身子前倾,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市委书记,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怎么,你们还不动手杀人灭口吗?

市委书记接着说,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有一亿美金等待我们去挣。不挣白不挣。既然史密斯小姐也要参与,我们举双手欢迎。但是,共产主义有另一条原则,那就是多劳多得,按劳取酬。不知史密斯小姐,打算为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尽些什么力?

我自然喏喏连声。一时的,我和二位伪“公仆”都将史密斯小姐的存在忘了。

史密斯小姐歪着头想了想,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说出一条计策来。我和市长和市委书记听了,不禁的都道,妙计妙计!

经我那么一回答,市长和市委书记的火气果然都消了些,但是也都仍有几分悻悻的。他们嘟哝说这像什么话?市委市政府的医务所居然开出假“隐尾灵”,是可忍,孰不可忍!“隐尾灵”是名牌,创出一个名牌是多么的不容易?而毁掉一个名牌又是多么的简单啊!于是命我严查严办,坚决予以扫荡,不得心慈手软。

于是我们达成一项君子协议,营救成功,一亿美元到手之后,四人均分,每人两千五百万。

其实我看出……不,其实根本无需看便可以断定它不是假的,而是真的。我早已下达过极开明也极英明的指示——一旦发现造假者,不打击,要“收编”。发现一个,“收编”一个。难道造假不也是一种“技长”吗?难道造假的水平很高不也是一种能耐吗?我们发现能人,收编能人,重用能人,充分发挥他们的一技之长。使他们的造假公开化,合法化。发给他们较稳定较优厚的工资,而我们坐收利润。合法化的造假难道还是造假吗?可以这么说,市面上销售的每一瓶“隐尾灵”都意味着是我们的利润的增加。既然如此,当然都是真的!

诸位,我坦率地承认,与他们达成协议之时,我内心里是一百二十个不情愿的。因为,史密斯小姐的加入,实际上并没减少二位“公仆”将从那一亿美元中的所得。减少了的是我!而且减少了一半儿!他们等于从我的所得中劈出了一半儿,拱手相送给史密斯小姐。什么君子协议,纯粹是小人协议!但,史密斯小姐的计策又确实高,确实是妙计。无她相助,我自思难以单枪匹马成功地营救出花旗参枝子小姐。倘不成功,凭什么理由瓜分一亿美元?我只有顾全大局,只有委屈曲求全。

我忽然心生一计,将小药瓶举在眼前细看了几秒,以权威的口吻又说,至于“隐尾灵”为什么会失灵,现在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回答你们,这一瓶是假的!

我为金钱与“狼”共舞。

我急说,市长,即使我二十四小时内不能给你们个解释,我相信您也不会真的做出那么不明智的决定!别忘了不久以后“隐尾灵一号”的股份就要上市,广大尾巴公民炒股的热情被宣传鼓动得十分高涨!药厂也有你们各自百分之十五的股份!而且您外甥是全市销售总代理!还有您,市委书记,您有那么多三亲六戚在药厂任高级管理职务,药厂一旦倒闭,您那么多的三亲六戚不就失业了吗?药厂一旦倒闭,您们二位,不是也将由股东变为股债人了吗?

此“舞”翩翩,终生不悔……

市长抓住我一只手,冷冷地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搞清楚!限你二十四小时内给我们个解释!否则我将下令禁止继续生产“隐尾灵一号”明白了吗?

从我的“劳斯莱斯”车内向外望,夜晚的街道似乎比白天更繁华。多彩的霓虹灯四处闪耀变幻,商场、饭店、歌舞厅的对开门或旋转门,将一批批男女吸引进去。那些门仿佛一处处洞穴,人仿佛是水。而水,不往洞穴里流淌,又能往哪儿去呢?

我更加懵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在所有的霓虹灯广告中,十之六七是尾巴服务和尾巴商品的广告。也顶数与尾巴相关的行业的广告,最为夺目,最为气派。“美尾歌舞厅”的霓虹灯广告,每字竟三层楼那么高。一般公民是没资格入内娱乐的,入门要验看尾巴品级证书。门卫验看证书的认真态度,不亚于海关工作人员验看护照。只有尾巴够得上高级的男女人士,才有资格凭证书入内。每份证书上,都有我的亲笔签字。尾巴够得上高级的男女人士,每人每次可带入一名尾巴一般化的亲朋好友,只许带入一名。我们对于尾巴高级的男女人士实行这样的优待,乃是缘于如下考虑——让尾巴一般化的人们开开眼界,刺激起他们对于拥有一条高级的尾巴的追求心理。长有高级的尾巴固然幸运,没有也不必丧气。没有就多多地去挣钱嘛!钱多了,可以将丑尾劣尾凶尾动手术切除,移植一条够得上高级的漂亮的迷人的尾巴嘛!只要人人都将尾巴当成物质生活的质量和社会地位的标志来对待,那么人人便都将为一条高级的尾巴而奋斗而拼搏,那么尾巴经济不就会一直地高速发展持续发展,一直地繁荣昌盛下去了吗?“美尾歌舞厅”的高台阶下,不知为什么,这一个夜晚聚集的人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多。

这……这……

我本以为经过白天的那一场骚乱,这一个夜晚此处会冷清些,看来我想错了。尾巴经济尾巴文化所带动起来的尾巴消费新潮流,原比我想象的还要高涨。聚集者几乎全都是女性,以往的每一个夜晚也是如此。她们的年龄在十六七岁到三十五岁之间,每每也有十四五岁的少女混迹其间。三十五岁以上的女人,如果不是那种仍漂亮仍有魅力的女人,一般都有自知之明,并不热血沸腾地到这儿来寻欢作乐。尾巴毕竟只不过是尾巴啊,尾巴再高级,也抵消不了女人本身的珠黄色衰啊!况且另有专为她们所提供的消遣之处,那种地方叫“夏娃之尾俱乐部”。其招待员皆四十岁以上外貌尚佳受过斯文训练的男士。他们温情脉脉地周到细致的服务,使去过一次的“夏娃”们必定还想去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至于那里都有些什么项目的服务我不便对诸位直说。我只能这样告诉诸位,女人从精神到肉体的一切享受需要、快感需要,那里无不满足之。那里每月都向我“V·文经集团”上缴数额令我惊喜的利润。真他妈的邪门,我们这座城市也没有另外的什么支柱产业或具有强劲拉力的产业,仅仅由于大多数人都因说谎太多而长出了形形色色的尾巴,仅仅由于有我这么个天才人物抓住了机遇引导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尾巴经济运动,就变戏法似的,日渐产生了那么多那么多有钱的男人和女人。谁言泡沫经济可怕?谁说泡沫经济可忧?起码眼前的益处是明摆着的。

市长从旁大声质问。

我命司机缓缓将我的“劳斯莱斯”停向路旁。今晚我备感无聊,花旗参枝子小姐遭绑架的事件搅得我身心疲惫,史密斯小姐将分占去我两千五百万美元使我懊丧万分。在这一个夜晚,在这一个时刻,我需暂时忘掉白天的种种不愉快,需彻底放松一下我的神经和心理。但我也不想进“美尾歌舞厅”,在“美尾歌舞厅”里认识我的男女太多太多,我懒得应酬他们。再说我服了两粒“隐尾灵”后又服了两粒,药力倘未过去,我的尾巴倘被药力隐着长不出来,即使已经长出来了,未经我的美尾师梳编美饰,我也还是不便在那种娱乐场合亮相。人一有了较高的社会地位就不可以不注重自己的公开形象。可以这么说,如果此座城市是一个国家,如果进行全民公决,那么获选的国家元首必定是我无疑。根本轮不到别人的份儿,因为这座城市的繁荣是我带来的。哪怕是一种假繁荣,也比毫无繁荣景象的大萧条强啊!在歌舞厅里,桑拿、按摩、餐饮、娱乐诸等方面实行立体交叉式全方位服务。想跳舞的,有美尾男士和女士伴舞。想闲谈的,有美尾男士和女士陪聊。有尾巴语言学家举行讲座,传授如何充分发挥尾巴语言的秘诀。只“我爱你”三字,在尾巴语言学家的讲座中,就传授有二百余种尾巴语言的表达方式。不是比用笔和舌头所能表达的内容丰富得多吗?有尾巴心理学家解答一切关于尾巴的心理咨询——如丈夫爱妻子的美尾胜于爱妻子本人,做妻子的该怎么办?如做妻子的竟然嫉妒丈夫的尾巴比自己的尾巴还具有魅力还性感,做丈夫的该怎么办?如有夫之妇与情人幽会之后——尾巴上沾染了情人尾巴的特殊气味而丈夫的嗅觉又分外灵敏——她应预先采取些什么有效措施?如情绪激变将会对自己的美尾造成些什么样的影响甚至肉眼不易观察到的损伤?哦对了,我猛地联想到,市长市委书记原先的丑尾凶尾之窘现,是不是也与他们当时的情绪冲动有关呢?当然,还有摄影师、画家、诗人,专为美尾男士和女士拍摄美尾艺术照、画美尾肖像、针对各位美尾男士和女士当场创作美尾颂诗配乐朗诵……

你不是让那位王教授为我们做过特别手术了吗?我们原先的尾巴不是被切除了吗?我们不是已经被移植过极品级的尾巴了吗?刚才我们原先的尾巴怎么又长出来了?“隐尾灵”怎么也不灵了?你亲眼看见我们都服过的,药效怎么维持不到一个小时了?

总之在那里人因尾贵,人因尾美,人因尾傲。作为尾巴文化和尾巴经济的先锋人物,我每日每时都领悟到,人类越现代离人性的纯真越远,越起劲儿地追求虚荣。而商业的全部奥秘,归根到底只不过是越来越功利地取悦于人们的虚荣心,同时经验丰富地调遣它向着商业的利润目的聚拢。

我懵懂地嘟哝,什么怎么回事啊?

