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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斩获写作素材

下班路过粉巷的“西安古旧书店”,进去看看。这是我城历史最为悠久的书店之一,前身为1908年成立的公益书局,由几位早期同盟会员创办。从西安城的老照片里可以看到,清末和民国时期,这一片是整个城市的商业中心,钱庄、盐店与丝绸商号汇集于此,辐射西北,盛极一时。当时有一首顺口溜:“要穿绸缎老九章,要戴金银老凤祥,世界五洲大药房,南华公司吃洋糖。”顺口溜中提到的几家店铺都在这附近,传闻当年张学良将军常常泡在这个古旧书店里淘书。

碧姬·拉贝《写给孩子的哲学启蒙书》一定要补充进来。我买过多套与儿童谈论哲学的书,都不招孩子喜欢,唯有这套例外。它难度适中又充满妙趣,配的漫画也好玩。它一点都不轻视儿童的智力,循序渐进地与孩子探讨问题。在许多父母那里难以得到答案的问题,在这里被充分展开,比如生与死、爱与性、公平与不公平、金钱与工作、性别与歧视、身体与精神等。而且它们全都埋藏在故事里,在上学途中的辩论中,在学校的嬉闹中,书中的主人公渐渐地发现哲学问题,解决哲学问题。

书店门头的牌匾与鲁迅有段渊源。当年鲁迅应邀来西安讲学,与陕西名士阎甘园相谈甚欢。1950年代,阎甘园家的书店合并入古旧书店,后来人们为了纪念这段往事,从鲁迅手稿中集出六字“西安古旧书店”为门头。

罗尔德·达尔的《查理和巧克力工厂》和《了不起的狐狸爸爸》都很有名,全套十余本没有平庸之作,《玛蒂尔达》里那个被反复歧视打压最终扬眉吐气的小姑娘成长故事,值得每个女孩阅读。E. B. 怀特也让我佩服,他最初是著名记者,后来转向为儿童写作,《夏洛的网》《吹小号的天鹅》《精灵鼠小弟》,这些故事并不低龄。小蜘蛛用吐出的丝编织文字魔咒,真的拯救了朋友。生来喑哑的小天鹅学会了吹小号,向恋人倾诉。作者的笔触总是蓬松,“面对复杂,保持欢喜”。读他,我感到舒适。

四周店铺装修亮眼,街头行人很难注意到这块朴素的黑色牌匾,更不会辨识右侧小小的“鲁迅”二字。他们匆匆而过,几乎不会进来。一楼的一整面墙都是原版线装书,古代碑帖和现代连环画也各占据着一块地盘。地下一层多是老版外国文学和折扣新书。今天人比较少,一位老人戴着呢子质地的鸭舌帽,站在那里挑选。

童书,我托人联系乐乐趣立体书出版公司、蒲蒲兰、接力出版社、信谊出版社等,拿到近年的书单。既有书单比较偏重绘本,适合9—12岁的并不太多。实际上,这个年龄段的儿童正从启蒙阅读走向成熟阅读,他们有大量领域可以涉足。法国“可怕的科学”系列,我自己买过三五十本。作者团队了解儿童的喜好,特别擅长打比方和搞怪,总有本领让孩子笑个不停,读个不停。孩子看了往往会主动去钻研概率和数列、化学元素的分子式、细菌和病毒的变异体,合上书就开始在家里倒腾小棍小瓶做实验,不觉得累。

我编书目比较慢,小宁那边的事渐渐赶到了前面。有一天,临睡前我肚子饿得难受。我晚饭吃的是什么,饿得这样快?过了会儿才想起来,我是忘了吃晚饭。下午加了半小时班,单位食堂已锁门,回家接到无数个电话:楼下邻居说天花板漏水止不住,房客说可能是地漏坏了,物业说应该是地暖坏了要我明天砸地板;A下属让我审文件,B下属让我处理网络舆情;领导让我明天别请假;C商人说招标文件有问题要反映,D商人说有些书目太稀有绝版了;教秘说学生补考成绩我没录入;招标公司说要改参数;研秘说我有个项目要写情况说明;MBA学生让我出试题;编辑提醒我论文快到交稿期限了;母亲打电话讲解纯种乌鸡和杂交乌鸡脚指头的区别以及口感差异;弟弟说好久没和我聊天,想和我聊哲学……

