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吠陀和吠檀多:印度的早期哲学

印度哲学一直都对最古老的《吠陀》持有怀疑态度,但是,怀疑常常集中于婆罗门可以只凭理性或反思得到理解的观念,而不是知识的可能性问题。婆罗门的知识基本上来自经验,尤其是名为神秘经验的那种无所不包的统一经验。但是,个人不会轻易就能拥有这类经验,基督教倒是与此相反,比如某些未经准备的基督徒,最著名的有保罗,他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声称突然见到基督、圣母和圣杯。个人要获得这样的经验,就得做好充分准备工作,至少要彻底研究和理解《吠陀》和《奥义书》,还要进行冥想和瑜伽这样的禁欲(自我否定)活动。(事实上,瑜伽这个词的出现比印度的梵语还早几个世纪。这个词在印度哲学会造成一定混淆,因为印度哲学有名为“瑜伽”的古典哲学流派,见公元前 2 世纪帕坦加利的《瑜伽经》。)人们如果有婆罗门的经验(即有关于神的知识),就会言行“合宜”。但是,这主要不是指健康或身体健壮(当然,这些事情不会被忽视),也不是身心放松(这是瑜伽的正当目标),而是指自律,它是能让人达到“更深层”的实在以及从中获得极乐经验的精神自律。

然而,这完全没有说到婆罗门是什么,或者,我们如何讲述婆罗门。我们能够认识婆罗门吗?如果能够,如何认识?我们是婆罗门的一部分吗?还是婆罗门的不同面向?还是不可调和地处于婆罗门的对立面?我们在此能够确定的是西方人对印度哲学的最为熟悉的内容——神秘主义以及众所周知的名为瑜伽的练习。印度哲学甚至其最古老的形式无非是神秘主义,这种说法让西方许多代哲学家完全无视印度哲学,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但是,如今印度哲学的许多拥护者否认神秘主义的核心作用,这同样是个错误。

这种极乐经验几乎处于所有印度哲学的核心,尤其是在古代。当然,它有不同的名称,达到它的教义和手段也极为不同。佛教徒把这种极乐经验称作涅槃(Nirvana),耆那教徒称这是“从苦难中解脱”,印度教徒称之为解脱(mukti),当然,他们各自对其性质和重要性有不同的解释。有人会说,我们称之为实在的东西,不过是幻象(轮回或“幻觉之网”),婆罗门的经验才让我们第一次感知到真正的实在。另一些人则认为我们的日常世界很真实,日常世界已经足够真实,不过,它只是表面的实在。实在有很多层面和深度,究其根本而言,它是婆罗门,是唯一。几乎在所有情形中,终极目标都是从日常生存的烦忧中超脱出来。从更为形而上学的层面来说,这种“解脱”使人摆脱了所有生命都限于其中的生死循环。

《奥义书》从明确的哲学方向上发展了《吠陀》的主题。存在的终极原则——在《吠陀》中(正如在许多西方文献中),它有时被描述为“言”——成了众所周知的婆罗门(我们已经提到过)或绝对存在。《吠檀多》,正如早期印度丰富的神话,含糊不清、充满矛盾,这并不是因为它奇异乖张,而是因为最终都得出唯一的观点(这与希腊人最早的哲学没有什么两样)。这个哲学观念认为,尽管有无限多样的显现,实在(婆罗门)是唯一的。也就是说,虽然有许多神,但他们都是同一个神的显现,无疑,这对一神论者而言非常困惑,对于多神论者也是如此,因为他们认为神性是内在稳定的性质。因此,有人主张实在的单一性和终极合理性,认为它是一种内在不变的(即使不说是永恒的)存在,对于他们而言,印度哲学显然令人困惑,或者说不具备一致性。但是,婆罗门的不变恰恰在于其不断变化,甚至诸神也会每隔 300 万亿年左右重生一次。

婆罗门的经验也可能被描述某种“无我”感,正如我之前所言,这在印度哲学中暗藏深意。固然,流行(但“超越”)的冥想可以让我们感到轻松安乐,在那里,一切自我的思想——甚至绝大多数思想——都被系统忽略或驱赶至意识的边缘。但是,印度哲学所理解的无我远比这种说法深刻。它认为我们通常所谓的自我是不真实的幻象。用梵语来说,我们不是 jiva(命),而是 atman(灵魂),但 atman 只是婆罗门的一个方面。尽管如此,婆罗门与灵魂之间的关系仍是古典印度哲学争论的主要问题之一。在最古老的《奥义书》中,至高神把 atman 描述为“摆脱了邪恶的自我、摆脱了年老的自我、摆脱了死亡的自我、摆脱了悲痛的自我、摆脱了饿与渴的自我,他的欲望是真实的,他的思想也是真实的。他理解并找到了那个获得所有世界和所有欲望的自我。”后来的《吠檀多》更多强调的是从世界和欲望中“解放”出来。然而,atman 仍与日常生活中偶然、转瞬即逝的自我完全不同。它是我们所有人的生命原则。它就是生命本身。