“劳斯莱斯”刚一停稳,立刻有许多婀娜的人影围了过来。一张张脸贴在车窗上大声问什么,不消说,那是些年轻的女性的脸。我懒得摇下车窗听她们问什么,因为即使听不清我也知道她们都是在问什么。问“先生能带我进去吗”或“先生您喜欢我吗?”她们不但年轻,而且漂亮。她们感到遗憾的是自己没有长出高级的尾巴,这一点分明的使她们的青春有了欠缺,使她们的漂亮大打折扣。如果她们的家庭经济状况富有,则她们的父母必会为她们花一大笔钱,动手术改造不够高级的尾巴或者干脆切割了去,移植能衬托得她们更漂亮更迷人的尾巴。这样做相当于一种先期投资。一旦有了够得上高级的尾巴,她们就会成为美女中的美女,成为家庭的摇钱树。就不难嫁给一位富有的男人,做人贵尾也贵的美尾妇。据我手下社会信息部的工作人员们调查了解,她们大抵是平民家庭甚至贫民家庭的女儿。她们中有人几乎天天泡在歌舞厅门外,巴望遇到一位喜欢她们的男人,寄命运的转折于他们。倘他们中的谁对她们中的谁有了感情,肯替她们出一大笔手术费,则她们命运的转折便可成为事实。她们为此不惜代价。而她们的肉体是她们改变自己命运的惟一可投之资。隔着车窗,我见她们形形色色的尾巴都纷纷竖起来。在她们的脸失去招徕力的情况之下,将尾巴竖起来是她们的惯技。那些尾巴闪闪发光,是由于涂了磷的缘故。

市委书记猛一转身怒视着我。

我从她们的脸中发现了一张似乎熟悉的脸。盯着望着片刻终于认出那是小悦的脸。她穿着一件绿色的紧身旗袍站在歌舞厅台阶上显眼的地方。不知为什么我没看见她身后有尾巴。她望着我的车脸上一派的失落和自卑。

刚才怎么回事?

我摇下车窗大喊,小悦,过来!

史密斯小姐掐灭烟拍起手来。

她竟将脸向别处望去,以为我的声音是从别处传人她耳中的。

他们也和我一样,顾不得寻杯水送,都迫不及待地将药捂入口中干吞强咽。片刻,两条丑而凶的庞然大尾在我和史密斯小姐的默默注视之下,迅速萎缩,直至消失在他们臀后。

我再喊一声,她又朝另一方向望去。

市长心急地说,千万给我留一粒儿,千万给我留一粒儿!

可怜的小悦,她又怎么敢奢想一位坐在“劳斯莱斯”里的男人会在这种以尾取人的地方喊她这个只人漂亮却无美尾可炫耀的姑娘呢?

于是我倒了两粒药在他手心。

先生,请带我进去吧!

我提醒道,您忘了您明天还要出席万人比尾游园活动呀?到时候尾巴被隐住了长不出来,您怎么在尾巴公众面前亮相?两粒就可以了!

先生,请看我一眼吧!

我大步奔过去,不待分药给他们,市委书记竟夺去了小瓶,仰起头便欲往口中倒。幸而我反应灵敏,复将小瓶夺在手里。

先生,我的尾巴虽不高级,但是却很可爱!

另一个可怜兮兮地向我伸着一只手乞讨,瓶里还有吧?还有吧?还有就快送过来呀!

围住我车的些个小女子,争相往车内伸她们的头。

一个指着我训骂,混蛋!你怎么一事当先只顾自己,不顾领导?

滚开!

市长和市委书记却已在那儿大光其火。

我大吼一声,喝退她们,开车门钻出车,冲上台阶,拦腰抱起了小悦……

我下意识地一摸兜儿,摸到了一个小瓶儿。我总是随身带着“隐尾灵”,幸而今天也带着。我赶紧掏出小瓶,倏觉自己骶骨那儿一阵锥疼奇痒,明白自己的尾巴也要出来掺和掺和热闹了。赶紧拧开小瓶盖儿,先倒了两粒“隐尾灵”在自己手心,顾不得寻一杯水送,捂入口中,干吞了下去。感觉到两粒药顺着食管徐徐滑下,骶骨那儿的锥疼奇痒顿消。王教授万岁!“隐尾灵”就是灵!列位,请记住我们的广告词:一小时无尾的感觉,只需小小一粒!

我的车重新行驶后,我才将抱在膝上的小悦轻轻放在车座上。

隐尾灵一号!隐尾灵一号!

她低声问我,你是谁?为什么把我抱到你的车上?

药,药……

语调中充满困惑。

他们却都跺着脚冲我嚷:

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我指着她厉喝,住口!今天不管你说什么也必死无疑!除非你不再进行敲诈!我又冲市长和市委书记喊,快用你们的尾巴缠她!快用你们的尾巴拍她!缠死她!拍死她!

我将脸凑近她的脸。

我缓缓转头,将目光望向史密斯小姐,以为她会被骇得面无人色浑身战栗瘫在沙发上动弹不得,岂料她镇定无比,红唇微启,吐出一串飘悬的烟圈圈,悠悠地说,少跟我来这套。我才不怕你们的东方邪术。她迎住我目光,又说,想杀我灭口?还想先奸后杀?用你们中国话讲,你也只能过过这种卑鄙的念头瘾罢了。日本大银行家的女儿下落未明生死不卜,你们又谋杀美国之音的高级记者,将怎么向国际社会交待?又将怎么给你们本国当局一个解释?

是你?她一认出我,立刻大叫,停车!停车!让我下车!

此际但听哧啦啦啪嗒嗒一阵响,市长和市委书记的臀后,分别有大尾剑尾破裤而出,沉重落地。市长落地的尾巴是光溜溜粗且长的尾巴。市委书记原来的变色龙尾巴变成了剑尾恐龙那一种甲骨尾巴,也就是与鳄鱼尾相似但比鳄鱼尾多出些三角利刃的那一种尾巴。以他们的身份,本该生有极品级的尾巴才体面。可命运似乎偏偏要与他们作对,偏偏使他们都生出了与他们身份相悖的丑陋而可怖的尾巴。为了不因尾巴而损害他们的“公仆”形象,我曾高薪聘任王教授专职从事“隐尾灵一号”的研制。王教授就是前几章写到的那位可敬的精神病王院长。他已经彻底放弃“XF”元素的研制了,因为幸福之微粒虽然经由科学的方法证实是的确存在着的一种物质微粒,但是太稀少太稀少了!收集到足以作为批量生产的那么多原料,是太难太难了!且“XF”元素乃是从幸福之人的体内挥发出来的,如今真正称得上幸福的男女实在有限,所以王教授也就是王院长的伟大研制项目只能搁置。不过他研制“隐尾灵一号”的工作却卓有成就。目前此中国神药已在本市铺开销售网络,日销售额创本市各类商品销售之最。长尾巴有长尾巴的优越之处,某些场合下也有长尾巴的不便之处,尤其对于不幸长了丑尾凶尾的男女,某些场合很需将尾巴隐去。比如市长和市委书记接见史密斯小姐的场合,比如他们和妻子同床共枕时。接见之前,我亲眼见他们都是服了“隐尾灵一号”的。每粒隐尾灵功效一小时,他们各服了两粒,而此刻还不到一小时,他们的尾巴怎么竟不甘被隐而沉重落地了呢?我一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两条丑而凶的庞然大尾,乍一落地,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腥气,狰狰扭动不止,腥液搞得地上一片湿漉漉黏糊糊的肮脏。拧动得它们的主人前仰后合站立不稳……

我的司机当然只听我的吩咐,连车速都没稍减。

我望着她那两条架成“二郎腿”的修长美腿,心中邪恶之念顿生,暗想先奸后杀,先奸后杀,不奸白不奸!

您想把我带到哪儿去?她竟与我有仇似的怒视着我。

史密斯小姐却丝毫也没显出惊慌的模样儿。她仍不穿裤子,转而从容不迫地坐在沙发上了。她将手从裤子的缠绕中抽出,将变成了礼帽形的裤子轻轻往头上一放,表演平衡的裸腿美人儿似的,头不偏颈不转地吸起烟来。

我微笑着说,我想把你带到一个幽静又温馨的所在,想和你叙叙旧。

他们听了我的话,不禁地对视。我想,不经他们许可,我是不能擅自对史密斯小姐下手的。那么一来,一切罪责不就会全由我自己承担了吗?他们再堂而皇之地将我宣判了,处决了,一亿美金不是都成他们二人的了吗?我才不擅自下手呢!我才不那么傻呢!我一定要经他们点头同意再下手。他们点头同意了,我之杀人灭口,就等于是“落实指示”。其后的正当理由,他们也少不了须和我共同编造,而且由“官方”解释起来,一般总能解释得通。积我之宝贵经验,凡谋私利,凡做坏事恶事,最好拉上几个他们这样的伪“公仆”式的贪官。罪行与他们发生了关系,即使为了他们自己的“清白”,他们也不得不鼎力开脱于法网之外。有了他们的保护,我这号人才有安全可言,但我也清楚地知道,杀人灭口非同儿戏,要他们许可起码得给他们几分钟思考时间。为了防止史密斯小姐在这几分钟内夺门而逃,我退后数步,把守门旁,目光注视着史密斯小姐的一举一动。

她说,你休想再从我身上占什么便宜!