在这些畅销书书目中,余华、刘慈欣、村上春树、东野圭吾、乔治·马丁、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是高频词汇,必须纳入。考虑到地域性,本省作家贾平凹、陈忠实、叶广芩、路遥的可以多购买一些。还有最近几年的新人:陈春成、苏方、班宇、余秀华、陈年喜等,应该也会有稳定读者群。自然科学,我先看知乎网博主的私房珍藏,又咨询高校理工科教师。他们共同提起几本书:侯世达的《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加文·普雷特-平尼的《云彩收集者手册》、乔治·伽莫夫的《从一到无穷大》、贾雷德·戴蒙德的《第三种黑猩猩》、丹尼尔·利伯曼的《贪婪的多巴胺》、理查德·道金斯的《盲眼钟表匠》和《自私的基因》……看完书籍简介,我也想沿着这几位作者的指引,观察数学、绘画与音乐的应和,辨识天空中变幻的云彩外形……这些陌生领域的名字像是丛林中的秘密,散发着蓊郁的气息。等书到馆,我首先就去借它们。

“晨兴理荒秽”,陶渊明刚刚回到乡间时是怎么做到的?我最近的生活,脚下尽是草屑瓦块,得扛着锄头一点一点清理。我想念高校,那里的土地相对平整,没有荒秽,教一门课就像栽一畦花,定时浇水施肥,照料的事很规律。而现在,这杂草乱石中,我也没有把握,什么时候才能种好一片庄稼,看它慢慢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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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要开标了,第一场招标不是图书,是装修。“招标”这个词听起来很宏大,似乎我必须严阵以待。甲方大Boss,也就是我,没有任何经验。我在忐忑中打电话问我弟媳(一个可能熬过一千个夜、写过一百份标书的路桥公司员工):“我需要准备什么?”

清华大学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陕西省图书馆……月度年度榜单。

“你是甲方爸爸,什么都不用准备。”

豆瓣网各类别图书TOP100清单。

“我要严肃吗?我要笑吗?我要发言吗?”

然后搜集畅销书:

“你是甲方爸爸,你想怎样就怎样。”

先从熟悉领域做起,把文学经典一部部放进来。参考文学史论著,从《诗经》《论语》《伊利亚特》《奥德赛》开始,甄别注释者和译者,敲定版本,这不太难。

“我万一说错话怎么办?”

装修的事,我和小宁一起商定。书目的事,小宁全交给我。要找到近年出版的一万种较受读者欢迎的书,并没有现成路径。我在微博上发出征求意见的通告,自己也调头扎进了书目的海洋。

“不可能,甲方爸爸说什么都是对的。”

我屏住气息,不再与他应答。最好的办法是跳出来,抱着“采风”的旁观心态,才能吞咽这件事儿。我挂断电话,打开手机备忘录输入:“今日斩获一个写作素材……”

这一夜我醒了好几次,看着窗帘的缝隙慢慢亮起来。我得起早一点,吹头发化妆,穿上高跟鞋,把平日的布包换成皮包,去招标公司扮演“甲方爸爸”。

手机突然亮了,一个商人给我打来电话。他的声音比白日里柔和:“您看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请您吃饭吧。您别看我年轻,规矩我都懂。我肯定会回报于您……”我委婉地说:“我现在需要休息,不愿谈论工作,我先挂了好吗?”这时他叫了一声“姐姐”,软绵绵的:“姐姐,我错了,我不该在夜里打扰您,姐姐,我打我嘴,行吗?姐姐,我打我脸,行吗?”我愣住了,这个电话的甜度严重超标,声音软度也严重超标。言情剧里前男友乞求旧情复燃也没这么酥,大Boss女主角已被齁住,急需救援。

会议室里的人都很严肃,像是法庭,宣读规则的声音是新鲜的,“滋啦”一下撕开招标文件袋的声音也是新鲜的。而我果然不需要做什么,坐在那里像个道具。

晚上睡了,我忽然想到:装修需求里忘了写中央空调风道,WiFi的具体带宽明天还得咨询专业人士,幼儿区是不是得用玻璃单独隔出来,避免干扰成人区。电器里最好再增补一个儿童饮水机?其他图书馆没有儿童饮水机,我想弄一个。这里是闹市区,家长可能会把孩子放在图书馆,自己出门去逛街。孩子如果无人看管,也许够不着成人饮水机,或者被成人饮水机烫着。我问了幼儿园工作的朋友,他们使用桶装水,需要频繁换水,这不适合我们图书馆,我们人手不够。我翻身起床,在网站上找到专为儿童设计的自动饮水机,低矮,只出温水不出烫水,安全得多。我抄下来参数,关灯睡觉。

