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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理想语言到日常语言:从剑桥学派到牛津学派

不过,我们当然还有其他标准可用。我们经常把他人归于各种心理状态,包括各种感觉的体验。那些标准包括环境(“我看见你踩在锋利的钉子上”),尤其是某人的行为(“我看见你退缩、嚎叫、抓住自己的脚”)。因此,把感觉归于人并不是说它指涉的是某种私人的东西,而是某种谈论方式,在这种谈论方式中,我们知识的基础是他们的行为,而非他们私人的内在生活。

人们可能会问,如果个人没有自己的“内在”标准,没有像颜色表(或痛苦表)这样的东西用以比较不同的感觉,他如何能够知道自己是否正确地记住了其他感觉呢?个人如何确定自己正确地记住了刚才的感觉呢?维特根斯坦的论证使他的许多追随者导向了温和但成问题的结论:我们无法通过标准来指称感觉,因此,严格来说,我们根本无法用语言去指称感觉。

由此,人们可能得出颇为诱人但很愚蠢的结论:根本就没有或不可能有任何感觉。(维特根斯坦嘲笑道,要是有所谓的私人经验,它肯定会是“不是机器组成部分的轮子”那样的东西。)维特根斯坦的“行为主义”就关于他人的感觉而言,似乎很合理,但是说到“个人自己的情形”,这就不可理解了。比如,当个人说自己感觉到痛,这是什么意思?在这方面,维特根斯坦持反对态度。他告诉我们,这些表述并不是报告,这里只有更进一步的痛苦行为(包括“我痛”的表达)。在语言游戏中,并没有痛和其他感觉的地位。

如果想要指称某物,就要求说话者有某种确定该物的“标准”,因而也有能力再次对它加以确定。相应地,这些标准必定是更大的语言游戏的组成部分,这就意味着它们可以公开接近。但感觉就其本性而言是“私人的”。它们可以被个人而且只能被个人所知觉(感觉)。因此,语言没有办法指称它们,因为不存在指称它们的公共标准。

这里展示的不只是与我们自己的心灵知识有关的困惑论题(这也是弗洛伊德怀疑的论题),还有与语言性质有关的深刻论题。根据罗素的模型(青年维特根斯坦对此有所保留),简单命题与简单感觉对应,通过把这些原子命题和原子事实相互结合,我们自己就构建了世界的图像。但是,根据晚年维特根斯坦的说法,并不存在那样的简单命题,而只存在完整的对话和生活形式;而且,即使存在这样的简单感觉(或者像他们通常所说的那样,“感觉材料”),它们也没有可能成为我们知识的砖块。

最后,维特根斯坦质疑“心灵状态”观念,这是所有笛卡尔主义和经验主义的核心观念。或许,《哲学研究》的最佳例子是他对我们在“报告”某种感觉时我们在做什么的分析。我们来分析以下这个例子,我们告诉某人刚才感到阵痛。或者,我们说“那是红色”(在非哲学的背景下),对此,罗素这类优秀的逻辑原子主义者会理解为“我有红色的感觉。”维特根斯坦对报告和指称这种感觉的观念表示怀疑。反过来说,这至少引起了以下问题,即什么样的感觉让我们说我们“拥有”它们。在这里,维特根斯坦的论证并不清楚,许多哲学家对此做了重构,结论或多或少也是无意义的。无论如何,它被称作“私人语言论证”,它较为简洁的形式可表述如下:

维特根斯坦还有很多值得探究的地方。不过,还是让我们来看看他的“影响”吧。(有多少哲学家曾两次改变了哲学的面貌?)在维特根斯坦离开剑桥之后不久,英语世界的哲学中心就转移到了牛津。《哲学研究》可能不是牛津哲学家的文本(他们绝大多数更愿意认为自己是好的亚里士多德主义者),但是,维特根斯坦对日常语言的强调无疑大获全胜。牛津哲学家的领头人奥斯汀(J. L. Austin,1911—1960),在他那本题为《如何以言行事》(How to Do Things With Words)的著作中概括了这种新的精神。如同维特根斯坦,他运用新的分析方法以及对日常用法的仔细观察,把逻辑原子主义者关于感觉和感觉材料的谈论分割开来(这主要是在题为《感觉与可感物》[Sense and Sensibilia]的著作中,这个书名是对简·奥斯丁的著作《理智与情感》[Sense and Sensibility]的戏仿)。奥斯汀也发展出了自己的信徒,先是在牛津大学,然后在美国。

其次,尽管《逻辑哲学论》保持了对哲学的良好敬意甚至敬畏,《哲学研究》却又将哲学转变为哲学疾病,而且只有更多的哲学才能治愈这种疾病,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维特根斯坦写道,哲学是“度假的语言”,是去除了日常背景的语言,是没有“游戏”的语言。人们可以在这里看到来自《逻辑哲学论》的关键主题,但无法再用可说或不可说来表述。维特根斯坦告诉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在于观察语言如何在现实中得到运用。哲学之所以为我们设下了陷阱,源自它容许我们误用语言,误用指把某种运用移到其他背景下,以为问题在某个背景或某种生活形式中有意义,就必定会在其他背景或生活形式也有意义。