我从肩上拨去她的手,回头望着一点儿主见都没有了的市长和市委书记,眼中飕飕冒着阴森冷气,低声然而咬牙切齿地说,我看,把这美国娘们儿弄死算了。

我说,小悦啊,你这话就不对了吧?当初我俩之间是都有点儿尔虞我诈,但最终并不是我占了你什么便宜,而是你骗了我十几万元钱啊!已经过去的事了,咱们就不提了吧,都忘了吧。我把你抱到我的车上来,可不是为了要向你讨还当初那笔钱。我现在已经是什么身份了?区区十几万对我不过是九牛一毛!我是一眼发现了你,又见你没有尾巴,心生出一种大的同情和怜悯,打算帮助于你呀!

我见这美国娘们儿软硬不吃,胸中又腾地冒起火来。

听了我的由衷表白,她低下头去。良久,才以极细微的声音说,我有尾巴。

敲诈多难听!还是说挣体面。别说敲诈,你们他妈的不也是敲诈行为吗?我们美国人不喜欢日本人,你们中国人也不喜欢日本人。我们共同挣日本人的钱,你们应该欢迎我的入伙才对嘛!

我说,别嘴硬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明明没有尾巴嘛!

你……你明明是敲诈我们,还厚着脸皮说挣?

她说,我有,真有。不信你摸摸……于是她抓着我一只手轻轻往她身后拽。我摸到了一种毛绒绒的短小的尾巴。这……这是什么尾巴?兔子……家兔的还是野兔的?家兔。我心中不禁涌起怜花惜玉之情,将她往怀中一搂,叹息道,唉,小悦啊小悦,如果你长的是野兔的尾巴,才勉强够得上是三级尾巴。可家兔的尾巴,按照新颁布的《尾巴等级大典》,连四级都够不上啦!像你这样一等容貌的漂亮姐儿,应该有极品级的尾巴方与容貌相配啊!现如今是一个什么时代?是一个尾巴时代嘛!从前的,传统的,以容貌,以身材,以气质欣赏女人漂亮不漂亮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成为历史了。在这个崇拜高级尾巴的美尾时代,你没有一条高级的尾巴,你的一生将多么不幸,你自己难道还不清楚吗?《尾巴等级大典》是由我主持制定的。我实话告诉你,明年尾巴的等级将分得越来越细,人的社会地位将越来越由尾巴的等级而决定。长家兔尾巴的女子,无论她本人的品貌如何出众,都将无可奈何地被归入贱民中去的!

史密斯刚穿上衣服,还未穿上裤子。她将裤子一抢,裤腿儿缠在她手臂上了。她那只手往腰间一叉,将另一只手友善地搭在我肩上,郑重而又有几分嬉皮笑脸地说,梁,你错了。我们美国女性,是世界上最主张经济独立的女性。傍大款多让人瞧不起?自己有机会挣五千万美元,为什么要坐失良机?

小悦她忽然双手捂面,偎在我怀里嘤嘤哭泣。一边哭一边告诉我,她何偿不打算动一次手术,移植较高级的尾巴呢?身为待嫁之女,她何偿不因自己短小的家兔尾巴而自卑而心生危机之感呢?她也曾攒够了一笔动手术的钱,但偏巧那时她妹妹因自己染尾巴毛过敏导致严重败血症。那笔钱为救她妹妹的病花光了,结果她妹妹还是没有得救一命归阴……

我说,是啊是啊,亲爱的史密斯小姐,你明白这一点就好。我最亲爱的史密斯小姐啊,你要半个亿的美金干什么呢?你们美国多富啊!我们中国多穷啊!你们是发达国家,我们是发展中国家,你敲诈我们太不仗义了啊!于心何忍呢?你这么漂亮,本身就是通用金卡,无限资产嘛!你回国去傍一位大款,不是很容易地就成亿万富婆了吗?何必敲诈我们区区五千万美金呢?

所以你就想在“美尾歌舞厅”门外碰碰运气?

史密斯接过衣服,一边不慌不忙地穿一边说,我也经不起。你们改革开放以来,一向都是你们中国的美女诱惑我们美国的男人,要是遭到了反过来的误会,我们全体美国人都会指责我丢尽了美国的脸。

嗯……

我见硬的不行,赶紧换软的,从地上抓起她的衣服裤子往她手里塞,一边以哄小孩儿般的语调说,亲爱的,亲爱的史密斯小姐,快穿上,快穿上!这要是闯进一个人多不雅,以为你这个美国女人企图靠色相诱惑我们三个中国男人呢!我们可都是洁身自好珍惜名誉的中国男人呀!我们经不起这等误会!

希望遇到位贵人喜欢上你,能替你出一大笔钱动手术?

她自我炫耀地说,看到了吧?我不骗你们。我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是播音按键。我们“美国之音”引导世界新潮流!

嗯……

史密斯小姐却依旧盈盈地动人地笑着,仿佛我们是在和她演一场戏,而她是主角儿,是一位不管受到怎样的诅咒都不生气的天使。她竟不要脸地开始脱起衣服和裤子来,脱得只剩下乳罩和三角裤儿。于是她白皙的苗条又丰腴的胴体呈现在我们面前,如一尊裸得不彻底的雕像。她摆了个优美的姿式,仅以一根细长的手指的指尖儿轻轻触了一下自己的玉胸,结果从她的身体里又“播放”出了我们刚才的谈话声。

你去那儿几次了?

市委书记乱了方寸,原地旋转着身子不停地嘟哝,这……这这这……这不反美行吗?这不反美行吗?

三个多月以来,天天晚上去……

愤慨既生难消,我退后一步,不禁地举臂高呼,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美帝国主义!

遇到喜欢你的人了吗?

读者诸君,对于男人,无论多么漂亮的女人,只要她觊觎我们的钱达到了一半儿的程度,那么她再漂亮在我们眼里也变得丑陋了,不是吗?

没有。从没有一个长高级尾巴的男人正眼瞧我……我的家兔尾巴太短小了,大概他们和你刚才一样,都以为我根本就没长尾巴……

我一步跨到她跟前,将嘴凑近她那张得意的脸大叫,休想!休想!休想!

她哭得更悲伤了。

她说,别以为那几颗扣子是什么微型录音机,它们根本不是的。我才是。我本人,我的身体,才是一台美国造的,世界上外型最美观的录音机,也是世界上最高级的录音机。我可以将一对儿蚊子做爱的声音录下来,再扩大到震耳欲聋的程度播放出来。这也就是说,只要我往马路上一站,只要我想那样,我的身体就好比一千只高音喇叭,那么全市每一个人都将听到你们分赃的密谈!我和市长呆瞪着她,都将信将疑。市委书记也扭头望向她,有点儿英雄气短地说,你……你企图达到什么目的?她寡廉鲜耻地说,我也没什么恶劣的目的。你们中国有句话,见面分一半儿!我要那一亿美元的五千万!什么?市长的眼白顿时充血,红了。他向她龇出牙齿,仿佛会变成一只狼,扑倒她,咬断她脖子。

我却从车内镜中,瞥见自己嘴角浮现了一抹笑意。那笑意很自得,也很冷。我便对自己相当困惑起来,因为我天性并非一个专从别人的悲伤之中获得快感的男人啊!因为那一时那一刻,我对偎在我怀里这个漂亮的,却长着等级太低的尾巴的不幸姑娘,是非常乐于倍加温爱的啊!一个阶段以来,我深觉自己面对现实的心理是严重分裂的。一方面,我满足于陶醉于我所开创的巨大成就,那成就使一座城市的商业变得空前繁荣。岂止是繁荣,简直是灼热疯狂,像一盘磨,一刻也不停地隆隆转动。每转一圈儿,我的个人资产就翻一番,我所利用、同时也利用我的些个人物就喜笑颜开,因为我的成就也同时带给了他们暴发的机遇。而另一方面,我又常因尾巴经济的明显隐患而暗忧而良心受谴而替自己的退路惴惴不安。在繁荣的表象下,我的目光能够敏锐地看透,城市的这里和那里,到处涌动着迷惘、不满、甚至绝望和仇恨。毕竟,长有高级尾巴的人,在这座城市里仅占百分之二三而已。我所见到的,接触的,几乎无一不是美尾男士和美尾女士。因为我只出现在他们和她们之间,我只去他们和她们云集的地方。在他们和她们之间,我感到无比安全,感到自己具有坚实的社会基础和无人可匹敌的号召力拥戴力。而他们和她们的云集一散,我则常常备感孤立和虚弱。觉得到处涌动着的迷惘、不满、绝望和仇恨,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并且清楚,他们和她们,其实也都处在不安全之中。正因为他们和她们也常常感到着我所感到的不安全,所以才虚张声势地频频云集在一起,所以才企图在通宵达旦的享乐中暂时忘忧……

我刚掏出手绢要擦汗,史密斯小姐开口了。

我双手捧起小悦的脸,俯下头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用柔情蜜意的语调说,别哭,别哭,小事儿一桩,我保你有一条称心如意的美尾就是了!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紧张之中出了一脑门子汗。

一阵刺耳的摩擦声,车猛地刹住了。

我们刚才的话语声终被“消灭”了。

我恼火地喝问司机,你怎么回事儿?

我冲到史密斯小姐跟前,将她的衣扣一颗接一颗全都拽下来,打开窗子,抛到窗外去了。窗外是一片小湖,我探身看时,扣子都沉下水底。

老板,看来我们遇到麻烦了……

我看见她刚才按她的衣扣来着!她的衣扣都是微型录音机!

司机的回答有些惶恐。

头疼,头疼,消灭……消灭我的声音……彻底消灭!