第一轮资格审核结束,专家告诉我,某公司被踢出,他们缺乏银行信用证明和其他有效资质,是个黑公司。而前几天往我办公室跑动最频繁的就是这家公司的人,我记得他的头发油光水亮,顶在脑袋上像凝固的雕塑。他身旁的女设计师瘦极了,不曾笑过,眼睛里积压了委屈无处释放的样子。他提出要求,她淡淡应声。可以想象,过去有很多次,她向他表达的争辩都得不到回应,她已经灰心放弃。他俩坐在沙发上,一个雄心勃勃,一个黯淡忧郁,必定是一段难以长久的工作关系。见第一面时他对我说,“我一定把这工程做成西安市的名片”,我不喜欢他的语气,我向小宁表达过我的疑虑:“巧言令色鲜矣仁。”如今他被踢出,我并不意外。他的霸道里有着中空,他的出局正合我意。

从前我读的书——小说啊,诗歌啊——都“不实用”,最近我学的新知识可太“实用”了:二次消防的面积分割;颗粒板、多层板和实木板的价格差距;JBL和NOBLE音箱的各项参数;公共图书馆的照明标准;中长焦和短焦幕布的投影效果差异;网站备案和网络托管业务的办理次序;固态硬盘和普通硬盘哪个更适合电子阅览区读者;一个无线AP能够覆盖多少平方米面积;大数据服务的预算属于运营还是装修;电话传真一体机如果要增加复印功能,报价应该做何改变;竞争性磋商和竞争性谈判的招标流程有什么差异。

第二轮竞争性谈判结束,我们拿到排名前三甲的公司名单。我和同事去吃串串,庆祝第一场招标结束。但是很快得知,第二名把第一名告了,事情还得往后拖。

我过去和学生讲话的书生气在新的工作面前可能太单调了。现在我需要扮演精明、擅长砍价、拍板定局的“大Boss”,也许声线要提高,体态要正式一些,是不是得穿一双细高跟鞋?小宁需要扮演木讷、手头拮据、拿不定主意的“小管家”——事实上,她不需要扮演,这就是她。“双簧”是必须的,我用轻笑戳破商人花招,她用愁容表明持家之难。我俩一唱一和,商家渐渐让步。

小宁发愁,装修是第一步,如果装修延宕,家具和图书就无法进场,她今年的任务还能不能完成?我也烦躁,我想躲开这些杂事,关上办公室的门看书写字,在键盘上一个一个输入书目,那样的工作更单纯,谁也别来敲我的门。

我俩挽在一起走路已经成了习惯,加班时,她给我巧克力,我给她芒果干。我语速很快,容易兴奋,为买到的一只多汁的橙子笑个不停。她慢言细语,没那么欢快,但显然比我沉稳。

第二天,我网购的佛手到了,每年秋天我都会买这个。金黄的果子有一簇簇分瓣,如同花朵。它形状娇俏,气味也清新。长枝插在水瓶里,果实微微垂着,鲜艳的色彩像是给桌上添了几盏小台灯。分给小宁一个果实,清香会慢慢沁入空气,她心烦了,可以拿起来闻一闻。

我们装修自己的房子,进到家里的每一样儿都是自己心尖上的,不愿敷衍。那我们应该以多大的热情来建设公共场馆?这件事我没有和小宁讨论过。如果要省事,她完全可以把参数交给商人撰写,最终交付的场馆能凑合就行。但我看到,她把图书馆当作自己的家在装修。刚认识她时,我对她能力的担忧,此时已然淡去。人们频频说她老实,确实是中肯的评价。

现在我做好了几千册书目,但我过于沉浸于个人趣味,这恐怕太封闭。我得去问我大学时期的老师,陈越先生。

我负责查找网络资料,小宁包揽更繁琐的工作:撰写详细参数,计算价格,填表。比较麻烦的是:其中有三个标段合在一起成为一个总标,总价必须固定。因此,倘若我们为A标段增添产品和预算,B和C标段预算就得减少,产品也得变化。而ABC又是不同类企业,小宁手持天平,增增减减,估算三个标段利润率,确保接近,不能厚此薄彼。她趴在我对面的桌子上加减乘除,按下葫芦浮起瓢,眼镜垮到鼻梁,没时间扶起来。

可能有很多人,离开母校就如同离开了母体。但我不是,那根脐带始终还在。说起师大我就眉飞色舞,朋友赶紧举起手机:“你说得太有意思了,快快快,再说一遍,我给你录下来!”而我对师大的感情,并不是“我喜欢”“我爱”“我思念”这样的词组可以表达的。陕西师大是我精神生活最深处的部分,从我少年时代起,它构筑了我这个人本身。

在招标中,我们甲方一共要对六个标段提出需求,分别是:图书、家具、电器、系统、装修、运营。我只对图书有些了解,其余五个标段我完全是外行,小宁也是外行。业内其他图书馆标书固然可以参考,但经费、面积、地形、房屋结构的差异又得推翻预设。我俩先从商人手里拿到最新产品报价,然后去购物网站查找同款报价,再去知乎网和哔哩哔哩网站搜索测评文章和视频,比较不同品牌特性。我们不能完全相信商人,得自己心里有底。产品利润太高,会让商人牟得暴利,读者利益受损;利润太低,又会出现无人竞标的流标局面。产品质量差,影响读者使用感;产品质量优,指定具体品牌,可能会触犯招标规则。

