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我能理解，但我指的不是你忘记了，而是别的。”
我：“呃……你是说实际上是忘记了吗？可是我记得有次看电影，是个新片，而且我确定自己之前肯定没看过，也没看过任何宣传片或者介绍等，但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有个画面我真的有什么时候见过的感觉，就是你说的似曾相识，而且我还知道下一秒是什么剧情。不过更往后就不知道了，也就是说只是一个瞬间。还有，不仅仅是电影的剧情和画面，还包括我对当时电影院环境的印象，这些都是曾经有过的感觉。”
我：“嗯……例如？”
他：“的确是经历过。”
他：“人死前，都会把自己的一生重新经历一遍，对吧？”
我：“听懂了，但我不是很理解你说的真的经历过……”
我：“听说过。”
他：“我是说真的经历过才有那种感觉出现。”
他：“如果现在就是呢？”
我：“啊？”
我：“嗯？你是说……”
他下定决心般地深吸了一口气：“之所以会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因为我们的确经历过。”
他：“所以我刚才问你，你有没有过似曾相识的时候？”
我：“不知道。”
我愣住了。
前不久我恰好看到一种解释，说这种现象是大脑记忆区（或者别的什么区域）造成的假象。不过这个观点未被证实过，只是一个推断而非结论，所以飞快地考虑了一下后，我还是决定不说。
他：“是的，现在就是！”
他：“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可是……不对吧……从时间上看也不对……吧。”
我：“哦，那有过。”
他：“如果你置身其中是无法正确认知到时间流的，不过从感觉上依然能感觉到时间的不稳定性。”
他：“就是某个场景仿佛经历过，很熟悉，但是你可以确定是第一次来到某地或经历某个场景。”
我：“我不是太明白，我指时间不稳定性这个说法。”
我：“似曾相识？什么似曾相识？”
他：“你有没有时间越过越快的感觉？”
他：“你……有过似曾相识的时候吗？”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有。
我：“是不好的事情吗？”
他：“你应该有那种感觉吧，小时候时间似乎很慢、非常慢，但越大时间过得越快，是这样吧？”
他目光暗淡地垂着头盯着桌面，脸上隐隐透出一丝恐慌。
我：“对，不过，我觉得还是不大对劲……你说的是死前回溯那种……嗯……毕竟只是一刹那，怎么可能会是现在这种当下的感受呢？”
我大约花了半个小时听他讲述如何鉴定玻璃制品的好坏，从外形到透光，从手感到触觉。因为说起这个他才是滔滔不绝的状态，假如不说这些，他会完全像是变了个人，沉默寡言，并且心事重重。
他绝望地摇摇头：“在回溯的幻觉中，时间不重要。重要的是对自己一生的体会，回溯结束的时候，就会回到现实——死亡。”
“别的什么事情？例如？”我试探性地问。
我：“可是……”
他愣了一会儿，脸色突然沉了下来：“那个过程，能让我忘记很多别的事情。”
他：“没有可是，实际就是这样的。第一，你似曾相识的感觉是真实的，而不是错觉，因为你自己刚才都承认了，不仅仅是熟悉，甚至还能预知到下一秒即将发生什么，就是说你真的经历过而不是一时的混乱。第二，时间流的不稳定性，时间只是相对的一个概念，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过去只是一瞬间，但是你的确都经历过，只有当下是最漫长的。因此我说很有可能我们现在都身处在死亡回溯中——那个刹那。
我点了点头：“明白了，原来是这样。不过，我想知道有什么实际意义吗？”
我：“话是这么说……不过有个悖论存在。”
他：“当然有用！通过这种证实，我对此的鉴别能力就越来越强，你明白了？这样我不用打坏它就能知道这件玻璃制品好不好。我的乐趣是从那种谁也不会在意的批量产品中，找出极品。”
他：“什么悖论？”
我：“可这种鉴定没有意义啊，因为已经被毁了啊。”
我：“许多人都有过似曾相识的感受，而且很多人都有时间流不稳定的感受，那他们都是身处在死亡回溯中吗？死亡回溯是相互交集的吗？”
他点头：“没错，就是这样才能鉴定。如果摔个粉碎就证明这件玻璃制品不好，没顺着纹路制作。好的玻璃制品摔在地上会碎成几大块，而不是一地碎片。有些玻璃杯或者玻璃碗就能摔成两半，仅仅两半，再也没有多余的碎片。”
他：“每个人只是回溯自己的经历，与别人的交集只是曾经发生过的记忆，当然也就是从自己的角度。我们都是真实的，但现在，没法确定是你的记忆还是我的记忆，这种事情没有办法能证实，除非我们中的一个回溯结束，离开回忆，面对死亡。也许还要很久，也许就是下一秒。”
我：“那不就摔碎了吗？”
我突然觉得很压抑。
他摇头：“不，终极的鉴定方法是在一米左右高度，让手里那件玻璃制品自由落体。”
过了一会儿，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在真实来临之前，你无法证明自己不在虚幻中。”
我：“不知道，是透光看吗？”
那次谈话就到此结束。后来我联系医生几次尝试着再和他聊聊，但都被拒绝了。
他：“上百件肯定有了。但是我不会刻意去找那种所谓纯手工的或者有艺术价值的，在我看来那反而没任何价值，因为我要的是批量生产出的精品——那种偶然性的才具有真正的价值。你知道好的玻璃制品怎么鉴别出来吗？”
大约半年后，我听到了他失踪的消息。
我：“你家里储存了多少玻璃制品？”
从他家人那里，我看到他最后一张照片。那是在一处旅游景点，合影的所有人都在笑，只有他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中，脸上无悲无喜。
他：“……对，所以我经常蹲在超市的玻璃器皿货架前几个小时，就为了挑玻璃制品。没办法，抑制不住地喜欢。虽然家里有足够多的各种玻璃杯、玻璃盘子、玻璃碗、玻璃瓶，但我每次在超市看到玻璃制品还是忍不住去挑几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