但见车前方火光熊熊,一幢十余层的高楼正在燃烧。原本横架楼顶的霓虹灯广告倾斜了,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管一节节被火舌舔爆,冒一股股青烟,散射一阵阵电火花。霓虹灯广告只剩下了一个完整的字是“乐”,那广告应是五个巨大的字——“天堂俱乐部”。它是我的一处私产。一二三层是尾巴高级商品专卖商场,四五六层是美尾会员之家,七八九层是会员客房,专为已婚美尾男女提供秘密幽会的地方,十层驻扎着一个连的保安,十一层是我的“行宫”,十二层以上其实一直空着……

一千……一千四!

火光映红夜空。火光照耀下,无数人塞满前边的街。一张张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表现到了夸张的程度。

两千五!

老板,我看不像是失火……像是……人为的……

我将她两只高跟鞋的跟在窗台上磕掉,用门夹了几次,夹扁了。可我们的话语声还在从她身上发出着,并且是从头播起:

不必司机多嘴,我也得出了正确的判断——我们是遭遇上暴乱了。只不过我一时还想不明白暴乱的起因是什么……

史密斯小姐倒主动,自己脱下了高跟鞋,一只又一只扔给我。

你……你怎么把车往这条街上开?

市长又指着史密斯小姐的双脚说,录音机肯定在她高跟鞋的鞋跟儿里,微型的!

老板,你每次不都是将女孩子往俱乐部带吗?

市委书记双手捂耳,跺着脚大叫,制止!一定要制止!哎呀,这声音使我的头疼死了!他由捂着耳朵而抱着头,弯着腰原地团团转,仿佛被唐僧吟紧箍咒的孙悟空那么痛苦。我心生恻隐,将他推向一只沙发。结果他一头扎向沙发,双膝跪在地上,一边不停止地用头撞沙发,一边哀哀地呻吟着说,头疼!头疼!

偎在我怀里的小悦吓得浑身颤抖。别说是她了,车窗外那一张张脸也令我心里发毛。他们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们还想干一件或几件比放火烧楼更来劲儿更痛快的事。他们的脸被此冲动所扭曲,凶恶可怕。他们的形形色色的尾巴在他们身后甩来甩去,尾巴上的磷光烁烁刺眼。他们都是些长着低等尾巴劣等尾巴的公众,所以他们也只能买得起磷粉胡乱往尾巴上涂涂,他们也只有能力为各自的尾巴进行最简单也最便宜的消费。在我眼里他们统统是贱民。有时我真想采取同样简单的方式将他们一股脑儿消灭了。不能参与到我推行的尾巴经济的消费,不能以高消费刺激尾巴经济的泡沫膨胀,这样的些个人有什么继续生存的资格和权利?

我茫然不知所措地嘟哝,没有,没有哇!

倒车!快倒车!离开这条街!

市委书记的声音还在从她身上发出着。

然而已经晚了。

市委书记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我的声音,制止!制止这声音!市长指着史密斯小姐说,她身上还有录音机,快搜她身!史密斯小姐耸耸肩,向上举起双臂,做出很乖很顺从的可爱模样。她表示欢迎,我还客气个什么劲儿呢?但我将她的衣裤上上下下仔细摸索了一遍,却并没搜出另一只录音机。

车后也聚了一街人,仿佛从地里冒出来的。我的“劳斯莱斯”一尺也退不了啦。我们遭到了围困。一只只手中擎举着打火机,一张张面孔贴在车窗上,龇牙咧嘴朝我们做鬼脸。

都别小孩子似的了。现在,由我来郑重决定吧!二千四百五,谁再多争一个字,谁就……

小悦胆战心惊地问我,他们会不会烧你这辆车啊?

一千五!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你们等于在用刀剐我你们明白吗?再多一分我也不让!

我刚要开口,司机替我回答,只要有一个人产生这念头并且说出来,他们中许多人都会跟着干的。

两千五!

那,你们这两个大男人倒是快想想办法呀!

一千……一千四!

小悦尖声嚷了一句,又哭起来。

一千五,

司机说,他们的仇恨是专冲着有高级尾巴的人发泄的。

于是,不知怎么一来,她身上发出了我和二位伪公仆刚才的话语声:

可是我没有高级的尾巴!我长出来的是兔子尾巴!还是家兔的!

史密斯小姐说,YES!

小悦恐惧的嚷声拖着哭腔。

他得意洋洋地说,亲爱的史密斯小姐,您仍认为不见得吗?

司机又说,姑娘,你嚷也没用,哭也白哭。谁让你坐在长着高级尾巴的男人的车上呢。

市委书记的嘴角也浮现了一抹冷笑,也笑得相当俏皮,又俏皮又有些捉弄的意味儿。

是他像抱猫似的把我抱上车来的!你应该亲眼看见了!

而我此时已将磁条拢起,塞入了摆在墙角的一只大瓷花瓶里,只露在瓶外一少部分。我按着打火机,点燃了那一少部分,像无数条小火蛇仓皇地纷纷地往瓶里爬似的,顷刻,瓶内腾起一股火苗。熏人的烧焦味儿顿时弥漫在会客室的空间。

小悦泣辩一句之后,双拳擂打我胸,一边怨恨地冲着我脸喊叫,你害我!你害我!你成心害我!

高大美丽的美国女人一晃她那一头浓密的金发,嘴角浮现出了一抹俏皮的冷笑,不见得吧?

司机突然猛吼起来,别他妈撒娇了!死到临头,让我安静点儿行不?

市长则凛言厉色地正告史密斯小姐,不管您心里揣的是多么卑鄙的动机,看,它现在已经彻底破产了!

司机的话并不夸张——有人将一件毛衣扔在车头上,接着有更多的人开始脱下他们的衣服,绕到车后,一会儿再回到车前时,纷纷将衣服堆在车头上……

市委书记亲自将我从地上扶起,悄悄表扬了我一句,急领导之所急,你做得完全正确!

我问,他们想干什么?

史密斯小姐又拍手笑道,我们美国有一个杂耍节目叫小丑与绳子,你是在为我表演这个节目吗?

司机小声说:他们弄坏了油箱,那些衣服沾满了汽油……

我顾不上理睬她,将录音盒盖掰下,抠下录音带,挑出磁条,一阵乱扯乱拽。磁条堆了一地,我想我当时一定像一条大吐黑丝的蚕。

七八只按着打火机的手擎举在衣堆上方,有的打火机火苗蹿燃半尺余高,只要某一只手一松……

史密斯小姐拍起手来,低头瞧着我,欣赏地说,OK,你的动作优美极了!你应该加入中国足球,那么你们中国足球队成为世界强队就大有希望了!

我仿佛闻到了自己的肉体被烧时发出的焦味儿。

我虽然跌倒在地,但手里却紧紧握着录音机。录音内容一旦外泄,那就是丑闻大曝光啊!他们二位的仕途与我无关,他们身败名裂那是活该!但我和他们是拴在一起的蚂蚱,唇亡齿寒,他们完了,我的倒霉日子不是也紧接着就到了吗?

我心里十分清楚他们早已对我仇恨到了何种地步。离开车必死无疑,总之是死,我索性选择坐以待毙。

万万未料到,原来史密斯小姐竟会讲中国话,而且讲得贼溜儿!这洋婆子真他妈的善于装相儿,刚才将我们都骗了!

列位,别以为我那一时刻心中忏悔。不!我没忏悔。我的所作所为,乃是时代允许的。时代选择了我成为尾巴枭雄,我替时代表演,也为我自己义无反顾。对于这么一天的来临,我早有心理准备。如果时代还预先决定了我当被活活烧死在一辆车里,那么就让我为时代从容就义!人生自古谁无死?我的尾巴业绩的功功过过,留待历史评说去吧!想我梁某人,原本不过三流作家(自诩三流也嫌高了),死有名车美女陪葬,有许许多多人围观,也算死得体面死得轰轰烈烈了!

我不待他们有所吩咐,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豹子般迅猛地扑向史密斯小姐,一把从她手中夺过了那小小的录音机。由于没能及时收住冲力,我跌倒在地。

但我天生是胆小鬼啊!我表现不出视死如归的大丈夫气概啊!我尽量在车座上蜷缩起身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市长和市委书记都呆住了。他们愣愣地瞪了史密斯小姐片刻,几乎同时将头扭向我。仿佛史密斯小姐的出现,是一个与我有关的阴谋。

我下车!我下车!我才不陪你们死呢!小悦叫喊着开她那一边的车门,不知为什么没开得成,随之扑向我这一边的车门……

哈喽,你们的话我全都听到了。而且,全都录下来了!她一手举着小小的录音机,笑得灿烂又无耻。

我闭着眼将她拦腰抱住,抱得紧紧的。

他们一前一后刚走至门前,门开了,高大美丽的史密斯小姐神秘兮兮地闪了进来。

放开我!放开我!

列位,你们看,他们就是这等样儿的伪公仆!抛头颅洒热血的事儿他们躲得远远的,火中取栗峭壁摘桃他们却很有一套。失败了,我将成为替罪羊;成功了,是他们部署英明。光荣大半儿归他们,归我的只能是一小半儿。

她咬我手,撕扯我头发。

市长也随即站了起来,拍拍我肩,欲言又止。我明白他的意思——好好干,重任拜托了。

我一声不吭,将她抱得更紧更紧!恐惧使我需要陪死者的意念强烈无比。我暗想:小悦小悦,如果我今天活不成,那么你也死定了!没你这么个漂亮妹陪我死,我死得太委屈了!

他说罢立即站起,看也不看我一眼,一位君王似的傲然从我面前踱过,径直朝会客室的对开门走去。

一阵风将一股气油味儿灌入车内。

时间不早了,我看我们今天就谈到这儿吧!你回去,拟一份营救行动计划的周密报告,明天一早亲自送给我!从现在起,你的身份就是行动总指挥了。营救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失败了惟你是问!

