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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砝码

和电脑文件打交道总是沉闷,况且还得编出不重样儿的文字来描述那些原本相似的活动。还是和活生生的人打交道更有趣,他们更愿意站在前台为读者解释预约程序,或者到馆里多巡几圈,去编目区帮忙粘贴条码,去安全通道检查消防器材是否完好,把刚刚归还的书放到消毒柜里。总之,要动起来。

杨雨诺第一天做了十二份表格,先摘录每月大事,列出主题内容,标注哪些日子办活动,哪些日子推公众号文章;再摘录微信公号的文章,填到四方格子里;然后整理本月新闻媒体报道,向市级图书馆上报;最后汇总活动,阐发其正面意义与社会效应,整理进入“我为群众办实事”的文档。

馆里组织少儿朗诵大赛,他们正好大展身手,陪小朋友练声、纠正。策划阅读活动,要分主题分年龄段,三到六岁的孩子喜欢什么,六到十二岁可能又是另一番兴趣。坐到儿童区去读绘本,讨论怎么改编成有趣的周末主题。这些书从前根本不会进入他们的视野,也许以后做了父亲母亲才会去看。现在他们翻翻拣拣,很快找到播音专业拿手的事儿,挑选喜欢的绘本朗读,录制上传到音频网站,做成碑林区图书馆有声书专辑。一摞儿一摞儿音频文件码上去,就像农民捆麦穗一样,一扎儿一扎儿立在原野里,清清楚楚看着,有成就感。

李慧彤和张彤彤喜欢拍摄和剪辑,不喜欢做归档工作。打开excel和word,把每周的事项撰写为工作报告,装订成册以便检查之需,这对她们来说太枯燥了。在图书馆工作的王荣杰、杨雨诺、李欣怡的感受也差不多,来这里之前,他们以为图书馆管理员是世界上最清闲的职业,书乱了整理回去就行,没想到还要填那么多表,办那么多活动。

刚来的时候,他们抱怨通勤太远,起床太早。没有哪个实习地点是完美的,文化科填表和文件太多,文化馆电脑配置太陈旧总是死机,图书馆整栋大楼中央空调统一温度,地下这层就显得过于冷。后来他们适应了,每天上班的表情挺明媚。有天可能太过放松,一下子没把握住度,破洞短裤和露脐T恤一起出现在前台,十分不妥。这里毕竟是政府部门,我提醒他们,他们没有再犯。我问他们以后想到政府部门工作吗,他们说,只有一条不适应,公文太多,其他都不错,最喜欢周末搞活动,热闹。

非遗传承人里,又有捏面花儿的,做布糊画儿的,雕刻葫芦的,都擎着自己的作品让实习生拍,特别开心。一开始,实习生们觉得“传承人”这个词有着官方认证的庄严,需要仰望。熟了,他们听见“传承人”闲谈街巷琐事,有些意外,又有些卸掉包袱的轻松感,距离一下子就近了。

是啊,热闹。这几个年轻人的到来,把原有的年轻人也带得热闹,甚至发烫了。

他不做重复设计,梦里都琢磨着怎么在一两毫米的细小空间里变化创新。在风筝背面,他用竹篾和铁丝编织无数精细的齿轮。我凑在跟前轻轻吹口气,曲轴和连杆立刻来回穿梭,转动欢快。实习生们拿着摄像机去给他拍短片,他展示了巨型作品,又拿出心爱的袖珍装置,小蝴蝶小蜻蜓栖在他掌中央,是他的小宝贝。

我排队打饭,小全晃着小波浪过来,碰了我一下:“你房间里的童话书打开了,对不对?”

张天伟八十多岁,头发斑白,总是戴着老花镜绘制图纸。他年轻时是专业机械师,练就独门武功——在风筝里暗藏机关。别人家的风筝只是原模原样在天上飞,张天伟发明了风力机械传动装置,让风筝在空中做出高难度动作——公鸡相啄斗架;仙鹤昂首啼鸣;猪八戒边走边吃西瓜;龙的眼睛骨碌碌转,胡须随风起舞;秦俑车马组成方阵,空中威严踱步。

“?”

