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我的梦想吗？’进入高中后的某一天暑假，她来D市看我，我们并排躺在床上，她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杨野看着我身边穿着一本正经西装的高琮笑道，一面举起酒杯又啜饮了一口。
“‘让我想想……做一个明星？’我回答道。
“哈哈，看来你也深有体会啊，高先生。”
“‘没错！’她看起来很高兴，翻过身子望着我的眼睛，兴奋地说道，‘很快就要实现了哟！’”
“有的人嫌弃女人不会做家务活儿，有的人嫌弃女人不够温柔漂亮、不会打扮，这样看来的话，如果有人嫌弃女人不聪明，也是一件可以理解的事呢。毕竟每个人对爱情的需求都是不一样的。”
“是被星探看中了吧？Super Fantasy公司。”高琮在一旁插嘴道。
“很可惜吧？可是当时我的第一反应却并不这么觉得。”杨野喝了一口酒，“‘这么容易的事情居然都办不到，真是个愚蠢的女人啊。’我心中产生的是这样的想法。同大多数人不一样，在贤惠、温柔之外，我更希望我喜欢的女人是个聪明人。尽管考试成绩并不能说明一个人是否聪明，然而在当时的我看来，完全就是一回事。连D市的高中都考不进，这样的女人即使和她在一起，也不会令我高兴啊。从那天开始，我对她的热情就渐渐开始冷却下来，尽管仍保持着联系，心中的感觉却不一样了。”
“你们这些娱乐主编们对于细节记得还真是牢啊！”杨野笑道，“没错，就是这样。她高中没有读完就出道做了歌手。‘没有脑子的人要想好好生活，也只有去唱歌了啊。’当时我的心里多多少少存在着这样的想法，对她越来越看不起。‘凤秋月事件’之后，就和她彻底断绝了联系。”
“唉……真是可惜。”
“凤秋月事件”当时也是吵得沸沸扬扬。十余名演艺界人士被拍到在“凤秋月”酒吧内举行疯狂派对，各种大尺度照片在街头巷尾隐秘而快速地流传着。讽刺的是，这一丑闻反倒使一些当时名气并不响的演员一下子提升了知名度，这其中许眉是最火热的一个。妥善地做好危机公关之后，许眉的人气开始一路飙升。
“不过，‘即便如此，我也和你在同一个城市了，那也总比现在这样好’，她在信里这么说道。怀着这样的信念，她始终努力地备考。我们一直在信中互诉衷肠、分享生活中的苦与乐，成为彼此心中最重要的朋友。可是在统一考试结束后，由于分数过低，她并未能够考到D市来。”
“遇上那样的事，换作是我，恐怕也会这么做吧……”席中有人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从Y市回D市以后，我们便常常进行信件往来。许眉比我大三岁，哪怕她与我考入同一所高中，等我进去时，她也正好毕业了，真是令人遗憾的时间差……
正说话间，两位大厨再次出现，将吃完鹅肝后的碟子纷纷端走，接着又在每个人面前奉上热气腾腾的浓汤。
餐具碰撞的叮当声中，留声机里的音乐仍在缓缓地低诉着。我们在品尝着绝顶鹅肝美味的过程中，继续听杨野讲他的童年故事。
“啊，请大家继续用餐，不用客气。”
放下酒杯，我们就各自拿起了刀叉。
此时《月光奏鸣曲》已进入第二乐章，充满怀旧气息的留声机似乎也按捺不住寂寞，欢快的旋律与美味的菜肴相得益彰，让人从适才低落的气氛中一下子恢复了过来。
“干杯。”
浓汤的香味笼罩着鼻尖，清澈却又丰富，明明汤中没有任何配菜，散发出的香味却如此别具一格。
“来，为了今晚的美好一夜，干杯。”
“真是特别的美味，从未喝过这样的汤。”高琮喝了一口后低声赞道。
洁白的碟子上，切成片的鹅肝整齐地堆叠着，从那光滑、内敛、黄里透粉的色泽上，就可以感受到煎鹅肝时那恰到好处的火候和手法，再淋上一层香气袭人的特制酱料，使得整道菜肴看上去就如同一件绝佳的艺术品。
“就连我都不常能够吃到呢。”
杨野介绍起美食来，有一种光凭语气就让人垂涎欲滴的效果。
“哦？”
“法式鹅肝——无与伦比的晚餐前菜。来自法国西南部的一家名为‘艾尔塞图’的鹅肝养殖场，强制使用谷物将鹅进食育肥后，仅剖取其鹅肝进行食用，虽然听上去残忍了些，不过如此得来的鹅肝确实更加肥美。”
“这是艾米斯坦羊头汤，将羊头敲碎，放入锅中小火熬制而成，熬制时除了盐和葱花以外，不放入任何调料，熬制完成后捞去头骨和碎肉，只留下澄清的汤水，从而得以留住羊骨最本真的美味。”