我奇怪,怯怯地睁开双眼一看,司机的座位上不见了司机,他竟一声招呼都不打偷偷下车了。

我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但我的心在抽搐,在淌血!半个亿的美元啊!就这么天经地义地归他们了呀!而我接着却将去赴汤蹈火出生入死去玩命!

请多关照!请多关照!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我不过是给他们开车的。我长的也是低级的尾巴!不信你们看……

我口中刚轻轻吐出一个字,他斜眼朝我一瞪,威严地“嗯”了一声。

司机将一只手背到身后,抓住自己的尾巴往身前扯,并尽量举高,摇晃给他们看——那是一条修长的猎豹尾。猎豹尾虽算不上是一条多么高级的尾巴,但毕竟也是车外那些家伙心向往之梦寐以求却根本不可能一朝拥有的。而要动手术移植一条猎豹尾需数万元,相当于别的城市的平民阶层按房改政策买下公房的钱数。你说,你和我们一样?是啊是啊!我这也是一条很普通的尾巴嘛!车门没关严,可以听到车外的话声。猎豹尾巴在你看来还很普通?这……这……别误解我的话,千万别误解我的话!我起先长的不是猎豹尾巴,只不过是一条骡尾。老板他嫌我的骡尾丢他的人,是他出钱为我移植的这条猎豹尾!

这……

你老板?也就是那个利用尾巴大发不义之财的家伙喽?他为你出钱移一条体面的尾巴,难道不证明你是他的心腹吗?

他以不温不火的语调说,都别小孩子似的了。现在,由我来郑重决定吧!两千四百五,谁再多争一个字,谁就等于无理取闹了。我不能容忍在讨论严肃又严峻的事情时无理取闹。

当他们中的一个冷冷地这么问时,旁边的人都将手中燃着的打火机擎举向我的司机,照着他脸如同照着一个卑鄙地出卖了他们的叛徒。

头仰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双手叠放腹部,仿佛一直在小睡的市委书记,终于睁开了眼睛,终于坐直了身子,终于缓开尊口了。

他说的是实话,是我出钱为他移植了那条体面的猎豹尾巴。对方的话也没错,我的确一向待他不薄,视他为自己的一个心腹。他曾感激涕零地发誓,不管在任何情况之下都对我忠心不二。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他在生死关头背叛我好像早就打算背叛一样!

市长眼中投出两束锐利的目光,我身子一缩,不敢吭气儿了。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中国谁怕谁?明摆着,是我这号才干加骗术加贼性的人怕他们,而不是他们怕我。因为,道理是如此的简单,只有他们允许我这号人滋生和存在,我才能够滋生,我才能够存在。不管我自以为已经强大到什么程度了,只要他们想铲除我,都会轻而易举地将我铲除掉。正应了那句话——“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而他们之所以还不想铲除我,只不过因为我和他们之间还有一种仅仅靠金钱粘在一起的关系。但这种关系体现在我这一方面是很脆弱的呀!他们铲除掉我是一点儿也不会心慈手软!像我这号人正韭菜似的一茬一茬地滋生繁衍着,他们完全可以再物色另一个我嘛!

我恨得咬牙切齿,暗骂,叛徒!如果我侥幸不死,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你叫嚷什么?

什么心腹,是走狗!

列位,看来我将他们估计得太低了。前边我说过他们贱,说过用敢于“犯上”的大无畏姿态,有时是可以将他们的贱“镇压”住的话。显然,这一招并不是永远很灵的一招。

揍他!

我也忍不住叫嚷起来。

拽掉他尾巴!

一千五!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你们等于在用刀剐我你们明白吗?再多一分我也不让!

对,拽掉他尾巴!

两千五!

一片愤怒的喊声。

一千……一千四……

于是在他身前有四人,俩俩扯住他两只手臂;在他身后有两人,齐心协力扯他尾巴。

两千五!

别!别!求求你们别……

我困兽犹斗,呻吟般地说,一千三!

他哀哀求饶。

我知道你内心里究竟怎么打算的。营救出了花旗参枝子小姐,全世界任何国家随你去。我们不但放行,而且协助。那么这将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合作了。你若是自作聪明耍什么花招,那可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而你要是慷慨大方些,我们将会非常非常怀念你的。

但是他们哪里肯饶他呢?拽的蹬足仰身使劲儿拽,看的嘻嘻哈哈乐开怀。

他微笑了,两千五,这是个大前提。在此大前提下,只要你成功地营救出了花旗参枝子小姐,就不但是君子,而且可以是本市的英雄。我们甚至还可以用你的名字命名一条街道或某广场,由你选择。你们是谁?他朝市委书记瞟了一眼,笑而不答。我明白了,在关键的时刻,关键的问题上,他们一向沆瀣一气,一向是一伙儿。刚才我还觉得他比市委书记对我仁义点儿。我真傻啊!此前我还一向认为我们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呢!我多天真烂漫啊!却原来只他们之间才“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们甚至预先无须沟通,无须暗示,就能做到同仇敌忾,枪口对外起来。在许多次分钱之时,他们一个扮白脸,一个扮红脸,而我都稀里糊涂地成了他们一致枪口对外的敌人!但此次钱还没真正到手啊!“生辰纲”还没劫成呢!晁盖哪里去了?公孙胜哪里去了?阮氏三兄弟哪里去了?刘唐哪里去了?难道时代再也不产生水浒里那种肝胆相照的义兄义弟了吗?难道中国现时代只剩下我这么惟一的一个“智多星”吴用式的人物了吗?豪杰归来兮!胡不归?我胸中顿时涌出一种大的悲伤和孤独……

随着一声惨叫,前后六人同时跃倒在地。他身前的四人终于放开他了,他双手捂臀蹦着高儿哀号。他身后的二人迅速爬起,其中一人手中挥舞着尾巴怪声怪调地大叫,看!看!拽掉啦!拽掉啦!

我佯装屈服地低声下气地说,在你们眼里,我已经五毒俱全了,还算是什么君子呢?

于是一片亢奋的欢呼。

列位,亲爱的列位读者呀,他们多么的阴险歹毒啊!我是在与狼共舞与狼共舞啊!我虽然先富了起来,虽然积累下了一点儿个人财富,可我容易吗我?我整天都在提防着他们趁我不备对我下手啊!又须小心谨慎地提防着他们,又不得不与他们“合作”,其实我整天都在担惊受怕呀!

又有人从车头抓起一件沾了汽油的衣服包住了他的头,并用两条衣袖将衣服扎住。接着有第二个人也抓起一件衣服,扎在了他腰上。转眼所有那些沾了汽油的衣服全都被缠在他身上了……

他抬起一只脚,将我刚才为了威胁他们而攥扁了扔在地上的那半盒烟,恶狠狠地踏在脚下。

有人狞笑着点燃了衣服……

他冷笑道,放心,绝不审查你经济问题!你嫖娼、你吸毒贩毒、你制假、你逃税、你利用职权大搞色情文化和色情商业活动、你与各种黑社会组织都有暗中的勾结,你经常散布诽谤当局攻击社会的煽动性言论!以上等等诸罪,加起来够判你无期徒刑的!那你就在监狱里过完下半辈子吧!当君子不说假话,向你透个底,你以上诸罪的充实证据,都掌握在我们手中,我们什么时候想叫你完蛋,你就……

他变成了火人,挥舞着双手,瞎了似的东奔西蹿……

我讥讽地问,审查我什么问题?审查我经济问题吗?那好啊!我一定如实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嘛!

暴徒们一阵阵地狂笑,他冲到哪里,哪里狂笑顿起。

他每句话都说得板上砸钉,听来毫无商量余地。

他毕竟曾是我的心腹,毕竟曾鞍前马后地为我效劳过,我骇得目瞪口呆,不禁心生恻隐。

市长说,各自两千五,而且此事不能拉倒!营救总指挥你是当定了!情愿也得当,不情愿也得当!非你莫属!否则撤销你“尾文办”主任和“V·文经集团”总裁的职务!还要对你进行立案审查!

后来他冲入了一服装店。隔着车窗和服装店的落地橱窗,可见一团熊火在店内东扑西扑。所扑之处,立刻也有一股烟火升腾起来。曾是我心腹的那个人,分明的是被烧蒙了,不扯扎住头的火衣,却以为只要扑抱住什么,身上的火便会熄灭,便有效了似的。最后他扑抱住了一具黑色的,穿一袭白婚纱礼服的人模。那一袭白婚纱礼服眨眼间化为片片灰蝶,四处飘飞。而他就死死地搂住那一具裸光了的黑色的女人模倒下去了……

我咬咬牙,狠狠心,让步了,各自一千二百万,否则此事拉倒!

于是那服装店也成为一处火宫。

列位,我所总结出的经验是——在金钱的问题上,他们这等贪官,有时是比黑社会还黑几分的。黑社会之间分赃,往往还讲论功行赏“按劳分配”的原则。他们这等贪官,内心里却永远企图拿大头儿。仿佛光凭他们手中的权,就足以理所当然地是任何一种金钱分配关系中的资格绝对优待者。比如在这件我和他们需要进行“合作”的事情上,他们所做的,也无非就是将给花旗参枝子小姐的家人去一封公函,外加委任我为“花仙子营救行动”总指挥。如此而已,仅此而已。连那一份公函都不必他们亲自动笔,那是秘书们的事。他们只消过目,最多改改个别词句罢了,也许还一个词句都不用改。可是分明的,一千一百万美元他们竟嫌少!我承认,是我把他们“惯”坏了,是我渐渐地将他们的胃口撑大了。用俗话说,我真有点儿自作自受呢!