实习生们开始了每日通勤,比平时起早一些,乘坐一个小时公交和地铁,从城市北郊来到市中心。李慧彤和张彤彤去文化馆上班,负责信息录入,分类整理各级非遗传承人的信息。在那儿,她们认识了“张氏风筝”传承人张天伟。

“一定是你房间里的童话书打开了,要不然,你怎么跑了出来?”

那天还发生了一件难忘的事,就是:我膨胀了。因为忘带身份证,革命景区不允许我进。同事们说:“这是我们领导,她必须得进去,党旗下宣誓她得带头念誓词……”我着急,也顺着话头说了起来:“我是领导,让我进去吧……”“我是领导”,这四个字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我是要以这四个字为特权,让别人顺从吗?这虚荣狂妄的瞬间。

“你在说啥哟?我办公室最近没放童话书,放了一本《西南联大国文课》,不信你去看……”

聚餐时栗主任一向吃得很少,他观察每人杯中余量要不要再添,用手指旋转桌台,把菜品停在合适的人面前。党建活动参观解放战争旧址,完了大家都饿了,上来一盘当地特产饸饹,比西安的饸饹好吃得多。栗主任拨动桌台走走停停,确保每个人都挑上一筷子,转到他面前时,汤汁上只漂着几粒芥末。我请服务员再来一份,恰好没了。栗主任没吃上,这事儿我没忘。

小全叹气:“唉,我学了一句土味情话,想先在你这试一下能不能听懂,再去给实习姑娘们说。你这个人,唉……”

我刚打过疫苗,确实不能喝酒,领导依然让我喝:“疫苗过敏能有多大事儿?你如果不喝,就是没把我放在眼里。”他在测试我的服从度,我反复推让,他斜看了我一眼:“你这个人,不懂规矩。”

我:“……”

一次简餐中,领导这样将我介绍给别人:“今天专门安排了美女来陪您。”专门,安排,美女,这三个词被涂上一层蜂蜜,亮晃晃的,我不喜欢。没有人提前通知我,我的脸就突然被施加了一项任务。工作能力此时不重要,脸和性别重要。

小全跟我说,等会他来我办公室敲门,一起打车去高新区开会。

过了几天她在路上遇见我,低头躲闪,大概有人告诉过她那天骂的是谁。看样子,她很擅长把笑容和声调放在带刻度的容器里,面对上下级,精确地进行度量、增添、分配。

我等啊等,一直没人敲我门。

我可能太不像领导了,所以我被误骂过。我局组织群众歌咏比赛,某工会领导上台颁奖时皱着眉板着脸,群众纳闷地看着她。散场后,她大概以为我是普通科员,训斥我组织不到位,场面不够好看。其实我职务和她平级,但我觉得没必要向她表明这一点。我愿意承认不足,请她谅解,下一次我们改进。我在试着体会普通科员的处境,即便无官无职,一个人这样认真地道歉,对方是否可以对我有基本的礼貌和尊重?我说了几声对不起,她没有缓和,关车门的动作很重。我招手说“再见”,她不理我。

小全打来电话,连声道歉。他和几个实习生已出发好远,把—我—忘—了。让我自己坐公交去。

她笑出声:“你真的不像领导。”

我:“……”

“我,又矮又暖,不是吗?”

小全:“我保证,我是真的,真的,把你忘了,我不是故意不叫你。真的,不骗你。”

“?”

我当然相信你是真的了,一个公务员,去开会只记得带实习女生,却把主管领导落下了,这能是假装出来的吗?你经常说我是“最没有架子的领导,最不像领导的领导”,我看呐,在你心里,我就根本不是领导。

“很矮暖是吗?”