与此同时,奥斯汀的同事吉尔伯特·赖尔(Gilbert Ryle,1900—1976)发动了对“内在生活”观念以及有别于机械身体的笛卡尔式心灵观念的抨击,赖尔嘲讽地称之为“机器中的幽灵”。在《心的概念》(Concept of Mind)中,他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戳穿和嘲笑所有关于心理“抽搐、瘙痒、鼾声”的谈论,认为所有这些关于心灵的谈论,本质上谈论的是各种“行为倾向”。因此,发怒不是“感觉”到什么,更不是有某种内在的私人经验。确切地说,这是根据环境而有意选择的具体行为方式。如果你对国会议员感到气愤,你就会写封“气急败坏”的信。如果你对老板感到气愤,你就会在饮水机旁小声抱怨。如果你对自己的猫感到气愤,你就会把它丢出去。但根本没有愤怒这个东西,而只有行为。如果把这种行为归结为内在的“神秘”事件,就犯了“范畴错误”,这是错把一种东西当成了另一种东西。

后期维特根斯坦不仅抨击原子命题观念,而且也抨击原子事实观念。世界不只是“一切发生的事情”,相反,它要根据我们的兴趣、活动和“语言游戏”来确定。事物也没有本质,事物与它们的名称也并非自然对应。实际上,以游戏概念为例,维特根斯坦论证道,不存在唯一的游戏定义,也不存在所有游戏都共有的东西。(有些游戏没有目标或终点;有些单独进行;有些游戏的规则边玩边形成;有些游戏很无趣[或者并不以有趣为目标],诸如此类。)维特根斯坦从普鲁塔克那里借用了一个概念,说它们之间只存在“家族相似”,相似、比较的基础和可以算作游戏的东西(或任何别的东西)最终只能在具体语境中加以确定。

关于“心灵”,我们已经谈了很多,而且这场战争仍在继续。奥斯汀和赖尔在英国发表了这样的声明,与此同时,现象学家们在欧洲大陆聚集起来。当然,现象学的前提恰好是经验的可及性。直到这个世纪中期,这两个运动仍鲜有交汇。在某次著名但略显尴尬的交流中,法国现象学家梅洛-庞蒂在一次会议上向赖尔提问:“难道我们不是在做同一件事吗?”对此,赖尔以牛津人特有的讽刺口吻答道:“我希望不是!”然而,事实上赖尔阅读过胡塞尔,并且有所评论,而梅洛-庞蒂也曾沉浸于与赖尔常常相关的行为主义者的著作中。因此,这两个不明确的学术阵营之间开始了长久且虚妄的误解,不幸的是,这种误解至今仍未得到纠正。

首先,在《逻辑哲学论》中,与意义有关的是命题的正确逻辑形式及其对于世界的指称或“图像”。在《哲学研究》中,意义即使用。易言之,命题的意义取决于如何用它来行事,而这里的事绝不限于对构成世界的事实的科学描述。词的意义在于它在命题中的使用,而我们会在谈话中用命题来交流、质疑、挑战、说笑、讨好、谈论哲学、勾引、争论、宣称和颂扬。因此,语言的基本单位不是简单命题(以及它所描绘的简单事实),而是更大的语言游戏,是有许多目的和目标的“生活形式”,而这与寻求科学真理几无关联。

在当代哲学中,“语言哲学”和“心灵哲学”极为繁盛,不过争论的主题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或许,这两个学术领域(如今难以分开)影响最深的是计算机的扩展、计算机模型、计算机隐喻以及计算机语言。这些领域发生的思想爆炸远远超出了本书的叙述范围。简而言之,哲学家、语言学家、计算机科学家、神经学家和心理学家之间的新协作,必定会为哲学史揭开全新篇章,幸运的是,只要哲学没有受到狭隘地设想或过度专业化解释的限制,哲学史就能够通过回溯更为古老的传统来汲取力量。

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之后的哲学,逐渐出现在他的讨论班、笔记和各种“评论”中,最后汇集成书,它由几乎没有关联的格言、沉思感言、趣闻轶事和问题构成,名为《哲学研究》,在他死后出版。它关注的是某些令人困惑的问题,其中许多涉及语言及其对世界的指称。维特根斯坦明确拒斥了意义的“图像”论。不过,他当时更关注逻辑原子主义的细节,审查认知心灵的性质及其感觉、情感、直觉、经验。鉴于这本书的形式,我们难以概述其内容。尽管如此,还是有些明显突出的主题。

不过,还是让我们回到自己的历史吧,尽管它并不完整。事实上,接下来的某些最重要的的篇章,它们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我们完全不知道它们要走向何处,也不知道它们会终结于何处、如何终结。

这个世纪的后半叶,英美哲学家中的较为刺激性的问题是,维特根斯坦的“早期”与“晚期”之间是否有变化,如有变化,又有多大变化。当然,他并不是唯一发生转向并抨击自己早期著作的伟大哲学家。不过,他的转向最为壮观。无疑,他的转向颇具戏剧性,因为他是有魅力、令人着迷的教师,甚至更像是牧师而非教授。他的学生及再传弟子,竞相仿效他的紧张神情,模仿他那痛苦的言谈举止(有时还很滑稽)。根据那些曾在他跟前聆听过教诲的人的说法,进入维特根斯坦的状态,就是呈现至为深刻之物的痛苦诞生。问题是,似乎没有人,包括维特根斯坦还在世时,能够确定这个深刻之物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