与此同时，两位大厨模样的人缓步来到我们身边，依次为我们端来精致的菜肴。
“哦……艾米斯坦羊吗？”
主编们纷纷对这个听上去美好浪漫的故事发出赞叹。
“没错，这种羊的产地在阿富汗与俄国的交界处，数量极少，几近灭绝。所以我也是很少才有机会吃到。今天这只羊是早在半年之前就预订了的，一会儿要上的主菜，便是取自它身上而精心制作的羊排，这道菜也是贝尔纳先生的最爱，请大家敬请期待。”
“简直就如同电影中的情节似的。”
听着这样的介绍词，感觉口中的浓汤又鲜美了几分。
“真是浪漫啊。”
留声机中的音乐清晰而富有质感，仔细看去，那木纹细腻的底座搭配闪耀着迷人光泽的纯铜喇叭，哪怕不播放音乐时，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极品摆件啊。
“啊，没错。其实弹奏得毫无特色可言，简直是再普通不过了。然而不知怎么的，我下意识觉得弹奏者一定是个很可爱的女生，没有任何来由。在那之后，心里的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于是之后两天，我便趁父亲在沙滩上休息的时候跑了回来，等待着琴声再次响起。终于，那天我依循着琴声，找到了那间屋子。透过浅蓝色的窗帘缝隙，我隐约看到房间里坐着弹琴的她，那侧脸竟比我想象中还要美丽。我就敲了敲她的窗户，她停止弹奏，望向窗边，见到我以后显得十分惊讶，不过稍微迟疑了一下之后，还是朝我走来了。”
——齐涅牌的留声机……据说因为制作工艺水平极高，并且在生产了短短几年后就宣布停产，所以其收藏价值始终保持在业内最顶尖的水平。如此看来，果然名符其实……
“就是这首《月光》吧？”大林哥垂着晃晃悠悠的白下巴说道。
“可是杨野先生……”身旁的高琮擦了擦嘴，向他问道，“您既然这么瞧不起演艺圈人士，为何自己在大学毕业后还是一头栽了进来呢？而且还是T大那样以理工科见长的全国名校。”
“那是在我刚刚升入初中的时候，和父亲一同去Y市的海边度假。我们每天从旅馆走到海边，晒一个下午的阳光，无所事事，自由自在。到了傍晚挑一家附近人气火爆的小餐馆大快朵颐一番，再沐浴着月光慢慢溜达回去。某一天，就在我们如往常一样从海边咄咄悠悠走回旅馆的路上，我不经意间听到了一段美妙的钢琴声。”
长着一副尖利嘴脸的高琮不仅喜欢插嘴，并且言语之间时常显得咄咄逼人，这一点在界内也算是出了名，不少明星接受采访时都吃过他的苦头。
“虽然关于我们的八卦新闻有很多，不过可能很多人并不知道，我和许眉早在童年的时候就认识了。”——的确是从未有人报道过这件事，两人在结婚前从来没有在同一座城市生活过，所读的学校也一直相距甚远，即使想特意从这一角度入手，也没有任何头绪。
“还是因为屈从于现实了吧。”
我们也都各自正了身子，好像倾听他的故事需要做好充分的精神准备似的。
“屈从于现实？”
“你们也都是为了听这个故事而来的吧，哈哈，放心，今天满足你们所有的好奇心。”杨野睁开眼，挪了挪身子，背靠椅背，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许眉出道后，在公众面前的曝光率与日俱增，虽然也有不少负面消息和在镜头前落泪的时刻，然而看着她的生活一天一天变得更富贵，衣着变得更奢华，谈吐的气质和交往的圈子也越来越靠近名流，我就会不断地质问：‘她凭什么呀！’我固然知道那些演艺明星本来就是这样的，没有过人的能力和精明的头脑，便只能做着这种出卖色相的工作，这样即使在大众面前名利兼收，我也依然感到不屑。然而作为亲自见证许眉发生这样蜕变的我，终究还是对这种走捷径的方式感到分外不公。”
我们看着他，心跳不由得加快——终于等到进入正题的时候了。
——原来杨野对演艺圈一直怀有这样的偏见啊，不过在亲自成为了演员以后，应该明白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吧。进入演艺圈等于走捷径这样的说法，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没有道理的。