我追去会场,小全捂着脸在台阶处等我,迎接我的笑骂。我把文件卷成筒,拍他一下。他让我饶了他。好吧好吧,我饶了你,你明天继续用微微发烫的心情上班吧。

我去南门“永宁里”开招商会,一个姑娘问我,碑林图书馆能不能办电子借阅证。我打开手机程序慢慢给她讲。她说:“以前开会遇见你,没和你说过话,以为你很高冷。今天一接触,发现你,哎呀,一点都不高冷,很那个什么。”

在我们局,编号101的房间是局长办公室,102是在任多年的杨副局长,103病休在家,最近新补了田副局长进来。104是我,105是普通科室。编号意味着次序,这就像天平附带的金属砝码,排成一列,依次缩小。我看看身前身后的位置就可以推断出来,我是一颗临时挂职的替补砝码,紧挨着群众,处于“领导”的最边缘。

我们这里不会这样。“副处”是一个坎儿,从这个级别起,人的面孔需要变得严肃。领导的公开形象不苟言笑,私人生活的部分被擦除,不能和下属嘻嘻哈哈。

田副局长从部队转业而来,自从他来,我的门很少被敲开,工作变得稀薄而清凉。我听见前面三位在走廊里的谈笑声,也看见他们三人并肩从窗外掠过的身影。几个月后我就要离开,在重大事务上,我的声音大概会被降噪。

我想起国外学校官网的一些“领导”照片,院长站在灶台旁拿着烘焙夹,往银色花纹的大盘子里盛放松饼,身旁立着一条金毛犬。侧旁文案描述他的学术成就,并叙说他对厨艺的热情和对家的眷恋。在工作形象中流露私人爱好对他们来说好像是加分项。

比如职务升迁问题。局里几个人滞留副科岗位多年,称自己得了“副科病”,这病尤以文化馆馆长冯云最重。五年前,冯云以副馆长职务“代为主持”文化馆工作。她之前的文化馆,蛛网滋长,霉斑入墙。路人惊讶:“这居然是政府单位吗?”几个馆员有病休的,有失踪的,馆内几乎无人。前馆长外号“皮包馆长”,每天不在办公室,只把公章装进皮包,到处游玩。谁要用章,得打电话问问他在哪儿。冯云接手之后,平整院落,清洁修葺。轻微斑驳的唐代仕女仿塑迎在门口,秦地戏曲的生旦净末头饰纳入玻璃窗中,雕花屏风和青瓷鱼缸往中央一隔,这里像是个“单位”了。馆员陆续回来上班,她还招纳几名实习生,做“非遗进校园”和“非遗直播带货”,又联系奢侈品牌合作设计非遗Logo产品。她的微信朋友圈活泼,工作片花剪辑成短视频,贴上雅致的片头片尾,如同一条条小鱼儿在手机里蹦。省市领导都认可她的成绩,但她就是做不了正馆长,始终只能做副馆长。

樊雨以前和我说话很恭敬,最近变成“宝贝儿局长签个字呀”,语气有点像我的学生。可我学生常常叫我素秋,这里没有人叫我素秋。一个科长是我闺蜜的好友,我对科长说,你和我闺蜜那么熟,就不要跟我太客套,私下没人的时候你叫我素秋就行。她不,她始终叫我杨局。

我这才知道,官方文件里的正馆长是栗主任,而官方文件里的办公室主任是另一个人,栗主任只是“代为主持”办公室工作。栗主任为什么不能被正式任命为“办公室主任”?因为他是事业编,不能进入公务员编制。即便他已经是全大院广为传颂的模范办公室主任,他的官方身份也只能是文化馆馆长。而且他在文化馆这个事业编序列里,无法被提拔到市级或者省级更高的职位。他学历是中专,身份是工人,正科级是他职业生涯极限。

年轻人在政府里都是这样小心翼翼。有天早上,大厅柱子后面有一条鲜艳的裙子在躲我,接着露出一只眼睛,是旅游科的樊雨,刚毕业的大学生。她看见是我,笑嘻嘻走出来:“吓死了,我以为是局长,我今天起晚了。”平日里只有局长一个人穿细高跟鞋,笃笃笃的声音非她莫属。这天我也穿了,樊雨听岔了。她迟到了十分钟,以为要挨局长批评,发现是我,捂嘴笑着跑进办公室。我推开她的门,说:“我以后不穿高跟鞋了,免得吓着你。”