印度哲学处处含有“人格”这一基本关切,明显地体现出对自我、灵魂和个体人格的真正本性的永恒关切。这类关切也是耆那教和佛教的核心,它们要在几百年后才从印度教中发展出来。一方面,个体灵魂(或命)的概念使每个个体成为独特的存在者。至于命是否真实,是否足以在身体死后继续生存下来,这是一个极富想象力的争论。自我也被用来指灵魂,更宽泛地说,它被理解为存在于所有人(每个人)的生命原理。因此,人们可以把每个个体看作因灵魂而充满活力的命,或者,人们还可以有极为不同的看法,把命看作虚假的自我,而把灵魂看作真实的自我。尽管如此,《吠陀》清楚地写到,我们不能认为命和灵魂是在同一个人内一争高下的两个自我。相反,它们就像“两只鸟儿,始终做伴,栖息于自我这同一棵树”。然而,这种关系显然有问题,自我(命或灵魂)的真正本性仍在随后的 2300 年是印度哲学的焦点之一。

 “婆罗门”是印度种姓制度中最幸运的成员——即贵族。

《吠陀》提出了“万物为何存在”的宇宙生成论问题。值得注意的是,《吠陀》甚至也对这类终极问题是否有答案存有疑虑。还有虚无问题,创造之前是什么样子(或许连虚无都没有),又或者世界本身是否是幻象、虚无。正是在印度,我们第一次听说“宇宙蛋”的故事,以及原初的创造者创造了世界以及世界万物这个众所熟知的故事。早期的印度宇宙生成论与古代世界的绝大多数宇宙生成论类似,都对宇宙进行人格化解释,试图通过较为直接的人类生育来理解创造,性想象非常明显。实际上,《梨俱吠陀》甚至将宇宙本身设想为原人(即宇宙人),他既是不朽的,又为世界做出了牺牲。原人有一千个头、一千双眼……他是不朽的统治者……原人分裂开来,月亮从他的口中诞生,太阳从他的眼中出现,大地从他的腿中涌现。

Rg Veda, 10. 129, trans., Wendy Doniger O’Flaherty (Harmondesworth, Eng.: Penguin, 1981), p. 33.

然而,印度教作为哲学,我们最好将之当作一组作品——首先是众所周知的《吠陀》。最早的《吠陀》是《梨俱吠陀》,大致作于公元前 1500 年左右,早于摩西数百年,早于荷马六百年。《吠陀》是多种要素的结合体,至少包括诗歌、圣诗、神话和宇宙生成论。吠陀的宇宙生成论是对宇宙的“人格”起源的阐释。《奥义书》是对《吠陀》的评注,又名《吠檀多》(或《吠陀》的“完成”),它进一步集中论述婆罗门(绝对实在)的创造故事。因此,印度教文明的仪式被称作婆罗门主义,它的执行者被称作婆罗门,即最高的祭司种姓。不过,我们将继续称这种婆罗门哲学为吠檀多。

 Svetasvatara Upanishad IV. 6, in The Principal Upanishads, trans., Radhakrishman (London: Allen and Unwin, 1975), p. 733.

我们常常提及古印度的哲学,尤其是所谓的“印度教”,现在是时候更准确地谈论这个问题了。严格来说,并没有一套叫作印度教的唯一哲学——或者说,没有一套叫作印度教的唯一宗教。正如我此前提到的,“印度”最初是阿拉伯语,只是指一个地方(印度河以东)。确切地说,“印度教”指的是极为多样的信仰群,其中有些是有神论,有些是无神论,有些注重精神,有些不注重精神,有些沉浸于古印度神话,有些没有。它通常指涉一套独特的社会体制(即种姓制度),并有相应的宇宙生成论为之进行论证(或加以合理化)。

 Chandogya Upanishad VIII 7. 1 in The Principal Upanishads, trans., Radhakrishman, p. 501.