“说起来，和许眉的故事，就是从这个音乐开始的呢。”他忽然这样说道。
“进入大学以后，我也做过不少公司的实习生，并对自己毕业后的职业发展有了大致的了解。诚然，作为T大的毕业生，将来我确实能够找到一份待遇高于平均水平不少的工作，然而每当我在杂志和电视上看见许眉——‘那家伙的薪水，可是要比我高得多吧，这是凭什么呀！’——我就总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齐涅厂牌的经典留声机……无论何时听都能让时光静止下来呢。”杨野一边说一边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就好像鲁道夫·塞尔金正坐在我身边弹奏似的。”杨野闭上眼，略仰起头，看上去十分沉醉的样子。
——确实有这样一种“优等生理论”，学生时代一直都很优秀的人，一旦看见往日不如自己的人如今获得了更高的成就，将会更容易陷入消极的情绪中，比起一贯平庸的同学，甚至差等生来，对于这样的情况作出合适的心理调节也更困难。杨野所描述的心情，我非常能够理解。
那熟悉的旋律是贝多芬的《月光》。
“就在我大学毕业前不久，许眉找到了我。这么多年来，她居然还记得我家的地址。
杨野看了看我们桌上的酒，又转身走向角落的一只留声机边，“啪”的一下，黑色的胶片开始转动，从留声机里流淌出动人的钢琴声来。
“‘我还是忘不了你……’她这样对我说道。
他反复拉了两三次窗帘，确保挡住窗外的所有光线。餐厅里最后一丝夕阳消失的时候，管家也正好倒完了酒。
“‘什么呀，演艺界的帅哥还少吗……你也不是没有传出过绯闻吧。’
杨野一边走到窗台边拉上窗帘，一边笑着说。
“‘可是我仍然忘不了你……想要和你在一起的想法始终在折磨着我……’
“二十年的侯伯王庄园红葡萄酒，贝尔纳先生当年送给我的乔迁之礼，一直存放到现在。就在今天与大家分享吧，希望诸位能够喜欢。”
“‘即使你这么说……像你这样的大明星，忽然决定与我这个大学生在一起的话，无论怎么看都不合适吧。’
管家不知何时已经从屋内拿出了一瓶葡萄酒，正在为我们每个人仔细地倒上。
“‘这也正是折磨着我的原因……不过最近我想到一个办法，你也可以进入演艺圈啊！’
杨野穿梭于主编之中，几乎和每个人都寒暄了几句，就这样围着桌子绕了一圈。
“‘我？’
“你笑起来的样子倒是一点都没变呢。”
“‘是啊，你的长相，也是不少人所喜欢的类型吧，你又那么聪明，表演这种事情，一定很快就能学会的。如果需要宣传和资源之类的，我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第一次因为肥胖而被人羡慕呢，哈哈。”
“那天的对话，大致就是这样，总之，后来我决定进入演艺圈，与这个契机有着极大的关系。只是就算如此，我的心里还是一直存在着‘我可是名校生，怎么可以输给你们这些没脑子的家伙’这样的想法，可以说正是出于这样的想法，才一直逼迫着我自己不断地向更好的地方前进和努力。”
“大林哥，好久不见，又胖了不少啊。真是羡慕你。”杨野搭着《星周刊》的主编肩上打趣道。
——杨野的内心深处，其实是很看不起演员这个职业的吧。
虽然是完美得让人无法挑出缺点的宅邸，然而或许正是由于如此，反而使人感觉压力过大而难以彻底放松下来。
我不自觉地想道。
杨野如数家珍地介绍道。
——然而出于那种优等生的自负，又不得不走上这样一条路，在对自己身份的厌恶中不知疲倦地前进，以试图证明自己与他们之间的区别。从结果来看，似乎是一件好事，不过，他自己真的感到快乐吗？
“这座餐厅是专门由朋友介绍的设计师一手打造的。路易斯·贝尔纳，一个在意大利出生的法国人，现在在意大利为多名富豪做着住宅设计和保养的职务，是个很有想法的人。”
在杨野说话期间，厨师们又端来了之前预告过的羊排，果然如传闻一样美味。
高脚杯、刻有精美花纹的瓷制骨盆、银光闪闪的刀叉，这些餐具的下方，是一张绣有精致图案的酒红色餐巾——果然是大户人家，所用的家具一点都不含糊。抬头看去，缀有无数水晶的纯铜吊灯宛如一座倒置的小城堡，在餐桌顶上静静发出明亮而不刺眼的光彩，窗台的装饰、楼梯扶手的雕花也与整座别墅的风格相统一。
“可是你最后还是娶了那个没脑子的家伙啊。”又是高琮咄咄逼人的质问。
