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我没懂。”
他继续低下头抠着指甲:“我觉得……都混杂在一起了……”
他:“我们的身体已经换了,我们的意识只能靠记忆支撑着,但记忆本身又是因为环境和周围的人才有存在的价值,如果没有这些,记忆和因记忆产生的意识也变得毫无意义……意识从本质上讲就是在依赖环境、依赖其他人,所以其实你并不是你,我并不是我,而我们才是我,我们才是你。”
我:“能告诉我吗?”
我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共同体吗?但是还有个人意志存在啊……”
他:“我不知道,但我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多多少少有一点答案。”
他越发地不耐烦:“不对!你怎么还没想明白,我们,也就算是某种细胞而已,我们构成的整体也无非是别的什么东西的一部分,甚至别的东西的细胞,万物都是这么一点点堆砌起来的。”
我:“嗯……那……自己不是自己了,又是谁呢?”
我:“你让我想起某种哲学观点来了……”
他:“你的细胞换了,而唯一不会换掉的神经细胞,却依靠着其他换掉的细胞来认知,这种情况下你居然还谈什么意识。意识只是自我安慰的一个借口罢了,意识是虚无的,甚至只是一种无聊的反馈。就这么简单。”
他再次不屑地挥挥手:“哲学也只是一种自我安慰形式罢了,让我们觉得我们是在思考,其实哲学什么都不是,只是在体会经验之上的某种总结。”
“可是……”我想了好一阵儿发现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这个论点。
我:“我听懂了,但是既然知道答案了,你为什么还要对此不安呢?听说你有时候会用头撞墙?”
他:“所以你说的意识并不可信,其实你早就不是你了,你以为你还是你。我们其实依赖环境活着,你的名字、家人、朋友、你熟悉的一切,这些都让你认为你就是你。但仔细想想,你就会明白其实你早就不是你了。人就是这样,依靠着记忆而活着,否则一切分崩离析。”
他停住动作,呆呆地盯着地面。
我:“呃……的确……”
我:“你……还好吧?你撞墙的时候喊的是什么?他们说听不清。”
他打了个非常响的响指:“没错,但是假如你不再回到那个院子,记忆就不会被刷新,存在你记忆中的印象还是会认为那里的一切都很高大,对不对?记忆是可靠的吗?意识可是依托在记忆之上的,意识是可靠的吗?
他:“没什么……”
我:“嗯……因为我长高了?”
我:“不想说?”
“记忆并不可靠。”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我的吭吭唧唧,“记忆是什么?就是一连串曾经经历过的画面而已。它们串在一起就形成了我们的记忆,但是我们对记忆总是会有些扭曲,随着时间推移扭曲得越来越厉害,因为记忆是受到当时的环境所局限的。比方说你小时候去过一个院子,你会认为那个院子的很多物体都是高大的,但当你成年后再去,你会发现那个院子里的物体并没想象中那么高大,为什么?”
他:“说了你会笑的。”
我:“嗯……你说得没错……不过……我们的意识本身……我觉得是由记忆来串联的……所以……嗯……所以……”
我:“通常来说,我不会那样。不过假如你觉得……”
我愣了一下,他说得很有道理,只是似乎有点什么不对劲。
他突然打断我:“我想知道我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他冷笑一声:“意识?你以为意识就是可靠的吗?我们全身细胞十几二十年基本全部换掉,那时候你差不多就是一个全新的你了,可以说是换了一个人,但唯一不会更换掉的就是神经细胞,就是这个,承载着你的意识。可你想象一下,所有细胞全都换成新的了,有些甚至换了许多代,而帮助你感受和认知的,不就是那些新的细胞吗?你的神经细胞不会受影响?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意识?不可能吧!我们换个生活环境还会多少有些改变呢,更何况整个身体都换了一个!你以为你是你,其实你早就不是你了!醒醒吧,你只是自以为还是自己罢了。”
我:“嗯?你指……自己的价值?还是泛指活着本身?”
我:“呃……当然不是,但那属于意识问题吧……”
“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只是知道我早就不是我了。每个细胞都有存在的意义,肝脏细胞负责分解、分泌,红细胞负责运输氧气,白细胞巨噬细胞负责防御,神经细胞负责传递信息,每一种存在都是有意义的。但是我不知道我负责什么,我不清楚我是什么。”说着他慢慢蹲到地上缩成一团,“我被称作人,但就是这样?没有了?我不明白,我到底是什么作用呢……我存在的价值呢……我是谁……你是谁……我们是谁……他们是谁……”
他:“你的小孩就等于是你吗?”
我知道他快发病了,默默起身退了出去。
我:“可那不是旧的细胞分裂出来的吗?”
几天后我和教哲学的朋友说起了这件事,问他怎么看这个问题。
他:“你真是死心眼儿,什么叫我们的细胞啊,换掉了就是换掉了。”
他挠了半天头告诉我是这个人想太多,而且较真儿了。
我:“可是换掉的还是我们的细胞啊。”
我问:“那他说得对吗?你觉得。”
他:“那是胡说八道,全身细胞基本全换一轮需要十几二十年。”
朋友:“对是对……不过……这个问题不是人能想明白的。”
我:“哦,我知道了!好像听说过这个说法,七年全身细胞都换掉了……”
我:“怎么解释这句话?”
他有点不耐烦了:“这不明摆着嘛,细胞都换了,我们就不是原来的我们了。”
朋友:“就是说……嗯……我的意思是这种问题是必须超越出去才能理解的。”
我尽可能不用质疑的态度:“所以?”
我:“有例如吗?”
他抬起头又鬼鬼祟祟地看了我一会儿:“旧的细胞会死,新的细胞取代了它们。”
朋友:“例如……这么说吧,假如你是三维的生物,那你不但无法理解四维生物,你也同样无法理解自己——三维生物。就是说你可以向下去理解,什么一维啊二维啊,都没问题,你都能明白,而一旦面对平级,你就会因自身的局限性没法看懂了。因为你的‘看’,本身就带了三维的特性去看,这个‘去看’本身,是无法排除出去的,所以无论你怎么看都看不完整,也就无法看懂……我这么说你听懂了吗?”
我耐心等着。
我:“飞快地就听懂了。所谓‘只缘身在此山中’,是这个意思吧?除非跳出来看。”
他低下头抠着指甲,似乎有点犹豫该不该说。
朋友笑了:“好吧,能听懂就证明你也病得不轻……不过这个‘只缘身在此山中’是很难跳出来的,我想不出怎么才能彻底舍弃自己的身份和一切去看自己,或者说‘看’这个说法已经不恰当了,应该按照更高一层的……嗯?等等!”
我:“新陈代谢?什么意思我没懂。”
我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
他:“因为……新陈代谢。”
朋友:“我突然理解道家学说中的‘无’是什么含义了。”
我:“为什么?”
我:“不是吧……你这是要升仙了吗?”
他咽了一下口水:“严格意义上讲,我不确定我是谁。”
朋友:“别闹,我说的是真的。”
我刚要开口却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本身其实应该就是他的问题所在,于是我放弃了解释而是反问:“难道你不是你吗?”
我:“知道,我听懂了。”
他又探头探脑地看了我一会儿:“你怎么就能确定你是你?”
朋友眯着眼想了想:“我能见他吗?”
我:“呃……我确定。”
我:“谁?”
他:“你确定?”
朋友:“那个患者。”
我告诉他我的姓名和身份。
我:“不,我指的是他是谁。”
他探头探脑地(不是形容,是真的)看了我好一阵儿后说:“你……是谁?”
朋友愣了一下后笑了:“明白了,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