去年年末局里召开年度总结大会。这样的会议通常没有惊喜,人人念稿,罗列本年度的工作成绩和缺陷,展望未来,大体如此。但是栗主任全然不同,他只是偶尔看一眼稿子,更多的时候看着我们。他没有套话,缓缓讲述这一年来的日常工作,像是为包子捏褶一样,一褶一褶推进。在中段,他援引热播电视剧中的台词引发我们欢笑,接着,又恳切承认自己年龄渐长造成的视野狭隘和工作遗憾,会场里静下来。最后他把褶子聚在一起,黏合之处捏得巧妙,不留痕迹。他工作已经快三十年,居然还没有倦怠,还愿意花时间去写这样真这样长的年终总结,我感到佩服,正想带头给他鼓掌,大家的掌声已如同热浪。

很久以后,他们告诉我,那天是第一次进入政府单位,心有敬畏。体制给了他们一种距离感,不敢接近,不敢说话,也不敢喝水。

栗主任是一个优秀的主任,冯云也是一个出色的馆长,但他俩关系紧张。只要栗主任的位置动不了,冯云就提拔不了。去年,冯云在101办公室哭诉自己的委屈,拿到了来年兑现的口头承诺,今年却没有兑现。我接到电话去安抚冯云,冯云已在叫嚷。她坐在局长对面,没有化妆也没有佩戴耳饰,头发简略一扎,手在颤抖,语速奇快:“凭什么?凭什么?因为别人是工人身份,就影响到我的调职?”

这些实习生来自我校播音和编导专业,辅导员推荐来的,我并不认识。刚来的第一天,我们围坐在长条桌旁开个短会,我给他们倒好水,他们从始到终没碰过杯子。依我从前的印象,播音编导专业的学生比较活泼,没这么害羞。我说:“别那么拘谨,咱们都是一个学校的,叫我杨老师就行,不必叫杨局长。”他们只是点点头。

她又走到栗主任办公室去,很快,二人的争吵声炸开来。我把她拉回我房间,倒了一杯水给她。她哭了,开始讲,当年修葺馆址,一楼墙壁破烂,那么多壁虎和蜘蛛;二楼公房被人强占多年,她掐了电断了水,吵了多少次架,那些不讲理的人才搬出去。没来文化馆之前,她办美术培训机构,赚不少钱。后来为什么到清水衙门文化馆来坐班?对非遗文化感兴趣,想做点事。现在可好,晚上老加班,孩子也管不上。老公说:“你图什么呢?又提拔不了,还这么卖命。”正科比副科高的那几百块钱工资,她不在意。关键是,用心干工作需要一个肯定。去别的区县开会,她老被笑话,干了这么多年正馆长的活儿,四十五岁了,还是个副馆长,脸上怎么挂得住?

小全说:“当然是啊!”

她哭,我就让她哭一会儿,不打断她。就算是一件事重复讲了三遍,我也得让她讲。我递给她面巾纸,顺着她的话讲她的委屈:“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同事们在背后都这么说:‘我要是冯云,我也闹。’”

“不对啊,小全,你怎么突然变了?是不是因为咱们这新来了几个实习女生?”

我没有向她允诺什么,她也没有向我索要什么。那个关键的内核,我们都小心翼翼地,没有碰。我想,她也明白我的处境。让她在我办公室里多哭一会儿,轻轻拍拍她的脊背,我所做的只能是这么多。去年我尝试向上级反映她的难处,以求解决,但在上级含混的表情中,我知道了我的重量。更何况最近,我的脚下已抽空,我的意见将消失在这层楼道,不能去往更远处了。

小全是文化科最年轻的干部,我来了大半年了,他每次和我打招呼还要微微鞠一下上身。这几天他有些异常,走路一闪一闪跟小波浪似的,嘴里哼着小曲,见我也不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