“真是奢华的装饰啊。”一位打扮考究的主编不由得赞叹道。
“又有什么办法呢……”杨野叹了口气，“当时我的人气始终无法突破瓶颈，无论出演多少电影和节目都无济于事，只能想着通过一些新闻来吸引眼球。”
主编们分坐两边，桌子顶端的那个座位，显然是留给主人的。
“出于公众形象的考虑，无论你是和许眉分手或是与别人传出绯闻，观众一定都会认为你是那个负心汉的角色——所以所能做的也只有和许眉结婚了吧？”高琮喝了口酒，带着一些傲慢和不屑的神情说道。
餐厅的长方形餐桌上，早就摆好了十一套精致整齐的餐具。
“然而不管怎么说，我和许眉毕竟还是有些值得留恋的回忆啊……从当时的情况来看，与她结婚也不见得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只是结婚这回事，你们知道，并不总是那么浪漫的。没过多久，她就开始发生了变化。”
“抱歉，由于一些你们知道的原因，暂时就不方便带你们进行参观了，我们直接用餐如何？”
“发生变化？”
杨野穿着一身素净的灰色衬衫出现在了我们面前。那副早就在荧幕前见过无数次的亲切笑容一下子使我放松了下来。
“其实这一点我早就发现了——可能由于成名过早，她很早就养成了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所有的衣服都由世界各地的顶尖设计师量身定做，但是再满意的衣服，也就只穿一次，对她来说只要被穿过一次的衣服，就是旧衣服，上身效果就会大打折扣。餐厅则总是选当地最高档的，没有名人去过的餐厅她一概不去，外出演戏时，也总是要求剧组安排最豪华的酒店。平时的汽车、度假旅游则更是穷极奢华之能事，这座房子的设计师贝尔纳先生，也是她专门找人去请来的设计师，房子内的各种家具、装饰都选用最名贵的。这种追求虚荣的性格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谅是我们夫妇的收入再丰厚，也经不住这样的狂轰滥炸呀！”
“啊，让各位久等了。”
我们十位主编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我摇晃着手中的高脚杯，不觉想到大概连这个杯子也价值连城吧。如此想着，我又细细品味了一口杯中的红酒——二十年的侯伯王庄园，不懂酒的我，此刻也觉得那滋味异常美妙起来，温润的酒液在舌尖浸润包裹，甘醇而富肉感的风味扩散到味蕾的每一个角落，那感觉就如同在品尝这世间的最后一瓶红葡萄酒。
隔着门听见屋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那扇气派的铜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
作为访客的我，自然可以如此逍遥地品味这一切，然而对于杨野来说，在这背后所需要承担的，恐怕确实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吧。
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我们每个人都不免有些拘谨，站在门口面面相觑。
大厨收走了羊排的碟子，端来了新鲜的蔬菜色拉和点心。
“客人们都来了，主人。”
“结了婚以后，许眉的人气开始渐渐走了下坡路。”杨野似乎有些激动，连菜品的介绍都顾不上了，“演艺圈就是这么残酷吧，尤其对于女演员来说，结婚了，衰老了，人气就不可避免地下降了。势利的经纪公司也将更多更好的资源转投那些更有前途的新人们，近两年许眉所演的电影无论质量还是数量都大不如前，参加的一些综艺节目和真人秀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可是她的虚荣心却依然与日俱增，便只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管家按响了门铃。