我低下头对小悦说,看到了吧?如果你离开我这辆车,肯定和他一种下场!

他们脸上都浮现出了冷笑。

小悦老老实实偎在我怀里,不说话也不动。我细看她时,见她已不知何时被吓昏了。

各自一千一,怎么样?

由于“俱乐部”和服装店火势蔓延,半条街的楼厦渐渐开始燃烧。大火几乎都是通过窗与窗相互吞吐,从那些楼厦的高处凌空蔓延的。那些楼厦的底层却暂时还没被火势占领,街上的人们也暂时还不受火的直接威胁。夜空是被映得红彤彤的了,似有万台幻灯放映机,将红彤彤的背景光片齐刷刷地映在夜空,壮丽无比。满街长着不体面的尾巴和在白天的骚乱中失去了尾巴的人,就在壮丽无比的高空背景之下肆意对街两侧的一切店铺进行破坏,在破坏中趁机抢掠……

他们相互看看,身子都往沙发上仰去。我从他们脸上看出了类似于被侮辱被伤害的表情,我同时也感到自己被侮辱被伤害了——显然,我之高贵的人格,他们是不打算表示欣赏的了。

却仍有人团团围住我的车,我清楚他们绝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只不过他们一时还没达成统一的意志究竟以怎样的方式“处理”我。看来他们并不打算烧死我,已经烧死一个人了,也许他们都觉得再观看一个人活活被烧死没多大意思了,而小悦却仍昏在我怀里。

我试探地反问,你们各自一千万,怎么样?

一幢正在施工的六层楼的上空,伸展着一台塔吊的铁臂。我从车的左前镜中,发现塔吊的铁臂开始在空中缓缓移动。显然,有人操纵它了。铁臂移到我的“劳斯莱斯”的上空,静止了,接着巨大的吊钩连同一团钢缆徐徐垂下,再接着有人爬上车,有人钻入车底……

他们几乎同时这么问,问得我一愣。因为我只不过企图最后利用他们一次,得手后出境,从此隐姓埋名去过富人生活。

不一会儿,我的车被吊离了地面越升越高,越升越高。铁臂横空一移,我的车在空中一阵晃荡,几分钟后渐渐稳定在一幢楼顶。那楼顶已烧塌了,火势已经蔓过。但自上望下去,整个楼顶仍红得炭盆似的。原来他们是运用塔吊烤我的车,连同烤车内的我和小悦。就像有些残忍的孩子捉了甲虫或肉虫封盖在铁盒里,再用叉竿将铁盒放在炭火堆上烤似的。油箱早已遭破坏,汽油早已流光,车当然不至于燃烧爆炸,而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他们想使我渐死,想使我备受比烧死更大的痛苦。于是车下冒上浓烟和火苗来,那是四只轮胎烤着了。车窗开始劈啪作响地龟裂,车盖开始拱起变形。我的屁股感到灼烫,在车座上坐不住了。我只得将小悦推出怀抱,推在车座上而自己蹲在前后两排车座之间。小悦很快就被烫醒过来了,坐起身懵懂不安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儿?我们究竟在哪里?我惨笑着回答,你往下瞅瞅就知道怎么回事儿,我们究竟在哪里了!她小心翼翼地凑近车窗往下一瞅,发出一声恐怖的吟叫又吓昏过去了。此时我对她也动了几分恻隐,心想别让她陪着我被烤死了,干脆将她推下车摔死得了!摔死怎么也比被活活烤死命断得痛快些啊!但车门被烤变形了,我的手刚触到车门把手立刻就缩回来了,它已经被烤得烫手了……

那我们各自那一份儿究竟多少呢?

车又在空中晃荡起来。塔吊又在空中横移,我和小悦的性命暂时脱离了死亡的边缘。

我干笑了两声之后说,信任啊同志们!你们只要充分地信任我,就不会对我存什么担心了!我以我高贵的人格发誓,你们各自那一份儿应该是多少,我一分也不会少分给你们的。

倏地,车自高空飞速坠落。我想难道他们是要摔死我们吗?那么真的必死无疑了。也好也好,对我们也算是一种人道主义的体现吧!

绕了半天圈子,原来这才是他最想问,也最希望得到一份保证的话。毕竟是公仆,尽管伪,可心里贪惦着钱的时候,还是要比我这号人有点儿廉耻。否则何至于脸红呢?我这号人是彻底的不堪救药了。我一被他们腐蚀,就比他们更贪十倍了。我的脸皮已经变得比城墙拐角处还厚了。

我从车座上抱起小悦,紧紧地紧紧地抱着。我的头脑中还来得及闪过我的司机是怎样紧紧地抱着一具黑色的人模被烧死的情形。难道是人皆本能地希望临死紧紧抱住什么,才减少一点点死到临头的恐惧吗?

市长犹犹豫豫地问完这一句话,脸红得什么似的。

我闭上了眼睛,但听耳畔风声飕飕。落速造成的疾风,擦过破碎的车窗时发出尖厉的哨音。

可……可你怎么能使我们……不担心你自己独吞呢?

然而车并没有撞地,在距地面两尺高处猝然悬住。我从魂飞魄散之境半死不活地睁开眼,但见满街的丑尾人不知为何都已挤站到了人行道上,仿佛准备夹道欢迎什么大人物的经过似的,他们的神情肃然又加怵然。正前方,百米开外,有一人背对我,弯着腰,向我这边倒退着接近。他长的是一束马尾,却比一匹马的马尾要长许多,大约有两米左右。可能长出来后就一次也没修剪过,可能还超量地服过尾巴激素,否则不会长到那么长。他一边倒退着,一边用马尾左一下右一下扫马路。经他的马尾扫过的路面,比用扫帚扫过的路面更干净。他的马尾将一些马路上常见的垃圾扫到了人行道上,扫到了丑尾人们的身上,却无一丑尾人躲避。垃圾扫到了谁身上,谁的表情就既不但肃然怵然,甚而显得受宠若惊,仿佛是自己的荣幸似的。通过破碎的车前窗,见他原来是在弯腰倒退着铺展红地毯。地毯之上,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信步走了过来。他西服革履,领带夹上的钻石闪闪发光。一批随从陪行于两侧,也都西服革履。除了他一人的西服和皮鞋是白色的,随从的西服和皮鞋皆黑色的。他和随从们头上全都戴礼帽。不知缘于何种考虑,那些随从们的礼帽反而是白色的,惟独他的礼帽竟是黑色的。这就使他在他们之中倍加突出了……

我沉下脸,冷冷地说,党我愿意入,但钱的问题上我也绝不含糊。鱼与熊掌,我都要。非逼我在二者之间作出选择的话,那我要钱。党对我这号人不可能养一辈子,但钱能养我一辈子。还能养我的子孙后代!

他走到距我几步远处,叉开双腿站定,举起一只手臂,在空中往下按了按,于是我那已变得破烂不堪的“劳斯莱斯”平稳地,几乎无声地落到了地面。

市长也赶紧鹦鹉学舌地附和起市委书记的话来。

我立刻明白——他们是“凶尾帮”,而那汉子正是“凶尾帮”的首领。“凶尾帮”的成分不同于肃立人行道上那些丑尾人,丑尾人们的尾巴只不过丑陋,心理方面只不过由于尾巴的丑陋而自卑,只不过由于想有较体面的甚至高级的尾巴却不能够而时常陷于思想绝望。更进一步说,他们的绝望乃是由于穷,是钱的问题造成的。我想如果他们人人都有足够的钱移植一条上等的尾巴,肯定也就都会变为安分守法的良民了。丑尾人们的暴乱,说到底又只不过是城市贫民们的一时宣泄,其实并没有任何明确的统一的意志,企图从根本上动摇什么瓦解什么摧毁什么。然而“凶尾帮”的存在却堪忧多了。他们凶恶且又危险,他们敌视由尾巴的高低尊卑的等级而划分的新阶层,而建立的新秩序。他们的成分主要由两类人构成——或者原本就是些不法之徒,从前他们的谎言通行于很低的社会层面,谎言的质量也很差,其目的无非是为了诈骗钱财。所以他们长出很丑很凶的尾巴是自然而然的,也是符合尾巴现象一般规律的,或者原本是些身份较优越社会地位也较高的人士,从前他们的谎言通行于很高的社会领域,从政治到经济到学术到文化艺术领域,他们的谎言像水银一样几乎无孔不入。他们的谎言的质量很讲究,甚至可以说接近着考究,其目的是为了获得更高的身份和更高的社会地位。在近二十年的中国史页中,到处留下着这样两类或精致或粗鄙的谎言的污染。如果谎言也是具有物质属性的,而且具有肉眼可见的形状,那么任谁拿起那些史页一抖,必定都会抖下一堆垃圾似的东西。区别在于,仅仅在于——低级的粗鄙的谎言更像垃圾,而讲究的甚至考究的谎言仿佛镀铜充金的首饰。在我们这座城市里,收集在一起大约成百千吨计,高若山丘……

是啊是啊!金钱观念这么重的确不好,很不好。那我们不是和“凶尾帮”也没什么区别了吗?刚才我和市委书记同志还主动表示要介绍你入党来着……

后一批长了丑尾凶尾的人,由于从前所有过的优越身份和地位的失落,对于以尾之高低划分的新阶层和新秩序,心理上是极其对抗极其仇恨的。所以他们也只有投靠“凶尾帮”,除此之外他们几乎别无选择。但在“凶尾帮”中,他们又常因从前的身份和地位而被视为异己分子,大多数并不能获得令自己感到慰藉的信任和尊重。只有少数的他们,在经过近乎效忠考验之后,才得以靠拢“凶尾帮”的核心势力,才得以参与“凶尾帮”的核心决策。但也不过就是充当幕僚的角色而已。

市委书记在向我提出了一个个疑问之后,又如以往似的,诲人不倦地唱起高调来。

主要由以上两种人组成的“凶尾帮”,据我的耳目们汇报,近半年多以来,也就是尾巴等级观念越来越趋于形成,据此为前提的社会新秩序越来越接近完善,服务于这二者的文化越来越被作为主流文化大力提倡和推广的这半年多以来,他们的潜在影响力反而相应地也越来越大了。他们与新观念的对抗,他们对新秩序的颠覆和破坏行径,不是受到谴责和声讨,反而越来越获得意识支持和怂恿了。仿佛他们乃是一些民间好汉当代英雄了。然而,毕竟的,那一天以前,确切地说,他们成功地绑架了花旗参枝子小姐以前,其活动一般是秘密的,小规模的,地下的。这一天,他们的活动第一次由秘密而公开。如果这一条街上的火灾也是他们所为,那么他们的活动规模不但对我所建立的社会新秩序具有着强烈的震荡性,而且在短短的同一天里,不,在短短的七八小时内也具有着连续性!他们的首领,第一次在满街人的注视之下不可一世地抛头露面了。满街人那一种注视,简直像在被检阅!简直像在对他行注目礼!