我十五岁进入陕西师大中文系,我清楚地记得我刚入学时在基地班阅览室读到王安忆《小城之恋》的震动,那母爱的光辉让我眩目,我几乎认为这是世上最好的小说。后来,新的震动不断更迭,福楼拜、陀思妥耶夫斯基、王阳明、阿尔都塞……这些名字也许有些庞杂,但这正是那个刚刚走出小城、还没见过世面的我,深一脚浅一脚的最初几步。

家庭装修远没有建设政府公共场馆这样复杂。家庭预算可以浮动,而政府预算固定,不敢超额。家里买错了可以重来,买少了可以补充。政府项目所有需求必须在招标文件中公示,必须心思缜密,事无巨细地考虑,不要遗漏。招标结束后若想增补,财务审计手续十分复杂。

我后来的阅读方向和写作习惯都是在师大建立的。我搬过十几次家,但还保留着大学时的几本作业,上面有老师的笔迹,舍不得扔。雁塔校区图书馆外墙那密绿的爬山虎,别处都复制不了。我们全班曾静默排队,洗净双手,进入两道关锁密码把守的善本库,观赏老师手中一页页翻起的五色套印线装书,那柔弱而清雅的颜色,我一生中只见过那么一次。

从此我和小宁绑在了一起,在办公室拿着巨大的图纸,给络绎不绝的商人讲解、修改、砍价。科员敲门进来找我签字,总是要绕开一堆人,才能到达我的桌前。我的门不敢敞开,怕嘈杂的人声传遍楼道。

后来我去美国访学,回国前夕问陈老师,要不要帮他带些什么特产。陈老师只需要一本有关康德的英文书。我翻译了一本有关电影导演刘别谦的书,快要完工了。老师一直惦记:“什么时候出版?我平时不读电影类书籍,但你这本我一定会读。”我请教,有一首轻佻的歌名,我总也翻不好,“girls girls girls”译成“女孩女孩女孩”不带劲,是不是“姑娘姑娘姑娘”更好?老师说:“妞儿妞儿妞儿。”这次我问他编书目的事,他立即转给我一些读书出版的公众号,嘱我关注:世纪文景年度好书,“保马”每日一书,华东师大“六点图书”,人民文学出版社每月好书榜,上海译文出版社万人票选“译文年选”,新京报书评周刊年度终极书单,等等,我将这些书目一一输入表格。

她没有助手,自己一个人不敢定夺,怕出差错。同时她又怕打扰我这个“领导”,就总是叹气。最近找她的人多,她那边坐不下,我建议以后都到我办公室来。如果四个科室是四个小孩,其他三个都能蹦蹦跳跳,只有图书馆还是未分娩的胎儿,需要额外照顾,也是人之常情。我稍稍偏个心,希望其他科室能理解。门口这几个商人,一个卖家具,一个卖电器,一个卖软件,还有一个搞装修。我从他们手里接过产品画册,对比挑选。

陈老师常年翻译哲学书籍,他跟我说过,他对写出的每个字都尊重,反复修改。学生跟他简短email,他说你打电话,别写信。因为他回复短短几句信都得改一个小时,费时间。他的桌上常有便笺纸条,琢磨字句的不同译法。师母不敢去打搅他,那些纸条渐渐揉成纸球儿,再进入纸篓。那一段,他才译定了。他这样完美主义,我为公共图书馆做书目,较真一点也是应该的。

小宁站在我门口,表情有些无奈。她必须在三个月内完成以下任务:组织招标、装修场地、消防验收、安放桌椅、调试电器、书籍编目上架、人员培训上岗。我想想自己曾为家里的一百平方米花去多少心思,就能预计这三千平方米将会给小宁制造多少琐事。

周末,影院里播放有关诗词学者叶嘉莹的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叶嘉莹一生坎坷,家务繁重,丈夫又暴戾,晚年时长女早逝。她最尊敬的老师是顾随先生。顾先生曾有两句断句,叶先生续作一首词,顾先生又依这两句另作一首词。银幕两侧出现这些诗句,男声女声重叠吟咏唱和。叶嘉莹与老师的遥相唱和,与古代诗词的遥相唱和,也许是她对抗生活磨难的根本力量。我快四十了,该努力做些事了,不要将家务繁多作为在学术上怠懒的借口,叶先生,还有陈越先生,都比我辛苦得多。我懒惰时,必须抬起头来仰望他们。/书 推荐 公众 号晚 霞书 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