“‘赶紧工作呀！亲爱的。’‘多拍些电影，支撑起这个家庭吧！’她起初还会这样鼓励我，在我困难的时候说些好听的话。然而那终归也不过是说说而已，该花钱的地方她照样毫不手软，该节约的地方她照样熟视无睹。在我们今年的结婚纪念日那天，她还自作主张宴请了圈里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好友和名流，就那一晚上的开销，就要花上我拍两部电影的收入。当我劝她说要适当注意一些的时候，她又开始反唇相讥：‘难道是你觉得自己能力不够了吗？真是没有用啊……’
我们一行人一边望着四周郁郁葱葱的景色，一边跟随管家绕过喷泉，来到别墅的大门口。
“在那以后，她的态度开始越来越冷漠。
老管家的语速很慢，声音不响却字字铿锵有力，听上去是个中气十足的男人。
“‘早知道就嫁给那个商社的董事长了。’
“主人已经恭候多时了，请各位随我进来吧。”
“‘真是没有出息的男人啊，仔细一想的话，你能够有现在的地位，也是靠当年和我的绯闻啊，就连你拍的那两部电影，也是我找圈内朋友帮的忙。果然是离开女人就无法生存的人啊！’
黑色铁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从中间渐渐打开的门缝里，站着一位身着黑色燕尾服的白发老者。
“‘唉，真是后悔，真是后悔嫁给了你！我因为你而变得渐渐衰老，可是你给了我什么！’
——是主人特意吩咐过的吧？送完客人之后最好尽快回去。免得被他听见什么机密。
“这样的话总是不绝于耳。‘还不是因为你这个败家婆啊……’我心里这么想着，也和她吵过不少回，甚至也常常提到过离婚，然而一想到这个新闻将会对我们声誉造成的影响，又只好隐忍作罢，如此往复，心中的压抑与不满如同一只渐渐膨胀的气球。终于在一次争吵之后，我的气球终于炸裂。
身后又响起巴士发动机启动的声音，扭头一看，司机一声不响地沿着来时的路开回去了。
“‘离婚就离婚，声誉什么的也顾不上了！哪怕下地狱我也不要和你这种连D市高中都考不进的笨女人生活在一起！’我在屋子里对她这样大吼大叫。
大约半个小时后，中型巴士停了下来。我们十位主编依次下了车，一幢巨大、豪华的别墅矗立在我们眼前，房檐和外壁雕饰繁复，乳白色的墙面在夕阳的映照下呈现出橘红色的光彩，令我们这些访客们大开眼界。别墅前面是半个网球场大小的圆形喷泉，在我们与喷泉之间，隔着两扇高耸入云的黑色铁门。
“‘原来你一直都记着这件事？’她的双眼像是弹子球一般夸张地凸出。
杨野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吧？
“‘没错，我早就嫌弃你了，要不是为了演艺事业，谁高兴和一个这么愚蠢的人天天生活啊！我可是个名校生啊！可是却娶了你这样一个笨蛋老婆！’
——有什么话是必须以这样的方式私下对媒体说而不能公开宣称的呢？况且我们这些主编们回去之后，一定会将今晚发生的事发表到第二天的头条上的呀。
“‘是啊，就是这个笨蛋老婆，带着你这个T大毕业的名校生变成现在这个大明星，现在我人气下降了，你又凭自己赚到了多少钱？真是没用！没有这个笨女人你简直什么都不是！’”
到了以后才发现，信中所给的地址并非其住宅地址，而仅仅是接待车辆等候的地址。包括我自己在内，收到信件的总共有十个人，分别来自全国最大的十家媒体，并且都是各自公司最有决定权的主编。互相之间，倒是也都基本认识。
杨野的叙述越来越激昂，直至此时才稍微做了个深呼吸。在座的所有人听得瞠目结舌，不知从何时起，留声机里《月光奏鸣曲》那阴郁激烈的第三乐章也已演奏完毕。墙壁上的古铜挂钟清晰地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
杨野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个聒噪的夜晚啊……”
P.S．请勿将此封信件公之于众，届时亦请不要携带任何录音工具，谢谢贵社的配合。
杨野苦笑了一下，似乎恢复了平静。
近日来关于鄙人与内人之间的小事想必令诸位媒体烦心，今决定邀请贵社于7月29日下午5时于寒舍赴宴，鄙人将对相关事件作出说明。地址如下，谨盼光临。
“那后来你们……”
收到那封奇怪的邮件是在一周前。那封信并未寄到报社，而是直接寄到了我家。
“后来？”杨野看了看提问者，“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完美的办法，万无一失地解决了所有问题。”