你……你这不是成了变相的雇佣者了吗?这不好吧同志?此事关乎中日关系,关乎国家形象,关乎国际影响,还是要从大局着眼才对吧?不要金钱观念那么重嘛,同志!

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是他们开的价位。他们将一美元也得不到!我们不过是打着他们的旗号,实际上那一亿美元将都属于……属于你?不,我没那么贪,属于我们三人,五亿美元太多了。一旦使花旗参枝子小姐的家人感到为难,感到有压力,事情的结果也许就会走向反面。那么我们也将一美元都得不到了!一亿美元对于资产相当于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大银行家实在算不了什么。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拨入瑞士银行的……可为什么密码存据一定要交给你呢?那么交给谁呢?交给你么市长?那么我和市委书记将担心你独吞。交给你么市委书记?那么我和市长也会产生同样的担心。无论交给你们两位中的哪一位,我都不会真的去出生入死。万一我将花旗参枝子小姐营救了,而你们合谋了将我那一份儿也吞了呢?我肯于冒生命的危险去出生入死,为的可不是体现什么英雄本色!所以,既然将要出生入死的是我,那么价值一亿美元的东西也只有交在我手里才公平。

但是,敌强我弱的情况之下,我明智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忍受一切方式的公开羞辱。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能保住命,即使逼我当众叫爹,我也乖乖地叫。

“凶尾帮”不是索要五亿美元吗?

那首领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手下将我和小悦从车里弄出来。于是一个家伙上前开车门,变了形的车门,从外边也还是打不开。另一个家伙推开第一个家伙,绕着车走了一圈之后,转过身去,弯下了腰,耸起了臀。他长着一条尾巴末梢叉成钳形的怪尾,但那怪尾看去并不长,也就一米左右。我正狐疑着,不明白他究竟要干什么,但听一串异响,声音很大,接着闻到一股奇臭。同时,眼睁睁地见那怪尾变粗变长起来,变得极快。我向马路两边瞟瞟,又见人人捂鼻,双目瞪圆,也都在望那粗长起来的怪尾,如同在忍闻着奇臭观看某项盛大的史无前例的表演。

对。因为从现在起,我的身份是“花仙子行动”总指挥,也就是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的行动的代号。那么,谁承认你是营救行动总指挥呢?市委书记注视着我的眼睛眯了起来。首先是您啊!您必须承认,您只能承认,您现在就得承认。因为只有我才有大智大勇担任总指挥,大约也只有我才肯率人出生入死地去营救,“凶尾帮”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我想,他们一定都在暗自巴望着我和小悦怎样被那怪尾一截截钳断。不观看到这样的结果不满足,观看到了将鼓掌将喝彩才肯散去。

交给你?市长沉吟起来。

那怪尾两边钳夹的间距转瞬大到了两米,尾巴根已经变得桶那么粗了。人小尾巨,这就使那人看去非常的可笑,仿佛尾巴是主体了,人是尾巴的赘生物,或被尾巴牢牢吸住了似的。他尾巴的末梢扬了起来,高翘到车盖顶上了。接着,尾巴的钩尖从两旁钩进了车窗。我据此清楚它是将车盖钳住了。我尽量缩成一团,一动也不敢动。但听一阵刺耳音响,车盖被完整地掀下去了。嗖的一声,车盖又被怪尾凌空甩出,掷向一幢楼的巨窗,撞碎玻璃,咣当落入里面。

我又吞吐了两口烟,将一切表情全都从脸上打扫干净,单刀直入地说,坏事,有时候的确是可以变成好事的。“凶尾帮”绑架了花旗参枝子小姐,这对我们三个人来说,当然是一件坏事。倘花旗参枝子小姐性命不保,我们三位谁都逃脱不了干系。但绑架还只不过是此事件的开始嘛!现在我有一个较成熟的计划,不但能万无一失地营救出花旗参枝子小姐,还能使我们三位各有一笔数目极其可观的入项,而且是外汇。将按我们的要求,万无一失地存入瑞士银行。他们对视一眼,又向我俯身,都做洗耳恭听之状。我低了声音说,第一,你们二位联名,以官员名义,致电花旗参枝子小姐的家人,据实相告,她已经在我们这座城市遭绑架了。第二,电中申明,责任并不在我方,而在花旗参枝子小姐自己。因为她自己有意隐瞒了她的特殊身份,是以普通旅游团成员的身份来到我们这座城市的。从未要求,甚至从未暗示我们须对她的人身安全施行一级保卫,如果她预先要求,哪怕仅仅是暗示,我们完全可以对其施行一级保卫的,那么绑架事件不可能得逞。第三,她自己不应在公开场合轻率地暴露她的真实身份,尤其在没有人身保卫的情况之下不应该那样。所以说责任在她自己。第四,绑架既已成为事实,那么只有暂时满足“凶尾帮”的要求为上策——速向瑞士银行存入一亿美元,并速派人将密码存据交给我们。具体地说,是交给我……

我的“劳斯莱斯”此刻更加面目全非,变成一辆破烂不堪的敞篷车了。

这会儿,“当务之急”对他而言似乎已经不是如何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了,而是如何拯救自己了。

幸而车窗镶的是钢化玻璃,坠下的非是锋利的碎玻璃,而是落了一阵水晶球儿似的钢化玻璃珠儿。

市委书记接着市长的话说,那我们可怎么办呢?那我们可怎么办呢?你有何高见你就开门见山吧!

一阵掌声。

列位,你们听一位市长说这种话,你们的思想感受将会是很复杂的。可惜你们并没有机会当面听到他们说这种话。没听到过好,听到了,你原本很爱国的,你的爱国心肯定就会被他们的丧气话严重腐蚀了。我这个人原本就是很爱国的,自从和他们一次次大搞权钱交易的勾当,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么爱国了。我的心已经变得只为一个字激动了,那个字便是钱字。真的,其实不是我使他们变得不可救药了,而是他们使我变得不可救药了。

一阵喝彩。

市长说,是啊是啊,几百万美元,那才哪儿到哪儿啊!将来咱们要是到美国去定居,总不能住贫民窟吧?可在美国的某些大城市里,买一幢像样的房子就得一二百万啊!

许多人弯下腰,一把又一把从地上抓起钢化玻璃珠儿,并分给周围的人。显然,他们是要留作纪念。

我燃着一支烟,吞吐两口,从表情到语调,尽量推心置腹地说,我们从尾巴经济的泡沫中分享到的那点儿利益,如果兑换成美元的话,也不过就各自几百万是吧?几百万美元,就够我们的晚年吗?以及我们的儿女,我们儿女的儿女们以后过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了?

我——尾巴等级的制定者,尾巴新秩序的建立者,本市尾巴经济和尾巴文化的杰出倡导者,此时此刻,斯文扫地,处境狼狈,凶多吉少,这对于他们来说,当然是重大事件。倘我果而死了,那么必是历史事件无疑。作为重大历史事件的目击者们,他们想要留些纪念品又是多么的可以理解啊!

他们不相信,证明他们虽然无能,但毕竟还不是傻瓜。只要还不是傻瓜就好,还不是傻瓜就可以被收买和利用,就能继续合作到一块儿去。这年头,凡聪明人都好收买,都好利用。只要收买成功了就能充分利用之。越聪明的人,越好收买,越好利用。因为越聪明的人,对钱的伟大和深刻的能量认识得越全面,也就越难以抵御钱的魅力的诱惑。而傻瓜如果傻到根本不知钱为何物,你反倒拿他毫无办法了。

那怪尾的钳钩探入到车厢里了,它将七十多公斤的我轻轻钳住,“拎”了起来,“拎”出了车厢。我感觉到那如钢如铁的骨质的钩尖,从两侧夹住着我的腰,感觉到它夹起我,如同夹起一个只有二三两的布娃娃。只要它稍一用力,我必齐腰断为两截!我魂飞魄散,四肢垂软,半死不活,只剩思维还算清醒着。此时此刻我非常之嫌恶我的头脑,该麻木的情况之下它仍清醒着,这是怎样的一种不幸啊!这个世界上有谁情愿死得很清醒呢?好!一阵叫好声后,立即有几条嗓子先后喊:夹死他!夹死他!咔嚓!咔嚓来一下!瞧他尿裤子了!尿裤子了!街两旁人们的情绪亢奋起来……“凶尾帮”的首领正吸烟。他嘴角衔着烟摇摇头,用一只手掌又轻轻往下按了几按。于是那怪尾小心翼翼地,稳而又稳地将我摆在地上,如同巨大的机械手将一枚国际象棋的王棋摆落在棋盘上。由于首领的暗示,怪尾之动作甚至不无恭敬的意味儿。它摆落我,又以同样小心翼翼的动作从车内夹出小悦,如对待一位王后一般。小悦的旗袍已经烧得褴褛,仍昏厥着。我只得接抱住她,将她手臂搭在我肩上,揽其腰而立。

他们对视了一眼。我从他们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中看出,他们又哪里会相信我比他们“多不到哪儿去”呢?