——仔细一想的话，确实存在着不少疑点，媒体的刨根问底虽然只是出于职业习惯，但并不是毫无来由的。
“哦？”
一个月前，杨野忽然发表声明，称许眉因为身患精神疾病，决定退出演艺圈，引起轩然大波。奇怪的是，对于病情严重的许眉，杨野却并未将其送往任何医院治疗，声称仅仅是在家中静养，并且拒绝许眉本人接受媒体采访。一时间坊间流言四起，许眉的圈内好友纷纷表示从来不知道她身患疾病，业内也有八卦小报指出夫妇两人关系一直不好，在大众面前是恩爱夫妻，实际上早就各自寻花问柳。许眉近日跟随某富豪远走国外，杨野眼见形婚之事即将败露，担心名誉受损，便虚构了这则声明。尽管没有任何证据，完全是八卦小报用来博人眼球的东西，不过依然给杨野带来了困扰，每次出现在公开场合，都会被求证事实是否如此，无论强调了多少次“只是生病在家休养”，也依然无法满足媒体。
杨野的嘴上浮起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发生后来的事。
这时两个大厨再度出现，收拾起桌上吃得干干净净的汤碗和碟子。
两人的婚后生活在媒体和大众眼中，几乎如同神仙眷侣。深居在郊区的一处山脚下，工作时间外几乎没有任何负面新闻。平时夫妇俩各自做访问、拍戏、参加真人秀节目，在电视镜头前大秀两人恩爱，不仅赚得盆满钵满，并且还始终被大众誉为“最理想的完美夫妇”，无论是名声还是收入，都达到了令人艳羡的地步。
杨野站起身来，说道：“谢谢各位的光临，今晚你们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好。”
杨野，国民偶像级别的演艺圈明星，毕业于全国第一高校T大，凭借着对表演的热爱毅然决定投入演艺事业，出道后不久与当时红极一时的偶像许眉传出绯闻，杨野的事业由此进入上升期。随后接连拍摄了电影《恋人文身》以及偶像剧《桂树的眼泪》，人气飙升。其后又有几部作品，虽然票房表现都不差，但似乎进入到了事业的瓶颈期，仅仅靠着和许眉若有若无的传闻维持着当下的曝光率。四年前的一天，杨野向媒体公布了将与许眉结婚的消息，该新闻在一夜之间席卷了当天所有报纸的头条，人气值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成为国内人气第一的男演员。
我们面面相觑，都不理解这句话其中的意思。
我坐在巴士的最后一排，重新看了一遍豪宅主人的资料——其实对于这个级别的明星，哪怕是普通百姓，对他的经历和各种八卦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更何况我们这些记者们。然而由于那封奇怪的邮件，促使我不得不再次仔细看看他的职业生涯，琢磨他此举到底为了什么。
“如果你们足够聪明的话，应该知道回去以后该怎么写了吧，希望今晚你们能够商量出一个令我满意的结果。”
“无论如何，会是一次能够引起轰动的新闻材料吧。”
——还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像他那样的名人豪宅我倒是从未去过，说来还是有些新鲜呢。”
正在此时，大厨将我面前的汤碗和碟子一道撤走。
“如果是很普通的事的话，完全可以直接对媒体说吧？”
“谢谢。”我稍转过头向大厨说。
“是啊……神神秘秘的，不知道会说些什么呢。”
——看见了什么令人不安的东西。
“你也是收到了那封邮件吧？”
我再度扭过头去，仔细凝视大厨端着的众多碗碟。某一只洁白的汤碗边沿，贴着一根长长的黑发。
夏日的黄昏令人感到格外闷热，然而车内的空调却很快驱走了热气，车内变得凉爽舒适，对于这些穿着短袖的乘客们，甚至有些冷过了头。不过大家也没有多在意，坐上车没多久，就开始窃窃私语。
艾尔塞图鹅肝养殖场、艾米斯坦羊……这些东西，都真的存在吗？
戴着一副巨大墨镜的司机从驾驶座上转过头来，默默点了下人数，确认十位访客全部到齐之后，便关上车门，发动那辆豪华的中型巴士，向眼前一条幽静的山林小道上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