我来迟一步,使二位受惊了。

我说,不错。如何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固然是当务之急,但那也不能孤立地来谈。你、你、还有我,咱们三位,各自从尾巴经济的泡沫中分享到了多少利益,那是心照不宣的事儿。你们二位的利益是一斤对八两。我分享到的利益比你们多些,但也多不到哪儿去……

首领的语调出乎我意料地温文尔雅。

我竖起手掌制止了他的话。

她的确受惊了,我并没受惊。我什么场面都见过。

市委书记说,是啊是啊,我也整天替老百姓忧患着呢!可咱们的当务之急是……

我双腿在抖,话却尽量说得矜傲。首领的态度,使我预测到我们的命运可能已由凶转吉,化险为夷,便近乎本能地开始往回找补点儿自尊。

我心说,你要是为老百姓愁才怪了呢!你愁是因你的灰色积累还不够多,还不足以使你具有处变不惊的安全感。

我们曾经见过一面。

市长英雄所见略同地连连点头道,对对,对对,完全正确啊!一想到这一点,我夜里常常为老百姓愁得睡不着觉!

是吗?

我往后一仰,头靠在沙发上,以启蒙者的口吻说,据我看来,我们这座城市的经济形势是这样的——尾巴经济的发展势头,虽方兴未艾,但已显出种种虚假繁荣的迹象。泡沫一灭,水落石出,一个大的,也许还是很漫长的经济萧条时代,就将张牙舞爪地扑过来。那时,我们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包括你,你,和我自己在内,都将受到它的严重威胁。我是尾巴经济的始作俑者,对这一点我的分析和估计绝不会错。你们二位对这一点有什么疑义吗?

难怪我觉他面熟。我迅速回忆,蓦地想起,他是那用蟒尾缠死了自己的妻儿又缠死了许多别人的凶恶之人!

于是他们都同时向我俯身,近距离注视我,都装出极其虔诚的样子,仿佛不论我有何主张,对他们都意味着是指示,他们都会言听计从。那一时刻,我心理上非常优胜,觉得我和他们之间的从属关系转变了,我成了一位大权在握的人物似的。

我不禁问,你并没死?

我将目光转向市长,冷笑道,你别装好人儿。你那些贪赃枉法的破事儿,我今天就不往外抖了,给你留点儿情面。现在,我们来谈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的正题!

他冷笑道,我当时是死了,但后来又在一场大雨中复活了。火焰喷射器烧焦的只不过是我的人皮,却也使我增长了一种本领,那就是和尾巴一样可以蜕皮。现在要置我于死地,比置你于死地起码难一百倍。

市长这时打圆场,调解地说,算啦算啦,这扯到哪儿去了呢?合理的腐败,哪位当领导的能不多少沾点儿边呢?咱们的市委书记同志,还是位好领导干部嘛!没有他的支持,“V·文经集团”能发展壮大得这么迅速?尾巴系列行业,能成为我市的支柱行业吗?

这么说,我应当向你道贺了?

我将手中的烟盒使劲一攥,攥扁了,扔在地上。

同贺同贺!

我又伸直手臂朝他一指,你给我听明白了,那一笔笔账单我都保存着呢!我向他俯过身去,几乎是脸凑脸地对他说:我现在还拿你当市委书记看,那是由我们共同的利益所决定的。可哪一天你若使我忍无可忍了,惹我翻脸了……

他向我抱拳三揖。

我不禁又拍了一下沙发扶手,那是因为对他们来说,在中国,在咱们这座城市,挣大笔大笔的钱比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容易,都简单!那是因为你现在还在位,他们还能利用你手中的权力!他们从银行贷出了多少钱,别人不知底细,我还不知底细吗?我不知底细,你自己还不知底细吗?那一笔又一笔巨额贷款都哪儿去了?都被他们洗成外汇弄到国外去了!银行催债,谁替他们还的?我!我从“V·文经集团”拨出一笔又一笔巨款替他们堵的窟窿!

我有何可贺的?

他狡辩地嘟哝,可我的儿女们目前不是还在国内,还在咱们这座城市里,为“改革开放”贡献着他们自己的才能吗?

第一贺你大难不死。第二嘛,贺你重任在肩,担当了营救行动总指挥!

我指着市委书记不客气地说,如果他们没有爱国主义可言,那么你有吗?你的儿女们都办妥了绿卡,难道你自己还不清楚吗?谁替他们办妥的?我!我为什么要替他们办?因为你求我!你都不愿意你自己的儿女们以后生活在中国了,你还妄谈什么爱国主义!

你的情报真够准确的。

我瞥见市长以夸张的嘴脸吐出了长长的一缕烟。显然的,我敢于对市委书记犯上使他心生快感。

彼此彼此。

我感到这个小小的伪公仆,这个庸常的末流政客身上,有一种贱。那是一种必须在某些特殊的时候,某些特殊的情况之下,以舍得一身剐的,敢于犯上的勇气和胆量进行一次冒犯才“镇压”得住的贱。我想,那一种贱,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我这号人,以及别的许多人们惯出来的。在我,是用权钱交易惯他们的。在别的许多人,是用惟命是从,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惯他们的。

自愧弗如,否则我也不会落此刻的下场。

他瞪着我呆了片刻,坐下了,安静了。

你想错了。你刚才的一切遭遇,其实都不是我的弟兄们干的,而是他们干的!他举起手臂,指指街左边,再指指街右边,又说,是他们要置你于死地。而我们是赶来解救你的,因为你对我们还有用。其实我并不恨你,我的弟兄们也常受我的教导,早已不恨你了,甚至开始感激你了。时世造英雄嘛!你成了英雄,我也沾你的光成了豪杰嘛!

我一拍沙发扶手,又喝道,混账!坐下!

他不知受到什么刺激,突然张大嘴打了一个大喷嚏!那可真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我的意思是,喷嚏本身也不过就是一个一般的很平凡的大喷嚏,但引起的后果是惊天动地的。随着他那喷嚏声起,他身后一条蟒尾陡然甩耸。那蟒尾此前一直匐卧于红地毯上,又有他自己和左右的几名弟兄的身体挡在前边,再加上天黑,所以我最初并未注意到。他那蟒尾之粗长,实在超出我的想象。估计其横切面的半径,往少了说也够二尺了。掀掉我汽车盖儿的他那兄弟的尾巴,与之相比简直该算秀气了。蟒尾甩到街左,扫倒了一排肃立观看的人;甩到街右,又扫倒了一排。死伤者至少百余名。顿时,号哭声惨叫声交织一片,没死没伤的皆做鸟兽散,四面八方夺路而逃。

市委书记腾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大喊大叫,胡扯!胡扯!他们有什么爱国主义可言?呸!

十几分钟后,整条街寂静了下来。只剩下搀架着小悦的我和我对面的他们一伙儿了。当然,还有几十具尸体。伤了的,趁乱爬到各个临街的门洞里、楼距间,屏息敛气地隐蔽着。他说,罪过罪过!而他手下的一些兄弟们,则不待吩咐,便纷纷去弄下那几十具尸体上的尾巴。或用刀割,或脚踩尸体,双手狠扯猛拽。他瞟着他们那么干,又说,别见怪。劣等的尾巴也是尾巴啊!我们也搞了一座尾巴加工厂。与你们的区别是,我们在地下进行加工。废物也可以利用嘛!

我望着他,以他跟市长说话那种训斥的口吻说,市委书记同志,你给我听明白了——我笑,乃是因为,从“凶尾帮”们的话中,我反复咀嚼出了一点点爱国主义的意味儿!只要他们还有一点点爱国之心,我们就可以充分加以利用。而这正是我们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的一线宝贵的希望……

我商量地问,如果你同意,咱们今后再找机会聊怎么样?

他一愣,驻足在我眼前,瞪了我片刻,不知为什么,竟乖孩子似的,猫悄地退向一只沙发,缓缓地无声地坐下了。

说罢,企图搀架着小悦转身便走。但发抖的双腿却不受支配,迈不出步去。我想干脆抛弃了小悦不管她的死活,又恐他们耻笑我男子汉大丈夫不仗义,太缺乏与美人生死与共的英雄气概。慢走!他喝住了我。接下来的事,列位必已经猜到——“凶尾帮”首领向我提出和平解决问题的建议:他奉劝我根本不必真的部署什么营救行动,他的开价也很明智地降至一亿美元(他妈的休想!如果用花旗参枝子小姐的性命作筹码敲诈来一亿美元都给了他们,那我们四个人瓜分什么?)。

他的身影晃得我眼乱心烦,我不禁大喝,你他妈别那样!给我老老实实地坐下!

他向我保证,只要我这位营救行动总指挥不耍什么阴谋诡计,他则一定向我交一位完好如初的花旗参枝子小姐……

市委书记倒背着手,在我和市长面前急速地踱来踱去,像一只挨过了喂食钟点的笼子里的虎。

我故作虔诚地接受了他的建议。于是他派他的部下护送我离开那一条街。此后,那一条街以及附近的几条街,便成为公开地彻底地被“凶尾帮”所盘踞的市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